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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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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陸懷熠撚著宮裏帶出來的錦囊, 一夜無眠。

如今朝堂尚算寧定,四野頹靡,人人都認定崇仁帝行的是中庸之道,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只要不幹擾到“仁君”的頭銜, 這位陛下對凡事都能睜一只眼, 閉一只眼。哪怕是對當初有傳惑之恩的賀閣老, 也能任之冤死獄中。

只要坐上了乾清宮的龍椅,此生註定是孤家寡人。自古皇家的恩情涼薄, 在崇仁帝身上大抵體現得淋漓盡致。

可是陸懷熠卻從不曾這樣覺得過。

他的舅父,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他是舅父帶大的, 自幼留在宮裏頭的時日便比英國公府要多。

他惹了禍是舅父護著, 挨了打也是找舅父躲。舅父帶他跑馬,教他推牌, 考他書的時候賞罰並濟,就連他那一手字也是同幾位表兄弟們一道兒由舅父親授。

若說這世上能令他心悅誠服的,恐怕也只有舅父一位了。

如今舅父既私下囑咐他來探訪兆奉陳案, 便更說明舅父絕非薄情寡義之人。

可這樁子十多年的陳案實在不好下手,舅父是真真給他出了個難題。

陸懷熠拋了拋手中的錦囊, 不由得輕輕嘆一口氣, 索性將這思緒擱置一旁,拽件衣裳披著出了門。

皓月當空, 英國公府的院子裏被映得亮堂堂的,月光仿佛在地上蓋下了一層摻著銀絲的薄紗。

陸懷熠在府中徘徊思索, 才轉了一陣,忽而便在雕零的花叢裏望見一只茄袋。

茄袋上頭已經沾滿了泥, 變得臟兮兮的,但若仔細瞧, 還是能看出上頭繡著探頸的鹿與展翅的鶴,圍繞在周遭的還有些細碎的花朵。

鹿鶴同春,是吉祥的紋案,而這茄袋群青的底色瞧著也甚是眼熟。

他先前在芫娘那見過的。

芫娘還藏著掖著不讓他看,無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可此時此刻,這茄袋實在垢弊不堪,像只沒人要的破爛。

陸懷熠蹙住眉頭,不假思索地上前將那茄袋撈起來,一種不詳的預感霎時在他心頭升騰起來。

他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腦殼發起痛來。

旦日,陸懷熠一早便趕到了積香居。

眼見得紅芍撤去擋門的木板,陸懷熠便利落跳下馬,三步並兩地朝紅芍走去:“紅芍,你知不知道芫娘中秋那日究竟是去做什麽了?”

紅芍幹活的動作一僵,不由得露出幾分猶豫的神色。

不過片刻過後,她還是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輕嘆一口氣:“去英國公府準備中秋蟹宴。”

陸懷熠雖然並非全無準備,但此時此刻還是忍不住眼角一跳,恍惚覺得自己是聽錯了般再次確認道:“你說去哪?”

紅芍便又幹巴巴道:“英國公府。”

“那個國公是駙馬爺的英國公府。”

陸懷熠滿眼疑惑:“那天的蟹宴,不是薈賢樓去的英國公府麽?”

紅芍又道:“薈賢樓的商老板同孫師父是老交情了,那日缺人手,商老板就請了芫娘一道兒去幫忙。”

“中秋那天早晨芫娘還好好的,走的時候還特地簪了桂花玉兔的絨簪,可晚上回來的時候就不對勁了。”

陸懷熠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頓時攥了攥手中的茄袋:“嘖……”

完蛋。

不用腦子想也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了。

他忙不疊穿過積香居的店堂,守去芫娘的門前。

天氣早已經涼了,太陽才剛剛升起來,風輕輕一吹,便能卷走人身上為數不多的暖意。

好在芫娘勤快,一貫沒有什麽賴床的習性。

陸懷熠等了不久,芫娘就從屋裏推開了門。

他忙不疊撩起眼眸:“誒,芫娘,你聽我說。”

芫娘一滯,迅速合上了門。

陸懷熠並不打算就此認輸。

他迅速探去芫娘的窗口,死死扣住窗框:“我和謝家小姐絕對不可能婚配的,那是我娘一時興起。”

芫娘低下頭,扳開他的手指,沈沈關住了窗。

陸懷熠便又提高了嗓門:“我已經去求我舅父了,他會做主的,過些日子就能廢掉這婚約。”

屋子裏的芫娘捂著耳朵閉上眼睛:“別過來別過來,我不想聽你說話。”

“陸小公爺身世顯赫,雲笈姐姐也是個好人,你不該丁點也不顧及她的名聲,所以你別再屈尊紆貴來我這了。”

陸懷熠扁了扁嘴,忍不住自嘲地笑笑:“你就光想著你雲笈姐姐的名聲,半點也不肯顧及顧及我?”

“你我在順天這麽久,你還就拿我當‘朋友’是嗎?”

芫娘靠在門後,一時不置可否。

朋友?自然早就不是朋友了。

至於什麽時候不是的,她自己也記不起來。

可如今中秋的一場蟹宴就如同橫亙在他們中間的一根刺,無論如何,他們也不能再像當初一樣坦誠相見了。

門外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氣,隨即便是走向遠處的腳步聲。

芫娘咬了咬唇,頓覺無比難過。

可她終究還是忍住了打開門的手,坐在地上暗暗垂淚起來。

陸懷熠自那日離開之後,果真沒再來過。

芫娘也不願再耽擱積香居的生意,又過了一日便早早起床上竈。

她恨不得從天亮忙到天黑。

忙碌就是天底下最好的良藥,能叫人把什麽都忘了。

只是越怕什麽便越來什麽。

芫娘分明做著和從前一樣的事,思緒卻總是忍不住飄到九霄雲外。

因著這緣故,才三天功夫,她就好幾次忘了放鹽,還燙了自己兩回。

從前讓芫娘最引以為傲的事忽然變得一塌糊塗,巨大的失落感頓時便要將芫娘擊垮了。

她失落地走出廚房,心裏也亂七八糟。

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只在雨夜裏找不到巢穴的海燕,只能任著風吹雨打,任著海浪將她拍到不見天日的角落。

只是才慢吞吞走了幾步,她就聽到師父喊她:“芫娘,過來。”

“陪我喝兩杯。”

芫娘本也走得漫無目的,聞言便乖巧地坐去老孫對面,低聲道:“我陪師父是行,但我不會喝。”

老孫卻拿出一瓶楊梅酒,給芫娘斟上滿滿一杯:“總有第一回 喝得時候,喝點小酒,萬事不愁。”

“來,你喝這個楊梅酒,不容易醉。”

芫娘望了望杯子裏的酒,深深吸了一口氣,仰起頭便將一整杯灌了個幹幹凈凈。

那酒一點都不甜。

芫娘被辣得直皺眉頭。

老孫看得哈哈大笑。

“傻閨女,哪有這麽喝的?你就著菜喝。”

他說著,就給芫娘遞上一只鹵水鴨翅。

芫娘連忙低頭咬了兩口鴨翅。

這鴨翅是師父自己鹵的,味道極香,都是擇選過肉厚個大的鴨翅,還要拿調制過十幾種香料做成鹵水,鹵到肉爛骨脫才出鍋。

師父的鹵汁滋味甚好,既沒有突出的藥味,也沒有幹鹹和澀味,只有肉葷和香料的美妙平衡。

鴨翅早已鹵成醬色,滋味十足,輕輕一抿就能將肉抿脫,鹵味入骨,越嚼越香,令人欲罷不能。

芫娘叼著鴨翅啃了一陣,便覺得方才那酒的辣味已然消散,變得綿柔又醇香。

她終於來了點精神,便饒有興致地又斟一杯輕輕舔了舔。

就著鴨翅,酒果然變得好喝了很多。

幾杯酒下肚,芫娘的臉色染上幾分酡紅,性質也不似一開始那樣低沈了。

老孫這才兀自又咽了一杯。

“閨女,你跟我說說實話。”

“你真是覺得那姓陸的是個小公爺,咱們配不上他?”

“你聽師父說,如今便是宮中選秀也不拘著出身。”

“遴選給太子皇子的選侍正妃,有的是民間女子,就算咱們只是這積香居裏頭的廚子,也沒什麽不能嫁進國公府的。”

芫娘端著酒杯的手僵了僵,忽然垂下了眉頭。

老孫便又苦口婆心道:“你看看你,分明心裏還是有那姓陸的,消沈成這樣又是何必?”

“師父我瞧不上那姓陸的是不假,但是他待你還算上心,千金難買閨女你喜歡。”

“凡事只在你想還是不想,咱們要嫁到國公府裏這事是難,但絕不是沒有先例,大不了師父再給你想想法子。”

芫娘卻搖了搖頭:“身份固然懸殊,但我更芥蒂的另有其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家和雲笈姐姐家欲結秦晉之好,我做了攪局之人,既對不住雲笈姐姐,日後也難免引得他與他的父母僵持。”

“人活著,不論各種身份,免不得瑣事纏身。他從前不告訴我他是小公爺,我固然生氣,但我更怕我與他的幾分情誼會消磨不過那諸多繁雜的爛事。”

“與其被棄如敝履,倒不如見好就收,不要去肖想那些權貴人家的事。”

“你就果真肯放得下?”老孫嘆口氣,“閨女,你年紀小,不知道這世上的真情難得。”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芫娘閉著眼睛又吃下滿滿一杯辣酒:“我放不下也不行,人活著,本就不是只有情情愛愛的事。”

“除非……除非他真能如前些日子若說,先保證不中傷雲笈姐姐,又能將這婚約退去……”

她說著說著,忽然哽咽了一下。

那天他都被她氣走了,氣得再也沒回來過。

更何況她的這些要求,怎麽可能成真呢?

一個高高在上的小公爺,平日裏定都是被人捧著的,如今怎麽會一次又一次地屈就她呢?

芫娘苦笑一聲,忍不住酸著鼻子重新斟滿杯子。

這一回,饒是將辣口的楊梅酒一飲而盡,芫娘卻也不覺得那麽難以下咽了。

她草草將杯子擱在桌上:“師父,我困了。”

“我想先去去睡一陣。”

這一回,老孫沒攔著她。

眼見芫娘已經走遠,老孫方回過頭朝自己墻後頭望了望:“芫娘說的,你可都聽清楚了?”

陸懷熠緩步走出露了面,斜倚靠在墻邊:“我知道她擔心什麽。”

“你叫她放心,我已經跟家中攤牌,老頭兒一怒之下已經將我趕出門了,我也不怎麽想回去。只要予我些時日,我定能給芫娘一個交待。”

老孫的臉色沈了沈:“我招呼可給你打在前頭,要不是心疼芫娘成日裏心不在焉悶悶不樂,甭管你是什麽國公府裏頭的世子,你就是跪下求我,我也不想搭理你。”

“芫娘這孩子重情,我在芫娘跟前幫了你,你要是敢對不起芫娘,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陸懷熠勾起唇角,隨即提出一瓶禦賜的陳釀太白液擱在桌上:“我舅父已經答應我了,只要我替他查一樁案子,他就出面給我的婚事做主。”

“往後我要是辜負芫娘,你把我剁了就著下酒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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