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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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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

沒多久,就到了百姓們交稅的日子。這可是至關要緊的大事,尹縣令和劉師爺二人忙得腳不沾地,要趕在交稅之前,先把章程制定下來。

雍州地處南方,以水稻為主食,離京城較遠。大齊規定,凡收夏稅,五月開倉,七月終齊足。秋糧,十一月開倉,十二月齊足。五百裏以外展限一個月。

先前尹縣令帶著蕭景曜下鄉,除了讓蕭景曜知曉民生之艱之外,還有別的打算。回來後,尹縣令就和劉師爺商量了好幾個晚上,為了怎麽安排百姓交稅更輕省的事情你來我往爭執不斷,最後差點擼袖子打起來。

蕭景曜負責給他們磨墨,本來吃瓜吃得開心,時不時還點頭,心裏暗道學到了學到了。沒想到瓜吃到一半,兩個瓜就要動手了,蕭景曜趕緊放下手中的事務,熟練勸架,“尹伯別生氣,劉伯這話並非是對您不敬,只是覺著衙門中的人手不夠。劉伯冷靜,尹伯肩上壓著一縣百姓之生計,他多費心,想找出個兩全之美之策,也是人之常情。”

兩人在蕭景曜的安撫下終於放下了袖子,氣呼呼地坐回原位。蕭景曜又趕緊給他們一人添了杯茶水,讓他們消消氣。

尹縣令和劉師爺對視一眼,餘怒未消,又不想在蕭景曜面前真的打起來,同一時間發出一聲冷哼,而後齊刷刷拿起茶杯,仰頭,噸噸噸噸噸噸,一杯茶喝得一幹二凈,還嫌不夠,只覺得心中的小火苗還在呼哧呼哧地往上鉆。

蕭景曜繼續添茶,二人繼續咕嘟咕嘟灌茶,連著六杯茶下去,蕭景曜都無奈了,尹縣令和劉師爺也撐不住,僵硬著臉去了趟茅廁,回來後,看著蕭景曜臉上促狹的笑意,兩人也撐不住笑了,再也板不起臉來。

蕭景曜眨眨眼,故意問他們,“可還要添茶?”

尹縣令和劉師爺齊齊瞪了蕭景曜一眼,異口同聲道:“促狹鬼。”

蕭景曜摸了摸鼻子,十分委屈,“你們先前都快打起來了,我好心勸架,給你們添茶降火,你們反倒結成同盟來對付我了?沒天理啦,有人欺負小孩子啦!”

尹縣令扶額,忍不住笑著問蕭景曜,“你在家也這樣?”

想了想蕭元青平日裏的做派,要是蕭景曜在家也像現在這樣頑皮,尹縣令都忍不住好奇,蕭府還好嗎?不會成天雞飛狗跳地拆房子?

蕭景曜臉上的笑容一僵,訕訕道:“那倒不是,我在家,十分穩重。”

不穩重不行啊,蕭元青跟個竄天猴似的,還總愛撩著蕭子敬動怒,每天被蕭子敬揮舞著鞋子追著打。他要是加入這個皮皮蝦大家庭,齊氏和師曼娘就可以不用活了。簡直沒有任何指望。

尹縣令聽出了蕭景曜的言外之意,有些想笑,又有些心疼,瞧瞧蕭元青那個不靠譜的爹,都把孩子給逼成什麽樣了。蕭景曜年紀最小,反而是祖孫三代中最穩重的那一個,這都叫什麽事啊!

然而看著蕭景曜臉上不自覺露出來的燦爛笑容,尹縣令心中又十分欣慰,知道蕭景曜嘴上雖然抱怨,心裏卻十分樂在其中。

一家人有一家人的過法,蕭家人的相處方式只是同尋常人家不大一樣罷了,實則一家人感情極好,對家人都是掏心掏肺,感情真摯得讓人羨慕。

尹縣令想著蕭元青風雨無阻地準時準點送來的飯食,一看就知道是家裏精心準備的,補身子的湯湯水水,精致玲瓏的點心果脯肉幹,還有新出的小孩兒玩具,哪怕蕭景曜不愛玩玩具,但只要市面上有了新玩具,蕭元青絕對會第一時間買回來給蕭景曜,根本不覺得這是浪費銀錢。

還有每天給三班六房送的酒菜,尹縣令都沒好意思算,蕭景曜跟在他身邊這些日子,蕭家往衙門裏花了多少銀子。

蕭景曜對此表示很是淡定,縣令親自授課,還帶著自己親身體會如何當一縣父母官。這等重量級課程,捧著銀子都求不來,現在只要多花點飯錢,自己簡直賺麻了。

蕭景曜對自己的能力再自信,也不會覺得自己踏進官場就直接力壓一眾官場老油條。念書考科舉和當官完全是兩回事,前者只要會讀書寫文章,就能一步一步考上去。後者則要看個人的綜合能力,讀書的能力,占比反倒沒那麽重了。

不然的話,朝中重臣,都該是各屆狀元才是。狀元三年一個,大齊建國近百年,狀元們拼拼湊湊,也夠站半個太和殿了。

實際上,在翰林院一待就是一輩子的狀元不在少數,考中狀元已經是他們的人生巔峰,之後就是瑣碎再瑣碎的編書之事,徹底泯然眾人。甚至只能看著同科的同進士一路高升,將他們遠遠身後。

蕭景曜有野心,不甘於只做一個尋常的編書小翰林。不是看不起翰林,實際上翰林雖然清貧,但名聲極好,社會地位也高。有非翰林不入內閣之說。

只不過蕭景曜不想編一輩子書,他骨子裏還是有些狂妄和冒險因子在的,想要試試看,自己最終能站到那個品級。

沒辦法,站得不夠高,就要看更多人的臉色。就像之前賈縣令那樣,他人門下的一條狗,都能在蕭景曜面前亂吠。更憋屈的是,蕭景曜還沒辦法當場頂回去,只能回去後再想辦法弄死他。

尹縣令看得很準,蕭景曜確實有些受賈縣令之事的影響。哪怕他當時沒把賈縣令當回事,心裏也知道了官與民的地位天差地別,但心裏知道和親身經歷還是不一樣的。就算為了不讓野狗在自己面前亂吠,蕭景曜也想站得更高一點。

蕭元青對自己成了送飯小哥一事沒有任何不滿,每天開開心心來衙門給蕭景曜送飯,回去後就跟蕭子敬嘚瑟:曜兒好像又肥了一圈,但是你沒見著哈哈哈。

然後又被蕭子敬追著打。

齊氏和師曼娘在一旁拍手叫好,埋怨蕭元青不會說話,曜兒那是胖了嗎?入冬了要穿得厚實些,要是只肥了一圈,說不準曜兒實際上還掉了點肉呢!齊氏和師曼娘很心疼,繼續琢磨補身子的湯水,鐵了心要在冬季長膘的時候,努力讓蕭景曜圓潤一圈。

入了冬,蕭元青除了送飯食之外,還添了個送炭火的項目。反正就一個原則,絕不能讓蕭景曜餓著冷著,不然的話,蕭元青自己都要抽自己幾巴掌。

尹縣令和劉師爺定完交稅的章程後,三班六房全都動了起來。稅收可是大事,沒在規定的時間內收齊稅的,官員要被杖責,底下的胥吏肯定也沒有好果子吃。

往年都是底下鄉鎮的裏正和有名望的族老們挑個日子,領著族人擔著糧食前來縣衙交稅。

有時候人多,來交稅的百姓們的隊伍,從衙門戶房一直排到城門口。人太多,胥吏們忙不過來,心情自然也不大好,沒少訓斥人。

擱後世,胥吏們這種態度,定然要被人投訴到寫檢討甚至丟工作。而現在,農戶們莫名挨了訓斥,也不敢露出任何不滿,還得低頭哈腰對著胥吏們賠笑臉,希望他們能順順利利地將自己的稅額填好。

尹縣令和劉師爺討論後,給南川縣治下的幾個鎮都去了消息,讓他們按照縣衙給他們的排號,到了那天再帶著人過來。

蕭景曜這才知道,現在的稅,都是交實物。種田的交糧食,織布的交布匹,種果樹和養雞鴨的,便折成銀錢交稅,不過這兩類風險較大,比如養雞鴨,一個瘟病,所有雞鴨全部泡湯,百姓們都不愛養。

除此之外,家家戶戶還要交丁銀,商人要交商稅,現在商稅還比較規範,相比起農民的二十稅一,商人們的商稅達到了十稅一,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有錢的多交稅,沒錢的少交稅。

蕭景曜還驚奇地發現,原來大齊還有房產稅和契稅,官府會印發“戶帖”,百姓的房地田舍都要進行估值納稅,衙役們丈量估值過後,百姓們要從衙役們手中領取“戶帖”,貼在門上,便於稽查。

契稅更是簡單,蕭元青為蕭景曜置辦的那間宅子就交了契稅,稅額較為穩定,大約在百分之四左右。

蕭景曜忍不住感慨,房產土地果然是華夏百姓們的命脈,就算再過上千年,房地產照樣是納稅大頭。

除了實物稅之外,老百姓還有徭役這座大山壓在頭上。官府要建東西,挖水渠等事情,都能調百姓們去服徭役,年年都有。有時候建城墻,有時候築堤壩,全都是重活,還沒有工錢。

委實辛苦。

要是倒黴碰上了大興土木的昏君,那老百姓的日子就更難過,役夫不知何幾,死在路上的也不計其數。

帝王們喜歡造奇觀,彰顯天子氣魄,卻不知那奇觀之下,盡是累累白骨。

好在如今的正寧帝不是位愛興土木的帝王,百姓們年年服徭役,大多是挖渠造堤之事,有利農桑。一年又一年,農戶們得了便利,不僅沒有怨言,反而對朝廷感恩戴德,言必稱萬歲聖明。

實在是被前朝皇帝的一系列騷操作給搞怕了。

前朝那位末帝在位時,征發民夫為他建雄壯的行宮,還要抓壯丁去從軍,為他北征。窒息的是,打贏後,對方遞了降書,猛拍他馬屁,誇他文治武功,德蓋堯舜。這貨高興之下,竟然把對方的領土全部還回去不說,還大力賞賜了對方,賞賜中除了金銀財寶之外,竟還有兵械甲胄。

這種資敵操作,誰看了不撓頭。

對內征民夫建行宮,對外抓壯丁開戰,百姓們哪裏還有足夠的人手去種地?偏生收稅的官員可不管這個,帝王要享受,國庫銀錢不夠,他們甚至把稅收到了十年後。

自此民怨沸騰,各地都有義士揭竿而起。前朝亡得屬實不冤。

蕭景曜想到前朝那位末帝,就忍不住想呸上一口。

尹縣令見他對前朝的一些舊事感興趣,挑了樁有關收稅的事情說與蕭景曜聽,“前朝昏君當道,朝中也皆是衣冠禽獸。上行下效,官吏們滿心貪婪,只想著怎麽盤剝百姓。有些地方,只一個小小的收稅的小吏,都能有陰損的在老百姓身上榨油的方法。”

”比如我們雍州百姓多種稻,收稅的小吏卻故意讓百姓交小麥。老百姓無處訴冤,只能想辦法賣了稻,去買小麥。但官吏們已經和賣小麥的商家勾結,百姓們只能低價賣了稻,再高價買入小麥交稅。”

蕭景曜聽得嘆為觀止,對官吏們盤剝百姓的手段又有了新的認識。

這真是沒有機會也要創造機會去從老百姓身上榨油,恨不得把老百姓們的骨頭都榨出二兩油出來。

蕭景曜忍不住又感嘆了一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前朝末帝如此暴虐,不將百姓當人看,百姓自然也不拿他當天下之主。”

“臣子亦如此,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末帝非亡於齊,而亡於他自己。”

尹縣令欣慰點頭,“你能看到這一點,便可當一地父母官了。”

蕭景曜搖頭,認真看著尹縣令,“學得越多,越覺得自己無知。治民禦下之學問,學生還要鉆研許多年,不敢稱能任父母官。”

“只有一片好心是遠遠不夠的,好心亦會辦壞事。愚蠢的好人,甚至比純粹的惡人更讓人如鯁在喉。”

因為他的出發點是好的,只是蠢,卻還是害了一堆人。

尹縣令大笑,“所以為官者,既要有菩薩心腸,也該有霹靂手段。”

蕭景曜再次點頭,萬分感謝尹縣令。他待在尹縣令身邊學習的這短短半個月所學到的東西,一些科考完入翰林院進學三年的進士們,都未必能學到。

尹縣令,真是個大好人哇!

蕭景曜第無數次感慨。

尹縣令治下,倒也沒有那麽誇張的剝削百姓的小吏。在百姓們前來縣衙交稅時,蕭景曜跟在喬裝打扮了一番的尹縣令後面,在縣衙對面的酒樓包廂中,冷靜地看著小吏們收稅。

蕭景曜的身量又躥了一截,或許是夥食好,不缺營養的原因,蕭景曜的個子躥得很快,他又不挑食,註重葷素搭配,營養結合,再加上蕭家祖傳的大高個。現在蕭景曜的個子,已經只比尋常男子矮上不到半頭了。

等到蕭景曜真正開始長身體的時候,個子肯定不會低。

現在蕭景曜現在窗戶邊,能十分輕松地看清楚縣衙小吏們收稅的情景。

有當場收下順順利利結束的,離開時都面帶喜色,也有苦著臉萬般不舍再給胥吏添上幾鬥的,離開時很是沮喪。

蕭景曜看著,時不時皺眉。不過轉念一想某個朝代收稅官員們那一腳踢斛尖的本事,蕭景曜又覺得現在這些胥吏竟然做得還不算過分。實在是同行襯托得好。

尹縣令的臉色同樣時好時壞,變了許久後,尹縣令沈了沈心,冷靜下來後繼續教導蕭景曜,“你只看到他們胡亂讓人添糧,實際上,這裏頭同樣有門道。”

蕭景曜瞬間豎起耳朵認真聽課。

“縣衙的小吏文書,多為當地人,有這樣的機遇,胥吏們都會把自己的絕活藏著掖著,好傳給兒子,讓兒子能接任他的職位。”

蕭景曜點頭,吏和官不一樣,不在朝廷的正式編制之內,類似後世的合同工,又沒有官員回避制度,多由本地人擔任。

雖說胥吏之流三代不能科考,但相對於普通百姓而言,能在縣衙當個不入流的小吏,已經算是實現階級躍升,成為“官”一級,日子自然也比普通百姓好過得多。

縣衙裏三班六房那些胥吏捕快,讀書人瞧不上,卻已經是老百姓夠不著的位置了。人皆有私心,這樣的好活計,肯定都想留給自己的孩子。

於是一代又一代下來,胥吏們基本成了家傳的活計,就算有意外,也不會太多。這種盤根錯節的關系,很容易讓他們擰成一股繩和新來的縣令博弈。若是縣令的本事不夠,甚至會被他們架空,當個端坐在公堂之上的一座泥菩薩。

這樣的胥吏,膽子也大得很。

大齊朝建立不到百年,現在的正寧帝乃是大齊第四任皇帝,因著前兩任皇帝在位期間邊疆戰事不斷,大動兵戈以至於國庫空虛。正寧帝繼位後采取休養生息政策,輕徭薄賦,哪怕剛登基時讓胡人兵臨京城之下,正寧帝都沒有加賦稅。

只這一點,百姓人人稱他為仁君。

大齊建國時間不長,胥吏們的關系網還沒有那麽盤根錯雜。朝廷對貪官自有一套嚴苛的律法,正寧帝是仁君,也照樣把貪官殺了個人頭滾滾。

所以大齊朝堂中的官員,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大多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手,別多拿東西。當然,賈縣令之流也有,水至清則無魚,沒有哪個朝代能做到所有官員一個都不貪的,大齊現在,已經算政治清明,海晏河清了。

這種情況下,只要縣令有手段,治下的胥吏們也不敢多伸手。當然,如果縣令本身也是個貪的,那就是整個縣所有百姓的劫難。

蕭景曜腦海中飛快地閃過一連串念頭,仰頭看著尹縣令,等著他說出更重要的下文。

尹縣令也沒有故意賣關子,而是問蕭景曜,“你可曾註意方才那幾個被小吏們追討稅糧的農戶?”

蕭景曜回想了一下對方的面容,就是普通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百姓,因為不斷幹農活,年年在日頭下暴曬,所以臉色黝黑,還沒到而立之年,就已經滿臉溝壑,拿著米鬥的手更是粗壯,指節肥大,全是厚厚的繭子。

就像每一個悶頭幹農活的農人一樣,渾身上下都是勞動的印記。

尹縣令卻道:“那幾人交糧時,顯然同族老關系更親近些。胥吏們除了一手傳家的本事外,還有一副絕佳的好眼力。看出這些人同族老族長的關系更親近,按照鄉下的情況,這幾家的日子應當比尋常村民更好過一點。所以胥吏們讓他們添糧。”

蕭景曜瞪大眼睛,表示自己又學到了。

尹縣令的教學卻還沒有結束,笑著說道:“不過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精明,他們交的糧,也有摻雜著陳米的。有些是因為被胥吏查出了摻陳米,才讓他們再補幾鬥糧。”

蕭景曜嘆為觀止,沒想到一個簡單的交糧行為,竟然還能有這麽多的彎彎繞繞。

看著百姓們上交實物納稅,如此覆雜,蕭景曜忍不住想,如果把他們該交的稅統一折算成銀子,直接交稅錢,這應該要方便得多。

但蕭景曜很快又把這個想法按了下去。民以食為天,農人上交田賦,官府收好後,一部分留在本地糧倉,另一部分上交國庫。這可是鬧災荒時的救命糧。

若是只收銀子,國庫存糧不夠,再鬧個災荒…畫面太美,蕭景曜都不敢去想。

別說現在,就是後世,某個不可抗力原因封城時,某地也發生了斷糧現象,老百姓們手裏有錢卻買不到糧食。國家反應迅速,各地支援才一同挺過了這個難關,但期間也有不少高價賣菜的行為。

現在要是只收稅銀,不收實物,造成國庫存銀多而糧食少的現象,怕是要出大亂子。

蕭景曜又陷入沈思,覺得可以統一將賦稅全部折算成銀子,減輕百姓負擔,同時朝廷也要購買足夠多的糧食充盈國庫,並調整糧食價格。

還是那句話,民以食為天,糧食價格穩定下來,就代表著老百姓的心也安定下來。

賦稅的彎彎繞繞太多,牽一發而動全身。蕭景曜光是想想都覺得腦瓜子疼。再者,他現在也只是知道一個縣怎麽收稅而已,更上一級的府和州的實際情況,蕭景曜完全不知道,更別提京中那邊的具體情況了。讓他在還沒搞清楚實際情況下去梳理清楚稅制的事情,哪怕蕭景曜是個天才,也做不到。

實事求是才是正道,他這種空談空想,真的悶頭就上了,恐怕就是大齊版趙括,只會紙上談兵。

大齊律中倒是有對稅法的規定,但律法這種東西嘛,實際操作起來可能是另一種樣子。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要是在蕭景曜穿越之前的那個時代,再往後過個一千年,後人拿著當時的勞動法理直氣壯地論證當時所有人全部都是朝九晚五,絕對不加班。那幫飽受996007摧殘的社畜們要是聽到這番話,怕是要氣到吐血。

蕭景曜一不留神就想遠了。

尹縣令見蕭景曜陷入沈思,也不出言打擾他。等到蕭景曜思考完後,尹縣令才笑著問蕭景曜有何想法。

蕭景曜沈吟片刻,將自己關於稅制的想法砍了些枝蔓,大致向尹縣令說了,又愁自己站得還不夠高,不知內裏真相,無法真正做出準確的判斷。

尹縣令聽完,不由哈哈大笑,“曜兒尚未步入官途,已經開始憂國憂民了嗎?”

見蕭景曜面色訕訕,尹縣令的神情更為溫和,笑著摸了摸蕭景曜的頭,用一種嘆息般的語調感慨道:“你能從百姓交稅一事上想到稅制,我已經沒有什麽可教你的啦。”

“我只是一個縣令,只會教你縣令該做什麽。其他的事,我也不知道,不能胡亂教你。你現在的困惑,得等以後你考取了功名,走上仕途,遇上更厲害的老師,再向他們請教吧。”

說完,尹縣令竟然還有點得意,“知道自己的能力還不夠,就不過多置喙,以免誤人子弟。你這一點,像足了我啊!”

蕭景曜無語。

尹縣令興致高昂,打開了話簍子,“那些胥吏,雖然看似是因為找出了陳米而讓農人添糧,但實際上還是肥了他們自己的腰包。可恥!”

“沒錯,可恥!大人可是要狠狠責罰他們?”蕭景曜樂呵呵地看著尹縣令,等著尹縣令的回答。

尹縣令則兩手一攤,長嘆口氣,“水至清則無魚,眼中要是容不下任何沙子,那在官場也很難待得長久。”

蕭景曜默然。

尹縣令拍拍蕭景曜的肩膀,笑容慈祥,“這些日子,你家中長輩尤為擔心。現在我也沒什麽可以再教給你的東西啦,你正好可以回家和家人團圓,等著過年。”

“這麽冷的天氣,你一個小孩子跟著我到處跑。要是別人知道了,定會罵我狠心。”

蕭景曜皺了皺鼻子,否定了尹縣令這個說法,搖頭笑道:“別人要是知道了,只會羨慕我撞了大運,得了縣令大人的青眼。要是您願意給他們這樣的機會,別說大冷天跟著您到處跑了,就是讓他們穿著單衣跟著您忙進忙出,他們都得為這個名額打破頭。”

尹縣令被蕭景曜逗笑,不再提這個話頭。

蕭景曜做事向來有始有終,一直到縣衙將稅全部收上來,賬目全部清算明白,蕭景曜回家去。

回家之前,尹縣令還笑著謝了一回蕭景曜,“要不是你想出來的那個群英會,今年的商稅怕是也沒法收這麽多。”

尹縣令以誠相待,蕭景曜也就沒瞞著他,有次閑聊提到群英會時,蕭景曜便向尹縣令坦白了群英會是自己一手策劃之事。

當時尹縣令愕然許久,驚奇地看著蕭景曜,然後擡手揉了揉蕭景曜的腦袋,十分不解,“你這腦子到底是怎麽長的?”

換來蕭景曜的一對大白眼。

結果年底一盤稅目賬本,尹縣令驚訝地發現,今年收的商稅竟然比往年高出了一大截。

說到這點,蕭景曜就得意了,當即笑道:“群英會如此盛況,各地前來南川縣參加這一盛會的人可不少。客棧的房間都大漲價了,也沒擋住他們的熱情。這麽多人,衣食住行,哪樣不要花錢?南川縣的商戶們賺的銀子多了,交的商稅自然也多了。”

尹縣令聽著不住點頭,忍不住摩挲著下巴,嘀咕道:“原來引來各地人前來南川縣,還能讓商稅增多。”

蕭景曜實在沒忍住,給尹縣令潑了盆涼水,“今年是第一次辦群英會,圖個新鮮,所以很多人過來看熱鬧。明年就算再辦一次群英會,估計也不會有今年這樣大的聲勢,商稅不會有今年高。”

見尹縣令點頭,蕭景曜又提議道:“不過這幾年風調雨順,老百姓家裏也有了餘糧。大人可以辦些小型活動,也能促進經濟,增加商稅收入。”

尹縣令聽得不住點頭,不僅舍不得蕭景曜回家,還想把蕭景曜給扣在縣衙裏為他寫個章程出來。

蕭景曜趕緊跑路,“是您讓我回家過年的!”

尹縣令扶額長嘆,樂呵呵地看著蕭景曜跑遠。劉師爺捋著胡須笑道:“曜兒這是…不想與您爭功?”

“他倒是信任我。”

蕭景曜回家後,果然受到了齊氏等人好一陣噓寒問暖。師曼娘摟著蕭景曜,眼淚都掉下來了,“我兒瘦了。”

蕭景曜低頭看了看自己並不算細的手腕,心說自己入冬後絕對圓潤了一圈,不可能瘦了,怎麽師曼娘還能睜著眼睛說胡話呢?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有一種瘦,叫做你娘覺得你瘦了。

不過老話說得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蕭景曜回家後確實感到更加自在,好一陣彩衣娛親,分別安慰好了齊氏和師曼娘。

在蕭元青過來準備同他聯絡聯絡父子感情的時候,蕭景曜指著蕭元青,大驚失色,“爹您怎麽肥了一圈?一點都不俊了。”

“胡說八道!”蕭元青當場反駁,“我什麽時候不俊過?你這小沒良心的,我天天給你送飯送衣裳送炭火,你就是這麽埋汰我的?”

蕭景曜略略略,跑到齊氏身後,就露出一個腦袋,“別以為我不知道,爹爹你每天都拿給我送飯的事兒在家裏嘚瑟,現在我回來了,必須替祖母和娘出一口氣!”

“就是!曜兒說的沒錯,你就是欠收拾!”蕭子敬狠狠點頭,突然覺得不太對,轉過頭去問蕭景曜,“怎麽只為你祖母和你娘出氣,祖父呢?”

蕭景曜比蕭子敬更困惑,“祖父有氣不是當場就出了嗎?”

就算蕭景曜這段時間沒回家,也知道蕭家是何等雞飛狗跳。蕭元青送飯時又是嘚瑟又是抱怨的,蕭景曜都能拿自家祖父和親爹之間的“父子相殘”事跡當下飯菜了。

蕭元青哈哈大笑,換來蕭子敬一頓追殺。

挨了頓揍的蕭元青又回來折騰蕭景曜,把蕭景曜舉起來,拿頭去頂蕭景曜的肚子,“小混蛋,你這是故意的,一回來就攛掇你祖父揍我。”

蕭景曜冷不丁地被蕭元青舉起來,內心是崩潰的,使勁兒去推蕭元青的大腦袋,氣急敗壞,“我過完年就十歲了,你怎麽還動不動就把我舉起來?知道你力氣大,但我不要面子的嗎?”

蕭元青的笑聲更大了。蕭景曜不斷掙紮,奈何蕭元青那身巨力十分不講道理,蕭景曜把自己累得氣喘籲籲,都沒能讓蕭元青覺得手酸,只能恨恨地把蕭元青的腦袋撓成雞窩。

蕭元青還在嘚瑟,“嘿嘿,就知道你心疼爹,都沒扯掉爹的頭發!”

蕭景曜:“……”

這個破爹誰要?五毛一斤不能再多,還包郵!

在家休息幾天後,蕭景曜突然聽到尹縣令罰了幾個胥吏的消息,楞了好一會兒。

蕭景曜認真打聽了挨罰的到底是哪些人,結果發現,這些受罰的人,正是先前故意讓百姓添糧,以肥自己的人。

蕭景曜不由搖頭失笑,尹伯啊尹伯,你當初可是口口聲聲說水至清則無魚,眼裏容不得半點沙子的人難以在官場生存。結果你竟然……

知其不可為卻偏要為嗎?蕭景曜笑著嘆氣,對尹縣令又添一分敬佩。他敬佩這樣的人,卻也明白,他不會成為這樣的人。他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去貪,但不會全然容不下任何沙子,然後積蓄力量,給蛀蟲們來個大的,一波帶走一堆人。

君子和而不同,蕭景曜和尹縣令的辦事方式雖然不一樣,但本心相似。蕭景曜也能摸著胸脯說一句,自己勉勉強強也能算個好人。

南川縣今年的稅收不錯,因著群英會之故,南川縣縣城的百姓確實多了一筆進項,這讓他們十分欣喜,在置辦年貨時尤為興奮,躊躇滿志地要過個肥年。

蕭元青最愛熱鬧,知道有不少手藝人摩拳擦掌準備在今年上元節露一手,上元節一定會辦得非常盛大之後,特地跑過來向蕭景曜嘚瑟,“上元節那天肯定十分熱鬧,只可惜我兒要準備院試,怕是不能去參加這一熱鬧的盛會。可惜啊可惜……”

看著蕭元青滿臉壞笑搖頭晃腦的樣子,蕭景曜的拳頭硬了,“有你這麽當爹的嗎?”

你這樣故意拉孩子仇恨的爹,當心被拔管!

蕭元青不皮一下就不舒服,笑得十分欠揍,“想去吧?可惜你先前跟在縣令大人身邊辦事,耽誤了不少課業,孫夫子給你留了不少任務吧。你上元節還能出門?”

看著兒子臉上露出郁悶的表情,多有趣!

蕭景曜實在不想要這個皮皮蝦親爹,氣呼呼地威脅他,“當心我讓祖父來揍你!”

“那他也得追得上我才行!”蕭元青可自信了!

蕭景曜突然微微一笑,那笑容讓蕭元青背後一陣發涼,僵硬著轉過頭去,然後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爹…你聽我解釋,哎喲!”

這回蕭元青可不敢再跑了,老老實實挨了蕭子敬幾個鞋底子。

蕭景曜在一旁啪啪鼓掌,為蕭子敬吶喊叫好。氣得蕭元青大喊“不孝子”,然後被蕭子敬暴力鎮壓,“你才是不孝子!”

場面一度十分混亂,這等父慈子孝的情景要是被傳了出去,南川縣百姓接下來一整年的笑料都有了。

這個年過得十分喜慶,蕭景曜埋頭完成孫夫子布置那堆半人高的作業時,都能感受到空氣中的喜悅之情。

出了節之後,蕭元青竟然把蕭平安給領回家裏來了。

蕭景曜震驚,“爹您怎麽把平安哥給帶回來了?”

莫不是蕭平安家裏出了什麽事?

蕭景曜每年回族裏拜年都會同蕭平安他們玩上幾天,感情不算特別深厚,也拿他們當普通朋友看待。這會兒蕭景曜以為蕭平安家裏出了事,臉上就露出了真切的擔憂,看得蕭平安心中一暖。

蕭元青則笑著拍了拍蕭平安的肩膀,“別胡思亂想,你平安的爹娘好著呢!”

蕭景曜暗暗松了口氣,就聽見蕭元青接著說道:“日後平安就當你的小廝書童,跟在你身邊照顧你。”

蕭景曜眼中浮現無數個問號,書童?小廝?他現在貌似還不需要吧?

確實需要。

這種事情上,蕭元青比蕭景曜靠譜,“你馬上就要去府城參加院試,日後還要去省城參加院試。爹倒是可以一直陪著你,但你身邊也該有個年歲差不多的同齡人。平安性子十分穩妥,有什麽事情你都可以吩咐他。”

蕭平安笑著對蕭景曜彎下腰,“景曜弟弟,以後有什麽事情,盡管吩咐我!”

蕭景曜知道,這是蕭元青在為自己安排“自己人”。以後他若是考中功名,有了官身,一些人情往來之事,必須有個信任的人來幫他辦。蕭元青倒是能一直陪著他,但身份實在不妥,自然是優先從族裏選人。

蕭平安很是興奮,他們一家人知道蕭元青選了他當蕭景曜的書童後,都興奮得幾晚沒睡著。這可是當小神童的書童啊!不說可以跟著識幾個字,以小神童的本事,以後自然是前途無量。平安要是能跟在小神童身邊伺候,那真是撞了大運了。

不管怎麽樣,都會比同他們一樣在地裏刨食好。所以,蕭平安的父母和他本人,對要來伺候蕭景曜一事,沒有任何別扭,反而滿心歡喜。

蕭景曜嘆了口氣,笑著扶起了蕭平安,“以後就要平安哥多費心啦。”

蕭平安連聲說這是他該做的。

於是,蕭景曜就有了一個貼身小廝。

蕭平安的到來並未讓蕭景曜分出太多的心神,四月份就要考院試了,孫夫子給的功課越來越多,蕭景曜都快支撐不住了,每天埋頭寫文章,實在無暇他顧。

還是蕭平安心細,總能察覺到蕭景曜餓了渴了,適時為蕭景曜拿點心和茶水,偶爾再給蕭景曜添件衣裳。

蕭景曜的心情有些覆雜,蕭平安比自己就大兩歲,擱後世妥妥的壓榨童工,現在竟然已經成了家中半根頂梁柱了。

蕭景曜嘆了口氣,一邊寫文章一邊對蕭平安說道:“等我考完院試,空閑下來之後,就教你識字念書。”

蕭平安眼神大亮,低下頭掩去眼中的濕意,聲音哽咽,“謝公子。”

院試依然是在府城舉行,蕭景曜這是第三次去府城,也算是熟門熟路,不過路上多了個蕭平安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再加上一只皮皮蝦蕭元青,一路上熱鬧得很。

時隔半年多,蕭景曜再次來到自己名下的宅子,等著院試開考。

這一次考試,蕭景曜若是能順利通過,就能拿到秀才功名,成為正兒八經的文士一級,享有見官不跪,以及一定份額的免稅優惠,還能免服徭役。

怪不得人人都想考取功名,光是不用服徭役,就不知道多讓人羨慕。那可是真的會要人命的。

蕭元青被蕭景曜彪悍的戰績慣壞了,再也不是當初那個聽到蕭景曜考了縣案首就激動得暈了過去的蕭元青。

這一次院試,蕭元青的目標定的比蕭景曜還大,偷偷對蕭景曜說道:“我聽那些讀書人說,要是縣試府試和院試都拿下了案首,就叫做小三元,十分難得。曜兒啊,要不你努努力,一鼓作氣把這個院案首也拿下來?這樣你就是他們嘴裏特別難得的小三元,多神氣!”

神童,就該這麽神氣!蕭元青理直氣壯地想。

蕭景曜:“……”

爹啊,你真是飄了,院試那麽多卷中卷王,你竟然目標直指院案首,你知道你這話要是傳出去,會被多少人口誅筆伐嗎?

蕭景曜看著傻樂的蕭元青,深深嘆氣,而後又噗嗤一聲笑出來。好吧,果然是知子莫若父,蕭景曜得承認,他自己也盯著這個院案首很久了。

縣案首和府案首都到手了,這個小三元的稱號,哪個讀書人不想要呢?

蕭景曜想要,並且,蕭景曜毫不謙虛地覺得,自己的贏面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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