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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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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朱敏裹緊毯子縮在榻角,她濕發淩亂,眼睛泛紅,嘴唇抿得發白。

榻前一道長影靠近,朱敏立刻道:“不用,真不用,我沒事。”

宣銳頗是無奈,已經半個時辰了,她就是不肯上藥。宣銳明白她的擔心,只是他這將軍府,上下全是男子,並無人能幫她。雖然他已遣人去請大夫、尋婆子,可這大雨天,一時半刻到不了的。

“傷口感染就不好了,你不要命了!”

朱敏下意識地搖頭,待反應過來察覺不對,又立刻點頭。

宣銳見她慌亂無著,聲音又軟了半分,“聽話,你先換了衣裳,海邊冷,容易著涼。”

朱敏還是搖頭。她心下亂的不行,雖然理智告訴她,宣銳說的都對,她也相信宣銳是君子,然不知為何,她就是做不到。

宣銳上前一步,剛要啟唇,就見朱敏猛然擡頭看著他,“宣銳,我要回客棧。對,我回客棧。”說著就要下榻。

“胡鬧!”宣銳一把按住朱敏,“還在下雨,人人都守在家裏,你折騰什麽!哪兒也不許去,就在這兒!”

因為焦急,宣銳的語氣有些沖,不料這卻激起了朱敏更大的驚慌,人慌就會想著逃跑,朱敏立即凝起全身之力去推宣銳。

宣銳不妨,身子一晃,手卻沒有松開。

朱敏急了,低頭就咬上了宣銳的手背。宣銳楞住,兔子急了真會咬人啊,只是沒什麽力氣,不疼。他沒有動,低頭看著小兔子的後頸,唇角飛過一抹笑意。

淡淡的血腥在唇齒間彌漫,朱敏這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麽,她愕然擡頭,看著面前尖尖的齒痕,那裏鮮血依舊外湧,慌道:“對不起,宣銳,我……”

她滿臉通紅,雙唇顫抖,話沒說完,人就暈了過去。宣銳手快,在朱敏磕到榻沿之前,穩穩托住了她。

她似乎更瘦了,裹著毯子都很輕,得好好補補,宣銳想著,擡手探上朱敏額頭,果然燙得厲害。

“來人!”

楊園在門外應聲:“來了來了,將軍,您找的人都來了。”他一路狂奔,氣息不穩,話說得淩亂,說完,推開門,請孫大夫入內診治,讓劉婆近前伺候。

宣銳黑著臉走出耳房,立在廊下靜候,楊園看他一眼,低聲道:“您別擔心,有孫大夫在,王姑娘一定沒事。”

“情況如何?”宣銳望著漫天大雨,冷聲道。

“啊?”楊園楞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宣銳所問乃是孚山城中境況。

每次漲潮大雨,宣銳都會派人城中巡視,一旦發現人家有難,即刻出手襄助。

“無礙,沒人受傷,只有兩家窗戶忘了關,給風刮壞窗扇而已,船只都入了港,無有損壞,將軍放心。”

宣銳點頭,“巡哨的兄弟如何?”

“都準備好了,就等著天晴出海呢。”楊園說著,看了看身後耳房,暈黃的燭光下,隱有水洗裂帛聲,他想了想,小聲道,“將軍,您給個機會,這次讓我自個帶隊,如何?”

宣銳攥拳,手背齒痕處一陣刺疼,他微微蹙眉,“不行。”

“您信不過屬下?”

“不。開年第一次巡哨,我必須去。”身為海防將軍,宣銳要求自己必須掌握第一手訊息,而第一手訊息何來,自然是到第一線去。

“那姑娘怎麽辦?”楊園急道,“將軍,不是我說您,您得讓姑娘知道您的心思啊,這麽好的機會,您跟人多處處,說說話,吃吃飯,溜溜街,是吧?”

宣銳瞥下屬一眼,“你的舌頭又不想要了?”

楊園立刻捂緊自己的嘴,連連搖頭。

“讓餘慶留下,他們姐弟,該有話要說。”

*

雨霽天晴,朝霞奪目。

餘慶開了窗子,讓房內的黴氣、病氣散去,然後又把新折的桃花養在玉壺春瓶裏,擺在榻側高幾上。

“願阿姐逃過此劫,早日醒來。”

念誦已畢,就聽床畔傳來聲輕笑,餘慶急急回頭,見朱敏不知何時已經坐起,正靠在床頭,沖他招手。

“阿姐!”餘慶奔到床前,確認朱敏真的清醒,喜道,“你一定餓了,等我去拿飯來。”

朱敏看看窗外,無有人影,遂壓低聲音道:“我要回客棧,你能帶我出去嗎?”

聞言餘慶一楞,“阿姐,你剛好就要走啊,行吧,將軍說了,一切聽你的,你喜歡怎樣就怎樣。——不過,飯還是得吃的,你等我啊。”

劉婆端了洗臉水進來,伺候朱敏洗漱更衣。

“姑娘,您膚白,穿什麽都好看,今兒是好日子,就穿這杏粉的如何?”劉婆打開衣櫥,取了套簇新衫裙,遞到朱敏面前。

朱敏更喜青色,可此時她不願多饒唇舌,只想趕快收拾利落,早一刻離開,便點了點頭。

不一時,朱敏穿扮停當,劉婆上下打量一番,歡喜道:“這尺寸剛合適,跟照著您身量裁的一般。將軍好眼力。”

朱敏一怔,剛想說什麽,就聽那劉婆換了話頭,繼續道:“姑娘,老身無兒無女,這把年紀,能在將軍府掙碗飯吃,是最好不過了,您能不能跟將軍說說,留下我,我什麽都會做,漿洗燒菜,刷墻糊窗,還會帶小孩……”

聽到這裏,朱敏不得不打斷她的話,急道:“婆婆,我只是客人,不日就要離開,怕是幫不上您。”

正說著,餘慶端了飯菜進來,劉婆又訕笑幾句閑話就退了出去。

朱敏同餘慶坐在榻上,同時舉筷。

餘慶見朱敏臉色有些怪,不似先前歡喜,想了想,道:“阿姐,劉婆婆跟你說什麽了?若有冒犯處,你別往心裏去,她一個人,無依無靠的,見人就愛多說,心地不壞的。”

朱敏咽下黑米粥,道:“她一個人啊,養老還真是不易。對了,我該給她賞錢的。”說著擡目四顧,就見墻側架格上擺著個蘇繡錢袋,正是她的。

錢袋裏尚有三兩銀子,朱敏讓餘慶都拿給劉婆婆。

餘慶痛快地答應,卻又嘆了口氣,眉宇間全是愁色憂傷。

“你怎麽了,是不是從軍沒有想得好?還是水土不服?”

之前宮裏有小宮娥,自南方來,不知怎的,莫名就起疹子,淑妃傳醫官看視,說是水土不服之故,無有好藥。淑妃便放那小宮娥回家了。當時朱敏實在舍不得,還大哭了一場,好在不久書禾就來了,兩人作伴,情如姐妹。

自那之後,朱敏就對這“水土不服”之癥銘記不忘。

“不是,阿姐,我沒銀子了。”

朱敏聞言怔住,她記得給了餘慶一千兩,這才幾日啊,就沒銀子了,他做什麽花這麽多錢?

不等她發問,餘慶已放下筷子,坦誠相告。

“一千兩銀子,我給兄弟們分了。阿姐,你不知道,衛裏弟兄們有多難。俸糧被克扣,每月一石變六鬥,就這還不能按時拿到。一個人的還好說,拖家帶口的,根本就揭不開鍋。”

“宣銳呢,他不管嗎?”朱敏推開湯碗,顯然無了胃口,“宣銳人呢?”

“將軍巡海去了,快則半月,慢則三個月才能回來。”餘慶急道,“阿姐,你別急,這事不能怪將軍。”

“將軍一直都在管,可上折子沒回應,澄州佟知府就是不放糧,將軍只好自己買糧。今年運氣不錯,幾萬石糧食運到,兄弟們能吃飽飯了。”

聞言,朱敏記起她跟宣銳買的那些米,怪道宣銳親自押送,原來青金衛上下都等米下鍋呢。可他怎麽還願意賣給自己呢?朱敏略略一想,就反應過來,救急,那時節,武鳴縣遭水災的荒民更需要米。

這樣想著,朱敏的心莫名快跳了兩下。她拿起錢袋,掏出僅剩的兩張銀票,遞給餘慶。

餘慶不要,原因也很簡單,銀子太少,不夠。

“阿姐,青金衛五千多兵士,加上眷屬,近三萬人,你就是把家底都掏出來,也不夠啊。將軍就是例子,他那點私產都貼補完了。”說著,壓低了聲音,“聽說,將軍都告貸了,跟典當行。”

朱敏忽地笑了一聲,尚國堂堂三品威遠將軍,居然拮據到了這份上,也真是罕聞奇事。

可笑過,朱敏就攥緊了手,這不行,她不允許。

*

餘慶說得對,銀子少了不夠分,唯一的解決途徑就是掙銀子,多多益善。

而掙銀子最好的法子,莫過經商。

朱敏自從在京城盤下胭脂鋪跟書鋪,那可是深深體會到掙錢的樂趣,人也更加有底氣,再也不用指著那點兒月例過日子了。雖然皇帝給的不少,還不時賞賜,可說到底,花的還是別人的錢,全不似鋪中銀錢自己掙的這般讓人踏實。

經商做生意,第一看行市,第二尋店面,這都需要實地探看。

朱敏想著,提出讓餘慶帶她去孚山城轉轉。

餘慶一口應允,當下兩人吃完飯,就出耳房,離開將軍府,上街溜達。

有了心事,朱敏走得很急,全然沒有瞧見餘慶眼角眉梢的笑意,那是一種伎倆得逞的快意。

原來,楊園臨出發巡哨前,找到餘慶,一是告訴他留下照顧他阿姐,二就是請他想法留住他阿姐,至少在將軍回來前,不能讓人離開孚山城。

“將軍的終身幸福,可都在你小子手裏,你上點心啊。”

餘慶得令後,苦思冥想,這才想出“苦肉計”,他知道阿姐是個好人,聽聞青金衛這麽多人難以糊口,必定會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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