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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駙馬在午門下馬時吐了血,太醫們都趕了過去,小的回來時人還沒醒。”

聽了這話,書禾急壞了,她搶在朱敏前面開口道:“好好的怎麽會吐血呢?是不是弄錯了?”

那內侍悄悄擡眼看了朱敏一眼,沒有答話。

“有什麽不能說的,照實說,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回公主,那陳駙馬據說是癆疾,纏綿病榻已久,今日突然勞累,怕是受不住……小的擠在人群瞅了一眼,陳駙馬禿頂傴僂,背薄如紙,兩手枯幹如柴……”他說不下去了,只是叩頭。

眾人這時反應過來,齊齊叩首在地。日光依舊燦爛,只是起了微風,二月的風略寒,從洞開的門窗撲進,把春暉閣的香暖之氣吹了個幹凈。

朱敏迎著風,表情不憂不懼,她靜靜地深深地喘了口氣,隨即笑道:“好了,本公主可以歇息了,你們都退下吧。”

“公主。”書禾顫聲道,眼角泛起淚花。

“你們不累呀,我可是累透了,要好好睡一覺,剩下的就交給諸位大人們吧。”

正說著,養心殿的內侍來傳皇帝口諭,讓悅成公主安心休養,親事容後再議。

*

打發走楊田,宣銳換上常穿的靛藍綢曳撒,戴好網巾,踩著牛皮皂靴,輕步下樓。樓下大堂中哀嚎一片,獨有一個得意的粗嗓門,“多謝悅成公主,小的托您洪福,一會兒給您上高香啊……”

後面的話,宣銳沒有聽見,他人高腿長,兩步就出了洗塵客棧。時已過午,正是吃中飯的時候,街上行人漸少,鼓樂不聞,鞭炮碎屑隨風亂滾,金燦的日光開始變白。

七拐八繞,穿街越巷後,宣銳停在了一家打鐵鋪前。鋪門大開,門裏熱氣騰騰,火星迸射,叮當之聲不絕於耳。

宣銳瞥了眼門前黑布挑旗上的“汪”字,三個點都給燒成了窟窿,乍看還以為是“王”。他見左右無人,迅速步進鋪子,口中道:“汪老板,有針嗎?”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竈前響起:“針沒打,有錐子。”

“錐子?拿我看看,成的話也行。”

“四兒,把昨晚新制的那只拿給他看。”

正在敲打鐵塊的青年聽了這話,放下手中鐵錘,轉身去墻角鐵櫃裏取了個黑布包回來。

宣銳註意到,鐵櫃一側的墻上掛著張金漆角弓,燦燦灼灼,好不耀目,就是小了點兒,也就一石的弓力。

他打開黑布包,包裏是個長條小木盒,盒蓋開處,一道冷光射出,宣銳雙眸微動,繼而心頭一緊,只見那錐把上赫然一滴暗紅。

“這錐子我要了,多少錢?”

“五錢銀子,不講價。”

出了鐵鋪,宣銳走得更快,長長的身影掠過飛舞的柳枝,好像隱者按弦。他一邊走一邊找尋茶鋪酒肆。

忽然,一個驚喜的聲音從街斜對面響起。

“三弟,真是你!”

隨聲而來的是一個矮墩墩的男人,圓臉圓眼,一臉的褶子笑成了花,跟個剛出籠的小籠包似的。

宣銳認的他,他姐夫劉德發。

劉德發身穿駝綢道袍,頭戴萬字巾,他親熱地牽住宣銳,“走走走,跟哥喝兩杯,我正要找你呢,有個好事跟你說。”

“有米啦!”

聽到“米”字,宣銳才隨著劉德發進了街心的酒樓,兩人上了二樓,進了雅間,點了四個招牌菜,要了一壺黃酒。

劉德發親自把盞,給宣銳斟滿酒杯。對這個小舅子,他是真心喜歡,還有感激,要不是六年前,宣銳進京應武舉,他也遇不見宣音,成家一事猴年馬月著呢。

兩人碰杯,各自滿飲,宣銳直入主題:“米價多少,有多少,成色如何?”

劉德發一面給宣銳夾菜,一面道:“四石一兩銀子,十萬石,是隔年陳米,我看過,無蟲無沙,能吃。”

宣銳點頭:“我全要了。只是這米銀,我一下拿不出,只能先付一半,剩下的……”

“好說好說,我給你做保人,晚些日子也成。”劉德發笑道,“不瞞你說,這米主也是我的老熟人,我用的黃米也是他家的。”劉德發開了家糕點鋪,黃米糕乃其特色糕點之一。

“那我先謝過姐夫。還請姐夫費心。”宣銳說著,從懷裏拿出幾張銀票交給劉德發,“這是定錢,剩下的會在交割時付清。”

正事說畢,兩人才說起家常。宣銳得知姐姐、外甥都好,祖父也很康健,便放了心,只是他現在不便去看望他們,還請劉德發代為問候。

“明白,你都不去鄧府,一定有要事。”劉德發啃著鵝頭,“我不會多嘴,你忙你的,姐夫別的也幫不上你,不添亂總能做得到。”

原來劉德發今日去給鄧府送定制的壽桃,出來時瞧見了楊田,楊田正跟鄧管家點數賀禮。他當下留心,閃在一旁瞧看,漸漸心中有數。這也是他沒有邀請宣銳回家的原因。

*

酒席撤下,換上清茶,雅間裏只剩了宣銳一人。他起身關好門窗,這才從懷裏取出那長木盒中的錐子細看。

錐尖淩厲,錐身光滑,錐把圓潤,若不是把面上的暗紅血滴,這自是把好錐。

宣銳一手握把,一手輕輕擰動錐身,細微的松合聲響起,錐身脫離了錐把,與此同時,一粒紙團從錐把凹坑裏落下,宣銳急忙伸手接住,小心展開。

細長紙條上只有“美人計”三個字,落款是一枚手畫的松果。紙條邊緣不齊,字跡潦潦,圖畫歪斜,看得出,寫信人異常慌亂。

宣銳不覺攥緊了手,至此他可以確信,他的好兄弟,他派出的信探梁松再也不會回來。

*

朱敏一覺醒來,已是掌燈時分,爍爍曳曳的燭光撲上紗簾,在床上投下一抹黯影。她輕輕翻身,擁住錦緞薄衾,睡飽的腦子分外清晰,各種念頭爭先恐後地湧出。

尚國選駙馬,要求唯二:布衣、青俊。布衣,是為了防止外戚幹政,青俊則是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計。那陳駙馬只符合一條,卻在萬千候選人中脫穎而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還有之前的陸家,作奸犯科之子都能中選,真不知禮部大人們都是些什麽眼。若是一時不察還好,怕就怕是故意為之。

想到這裏,朱敏只覺得胸口脹悶,她披衣下床,走到窗前,輕輕推開雕花窗扇。

一株玉蘭挺立窗下,潔白的花朵正傲然綻放,天際綴著兩三顆星,星輝清清,沒有風,露水正在浸潤瓦檐。

身在深宮二十載,見得多了也就學會了,特別是她母妃去世後,那些勢利小人的捧高踩低,朱敏早有領教。雖說皇帝一直寵愛不減,可他太忙,不能事事周全,自己的事情還得自己辦。

朱敏按了按眉心,唇角綻起淺笑,心中已有了主意。

書禾輕步進來,本想喚朱敏起身用晚膳,誰知對方讓她幫忙更衣,說要去養心殿。

“公主,那陳駙馬怕是不行了……我聽說,陛下正在氣頭上,禮部羅尚書還在太和殿前跪著呢,您這時避一避的好。”

“怎麽避,我可是正主。”朱敏笑笑,“這事怎麽也得收場不是,就讓我來收。”

*

養心殿燈火通明,皇帝朱權一臉怒容地在看奏折。禦案側旁高幾上的藥膳已經冷了,秉筆周平端出來,交給小內侍,讓重新做了熱的來。

吩咐畢,一擡頭,就見一身素衣的朱敏款步到了近前。周平立刻行拜禮,懇聲道:“公主殿下,陛下他憂心勞神,嗓子都啞了,還不肯用膳,此時怕不是說話的時機。”

“是嗎?你且通傳,要是父皇不見我,我就回去。”朱敏說著,走到殿門外靜候。

周平見勸不住,又不能趕,只得躬身進殿傳報。

皇帝讓悅成公主即刻入殿。

“父皇萬安。”

朱敏走到禦案前,剛要行大禮,卻被朱權攔下。

“敏兒,過來,跟父皇說說話。”朱權啞著嗓子,沖他的五女兒揮了揮手,眸中滿是歉意,說著,他示意周平帶著眾內侍退下。

朱敏親自倒了杯熱茶,雙手奉給父皇,黯聲道:“都是女兒不好,又讓父皇掛心了。”

“不,你是朕的女兒,朕最好的女兒。都是羅文他們,長年歲不長腦子的家夥,好心辦壞事。你放心,朕已斥責了他們,限期一個月,務必選個良俊……”

朱權的話沒有講完,卻被女兒的猛然一跪打斷了。

“敏兒,你怎麽了,有話起來說。”

朱敏沒有起身,只是擡頭望著父皇道:“父皇,您還記得大靜禪師的話嗎?”

朱敏七歲那年的七夕節,央求皇兄朱巖帶她出宮玩耍,路遇一個斷眉尼姑,說她命犯孤寡,姻緣難成,佛緣卻深,唯有入寺修持內典,才能保一生平安。

朱敏聽了全不在意,奈何朱巖是個實心眼,回宮後淑妃問起,他就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一遍。其時,皇帝朱權也在側,聽著聽著就變了臉色,本要派人拿那斷眉尼姑,可在聽稟是金聖寺的大靜禪師時,只得作罷。

金聖寺,乃尚國開國先皇出生的寶地,寺中供有免死鐵券不說,歷任主持也都受過皇帝封冊,是香火最旺盛的皇家寺院。

拿大靜禪師,等於讓朱權自己抽自己,傷的可是皇家體面,自然是萬萬不可的。

之後,朱權下令,禁止宮人講論這段判詞,發現妄議者,即時杖斃。可惜屢禁不止,畢竟人心多好奇,特別是對神秘莫測之命運。再加上大靜禪師是在街市上說的,路人也有耳聞,總不能都殺了吧?於是這話一傳十十傳百,弄得滿城皆知。

好在朱敏其年不過七歲,距離議親尚早,世人講說一番,慢慢地也就淡了。

誰知朱敏的親事一再不順。當年柳駙馬病逝,就有人暗示過朱權,朱權不信,奈何接二連三的駙馬都不成,朱權也有些頭大,一語成讖,真是恨死人哪!

是以中午他聽說陳駙馬吐血時,立刻急啞了嗓子。事情到了這一步,朱敏的克夫之名是跑不掉了。羅尚書告訴他,上次發榜遴選,就少有人報名,接下來怕是更難。

難也得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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