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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經夜,侵曉方歇。朝暉盈盈,推開了關帝廟正殿之門。坐眠半宿的眾人紛紛湧出,朱敏落在後面,她臉色有些蒼白,精神卻不錯,一雙眸子熠熠閃光。

經過半夜商討,他們已經拿定了主意。今日朱敏會帶著老牛頭等六人去安州買米,高大嫂則領著婦孺留在關公廟歇息,其餘男人則去路途截留荒民,等待米至。

朱敏本想把銀票給老牛頭,讓他全權負責,但老牛頭不肯,“姑娘,不是我躲事,你看我們,誰像能拿出這麽多銀子的人?商人們勢利,萬一告我們偷盜,扭送見官,那可就白瞎你的好心了。”

武鳴縣約有六千戶,按照一戶一月一石米的估量,三個月需米一萬八千石,也就是九千兩銀子。別說九千兩,牛老頭他們連十兩銀子都沒拿過。

朱敏聽了老牛頭的話,想了想,她也得買匹馬,便答應下來,同他們去安州。

上路之前需填飽肚子,朱敏立在殿前,有些犯難,身在荒野,自當以野菜野果充饑,奈何她辨不出何種無毒能吃。

這卻難不倒老牛頭眾人,只見他們四散而出,很快人手一捧青翠回來。

此時,高大嫂已帶著婦人們燒開了水。

“正好,下鍋。”

很快,一碗野菜羹就遞到了朱敏手中。

朱敏看著那碗瑩綠,怎麽也張不開口。她知道,這水是昨夜接下的雨水,鍋是從東廊房中尋來的陶罐,碗是西廊房中的油盞,磕破了,豁著個尖尖口。雖說都清洗幹凈,可朱敏眼前總是跳著只老鼠影。

“吃不下吧?也是難為你,唉!”抱嬰孩的郭大姐走到朱敏身側,輕聲勸她,“好歹吃些,去安州二百多裏地呢,最近的小莆鎮也有七十裏,你走不動的。”

朱敏強笑一聲,“那個,大姐,你幫我吃吧,我,我還不太餓。”

她剛說完,肚子就咕咕一通亂叫,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朱敏的謊言。她趕緊走開,暗暗咬牙,決定等實在撐不下去再說。

不一時眾人食畢,三隊人分頭行事,朱敏便隨著老牛頭等人步出了廟門。

*

“走這邊。”老牛頭指著松林深處道,“出了林子,爬上崖,就是大路。”

聽到“崖”字,朱敏的心一跳,就她這點兒體力,走路已是硬撐,翻崖可就太難為了。

“牛老爹,有別的路嗎?”

“這是最近的,要走平路,得繞十幾裏呢。”

不等朱敏再說什麽,那五個青年已大步上前,一邊走一邊道,“聽老牛頭的,沒錯。”

還能怎麽辦呢,十幾裏路也不是玩的,走吧。朱敏提起口氣,跟在六人身後。

雨後松林,別有景致,松香沁鼻,烏雀歡啼,擱以前,朱敏定會駐足賞玩,可此時她只覺路遠難捱,根本無暇他顧。

汗水濕了鬢發,松露打濕衣擺,就在她以為要走不出這林子時,只覺金光耀目,朱敏下意識地舉手遮擋,耳畔傳來老牛頭的咳嗽:“都歇歇腳,一會兒翻崖。”

五個青年應聲尋了石頭,迎風而坐。

朱敏不便同他們坐,拖著腿,走到側旁,想另找坐處。誰知竟是沒有,地上綠草掛珠,濕黏黏的,朱敏只得站定,雙手扶腰。好在其時日光融融,暖得人十分舒坦。

朱敏舉目,只見四周一片緩坡,坡中幾條小道,蜿蜒向前,直上個土丘,丘上植有四株垂柳,此外並沒有山,也沒有崖。

哎,那要翻什麽呢?朱敏疑惑著,看向老牛頭。

老牛頭以為她歇好了,要趕路,便起身道:“走吧,過了那四柳崖,就上路了。”

“那是崖?”朱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柳崖可不就是崖?”老牛頭說著,笑了一聲,“你以為是山崖?姑娘呀,你可太看得起老叟我了。”

青年們也跟著笑,“知道了,剛才你要走別的路,是怕翻不動這四柳崖呀,哈哈。”

被點破心思,朱敏有些不好意思,卻是特別開心,她沒有接話,擡腳率先上路。

這次她走得快,不覺就翻過了四柳崖。看看官道近在眼前,七人都加快了步子。

忽然一個青年道:“有米!”

啊?朱敏一楞,以為他餓極生了幻覺,結果就聽那青年繼續道:“是陳米,對!”說著,人就往右前方跑去。

老牛頭五人立刻跟上。看著六人撒腿狂奔的模樣,朱敏莫名覺得心酸,她怔在原地,咬著嘴唇,努力不讓酸澀上湧。

“快來!”老牛頭沖朱敏揮手,一手托著些珠白,“真是米!”他身側倒著輛馬車,車上車下堆著些米袋,其中兩袋撕開了口子,白花花的米粒淌了出來。

朱敏走到近前時,青年們正在搬卸米袋。

“你們這是要——”

“把車正起來,才能拉糧食啊。”老牛頭笑道,“汪二這鼻子,還真行,沒錯過,是米就能聞見。”

汪二放下手中米袋,擰了把紅鼻尖,得意道:“這下可好,咱們有幹飯吃了。老牛頭,咱先回關帝廟,讓大夥都吃頓飽飯。”

朱敏接話道:“不可。這是別人的糧食,咱們不能拿。一會兒人該找來了。”

“姑娘呀,你可真是……這路溝的米,誰撿著是誰的。”老牛頭笑得一臉褶子成了菊花,心中暗笑朱敏呆。

然下一瞬,他卻呆若泥塑,只因一聲大喝。

“都住手!搶米者殺!”

*

兩個鏢師縱馬持刀奔到朱敏等人面前。

“你,靠後。”一個鏢師拿下巴指了指朱敏,又對那五個青年道,“把米袋搬到路上,車子也推上去。”

“憑什麽呀?”汪二不服。

“這是我們的米。”

“你們的?明明是我們先瞧見的。”汪二瞥了眼那鏢師手中的刀,不情願道,“就算見者有份,你們兩個人,給你們兩袋就是。”

“這是我們的米,一袋也不能少。”那鏢師說著提高了聲音,“少廢話,快搬,搬完有賞。”

“我不搬!”汪二的倔勁上來,喊道,“你們仗著有刀,就欺負人!沒天理!”

朱敏一直在側旁悄悄打量那兩個鏢師,黑布短打,柳葉刀,甚是眼熟,這時終於記起,是她在李記扒雞樓上見過的那隊護糧人之二。朱敏恍然,他們是軍士,青金衛的。

可怎麽只有一車糧呢?難道真是恃武強搶?

這樣想著,朱敏開口問那鏢師:“你說這是你們的糧食,可有憑證?”

她如此問,只為確認,不想真正的失主吃虧。可落在那鏢師耳中,就是質疑。

這車糧食確是他們的。但證據不在他們身邊,他們拿不出。

但無妨。自家的東西還用證明嗎?

那鏢師掃了朱敏一眼,不屑道:“都聽好了,我再說一遍,這是我們的米!誰再有疑問,別怪我不客氣。”

聽了這話,汪二嗆聲道:“你能怎麽著?有刀了不起啊,你敢……”

後面的話來不及出口,汪二就咬上了自己的舌頭,那鏢師卻是再耐不住,提刀就要教訓汪二。

“住手!”朱敏急道。

“退下!”有人喝道。

那鏢師居然真退下了,不止退,他還跟夥伴下馬,拱手向著側前方行禮。

“公子!”

眾人擡頭,見官道上立著三騎。當中一騎是匹黑馬,馬上那人招了招手,兩個行禮的鏢師就奔過去,俯首跟他說了些什麽。

那人聽了,沒有說話,卻是看了朱敏一眼,才道:“姑娘,憑證在我這兒,你要看,就來拿。”

朱敏沒有動,剛才她接住了那人的眼風,雖只一眼,她還是認出了他,他的雙眸晶亮,如夏夜銀河,是那個在安州救她的劍客。

然他現在一身鏢師行頭,自稱是這車米的主人,那麽他不是劍客,而是軍士。

朱敏想著,忍不住看他,好黑的臉,配上劍眉燕頜,威嚴赫赫,甚是迫人。

青金衛中還有這等人物?朱敏心下生疑,忽地記起他使劍,之前她聽父皇朱權說過,四大邊衛將軍,只有宣銳用劍,不用刀。

可是宣銳?

這個疑問一起,朱敏就問出了口:“敢問公子,如何稱呼?”

宣銳也認出了朱敏,那個騎馬沖陣要救他的女子,那個接受楊田邀請也要去澄州的女子。

又是她!

可她怎麽沒來腳行尋他,而是跟這些逃荒的同行?且她看起來有些憔悴,站在那裏,薄薄一葉,雖然日光正好,可宣銳總覺得她很是瑟瑟。

難道是他想錯了?不然她為何不知他是誰,反要問他姓名呢?

種種疑問湧上心頭,宣銳一時理不清,想不順,那就走著瞧。

於是他回答朱敏的問題,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金亙。”

金亙!

朱敏一聽就知道這是化名,且正是出自“宣銳”,亙是宣之下,金是銳之旁。

他果然是宣銳。

宣銳,青金衛指揮使,堂堂三品威遠將軍,居然親自押送糧食,朱敏想到此,總覺得哪裏不對,接著她就記起了遇險那日小花子的話,“抓活的,別讓他跑了”。

顯然,那小花子是認識宣銳的,他為何要抓宣銳?莫非……也是為了這些米?

宣銳他們喬裝鏢師運糧,運的是軍糧,還是招兵買馬的糧草?

此念一起,朱敏的心猛跳起來,事關重大,她得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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