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番外古代第二種相遇2

關燈
番外古代第二種相遇2

“當初謝府需要你們姜府幫忙,他當初為了娶你,形勢所逼才會說出不納妾的!”

“你以為你找到我害你流產的證據,謝雲書就會替你出頭嗎?根本不可能,我告訴你,你拿出證據的時候,他就知道是我做的了,但他為了我,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強行燒毀了那流產的證據!因為在他心裏,我遠比你重要,他愛我!所以他不要你的證據,他厭煩你!我告訴你,就是我害了你,你能奈我何?”

“你不過就是命好,家中有權勢而已,你不過就是命好!若你也是家世敗落,你以為謝雲書會娶你嗎?”

寒冷的廂房內,清雅高傲的美人兒一點點消逝生機,溫柔嬌媚的女人神色猙獰、撕心裂肺的喊:“他愛的一直是我!”

那一聲聲尖銳的嚎叫在耳邊回蕩,姜尋煙已經都聽不見了,她眼前漸漸泛黑,滔天的恨意即將將她泯滅。

她好恨,她想將每一個人的骨頭都拆下來,敲成無數段咽下去,吃掉他們身上的每一塊肉,將他們焚煮活剝!

若是能重來,她要,她要——

身體漸漸陷入冰冷的潮水中,五感喪失,一片混沌,虛無之間,姜尋煙以為自己死了,但是她沒有。

她似是化成了一縷孤魂,懸於夜空間,渾渾噩噩的俯瞰謝府的所有人。

她被毒死之後,謝執扇醒來、中途跑了,謝家人沒找到他,便作罷,順帶直接將姜尋煙給埋了。

謝雲書與傅柔兒生了一個兒子,在孩兒的生辰宴上,謝老夫人高興地宴請四方,姜家人喜氣洋洋的坐在席上——他們猜到了姜尋煙之死有異,但是謝府近兩年勢大,所以就連姜尋煙的親生父母都當不知道。

又過了兩年,跑掉的謝執扇攜帶謝雲書涉嫌謀害皇子的證據,送到北典府司,將謝府所有人拿下獄。

興許是謝執扇記得那一日,與他一起被冤枉通奸的女人,所以謝執扇把謝雲書領到姜尋煙的墳前,一刀把謝雲書砍死了。

謝雲書被謝執扇一刀砍死的那一天,姜尋煙只覺得周身驟然一疼。

姜尋煙以為自己要煙消雲散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卻突然聽見一陣緊張的聲音。

“大少夫人,您怎的在這個時候睡著了?您現在不能睡啊,快醒醒,今兒可是那賤蹄子入門的日子!”

似是有什麽人在搖晃她,她的魂魄漸漸重歸,身體的五感逐漸回來,她似是一腳踏空了一般,整個人都打了個顫,從睡夢中驚醒似的驟然睜開眼。

她一睜眼,便瞧見一個小丫鬟一臉心疼的看著她,說道:“大少夫人!您不要睡了,我們撐到晚上,大少爺一定會回來看您的!”

姜尋煙腦子還有些發懵,她遲疑著,緩緩轉過頭,看向四周。

這是她的賞梅園的用膳前廳,廳內木窗半開,微風喜人,壁上燃著花燈,角落裏放著冰盆,窗口點著熏香,處處都是金奢模樣。

那丫鬟穿著一身天青色丫鬟襦裙,滿面關切的看著她。

此時,尚不是冬日,窗外有明月懸空,她穿著一身淺紗薄衣——是盛夏夜晚,她的血肉活生生的,她還是鮮活的。

活的。

姜尋煙渾身一顫。

她記起來今日是什麽日子了。

今日,她小產了三個月,同時,傅柔兒進門,被擡成了側室——謝雲書今日就歇在傅柔兒的甜水園裏。

她在此黯然傷魂,那對奸夫淫婦在紅袖添香。

這個時候,她還不知道謝雲書的真正面目,她還以為謝雲書娶旁的女人只是為了生子,所以與謝雲書說了自己被陷害的事情。

那時候,她只是想,謝雲書就算是不喜愛她,就算是想違誓另娶他人,也該給她一個公道,但她沒想到,謝雲書聽聞此事後卻痛斥了她,還要將她降為平妻,娶傅柔兒為正妻。

正因此,姜尋煙才會被逼到發瘋,毫無章法的亂出牌,想要拼死報覆他們。

想起即將發生的事情,姜尋煙的手指甲幾乎掐到了肉裏。

“夫人?”見姜尋煙許久不說話,姜尋煙的丫鬟詫異的問:“您怎麽了?”

“我沒事。”前世舊恨如白駒過隙,在腦海中轉了一圈後,都被深深地壓在了心底,坐在椅子中的女子過了良久,才緩緩露出了一個笑容,那笑越來越大,到了某一刻,連眼眸裏都泛出了晶瑩的光:“我只是想...上天待我不薄。”

丫鬟驚訝的瞪大了眼。

孩兒流產了,還是被側夫人害的,夫人怎麽會說“上天待她不薄”呢?

夫人該不會沒了孩子,被氣瘋了吧?

丫鬟又去看大少夫人的臉。

但轉瞬間,姜尋煙面上的情緒便又淡了,瞧著似是一輪月,冷清淒寒,沒有半點溫度,什麽都瞧不出來,丫鬟只聽見夫人道:“去叫桃紅、柳綠過來,讓她們倆洗漱過後,打扮的漂亮些,晚上來伺候大少爺用膳,再去派個人,將大少爺從隔壁甜水園請過來,就說,我有重要事情要說。”

隔壁的甜水園,便是那傅柔兒的園子,現下謝雲書日日歇在那邊,前些時日,她失了孩子之後,謝雲書便很少來她的紅梅園了,後來謝雲書納了側室後,姜尋煙便不允許他進紅梅園了,這幾日來,還是姜尋煙第一次邀約他來。

丫鬟楞了一瞬,瞧著夫人那張冷面,欲言又止,有些不明白夫人這是什麽意思。

不是要與大少爺攤牌嗎?怎麽突然又叫桃紅柳綠過來了?而且,桃紅柳綠她們倆可是——

但最終,丫鬟還是什麽都沒問,只轉身下去了。

而姜尋煙則緩緩摸了一下自己的袖口。

她之前千辛萬苦收集來的證據,到了謝雲書這裏成了廢紙一張,後來還被謝雲書以“這都是假證”為由,給毀掉了,但是沒關系,她這輩子,也不打算用這些了。

上輩子她被謝家給毀了,這輩子,她要一點一點,將謝家全都毀掉!

謝雲書,傅柔兒,老夫人,還有,謝執扇——上輩子跟她一起被陷害的倒黴鬼,只是她最後被弄死了,不知謝執扇如何了。

姜尋煙坐在椅前沈沈的思索,殺意在她胸口處沸騰,但她的眉目卻越發清冷。

歷了一場生死,看透了周遭的人心,她已經不會再如同上輩子一樣瘋癲了,這群人將她逼到絕境,看她發瘋怒罵,又擺出來一副慈悲面來憐憫她,說她只是丟了孩子之後得了癔癥,將所有臟水都潑到她身上,她們反倒變成了好人。

她吃夠了苦頭,也學會該如何藏起鋒芒。

她上輩子是一盆熊熊燃燒的烈火,現在,火焰已經熄滅了,只剩下一只從地獄裏爬出來的鬼。

那是一只貪婪兇狠,滿懷恨意的惡鬼,蹲在角落裏,由著陰暗滋生。

她不要和離,她要留在這,要留在這個謝家,要一點一點在他們的骨髓中紮根,要用謝家人的血,平她的恨!

當紅梅園的消息送到甜水園的時候,傅柔兒正與謝雲書靠在窗邊矮榻上嬉鬧。

謝雲書現在在工部任侍郎,人情來往間都是高門大戶的官家學子,他不上朝時,平日裏喜穿白袍,因為生了一副斯文儒雅的長相,故而得名:如玉公子,傅柔兒生的一副圓潤嬌媚的模樣,瞧著竟似一對璧人。

兩人耳鬢廝磨間,突然聽見外面丫鬟來告知,說是紅梅園來請。

謝雲書動作一頓。

一旁的傅柔兒面上浮現出些許擔憂不安的神色,她垂下眼眸,低聲道:“前些時日,姐姐一直因為妾身跟您鬧別扭,許久沒見您了,許是現下知道錯了,想請您回去吧,畢竟姐姐那麽喜愛您,又怎麽真的能跟您一直冷戰呢?”

說話間,傅柔兒越發落寞:“雲書哥哥去吧,不要讓姐姐久等,姐姐沒了孩子本就傷懷,該被您多陪陪的。”

瞧著傅柔兒的模樣,謝雲書心頭頓時湧起一陣憐惜,他道:“我不會在紅梅園留宿的。”

別人不了解姜尋煙的脾氣,他卻是清楚,姜尋煙是不會覺得自己錯的,今日這宴,怕是有一場硬仗要打,姜尋煙肯定又要鬧什麽和離之類的。

傅柔兒微微垂下頭,乖巧的應了,還親自為謝雲書更衣,送謝雲書出門。

謝雲書從甜水園離開的時候,一旁的丫鬟還擔憂的問:“柔夫人,您怎麽就放大少爺去了呢?若是大少爺不回來怎麽辦?”

傅柔兒面上閃過幾分譏諷。

會回來的。

那位大少夫人家世好,從未做過寄人籬下的養女,自然也不會討好人,姜家在京中也算名門望族,他們家的姑娘是多驕傲的人,怎麽可能如她一樣,用那些見不得光的伎倆往上爬呢?

所以他們只會吵架,今天晚上,謝雲書一定會回來的。

謝雲書今日來紅梅園的時候,心中頗為壓抑,還有幾分排斥。

滿園綠枝纏繞,青瓦墻面上爬滿倒懸鉤子白薔薇,迎著風散著花香,但謝雲書卻看的擰眉。

他不想見姜尋煙。

因他知道姜尋煙是個什麽性子,旁人都以為姜尋煙生的冷清如月,平素裏處事端正,便以為她是個端莊雅致的夫人,但實際上,姜尋煙是個極強勢的人,她骨子裏便帶著一種不服輸的勁兒。

他最早與姜尋煙在一起的時候,是真的想與姜尋煙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可是謝雲書每每與她相處,都覺得喘不過氣兒來,姜尋煙出身高,家世好,眼界高,做事從未出過錯,偶爾還會幫助他,可是姜尋煙越是如此無錯,他越是覺得壓抑。

因此,謝雲書格外喜愛與傅柔兒在一起的感覺,傅柔兒什麽都不懂,溫柔小意,十分崇拜他,從來不會對他的待人接物做出評判,還會問他一些詩詞歌賦,九章算術,與他一起共賞花間。

傅柔兒原先是老夫人閨中密友家的孩子,因為傅家遭難,便將柔兒寄養在了謝府,對謝雲書百般深情,謝雲書心中是喜愛她的,但是那段時間,謝府生了一些亂事,需要姜府支持,謝雲書便陰差陽錯的娶了姜尋煙,最終與傅柔兒分離了,說起來,還是他對不起傅柔兒。

前些日子,姜尋煙懷了身孕,他不能碰,難以忍耐,恰好又醉了酒,便與傅柔兒荒唐一夜,那一夜過後,傅柔兒險些尋死。

他當然不能允許。

柔兒那樣柔弱純善,天真寬和的女子,沒了他會死的,可是他又礙於原先發過的誓言,不能娶傅柔兒,只能委屈傅柔兒沒名沒分的跟著他。

傅柔兒心中也是極愛他,言明說:願為郎君吃這些委屈。

他便越發喜愛傅柔兒,若是姜尋煙有傅柔兒三分溫柔知意便好了。

而恰好,前些時日,姜尋煙突然流了產,大夫還說,姜尋煙日後都生不了子嗣了。

在得知姜尋煙不能生之後,謝雲書第一反應就是有些隱秘的歡喜。

姜尋煙沒了孩子,傷了身子,可是謝府需要孩子,這樣,他就能名正言順的讓柔兒為側室了,說起來,他確實是違誓了,但說來說去,不還是姜尋煙自己身子不爭氣,鬧出來的錯處嗎?她若是能生,他怎麽會擡別的女人為側室呢?

他早都想好了,就算是姜尋煙生不了了,他也依舊尊姜尋煙為正妻,日後柔兒做小,姜尋煙做大,也算全了姜尋煙臉面。

可是姜尋煙想不通,她非要日日吵鬧!總是要說什麽和離和離,真是可笑的女人!

婚都成了,怎麽能和離?這不是叫旁人看笑話嗎!到時候,外人都會斥責他出爾反爾,他如何有顏面與同僚言談?

難道她和離了,還會有人要她嗎?簡直丟人現眼。

事情發生後,謝雲書瞧見姜尋煙狼狽痛苦的模樣,有短暫的愧疚,每次看見姜尋煙,都覺得心裏頭不舒坦。

次數多了,就成了厭煩。

因此,他不想見到姜尋煙,可姜尋煙邀約他,他也得來。

她到底還是正妻。

想來今日,姜尋煙見了他,又要擺出來一張冷臉來和他吵架,逼他簽什麽和離書了。

謝雲書擰著眉,壓著心緒,進了院內。

但謝雲書入了院中時,卻瞧見了他意想不到的一幕。

第二章不能生的女人算什麽女人?我定會讓謝家子孫滿堂

用膳的前廳內擺了四盞纏枝花燈,將夜幕下烘出溫暖的氣息,前廳的食桌上擺滿了席面,食物香甜的氣息在四周蔓延,桌上擺著他最愛飲的青梅酒,遠遠地便能嗅到一股酸甜清香,夏日蒸騰的熱氣仿佛都被驅散了。

謝雲書的腳步有些遲疑——他是做夢了嗎?姜尋煙竟然給他倒了青梅酒。

這酒是姜尋煙親手釀的,後勁兒極大,他很喜歡,但是平時姜尋煙只吝嗇的給他一杯,不肯多給,說會傷身。

他已很久沒喝過了。

他的目光望過去,便望見了其樂融融的一幕。

姜尋煙穿著一身雪綢雲衫,發鬢挽成落雲鬢,坐在桌邊時,周身映著一層淺淺的清輝,正單手撐著桌面,面上帶著淺淺的笑意,不知在聽些什麽——她本是極清冷的美人,但一笑起來,整個人都蒙了一層瑩潤的光,像是一輪明月般銀輝熠熠。

她身旁站著兩個穿著打扮十分鮮亮的小丫鬟,都是十六歲的年紀,嫩的能掐出水來,正在笑盈盈的跟姜尋煙說話。

姜尋煙聽到一半兒,察覺到有人,便回過頭來,正對上謝雲書踟躕的臉。

她似是沒瞧見謝雲書的遲疑一般,站起身來,聲線輕柔的喚了一聲:“夫君回來了,且坐,妾身溫了酒。”

謝雲書許久沒瞧見姜尋煙的笑臉了——他以前也是瞧見過的,在他們還濃情蜜意的時候,只是自從姜尋煙流了產後,他便許久沒瞧見了,現再一瞧見,心中頓時升起了幾分懷念。

他對姜尋煙,終究是有情的,若不是姜尋煙這段時日一直在胡鬧,他又怎麽會一直不肯踏足紅梅園呢?

當初,他雖然是因為家族壓力才娶的姜尋煙,但姜尋煙也是極美,極有才華風骨的姑娘,他也是真的想跟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若非是她傷了身子,不能生子嗣,他又怎麽會納妾呢?

謝雲書稀裏糊塗的便邁進來了。

“你們倆下去,給冰缸裏添些冰。”姜尋煙轉而和那兩個小丫鬟說道。

兩個小丫鬟領命而下。

“你——”謝雲書坐下時,眉目還微微擰著,語氣遲疑的問:“你,讓人來喚我,是有何事?”

姜尋煙那張清冷的面容上浮現出了幾絲愧疚、愁苦的模樣。

她低聲道:“夫君,這些時日,是妾身錯了,妾身失了孩兒,一直渾渾噩噩,鬧出了許多醜事,給夫君添麻煩了。”

說話間,她給謝雲書倒了滿滿一杯青梅酒,眸光中含著些許星光,擡眸一望,滿是愧疚之意,她道:“有勞夫君這些時日,包容妾身了。”

聽到姜尋煙這般說的時候,謝雲書只覺得從天靈蓋兒上傳來一陣舒爽的涼意,直灌進他的四肢百骸。

姜尋煙竟然服軟了!

他便說,姜尋煙一個女人,嫁都嫁他了,還能鬧到那裏去?之前說要和離,不過是與他胡鬧罷了,磋磨磋磨兩天,不就聽話了嗎?

還是他之前對待姜尋煙太柔和了,否則姜尋煙早該如此。

不過,姜尋煙現在知錯也不晚,他也可以多寵寵姜尋煙。

恰好姜尋煙將一杯青梅酒遞到他面前來,謝雲書想都沒想,端起來一飲而盡。

酸甜的酒氣在舌尖上蔓延,謝雲書聽見姜尋煙繼續說道:“夫君也知,妾身以後不會有子嗣了,妾身日後便也不會攔著夫君納妾,日後,妾身多給夫君擡幾個妹妹回來,也好為謝家開枝散葉。”

謝雲書這回真的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了。

怎的一轉頭,姜尋煙便成了如此賢惠的模樣呢?

謝雲書詫異的擡眸看過來的時候,正瞧見姜尋煙又給他倒了一杯酒,那素手執壺,輕輕一揚,便有清亮的酒水緩緩落入盞中。

近在咫尺的、垂著的眉眼中一片淒涼,還帶著幾分自責:“都怪妾身身子太不好,才會失去那個孩子,是妾身之過,妾身又如何能攔著夫君延綿子嗣呢?只求院裏多有幾個妹妹才好,不然謝家便要斷在這一代了。”

說話間,姜尋煙擡起了手:“夫君,飲酒吧。”

謝雲書下意識的將手中的青梅酒一飲而盡。

他這些時日胸口裏堆積著的陰霾和壓力在這一刻都煙消雲散了,這一刻,他面前的姜尋煙變得格外可愛起來。

這樣端正溫雅的妻子,才配做他們謝氏的女主人。

“之前都不是你的錯。”謝雲書終於說出了兩句人話來了,只是顯得有些模模糊糊,舌頭都跟著發澀:“是,是你剛失去孩子,太傷心了,別難過,以後多吃點藥,我們會有孩子的,就算沒有,我也給你抱養一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面上閃過幾分“你該知足”的表情——姜尋煙都不能生子了,他卻依舊給姜尋煙這些寵愛,姜尋煙該明白他的仁慈的。

許是酒喝多了,謝雲書那一張清俊儒雅的面容上浮起了淡淡的薄紅。

謝雲書是極俊美的男子,雖說有些迂腐的文人風骨,但皮相卻是極好的,否則當初也不會引得姜尋煙嫁他。

姜尋煙給他倒了第三杯酒。

謝雲書毫無防備的喝了——有什麽可防備的呢?姜尋煙是他的妻子,不管姜尋煙做什麽,都只是為了奪得他的寵愛而已。

他只是沒想到,姜尋煙的服軟來的這麽快,這麽徹底。

此時姜尋煙的奉承和討好讓他十分飄飄然,他似是坐在雲端一樣,去看姜尋煙的時候,便瞧見姜尋煙的臉都有些模糊的在晃。

姜尋煙是極美的,她似是那枝頭的臘梅,人是清冷的,可偏生又生著紅色的瓣。

她越是冷,眉目中越是透著幾分艷,讓人想要攀折她,想要看冰冷的神女融成春水,征服她,讓她變成三千繞指柔,變成涓涓細流,跪在地上露出嫵媚嬌艷,任人采擷的模樣。

一股沖動突然在身體裏叫囂,似是要將他蒸燒一般,謝雲書的手剛想去摸姜尋煙,便聽姜尋煙道:“桃紅柳綠,過來照顧大少爺。”

桃紅——柳綠。

這是當初姜尋煙嫁過來的時候,謝老夫人那頭明裏暗裏塞過來的兩個丫鬟,想給謝雲書做填房,只是直接被姜尋煙扣下,扔到後院去了,許久都未曾出來過,久到謝雲書都要將這兩個人給忘了。

沒想到今日又出來了。

他醉的狠了,只覺得姜尋煙變化的太大了,卻又找不出什麽矛盾的地方,大概是不能生孩子這件事給姜尋煙的打擊太大了吧,所以她再也驕傲不起來了,在他面前都開始伏低做小。

謝雲書一念至此時,便瞧見兩個漂亮的丫鬟走過來,一起將他扶出了前廳。

走出前廳的時候,謝雲書瞧見姜尋煙還坐在原處,正在給自己倒酒——一轉頭,謝雲書已經被兩個丫鬟拉出了前廳,入了一間廂房。

這兩個丫鬟被姜尋煙壓了一年半,一點浪花都翻不出來,本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當上主子了,沒想到今日姜尋煙突然給了她們個機會,她們自然要使出渾身解數來勾引謝雲書。

她們倆本就是專門做這種事的填房丫鬟,又為了上位而不擇手段,幹脆兩個人一起伺候謝雲書,叫謝雲書體會了一把人間極樂。

當晚,謝雲書沒有回甜水園。

甜水園的燈從晚間一直亮到天明,桌上的菜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最後都沒人去熱了。

傅柔兒獨自坐在食桌旁等。

從最開始的信心滿滿,到最後的惶恐不安,只需要半個晚上。

這個過程中,她不斷的在梳妝鏡前描眉畫眼,試圖呈現出一個最好的自己來——她本就生了一張明艷的臉,取粉黛敷面,鏡中的女子便越發昳麗,只是眉宇間凝著解不開的憂愁。

她看著現在的自己,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

當初,謝雲書曾和老夫人說過要娶她,但老夫人並不同意。

謝老夫人想要一個身世足夠好的兒媳,恰好姜氏出現了,謝氏需要姜氏幫忙,他們兩家需要聯姻。

姜氏嫡女姜尋煙,比她身世好上百倍,謝老夫人怕謝雲書遲疑,所以直接以養病為由,將她送到了鄉下莊子裏。

反正她只是一個養女,自然比不過姜尋煙一個手指頭。

可是她不服。

她用盡了手段,重新出現在了謝雲書面前,重新借著謝雲書的疼愛,和背地裏的一些動作回了謝府,也成功成了謝雲書的側室——這是她愛的雲書哥哥啊,他們許過山盟海誓的諾言,雲書哥哥怎麽可能忘記她呢?

這都怪姜尋煙。

若非是姜尋煙以身世壓迫,雲書哥哥怎麽會拋棄她呢?

鏡子裏的貌美女子的臉逐漸變得猙獰,她從妝奩中撿起一根金簪,然後將手中的金簪狠狠地插進了發鬢間,有些痛,但她嬌艷的臉上卻浮現出了幾分酣暢淋漓的爽意,似是她將這金簪插進了姜尋煙的脖頸間一般。

她遲早,會將姜尋煙搶走的,都搶回來的。

姜尋煙就算有家世又怎麽樣?她根本就不懂如何與老夫人相處,也不懂如何與雲書哥哥相處,最後贏的,還是她傅柔兒。

鏡子前的女子將頭上綴滿了金簪,不斷地對著鏡前描眉畫眼,從夜半一直坐到天明。

一旁的小丫鬟根本不敢出聲,因為她在過去的莊子裏,她曾見過,傅柔兒每個發瘋的夜晚——外人看不見的,她都能看見,所以小丫鬟不敢動作,甚至都不敢勸。

直到天色大亮,傅柔兒終於動了。

她將面上的金釵全都拆下來,換了一個紅石榴簪子,又輕聲細語的開口,道:“換一身鮮亮的雪綢對交領衣裙來,我要去給老夫人請安了。”

謝雲書不知道為何沒回來,但她不能露出不甘、嫉恨的模樣,她必須老老實實做個側室,去抓住點旁的靠.山——比如老夫人。

她現在身上穿的是襦裙,好看是好看,但風一吹輕紗翻飛,謝老夫人覺得不莊重,不喜歡。

所以她要換一身莊重些的衣服——本來謝老夫人就因為謝雲書要娶她的時候不大喜愛她,覺得她做養女時,便以色.誘謝雲書,差點壞了謝雲書姻緣。

若非是姜尋煙不能生了,她又是謝老夫人一手養大的,謝老夫人也不會這樣輕易允她進門。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她和謝老夫人也是同一方的,姜尋煙不允他人納妾,謝老夫人因為沒有孫輩兒而焦躁,也因兒媳駁婆母而覺得羞惱,所以自然不喜姜尋煙。

也因此,甘願做個側室,還老老實實伺候謝老夫人的傅柔兒便顯得格外乖順,才能換來謝老夫人疼愛。

所以,就算是姜尋煙百般敵視傅柔兒,傅柔兒也能憑借謝老夫人和謝雲書的喜愛站穩腳跟。

“是。”丫鬟躬身,去尋了一套衣裳來後,服侍傅柔兒更衣。

傅柔兒更衣的時候,還問那丫鬟:“紅梅園的丫鬟,有與你說什麽嗎?”

謝雲書一夜未歸,她很擔憂——自然不是擔憂謝雲書的安危,而是擔憂謝雲書與姜尋煙重歸於好。

“未曾。”丫鬟搖頭,道:“紅梅園的丫鬟都是大少夫人從姜氏帶過來的,忠心耿耿,從不肯與奴婢透露消息。”

傅柔兒心下煩躁,又只能強行壓下。

更衣過後,傅柔兒出了甜水園,直奔老夫人所在的慕華園而去。

辰時,天光大亮,夏日的烈頭還未層刺破厚厚的雲,故而府內還有一片清涼之意,傅柔兒出了甜水園,行過了兩條花徑,途徑高樓亭宇,假山游園,水榭中有錦鯉游過,湖中青蓮靜立,她行過一條長長的九曲回廊,終於到了慕華園。

她站在前廳外等,裏頭的丫鬟見了她便行禮,隨即轉身進內間通報。

傅柔兒站在廳前,眼眸無意間的打量四周。

慕華園坐落在水榭旁,其內更是奢靡,朱檐碧瓦琉璃頂。

百年碧玉為瓶,千金紅木為階,碧波萬頃堆琉璃,白山黛柳漱玉色,端的是個氣派。

謝府祖上可是出過後妃的,府內還有當初的宮內之物呢——謝府原是滿門武將,謝老大人是個將軍,後來戰死沙場,聖上體恤謝家,便行了很多賞,又特賜謝雲書為工部侍郎,甚至還常召謝雲書進宮,待謝雲書如子侄。

這也是謝雲書未經官場沈浮,便直任工部侍郎的緣由。

謝府人丁單薄,這一代謝老夫人只有一個嫡子謝雲書,外加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庶子。

所以,只要能攀緊謝雲書,只要能讓謝老夫人喜歡她,只要能生下一個孩子,這偌大的謝府,才算是有她的容身之所。

“柔夫人。”簾子被掀開,裏面的小丫鬟走出來,行禮道:“老夫人喚您進去。”

傅柔兒深吸了一口氣,提裙入了前廳內。

前廳寬敞明亮,花窗半開。

老夫人正斜臥在太師椅上,其下跪著一個丫鬟捶腿。

傅柔兒走近,低頭俯身行禮道:“兒媳見過婆母。”

老夫人已年近天命,發鬢花白,穿著一身金蠶絲交織領明褐色繡雲鶴百褶裙,外搭碧色長衫,發鬢挽成油光水滑的古雲鬢,簪了一個銀簪,瞧著歲數已大,面皮松弛耷拉,但一雙眼卻透著精光,遠遠瞧見傅柔兒進門行禮,緩緩地頷首,不冷不淡道:“起身吧。”

傅柔兒生的極好,明媚恣意,看著像是一朵艷艷向陽花,機靈討巧,是一副很惹人疼愛的模樣。

傅柔兒一邊站起身來,一邊道:“婆母身子不好,柔兒昨夜命人熬了參湯,本想給姐姐也送去一碗,但怕姐姐瞧了我生氣,便沒敢去送。”

她口中的“姐姐”,自然是姜尋煙。

提及到姜尋煙,謝老夫人的眉頭微微蹙起。

這些時日,姜尋煙一直未曾來給她請安——自從失了那個孩子、傅柔兒又進門後,姜尋煙便一直與整個謝府鬧別扭,這讓謝老夫人也很不滿。

她可以體諒姜尋煙失去孩子的痛楚,但總不能失去一個孩子,便叫所有人都忍讓你吧?若非是你自己身子不好,又怎麽會留不住孩子呢?留不住孩子便罷了,謝雲書納妾你竟還攔著!分明是你自己的錯處,你卻叫謝家的人都跟你一起受難,這又是什麽道理?

謝老夫人一念至此,面色更淡,她道:“姜尋煙剛失孩子,難免悲痛,且叫她自己養養吧。”

傅柔兒聽見這話,面上順從的點頭稱“是”,心裏卻怨恨的譏諷謝老夫人:你叫她養,是真心疼姜尋煙嗎?不過是因為姜尋煙出身好,她父親是戶部尚書,你不敢招惹罷了!就算她不來請安,你也不敢說話,但是若是我做的有一處不妥帖,你便要直接將我丟到莊子裏!

欺軟怕硬,踩高捧低罷了!

傅柔兒一念至此,面上笑的更溫柔了,她道:“昨日晚間,姐姐去我院兒裏將夫君請走了,說不準是與夫君和好了呢,婆母不必擔憂。”

說話間,傅柔兒又道:“姐姐只是一時想不開而已,過幾日便會來給老夫人請安了,心裏定還是敬著婆母的。”

傅柔兒嘴上這樣說,心裏卻不是這般想,她現在越是誇讚姜尋煙,日後姜尋煙不來請安,老夫人越會覺得面上無光,進而越發厭惡姜尋煙——她現下還沒身孕,沒什麽依仗,只能不斷地在左右挑撥,姜尋煙和謝家人矛盾越大,她越可能上位。

“哦?”謝老夫人聞言,略顯驚詫的擡眸問道:“竟有此事?”

她那兒媳婦出身高門,一身傲骨,竟然主動低頭了?

傅柔兒又道:“是,夫君這段時間也該多陪陪姐姐。”

謝老夫人越聽越不爽利。

姜尋煙日後都生不了孩子了,陪她又有什麽用?

謝老夫人便道:“你也爭氣些,早些誕下子嗣才好。”

傅柔兒面上便浮現出幾絲不安,她道:“柔兒怕姐姐生氣。”

謝老夫人一拍椅子扶手,道:“她敢?既入了我謝家,便該老老實實做個主母,還敢欺你有孕不成?”

傅柔兒面上越發怯懦,只點頭道:“兒媳都聽婆母的。”

謝老夫人一邊對傅柔兒恨鐵不成鋼,一邊又有些怨恨姜尋煙。

瞧瞧姜尋煙,都將柔兒給嚇成什麽樣子了?她一個老人家,只想要個孫子而已,怎麽便這麽難?

謝老夫人的念頭才剛轉到這裏,突然瞧見廳外的小丫鬟打簾進來,躬身行禮道:“啟稟老夫人,大少夫人過來請安了。”

傅柔兒眼底笑意一僵。

老夫人反倒略顯緊繃,剛才面上的憤怒全都壓下去了,她微微昂起頭來,脊背也跟著挺直,全然不似剛才受傅柔兒行禮時的慵懶散漫,順帶讓膝下捶腿的丫鬟走開,端起了婆母的威儀,道:“喚她進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傅柔兒捏緊了手裏的手帕。

姜尋煙為什麽會來?

自從失了孩子,姜尋煙已經許久不過來了,聽聞她是一門心思想和離的,為什麽又突然來請安了?

從昨夜到今晨,一個又一個意外接踵而來,她好似已經捏不住姜尋煙的喜好與處事方式了。

而這時,小丫鬟已經挑起了珠簾——簾後走進來了一個眉目清冷,姿態淩然的女子,雖身穿淺淡素白的衣裳,但周身自繞著一層清淩淩的矜貴之氣,一舉一動賞心悅目,一瞧便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姑娘。

“兒媳見過婆母。”姜尋煙走入門後,素手輕擡,與謝老夫人行禮。

謝老夫人含笑點頭:“起身吧。”

一旁的傅柔兒咬著牙站起身來,沖姜尋煙行禮,行過禮後,又道:“姐姐身子已大好了?太好了,昨日妹妹還與夫君商量著給姐姐送碗參湯呢,姐姐莫要難過,妹妹那兒還有很多土方子,回頭給姐姐送去調理身子。”

她一句話看似是關懷,但實際上全往姜尋煙的痛處上踩。

你不能生孩子呀。

不能生孩子還算什麽女人?

你這輩子不會擁有自己的孩子了!就算是大少夫人又能如何?

姜尋煙淡淡掃了她一眼,看著她那張與前世一般的臉,隨即勾了勾唇角。

“柔夫人不必擔心。”姜尋煙清雅的面上帶著一絲笑,聲線溫和,道:“謝家的子嗣,我已想好法子了,我定會讓謝家,子孫滿堂。”

姜尋煙略顯清冷的聲線落下時,不只是謝老夫人,就連一旁的傅柔兒都跟著詫異了一瞬。

她們二人驚疑的望著姜尋煙,一時捏不準姜尋煙在想什麽。

姜尋煙都不能生育了,如何讓謝家子孫滿堂?

然後,她們便瞧見姜尋煙道:“兒媳昨夜替夫君納了兩房側室,夫君也很滿意。”

“那兩房側室便是之前老夫人給兒媳的那倆丫鬟,桃紅柳綠,現下一個是紅夫人,一個是綠夫人,有她們倆為兒媳分憂。”

“兒媳日後是沒有孩兒了,但兒媳定會將她們的孩兒視若己出,好生養護的。”

姜尋煙說到此處時,緩緩看向一旁的傅柔兒,笑盈盈的說:“柔夫人的湯,記得也給紅夫人、綠夫人送過去兩碗,她們倆日後要綿延子嗣,該好好補一補的。”

當時前廳木窗大開,窗外清風徐來,但吹到柔夫人身上時,卻讓她渾身發冷,如墜冰窟,姜尋煙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釘子一樣狠狠地刺進她的胸膛裏。

她做夢都沒想到會聽見姜尋煙說“納妾”這種話。

姜尋煙不是絕不肯和別人分享她的夫君嗎?

姜尋煙不是不允謝雲書納妾嗎?

姜尋煙怎麽能為謝雲書納這麽多妾呢?而且還都是與她平起平坐的身份!她拼了命做了那麽多事,才成為了謝雲書的側室,憑什麽這兩個女人上來便占了兩個側室的身份?

本來只有一個姜尋煙的時候,謝雲書的所有愛都在她這裏,但是多了兩個側室,謝雲書的愛就要分給別人了!

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

姜尋煙憑什麽將雲書哥哥分給旁人!那是她的雲書哥哥!

就在傅柔兒腦子都嗡嗡的顫、渾身血液倒流的時候,突然聽見老夫人大喜過望、高聲笑道:“好,好!煙兒想得通便好,當真是老身的好兒媳!”

而一旁的姜尋煙含笑道:“都是為了謝府的子嗣,一切都是兒媳該做的。”

說話間,姜尋煙轉而看向傅柔兒,道:“柔夫人一會兒記得去與紅夫人和綠夫人說說話,她們倆初來乍到,要人帶一帶的,聽聞柔夫人自幼便在謝府長大,便帶著兩個妹妹好好熟悉熟悉吧。”

傅柔兒臉色慘白。

“對。”謝老夫人高坐椅上,笑呵呵的揮著手,與一旁的傅柔兒道:“柔兒,好好帶著你那兩個妹妹去玩兒。”

傅柔兒絕望的看著謝老夫人的臉。

在原先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謝老夫人自然支撐她,想讓她綿延子嗣,但是當姜尋煙又尋來兩個旁的側室的時候,謝老夫人便不把她當成“特殊”的那個了。

她本也不是特殊的,她只是以為自己是特殊的,但當桃紅柳綠都變成夫人的時候,她就不特殊了。

因為那兩個女人也能生啊!

沒有了謝老夫人的偏愛,她與那兩個側室,竟然也沒什麽旁的區別了!

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呢!

她以為姜尋煙會堅定和離,會不斷吵架,會惹所有人厭煩的!畢竟姜尋煙那麽驕傲的人,怎麽可能接受側室呢?

可偏偏,姜尋煙接受了,姜尋煙順從了!

她替謝雲書納了兩房側室,她依舊是主母,可是傅柔兒呢?傅柔兒立刻便變成了三分之一!

她沒想到,姜尋煙竟然會如此!

難道姜尋煙不妒忌嗎?

“柔夫人?”就在傅柔兒被憤懣恐慌、嫉恨無措淹沒的時候,突然聽見姜尋煙笑著喚她,與她含笑說道:“記得將你那土方子給那兩位夫人一道送去,畢竟,一切都是為了謝府的子嗣啊。”

傅柔兒一口牙都快咬碎了。

她恨的想哭,想用她的金簪刺穿姜尋煙的脖頸,想尖叫著殺了那些討厭的人,但這一刻,卻只能硬擠出來一個笑容,道:“是,柔兒知曉了。”

眼瞧著前廳內、高椅下方的兩個兒媳言笑晏晏的商討子嗣之事,謝老夫人便覺得一陣舒坦,如同在盛夏日裏用了冰奶酥一般通體暢快。

她這些時日裏最大的煩惱,竟然就這般輕而易舉的解決了。

她便說嘛,前些時日只是姜尋煙一時失去孩兒,難以接受而已,瞧瞧,不過兩日,姜尋煙便知道該如何做了。

這才是她喜愛的好兒媳,這種大家之風,才配做謝府的大少夫人。

正當謝老夫人想開口,留姜尋煙去花園逛一逛的時候,外頭的丫鬟突然打簾進來了,面色也不如方才輕松,反而透著兩分惴惴,小聲說道:“啟稟老夫人,二少爺回來了。”

前廳內莫名的靜了一瞬。

方才還笑著的謝老夫人臉上漸漸失去了笑容,原本和藹的模樣驟然多了幾分陰沈,她的眼眸掃了一眼兩個兒媳,聲線冷沈的“嗯”了一聲後,道:“你們兩個,出去吧。”

姜尋煙敏銳地感覺到,謝老夫人在聽見“二少爺”這三個字的時候,便已經驟然冷怒起來了,那怒意中似還夾雜著厭惡、煩恨,光是聽到,就已經讓謝老夫人不滿了。

這位二少爺——

“是。”姜尋煙與傅柔兒微微俯身行禮,道。

從老夫人的前廳離開時,傅柔兒便恍恍惚惚的,腳下都沒個深淺,像是隨時都能一腳踩進坑裏,把自己摔個四腳朝天似的。

姜尋煙側過頭來,關切的問她:“柔夫人這是怎的了?”

“無妨。”傅柔兒倉皇的擠出一絲笑來:“只是有些疲累。”

姜尋煙自然明白傅柔兒在想什麽。

她與傅柔兒最大的不同便是,她留在謝府,只想為自己和死去的孩子爭口氣,但傅柔兒留在謝府,卻是真的愛謝雲書。

她已經不愛謝雲書了,所以謝雲書跟幾個女人在一起都無所謂,但傅柔兒卻有所謂。

原先傅柔兒只需要對付她一個,現在卻要對付三個,甚至還要容忍謝雲書的濫情——傅柔兒受得住嗎?

上輩子只有她一個,傅柔兒都瘋成那般了,現在又多了兩個,傅柔兒會成什麽樣?

姜尋煙的面上浮現出些許悲恨與期待交織的光,最後變成了淡淡的笑容。

她想,可千萬要受得住啊。

因為這才剛開始。

姜尋煙當然可以悄無聲息的給傅柔兒下藥,讓傅柔兒死掉,但是她覺得那樣不夠痛——她上輩子被那一口郁氣憋得幾乎要死掉了,那種困獸猶鬥,深陷其中,怎樣都掙脫不開的惡心,她一定要讓傅柔兒也嘗嘗。

她要讓傅柔兒,也體會到情郎變心,失去孩子,被最親密的人狠狠捅傷的痛楚,她上一輩子受過的,這一輩子,要傅柔兒十倍去受。

傅柔兒想去搶謝雲書的愛,那就讓她去好好搶一搶。

她要座山觀虎鬥,瞧一瞧傅柔兒和桃紅柳綠能廝殺到什麽時候,她要親手搭一個舞臺,看傅柔兒能唱多久的戲。

她們二人從前廳打簾出來時,便瞧見一道身影等在檐下遠處。

慕華園的長檐回廊都是木質的,上刷了朱漆,廊下種了翠竹,朱木翠葉之間,一道湛藍色的身影握刀而立。

對方足踏官靴,上穿一套飛魚服,其上銀絲熠熠,陽光一落,似有流水在滾。

其人寬肩窄腰,身量極高,如松挺拔,但再往上看——那是一張很恐怖的臉。

臉分兩面,左半邊臉十分俊美,俊美到有幾分昳麗,若水月觀音,瑞鳳眼中夾雜著瀲灩的水光,生的與謝雲書有四分相似,眉長眼深,夭桃濃李,但右半邊臉卻是一片焦黑,似是被火燒過的木,那一片焦侵占了半張臉,蔓延到脖頸以下,顯得右邊那只眼也格外兇戾,恍若惡鬼。

半面惡鬼半面仙。

他靜立在檐下,等著謝老夫人召見他。

他像是艷濃與惡鬼的結合體,雜糅成了一副極具沖撞力的外表,他知道自己的模樣駭人,但卻完全不遮不避,坦然的讓所有人看,任誰見了他的臉,都要心神發顫。

他只站在那裏,不言語,但四周的丫鬟們都不敢看他。

這正是謝家二公子,謝執扇。

姜尋煙見到他的時候,腦海裏便浮現出了她對謝家二公子的所有印象。

在上輩子,姜尋煙與謝家二公子幾乎沒什麽來往,一是因為叔嫂大防,二是因為謝雲書不喜歡——謝雲書坦白的與她說過,他不喜歡那個庶弟,他說,謝執扇是個怪人,自小就愛與人鬥毆,不肯讀書,常會突然傷害照顧他的奴仆,所以謝雲書不喜歡他,謝家分明是官宦之家,卻也不肯給謝執扇找個門路。

後來,謝執扇憑一身武藝進了錦衣衛,據說已經坐到了一個總旗的位置了。

錦衣衛這個行當,在官場上幾乎是人人生厭,避之不及。

再後來,姜尋煙便牽扯到了流產的事上,往後半年多,都在與謝府人互相折磨,與謝執扇幾乎再也沒什麽交集,直到那一日,大雪漫天,傅柔兒將昏迷的謝執扇丟到了她的榻上。

臨死之前,姜尋煙才知道,不只是謝雲書討厭他,謝老夫人也恨不得他死,謝執扇在謝家,也是人厭鬼憎。

她當時還在謝執扇的肩膀上狠狠咬了幾口,只是沒有喚醒他。

一念至此,姜尋煙的目光便穿過廊檐與翠竹,落向了謝執扇的肩膀上。

那肩脊筆直,薄薄的飛魚服下,是男人緊繃火熱的臂。

姜尋煙驟然想到了那個冬夜裏,貼在她臉上,幾乎要將她燒著的溫度。

在那一刻,姜尋煙的心突然明了一瞬,似是醍醐灌頂,豁然開朗。

她想,傅柔兒她可以折磨,因為她知道怎麽折磨一個女人最痛,那謝雲書呢?

謝雲書是工部侍郎,他的位置在朝堂,後宅只是謝雲書的一小部分而已,她並不能像是操控傅柔兒一樣去操控謝雲書,也不可能將謝雲書磋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是,謝執扇可以。

他們兄弟之間也有解不開的仇恨,那沈甸甸的恨,比之她也差不了多少。

姜尋煙覺得渾身的血都在那一刻沸騰起來了。

謝執扇也想讓謝雲書死。

她找到了一個盟友。

上輩子的謝執扇沒能做到,但是這輩子,她可以與謝執扇一起來做。

她要想辦法,利用謝執扇做她的刀,替她砍殺謝雲書。

姜尋煙擡起眼眸,那雙清冷的月牙眼深深地望向謝執扇,其下湧動著的,是無盡的貪婪。

沒有人知道,謝府最尊貴的大少夫人,高高懸掛在紅梅園的明月,悄無聲息的向謝執扇漏下了一縷月光。

只要謝執扇擡擡手,便能抓住。

姜尋煙的目光在謝執扇的身上停留太久,下一瞬,謝執扇擡起眼眸,鋒銳的目光穿透翠竹枝丫,冷冽的落到姜尋煙的臉上。

這是謝執扇第一次見到姜尋煙的模樣。

那是個極清冷的女子,穿著一身素色衣裙,烏發銀簪,眉若寒月,淺淡春山,眸若深潭,偏生脖頸手指間都繞著幾分淩淩的光,似是一捧雪。

姜家嫡女,父為戶部尚書,同時,也是謝雲書的妻子。

他應當稱一句“嫂嫂”。

謝雲書的妻子,只這一個身份,便足夠她去死了。

謝執扇的目光劃過她的脖頸,似是已經瞧見了鮮血從她脖頸上滑落的樣子。

雪的頸,血的紅,極致的顏色,應該很美。

他的舌尖舔過唇瓣——他的唇瓣大半都是好的,只有右側一點上被火撩燒過,是斑駁、烏黑的,他習慣用舌尖去舔過唇角那一點焦色的唇瓣,像是在安撫他渴血的心。

他好想,好想現在就殺了他們。

但是不行。

他要光明正大的殺了他們,然後從他們的手裏,將謝家的所有東西都搶過來,謝家人越痛苦,他越喜歡。

這小嫂嫂——到時候,便將她的屍體剁成八份,送到謝雲書的墳前吧。

那時正是夏日巳時,慕華園草木蔥蔚洇潤,回廊靜謐,四周只有丫鬟撩開珠簾,行步而出的聲音:“老夫人喚二公子進去呢。”

姜尋煙與謝執扇遠遠望了一眼,便互相避開,誰都未曾多看對方一眼,卻用眼角餘光,將對方的輪廓描摹上很多遍。

謝執扇提步入院,姜尋煙斂眉而行,他們踏進、踏出過同一個前廳,卻在今天,第一次認識彼此。

披著人皮的惡鬼與一輪血月擦肩而過,刀鞘劃過翠木葉,裙尾拖過紫竹林,曲中人一一登臺,一場大戲,也即將開場。

誰是獵物呢?

尚不知曉。

“兒子來向母親請安。”

慕華園前廳內,微風落入前廳內,謝執扇端端正正的站在廳中,向前方高階太師椅上端坐的謝老夫人行了一個抱拳禮。

謝老夫人蒼老的面頰狠狠一抽,渾濁的雙眼中迸射出厭惡的光,但是在目光觸到謝執扇的臉的時候,卻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謝執扇——是謝家庶子。

當初,謝家老將軍在外征戰,過了幾年,回來的時候便帶回了一個女人和謝執扇。

謝老夫人視他們倆為眼中釘肉中刺,後來謝老將軍不在的時候,她便悄悄在園中放了一把火,將那女人活生生燒死了,那女人死的時候,死死地護著謝執扇。

謝執扇因此沒有當場被燒死,只被燒毀了半張面,進的氣兒多出的氣兒少,被人救出來的時候,躺在地上,用一雙眼不甘的、直勾勾的盯著謝老夫人看。

謝老夫人想斬草除根,但是此時一把火沒燒死,已經引來了許多下人來瞧,這個時候下毒或者是掐死,留下的痕跡都太明顯了,所以只把人放著,等著他自己咽氣。

反正燒成那樣了,也是藥石無醫了,但誰能想到,謝老將軍回來後,用一種黑色的藥膏塗在他被燒毀的面上,保住了他一條命。

自此,謝執扇半張面都是詭異的黑色。

同時,他也再也沒有留在謝家生活,而是由謝老將軍親自帶著,傳授武藝,一直到謝老將軍死,謝執扇才重回謝家——但這時候,他已經很大了,謝老夫人弄不死他了。

再後來,謝執扇便進了錦衣衛裏。

想起那些陳年舊事,謝老夫人便偏過了臉,沈默了半晌,只道:“見過了,回吧。”

她似是想讓他死,卻不敢看他的眼睛。

謝執扇擡起了頭。

他知道謝老夫人厭惡他,恨他,也知道謝老夫人不敢看他。

所以他得了空閑便要來一趟,昂起他的臉,與謝老夫人好好說兩句話。

“啟稟母親,兒子尚有一事,想來與母親商議,前些日子,兒子手底下接了一個案子,是工部建造的橋塌了,害死了二十四人的事情,兒子聽聞,這橋與阿兄有關,是阿兄前些日子建造的,兒子——”

“住口!”謝老夫人本是默不作聲,冷冷看著謝執扇的,但是當謝執扇提起到謝雲書的時候,謝老夫人驟然惱怒起來了,像是被刺到了痛處的老貓一般嘶啞著喊道;“你的什麽破案子,不要查到自家人的頭上,謝雲書是你哥哥,你不想著護著他,怎麽偏生尋他的麻煩?夠了,不準去問你哥哥,滾出去,以後不要再來慕華園!”

吼到最後時,謝老夫人將手中的杯盞砸向謝執扇。

杯盞與沸水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痕跡,砸在地板上,咕嚕咕嚕滾出老遠,一直到謝執扇的足邊才算是停下。

謝執扇垂眸,看著那杯盞,又擡起眸,看著呼吸急促的老夫人。

他知道,他是問到點子上了,否則老夫人不會如此焦躁。

前些日子,錦衣衛接了一樁案子,京城塌了一座橋,壓死了二十四個人,其中有一個是出門省親的宮內後妃,還懷了身孕。

牽扯到後宮,那便是宮廷秘事,不方便交給刑部或者大理寺的人查,元嘉帝便令錦衣衛徹查此事。

這橋是工部做的,工部的圖畫是由工部侍郎謝雲書過的手。

謝執扇懷疑此事與謝雲書有關。

若是無意的錯漏,謝雲書要被貶官,若是有意的錯漏——謝雲書要死。

若是能查明,謝雲書死路一條。

“死路一條”這四個字,謝執扇很喜歡,落到謝雲書的頭上,他就更喜歡了。

“是。”謝執扇微微拱手,心情愉悅的從謝老夫人的前廳離開了。

他出了慕華園後,獨自一人在謝家的府宅中行走。

灰瓦白墻靜立在遠處,水榭旁波光粼粼,光輝一灑,像是落了一層金粉,他穿過一條幽靜的小路,獨自一人在謝家行走。

他要回到他的焚餘院去。

焚餘院,就是當初母親死的院子,謝老夫人把他安置在那兒,似乎想要他日日看著那院子,讓他日日受折磨,直到他受不了,主動離開。

但他不。

他偏偏一直住在那裏。

當他穿過一條九曲回廊、走到木石假山的附近的時候,突然聽見假山後面有人低低的哭著。

那哭聲如泣如訴,哀怨幽長,似是已哭了有一會兒。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