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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機中錦字論長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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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機中錦字論長恨(中)

陸老夫人未曾想過陸老太傅所言的最後時刻會如此猝然而到。陸老太傅被宣召入宮的時候,染了風寒的身子還未痊愈,便是連熬好的藥都還未喝完,就匆匆入了宮。

禦心閣裏,皇帝李世啟一臉陰郁地看著下方躬身行禮的陸老太傅,他半晌才開口喊了起來,賜了座,凝視著陸老太傅蒼老的面容,輕聲道:“老師,聽聞你身子不適,如今可好些了?”

陸老太傅恭謹地回道:“多謝皇上關心,臣的身子好了許多。”

皇帝呵呵一笑,冷不防地道:“老師倒是還有好轉的時候,可惜元貴妃卻是沒有這等機會了。”

這話一出,殿內的氣氛登時就凝結了起來,一時間無人出聲。

半晌,陸老太傅才低低地咳嗽了兩聲,擡頭看向皇帝,低聲道:“皇上,老臣受先帝臨終所托,扶持皇上,穩固江山社稷,安定百姓蒼生。”

“朕知道。”皇帝的眼中一片冷寂,他沒有怒吼,也沒有喊打喊殺,但是這般寂靜的的態度,更是令人覺得可怕,平靜之下仿若是暗藏著濃烈的怒火,一旦噴發而出,便就會將一切毀之一炬。

“老師勞苦功高,朕能穩坐高位,是有老師的一份功勞在。”

皇帝的眉眼稍稍軟和,但很快又冷肅起來,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譏諷的笑意:“但是,那又如何?”

他站起身來,從桌案後走了出來,皇帝居高臨下地看著陸老太傅。

“朕的元貴妃死了,朕不高興。”

“朕想了很久,還是沒法就這麽過去。”

“老師,朕現在是皇帝啊,朕怎麽可以這麽憋屈呢?”

“所以,老師,你去死吧。”

他一句一句地吐露出這般惡毒的話語,可是面上卻浮蕩出笑意。

在皇帝吐出這些話語之前,陸老太傅早就有心理準備了。他的面上未曾有絲毫的變化,只是笑著拱手一禮,道:“君要臣死,臣自當領命。”

“不過,有些話,老臣想要同皇上說上一二。”

生死之言,在這一對君臣之間,說得極為坦然平靜。

皇帝微微頷首,他慢慢應道:“你說,朕聽著。”

“老臣輔佐皇上多年,知道皇上是有一番雄心大志的。”陸老太傅說到這裏,稍稍一頓,低頭斟酌了下,“西戎將來必是我朝的心腹大患,皇上切記,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而朝中,萬不可重文輕武,皇上,便就是要卸兵權,也不可太過。帝王之道,在於平衡。”

皇帝沈默地聽著面前的老師給他上的最後一課。

“朝中有武將提議,重啟演武堂。這一點,皇上,可以斟酌啟用,培養心腹。若是有朝一日要卸兵權,也可將老將安置在其中,教導小將,避免邊境將士斷層。”

皇帝看著底下恭敬的陸老太傅,他面上的神情略微發楞,而後喃喃地道:“老師,你知道朕最討厭的是什麽嗎?”

陸老太傅眉眼柔和,他看著皇帝,而後如同往日授課時那般,耐心地道:“皇上,請講。”

“朕討厭的是身不由己。”

皇帝低頭看向陸老太傅,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涼薄的笑:“朕想,老師心中定是覺得朕忘恩負義吧。”

他是陸老太傅一手扶持上來的,當年先帝想要立為繼承人的儲君並不是他,中意的人選也不是他,他能上位,一則是當時的太子意外身故,二則便就是陸老太傅的支持。

可是,今日,也是他親手下了令,要這個一手扶持他登上寶座的老師赴死。

“是臣逾矩了。”陸老太傅面上的神情依舊是一片平靜,他的眼中未曾有絲毫憤恨,只是透出了些許遺憾,而後對著皇帝鄭重一禮,“皇上,老臣只願皇上今後,能夠多替蒼生百姓想想,為君者,當穩固社稷,安定蒼生。”

“皇上,坐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是權勢,但也是束縛。”

陸老太傅看著桌邊放置著的突兀的茶杯,他伸手端起,一飲而盡,是上好的貢茶,可惜入了藥,這味道略有了偏差,倒是可惜了這麽一杯上好的貢茶。

“還有一事,也算是老臣的私心。老臣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徒留有一對孫兒孫女。老臣不求他們大富大貴,只求他們平安順遂。”

陸老太傅今日入宮的時候,便就知曉今日之答案。只是心中始終放心不下陸昌明和陸靜嫻,這一句‘平安順遂’便就是求得皇帝的一句‘免死金牌’。

他與皇帝畢竟是師生一場,對於皇帝的性子還是了解的,若是皇帝應允了,那麽至少在今後,只要不是犯下造反這般謀逆大罪,陸昌明和陸靜嫻他們總歸是性命無憂的。

皇帝看著陸老太傅蒼老的模樣,他知道留給對方的時間不多了。那藥用得很好,大抵還能讓人拖上六七日,而後衰竭病逝,死得悄無聲息。

他本以為陸老太傅會好生掙紮一番,卻沒想到竟是如此坦然赴死。

“好。”皇帝的腦中浮起當年自己扶著陸老太傅的手一步步走上那一張寶座的樣子,心頭一軟,應承了下來。

“老臣,謝皇上恩典。”

陸老太傅對著皇帝躬身一禮,隨後便就離開了禦心閣。

皇帝看著陸老太傅離開的身影,他緩緩坐了下來,面上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那笑裏,透著一抹扭曲的欣喜與解脫。

陸老太傅出宮門時還能行走,只是回到陸府的時候,便就走不動了。堪堪入了府門,他便就腿下一軟,站立不穩地倒入在門口等著他的老妻懷裏。

翌日,陸老太傅病重的消息便就傳了出來,只是之前陸老太傅便就病了數日,這次的病重消息倒是沒有讓人覺得驚疑不定,然而上門探望的人卻都被陸府的管家攔在了府門口,這事兒令人略微疑惑。

而此時,在外遠游的陸昌明尚未回來。

陸老太傅的病情發展得很快,不過是五六日間,就已然是病入膏肓了。宮中的太醫入了陸府,最後這兩三日都未曾離府,及至到了半夜,太醫未曾去休息,只是最後替人診了診脈,便是藥方也不曾寫了,他們看著床榻上形容枯槁的陸老太傅,心中有了定數。

對著床榻邊的陸老夫人躬身一禮,輕輕搖了搖頭,而後便就退出了廂房。

太醫出了廂房,並未離開,而是在房門外守著。他們不走,便就是為了等最後的消息,也好回宮將消息送回。

床榻上,本是昏睡的陸老太傅忽而醒轉過來,老夫人伸手輕輕地將人半扶起,她自一旁的桌上端了藥碗過來,湯勺輕輕攪動,正要餵食。

陸老太傅搖了搖頭,他的呼吸略微急促,隨後沙啞地道:“藥苦,不喝了。”

老夫人知道陸老太傅的意思,到了此時,確實是藥石無醫了。她低下頭,眼中淚花閃現,將溫熱的藥碗放置到了一旁。

“不過是生老病死,別傷心。”陸老太傅的雙眸略微明亮,慢慢褪去先前的渾濁,定定地看著床榻前的妻子,伸手輕輕地撫過她落了淚痕的面頰,“曾說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惜,我是要食言了。”

縱是先前陸老太傅已然與老夫人說過這將死之事,可事到臨頭,焉有不傷心的?

老夫人擡手將陸老太傅的手握住,她輕輕搖搖頭,顫聲道:“老爺,明哥兒還沒回來呢,你再等等,好嗎?”

陸老太傅艱難地咳了一聲,他虛握著老夫人的手,輕輕地道:“不等了。明哥兒看不到更好,省得他看出什麽端倪。”

“我這一生,無愧於先帝,無愧於百姓,唯有愧於你。佑安走得早,讓咱們白發人送黑發人,已然讓你傷心一回了。後來,高氏傷心過度,沒多久也隨了佑安走,又讓你傷心了一回。”

話說到這裏,老夫人不由得淚如泉湧。佑安是他們唯一的兒子,天資過人,可惜英年早逝。高氏正是佑安的媳婦,性情好,同佑安是伉儷情深,因此在佑安死後,沒有多久便就郁郁而終。

“現下啊,又要你傷心第三回了。”陸老太傅伸手輕拍著老夫人的手,眸中的神色勉力撐著一絲清明,“夫人,我走以後,喪事簡從,不要大肆鋪辦。停靈七日,便就讓人送我回江南老家。”

“好,老爺放心。”

“惟願夫人安康長樂,昌明和靜嫻平安順遂。”陸老太傅靠在軟枕上,他瞳孔中的光慢慢散去,話語輕飄飄的,卻帶著無盡的眷思。

屋外星光黯淡,雲層激蕩,遮掩住那微弱的月光,這一位鞠躬盡瘁的老太傅終究是帶著遺憾與不舍魂歸西天。

老夫人的手緊緊拽著陸老太傅的手,掌中的溫度在流失,仿若是留不住的生機,慢慢的,一切都冷寂了下來。

過往的一切美好,都隨同生命的消失而泯滅。回憶太過美好,更是令人痛徹心扉。

她這一生,少時父母疼愛,嫁至陸府,夫妻恩愛,誕下孩兒,聰慧純孝,可謂是美滿至極。然而世事無常,青年時雙親病故,中年時獨子早逝,到了晚年卻又喪了夫婿。這世間予她的每一份美好,都在一點點地收回,剝離得撕心裂肺。

便就是這世間還有千種風景,卻是再無人同她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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