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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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雲的話落在碧央殿中，四座皆向他投來異樣的目光。
北海以真龍為尊，真龍便是真神啊。餘下的族群雖非神族，卻在百萬年間被真龍長期庇護，他們超越自我，超脫妖骨，一朝沾得半分神性，就自認為與陸上妖族生出天壤之別。
實則在真龍一族眼中，皆為螻蟻。
唯一的區別就是，北海海底的螻蟻比陸上的螻蟻更為有用一些。
海底的螻蟻不必考慮入海之法，海底的螻蟻對真龍敬畏，因此肯在真龍麾下指東做東，指西也做西。海底的螻蟻為著這些，總也是瞧不上陸地螻蟻的。
碧央殿中，各族屬臣冷眼看著這只來自陸地的六尾狐妖。
誰都能看出來此次碧央殿之爭在於銀鮫族族長和青龍女二者，而最終能夠做出決斷的則是高座寶位的北海尊主。
北海尊主那是誰？那是青龍女的生身父親，他最在惜青龍女，他怎麽可能會為了緩和與銀鮫一族的關系，而為此重責青龍女？
誰都知道青龍女不會有事，即便青龍女拿不出憑證，北海尊主也只會小懲而已。就連銀鮫族戡犀都明白尊主不會輕易因他銀鮫族的“危言”，而去責罰青龍萇儀。
但是這只狐妖，出乎意外地，蠢得可憐，他不明白，所以挺身而出做了……出頭鳥。
碧央殿中諸臣心中冷笑，他們自然也如銀鮫側妃、如戡犀一般對這六尾狐妖輕瞧不起，說到底，也僅是一只無能的陸妖罷了。
如今在碧央殿中，滿座肱骨，他們對狐妖赤雲褻慢之至。若非有她在，赤雲不覺得自己能在殿中站穩腳。
赤雲掀起眼皮看向魏獻儀，見她的眼神始終堅定在高處簾幕輕遮的地方，赤雲眼睫微微顫動，雙眸漆漆如明星。
“我是狐妖。”赤雲很努力地向北海尊主措辭，“我可以為龍女作證，在陸上，龍女從來不會主動靠近妖族，就連與我的這份情誼，也是我自己求來的。”
魏獻儀聞言有些詫異地回頭看向赤雲，因赤雲低著頭，魏獻儀不能看清他面上神色。
她抿唇，想要對赤雲說些什麽。
不、不是這樣的。
與赤雲的情誼，是魏獻儀附身青龍萇儀時，與他相隔重疊青棠，一眼之間，是魏獻儀想與赤雲擁有的關聯。
才不是，赤雲求來的。
高座上的北海尊主一言不發，身著朱褐的屬臣將寒似刮骨的視線從魏獻儀身上，轉向狐妖赤雲。
赤雲著雪色衣裳，身形雖高挑，卻因此刻在殿中受迫而處處退讓，顯出困窘情態，明顯是一只孱弱小狐。
“你與青龍萇儀是何關系？”戡犀冷笑發問。
“我與龍女是朋友。”赤雲回答。
“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嗎？”戡犀上前，走至赤雲跟前。
赤雲入海本就靈力不濟，戡犀還有意對他施壓，赤雲幾乎要癱軟在地。
在赤雲感到身軀一震虛浮輕顫後，魏獻儀移步至他身後，一只手貼在赤雲的腰部，手上運轉的靈力持續輸入赤雲的體內，讓他能夠舒坦一二。
戡犀註意到這一點，輕哼一聲，更覺得魏獻儀與這狐妖乃是一丘之貉。
戡犀瞇了瞇眼，久久等不到狐妖的回答，他再問：“你與青龍萇儀，就真的再沒有其他關聯了嗎？”
戡犀似乎很想從赤雲口中聽到除卻“朋友”之外的另一種答案。
眼看戡犀咄咄逼人至極，赤雲此刻卻無心深究戡犀對他的“惡意”。
魏獻儀的龍息不斷浸入他的身體，他覺得很溫和，赤雲覺得如此關懷他的她，好溫暖。
狐妖的心都為之顫動了。
“有。”想到戡犀的問題，狐妖赤雲驀地點頭，沈默一會才告訴碧央殿的所有人，也一並告訴魏獻儀——
“我，狐妖赤雲，屬意萇儀。”
話畢，滿座嘩然。
各臣瞧著狐妖赤雲的目光紛紛都變了。
短短的幾個字，卻是一只妖的情感的集合，多麽真誠，多麽熱烈。
尤其是在昭昭目光下，赤雲覺得自己很幸福，因為他心中有愛，他會愛。
而狐妖赤雲在說完那只言片語組合起來的鏗鏘愛意後，下意識地向魏獻儀追尋而去。
他擡眼看著魏獻儀，緊咬薄唇，隱隱心憂自己從她臉上看出不快的神情。
但好在沒有，赤雲不由松了口氣。
他不知道魏獻儀內心深處正生出茫然，她罔知所措，楞住手腳。
魏獻儀因為出神而沒有立刻察覺到赤雲向她看來的目光，等到偏過頭看去，見赤雲眼角微紅，魏獻儀沒由來的“噔”地一下心顫。
魏獻儀感到一陣酸楚。
赤雲滿懷愛意看待的人是龍女萇儀，白龍池殊滿心敬愛的阿姊也不是魏獻儀，而是萇儀。
但是萇儀早已魂消於世，赤雲的愛慕之情，池殊的赤誠衷心都在這幻境裏給了魏獻儀。而她對他們也還算好，可她所做所為都只是為了從幻境中脫身……赤雲與池殊的真心，是她配不上了。
哪怕此刻身在幻境，面對這些早從滾滾洪流中消失的真龍或狐妖，魏獻儀只想念一句：對不住。
“赤雲。”魏獻儀情不自禁，喃喃開口。
一時心腔若有萬千情愫，她告訴赤雲：“你很好，你真的是一只很好、很美麗的狐妖。”
魏獻儀最終還是因為赤雲的熱烈純然而動搖了心意。
哪怕赤雲生了與晏程雲一般無二的面目，此刻，她也只覺得赤雲是赤雲，晏程雲是晏程雲，二人毫不相幹。魏獻儀終是放下心防。
銀鮫戡犀聽到狐妖的“愛慕之詞”，臉色一黑。他本意是想從這只狐妖口中套出其它訊息，誰知狐妖這般不谙世事，竟在戡犀面前整出一套烏龍戲。
然而到這裏戡犀仍不想輕易放手，他正要斥聲狐妖口說無憑。
就見那雪裳狐妖用盡在海下所剩不多的靈力，結出一道符印，符印金光泛泛，卻是一道正心咒。
正心咒之下，狐妖赤雲立誓：“若我方才所言有假，就讓我死於真龍爪下，妖魂散盡，不得超生。”
正心咒應聲化作流光躥入赤雲的眉心，形成一朵符紋。赤雲光潔的額頭上平添祥雲圖樣的符紋，好在不過多久符紋隱去了顏色。
“倒是很久沒見過正心咒了。”寶座之上，北海尊主笑說。
正心咒雖名為“正心”，實則是毒咒。起咒者需下毒誓，就如赤雲那般“妖魂散盡，不得超生”。
其次，正心咒“毒”在應驗方式上。一旦立下正心咒，就絕沒有悔改的餘地，起咒者不僅是這一時妖遵循起咒內容，起咒者這一世都得如此。
也即是說，狐妖赤雲為青龍萇儀與白龍池殊正心，若日後青龍萇儀與白龍池殊當真會弄群妖，狐妖赤雲即會應咒而死。
再就是赤雲“屬意萇儀”，若是他此後變心，也同樣會應咒而死。
正是因此正心咒又兇又毒，少有妖族敢以此咒來起誓。
北海尊主一時對狐妖生出憐憫之心。
這狐妖將自己的生死全然系在青龍女與白龍子身上，更將自己的一顆心留在了青龍女身上，若是一朝青龍女與白龍子做出偏差之事，若是一日狐妖不再愛慕青龍女，那第一個死的便是狐妖自己了。
北海尊主有些感慨，“小火狐，你是個好孩子。”
赤雲聞言心頭一顫，又念及那尊位上坐著的乃是魏獻儀的父親，心房更是噔噔作響。
這樣，能算做北海尊主在認可他嗎？
尊主又道：“這狐妖既肯為青龍女與白龍子立下正心咒來，必是心誠意致，所言非虛啊。孤以為青龍女與白龍子密會群妖之事，實乃謠傳，此事就此作罷吧。”
餘下眾屬臣紛紛說是。
於此，銀鮫戡犀心知再無望借這無知的狐妖來打壓魏獻儀，戡犀冷哼一聲，當即拂袖退到原位。
銀鮫戡犀在眾屬臣眾突兀站出，向北海尊主再諫：“青龍萇儀也許當真沒有密會群妖，但青龍卻實在與陸上妖族有牽連，這六尾狐妖便是人證。”
“不僅如此，青龍萇儀更將這狐妖引來凈若龍宮，美名朋儕，實則確實與狐妖有著模棱兩可的關系，實在不堪入眼。”戡犀道。
戡犀目的沒有達成，自然不肯就此罷休。因而他千方百計，想要尊主降罪於青龍萇儀。
魏獻儀與白龍池殊對視一眼，二人都沒有想到銀鮫戡犀這般難纏。
本以為赤雲助他們撇清“密會群妖”的嫌疑就好，誰料戡犀還想追究他們結識妖族一事。
實在無理。
他們對陸妖輕瞧不起，卻不代表真龍也要與他們“同心同德”。
然而碧央殿中大部分屬臣，在魏獻儀結識陸妖這件事情上，保持的意見都是對魏獻儀的不滿。
他們誰也看不上陸妖。他們都忘記自己現在，也只不過是比陸妖多出一二分的神性罷了。
因著殿中屬臣站隊銀鮫戡犀，北海尊主也無法忽視他們對陸妖的偏見，更無法駁回戡犀的意見。
碧央殿事件的最後，由北海尊主對兩方進行勸解說和，令青龍萇儀擇日去往海底裂洞修補屏障。到這裏，銀鮫戡犀與青龍萇儀的矛盾才暫時緩解下來。
碧央殿屬臣除卻銀鮫戡犀，大多都心向北海尊主，尊主既已做出這般決斷，便是給他們的一個極好的交代。
碧央殿屬臣將銀鮫戡犀與青龍萇儀的這一場唇槍舌戰笑看而過，至於陸妖——那只狐妖，在他們看來也不過是賤.種罷了，再無需上心。
等到碧央殿屬臣退離，銀鮫戡犀雖仍不甘心，但也無可奈何，他恨恨退離碧央殿，卻未出凈若龍宮，而是折身去尋了銀鮫側妃。
由此，碧央殿唯剩魏獻儀等三人。
尊主將魏獻儀領入後殿。
白龍池殊便與赤雲先回到祈芳殿。
路上，赤雲跟在池殊身後，聽池殊讚美他今日使出“正心咒”時好生果敢決絕。
池殊又問候赤雲，“赤雲哥哥，你用了這正心咒，當真不會出事嗎？”
赤雲聞言愁眉思考起來，過一會，他搖了搖頭，道：“我亦不知，不過至少能助你與小儀得以安生，我便也心滿意足了。”
話說完，赤雲忽然想到什麽，他上前拍了拍池殊的肩膀。
池殊頓下腳步，回過頭來看向赤雲，問道：“赤雲哥哥，怎麽了？”
赤雲並不看他，他的視線放空，長睫掩住他閃爍不止的眸光。
“小池，你阿姊說過，她有一處圓苑，她說她要帶我去看，我想……”赤雲止了聲音，忽然猶豫起來，他不知到自己這般主動地請求，在旁人看來會否太過賣弄討好。
池殊見他低首，耳根微微發紅，再聽赤雲說他阿姊，就已猜到赤雲的心思。
但池殊只是輕輕笑一笑，並不戳破，他拉過赤雲的衣袖將他帶去祈芳殿，一邊走一邊說：“既然是阿姊的事情，等阿姊回來，赤雲哥哥再同她說也不遲。”
“反正……赤雲哥哥也都向阿姊表明心意了，旁的事情又有什麽是不能說的呢？”池殊笑談。
赤雲一怔一楞，反應過來，明知池殊隱隱是在笑話他，卻沒法反駁，因為赤雲先前在碧央殿中，卻是如池殊所言熱情似火。
他又羞又憤隨同池殊回到祈芳殿，靜靜等候魏獻儀回來。
魏獻儀回來的時候，白龍池殊在蕩秋千，卻不見狐妖赤雲的身影。
池殊站在秋千上，高高地俯瞰祈芳殿，在看到魏獻儀推開滿走進祈芳殿時，他便不管不顧從秋千上飛身而下。
一時著急，隨著海中水波池殊顯露了半截真身。
他的龍尾披布霜雪一般冷白的鱗片，在祈芳殿裏布置的珊瑚叢堆的映襯下格外壯觀。
龍尾掃地，掀起原本鋪置在地面上的一層海晶。
魏獻儀見狀，提起了白龍池殊的爪子，“收起來吧，等下赤雲見了你這樣，恐是會害怕的。”
白龍池殊笑出聲來，“阿姊的心好偏。”
他雖是這樣的說辭，但魏獻儀讓他收起龍尾，池殊也還是照做了。
反倒是魏獻儀不解他的話意，她探了探自己的這副身體，魏獻儀也疑惑，真龍……有心嗎？
“方才父王同阿姊都說了什麽？”白龍池殊這廂才收回尾巴與龍爪，就在魏獻儀身側游蕩起來。
魏獻儀將北海尊主同她說的話盡數告知了池殊。
原來銀鮫一族不斷壯大，更在北海尊主面前有了一席之地，銀鮫想要有權，北海尊主不肯放權，於是銀鮫退而求其次，只好從青龍萇儀手中爭取一夕權力。
北海尊主面對銀鮫不是壓制不住他們的野心，而是不能壓制。
銀鮫戡犀能夠與眾不同，能在碧央殿中著朱褐袍子，只是因為他是北海眾多族群選出來的引領者。碧央殿中的屬臣，他們雖對北海尊主衷心，但另一面卻或多或少與銀鮫戡犀有著利益的聯系。
因此北海尊主沒法壓制銀鮫一族不斷求取的野心。
所以此次碧央殿之事，尊主雖也覺得陸妖無可厚非，但卻無奈因此責罰魏獻儀，派遣她前往海底裂洞修覆屏障。
白龍池殊聽罷，當即忿忿不平，更是嚷嚷著要去尋銀鮫戡犀的麻煩。
魏獻儀見他作真，眼皮一跳，慌忙阻止白龍池殊。
另一邊她又試圖轉移池殊的視線，“等了這麽久，赤雲何在？”
池殊聽到赤雲沒了蹤影，又在魏獻儀的勸說下決定先找到赤雲。
“阿姊，你莫著急。”說要找赤雲，池殊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不慌不忙。
魏獻儀看了看他，預計嚇唬他，“若要被虎視眈眈銀鮫側妃擄去，或者被銀鮫戡犀捉住，小池你可就只能見到赤雲的毛皮子了。”
池殊聞言，“噗嗤”一笑。
“阿姊，你不是在赤雲哥哥身上著了龍絲嗎？赤雲哥哥在哪裏，你便與他心意相通一番，可怖就能找到人了。”池殊笑道。
魏獻儀因他這番話，只覺不自在。她將龍絲系於赤雲身上，起初只是一件贅物，後來龍絲引赤雲入海。
可現在魏獻儀聽著池殊之言，反倒像是她圖謀非分，刻意在赤雲身上留下龍絲一樣。
話雖如此，但魏獻儀還是嘗試著借助龍絲與赤雲溝通。
誰料她才垂眸，那邊珊瑚叢中便傳來一聲驚呼。
魏獻儀倏忽睜眼朝聲音的方向看去。
發出驚呼的正是赤雲。
只見他身在珊瑚叢中，一襲雪裳不知何時變成緋紅顏色。
整個狐貍看起來妖妖艷艷。
尤其是赤雲原本白凈光潔的臉頰上，平白添了兩道紅痕，更稱他膚如白玉初雪，奪人目光。
“這是怎麽了？”魏獻儀上前提起赤雲的衣袖。
對方眨了眨眼睛，眼睫顫動不止，不知是為自己這副模樣奇怪，還是被自己蠢得無語。
“……有蟲。”過了良久，赤雲含糊說起這二字。
“那不是蟲，那是生活在珊瑚株附近的水乑崽崽，還未成年，你方才應是待在那裏太久，水乑崽崽才灑了警示物在你身上。”魏獻儀解釋說。
聽了魏獻儀的話，赤雲不疑有他。
他點了點頭，只覺是自己的問題，不該因白龍池殊的兩句戲言就亂了方寸。
過一會兒，赤雲又指向自己被染紅的衣裳，“真的好醜。”
不知是在說蟲，還是在說自己的花衣裳。
魏獻儀登時被他弄笑，她想召來女侍收拾此處，將水乑崽崽移去別處，卻被赤雲攏住手臂，攔下了。
“小儀，我不願讓旁人瞧了我這副模樣。”赤雲焦急地擡起頭，看向魏獻儀。
魏獻儀伸手，她撫過赤雲面頰上的紅痕，輕輕慢慢地將這道顏色艷麗的痕跡擦去。
她笑著同他說：“那就再晚些讓她們來收拾。”
“現在，”她頓住，赤雲見她目光始終黏著在他身上，他微微抿起唇，感到臉頰那端被她觸碰的地方正款款發熱。
“現在你先去收拾一番，可好？”魏獻儀放輕聲音。
赤雲與她離得很近，因此連她說話的尾音都能聽清。
字字入耳，赤雲順從地頜首。
他沒有一步三回首，因為他不敢讓魏獻儀瞧見他因心動而通紅的面頰。
等到晚間，整個北海沈下盛世鋒芒，各種散發清輝的寶珠為北海重新帶來光明。
赤雲走在海晶路上，兩手合攏的中間夾著一顆夜明珠。
這是白龍池殊贈予赤雲的一顆夜明珠，是白龍池殊所有的夜明珠中間最大的那顆。
夜明珠果然碩大無比，赤雲兩手都無法將它完全罩住。
在它溫柔的光輝下，赤雲走到了魏獻儀引領他前去的地方。
他推開門，霎時間無窮的流光從門內天地傾瀉而出。
赤雲瞧著眼前場景一楞。
要怎樣形容這門內的世界呢？
綺麗，熱烈。
鮮活，燦爛。
這處空間與北海好似不是一個世界，它因為有結界的存在使得海水無法入內，甚至於北海的任何靈氣都無法進入。
內裏流螢變作星空，錦花鋪設在地，每走一步都會開出無數的嶄新花朵。
有一株海棠樹，滿樹層疊著美麗的煙霞顏色，在一瞬風拂過去，海棠樹褪去煙霞結出一樹紅彤彤的果子。
赤雲看著新鮮的果子，咽了咽嗓子，他本性喜愛山泉野果，這對他來說有莫大的吸引了。
但他忍住不去動那些圓潤的果子，直到魏獻儀從他身後走來，擡手摘下一枚果子。
“啪嗒”一下，又一下，魏獻儀咬下果肉，她咀嚼時，一股靈氣進入血脈，新鮮果子轉眼間變作重重霧光消散。
至此，赤雲幾乎能從魏獻儀的身上嗅到那股清新的美味。
“這裏就是小儀你的圓苑嗎？”赤雲看著她的側臉詢問。
魏獻儀點頭，“幼時，童年無趣，父王憐我，就為我建造這處與北海隔絕的天地。”
她指了一道方向，“往那裏面走，還有我曾與池殊搭建的一座水晶宮。”
赤雲靠近她，順著魏獻儀指尖的方向看去。
圓苑至深處，一座兩人高的屋子滿身玲瓏閃耀。
“我想放兩只兔子。”赤雲忽然這樣對魏獻儀說。
“兔子？”魏獻儀眉目微動。
鐘山之上也曾有過或多或少的山間野物，魏獻儀倒是唯獨對這爬了滿山的兔子記得清楚。
印象中，曾在鐘山時，更是有誰曾在他耳畔輕呢——你的兔子被我吃掉了。
——很好吃，魏……。
“我擔心會養不住它們。”魏獻儀如實告知赤雲。
赤雲想到兔子生兔子，禿了一片草皮，不由“呀”了一聲，然後朝魏獻儀一臉感激地看過去，“小儀，你說得對，那我能養一只嗎？下一次待我從陸上入海向兔妖討要一只。”
他說完話，不見魏獻儀有任何表示，不由垂下頭，語氣低弱，“我真的只養一只。”
魏獻儀沒有回覆他。她伸出手，幫赤雲正了正衣襟，問赤雲：“這件新衣是小池的衣袍嗎？”
赤雲點點頭，“的確是池殊為我找來的。”
魏獻儀對他笑：“你穿著很是好看。”
赤雲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曾想她會說這話，但是他知道這絕對是魏獻儀在予他某種信號。
她好認真地幫他揉正衣衫，將他裝點得精致非常。
狐妖心動了。
他一把捉住魏獻儀的手，環住她纖細的手腕，“小儀，你真好。”
赤雲多天真地對她一再動心。
魏獻儀斂下眸子，既感恩於他的這種純真，又心生歉疚，只因她所做一切都有所圖謀，而非赤雲這等唯一真摯。
魏獻儀心中發軟，又道一聲：“想養小玩意兒，就去尋只來養著吧。”
赤雲自是開心。
想到不久後魏獻儀便要與白龍池殊前往海底裂洞，而他那時也應回到陸上，他們即將分別，赤雲喉嚨中就有說不出的酸苦。
“我不想送你回去了。”魏獻儀對他說。
赤雲知道他們終會分別，於是慢慢地點了點頭說：“好。”
他可以自己回到陸上，在陸上安靜地、耐心地等待魏獻儀來找他的那天，他相信她再度見到他的時候，她會比現在更喜歡他的溫順。
“我也不想放你回去了。”魏獻儀又說。
聞言，赤雲楞住，他再三確認自己沒有聽錯魏獻儀的意思後，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攥住魏獻儀的衣角。
“小儀，你說什麽？”他問。
魏獻儀回覆：“銀鮫已將你當做仇敵，放你回到岸上，我沒有法子一直護住你。只要在海中，只要還在我身邊，我就能時時守護你，不讓你受傷，就這樣，一直把你放在我的眼前。那麽，狐妖赤雲，你願意答應嗎？”
赤雲出乎意料地沒有立刻回覆魏獻儀。
他也很想馬上告訴魏獻儀，他，永遠答應。但是在那之前，赤雲要考慮到一個關乎根本的問題。
“若是我願意留下，一直留下，永遠留下，那麽小儀身邊的哪一處地方會是為我而準備呢？”
赤雲說罷，目光灼灼地看著魏獻儀。
這是他第二次向她表露心意了。
他說一直，他說永遠，他在暗示她，他想與她有個未來，他想在她身邊名正言順地停留。就如白龍池殊那般，作為她的弟弟在她身側停留。
但這對赤雲來說是遠遠不夠的。
可是如果魏獻儀沒有為他準備那個他想要的位置，那麽便也只能和池殊一般，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
雖不甘心，但也不得不甘心。
久久等不來魏獻儀的回覆，赤雲扯了下唇角，露出無奈的笑容。
他並不知道魏獻儀在考慮什麽。
她在想究竟是要此時與赤雲得成比目，還是等到她將北海收拾得一派和諧再與他共結連理。
魏獻儀覺得苦惱。她不是青龍萇儀，赤雲愛的也本不應是她，她只需告訴赤雲，她愛他，再之後青龍萇儀與狐妖赤雲的故事得到美滿結局，魏獻儀便能從幻境中脫身。
明明一切都是虛妄的假象，但是魏獻儀卻還是說不出口，大抵是不忍心欺騙這只純白不染的狐貍精吧，又或者魏獻儀在狐妖欲作純情的某一刻，真的對他動了心。
當然，就只到這裏為止了。
忽然有一雙撫摸上魏獻儀的臉頰，赤雲看著她，難得收起往先面對她時總是不自覺流露的靦腆忸怩。
因為赤雲想要一個答案，一個她心底的答案。
“所以小儀，你究竟對我，是什麽樣的感覺呢？”赤雲專註於她。
“愛，恨，喜歡還是討厭……不論是什麽，我真的真的很想知道。小儀，你明白的，我為你立起‘正心咒’，這一生就不會不愛你。至死方休。”
他沒有要借著“正心咒”而恐嚇威脅魏獻儀的意思，這些都是他願意為了她而做的。他只是太想向她證明，他有多麽愛她了。
“從見你第一面起，到如今，在我眼中的一直是你，我愛的人也是你。”赤雲異常冷靜地告訴她。
魏獻儀聽到這裏，心中一動，確實如此，就算她再不可能成為青龍萇儀，但是此刻幻境之中，在青龍萇儀的表皮下活著的是魏獻儀的魂靈。
“一直嗎？”魏獻儀有些不確定。
“是，一直，永遠。”赤雲回覆她，肯定她。
她終於同他說話，也終於給了他回應。赤雲滿足，卻也產生新的訴求。
“如果小儀你不確定自己的心，其實有一個辦法可以幫到你。”赤雲說。
他垂下眼簾，長睫覆下陰影，也一並掩藏住他的眸中深色。
在聽到魏獻儀問一聲，“什麽法子？”
赤雲就笑了。他一只手仍停在魏獻儀的一側面頰處，另一手的拇指似乎無意落在她的唇緣處，但是很快指腹就有意地揉開了她的唇角。
魏獻儀察覺到他的舉動，略有失措，隨後赤雲慢慢俯身過來，再近一些，他就嗅到她唇邊果子的清香，他手指微顫，有些緊張。
在距離幾近頸項交纏時，魏獻儀偏了一下頭，在赤雲楞神間她很快抱住他。
狐妖的心，跳得真快。那麽真龍呢？真龍，究竟有沒有心呢？
魏獻儀沒有問赤雲答案。
她組織語言，冷靜得不能再冷靜了 ，“等我們從海底裂洞回來，我便與你結契成婚可好？”
魏獻儀聽到耳畔一聲暗自喘息，良久後一道清音響起——
“好啊。”
隔了數日，魏獻儀等人正式向北海尊主拜別，離開凈若龍宮，前往海底裂洞。
在去之前，北海尊主就已經將有關海底裂洞的信息都告訴了魏獻儀，可當他們乘坐螺舟到達目的地時，還是被震懾住了。
裂洞名之“洞”，就是意味這處裂痕深且遠。但是當魏獻儀等人真正見到裂洞時，就已不止是深與遠能夠形容裂洞的了。那是一條已經變得巨長的裂隙，深遠且狹長，在他們到來之前，裂洞就徹底因空間撕裂而變成了天塹似的裂隙。
白龍池殊以真身游蕩在裂隙上方，想要窺清裂隙的全貌，只是等池殊變回人身落地，站到魏獻儀身側時竟有些站不住腳。
“阿姊，那裏面有魚。”池殊第一句便是這個。
魏獻儀有些驚訝，她本以為遭受空間擠壓而成的裂隙中不會存在任何生命氣息，但池殊卻告訴她裏面有些活物。
魏獻儀不免親自去瞧它一眼。
裂隙中間一片深沈墨色，魏獻儀等候一會，就能看到一道道流光從裂隙深處浮露而出。
魏獻儀懸於半空，未作真身，見到光亮，她便提出靈力向光亮處指去，隨後魏獻儀驟然瞧見流光底下的真面目只是一團瘴氣而非什麽魚魚。
向池殊說明後，幾人連同守護在此地的各族士兵商量了一番，決定用靈力修覆這處裂隙越快越好，以免深處的瘴氣流出，感染其它地域。
魏獻儀安置好赤雲後，就與池殊攜手釋放龍息，先是由真龍龍息凈化毒瘴，然後士兵負責將遠海峰的土石牽運過來填補縫隙。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龍息的流逝讓池殊先撐不住身體，可是裂隙深處的瘴氣仍不見有將被完全凈化的趨勢。
魏獻儀沒有辦法，只好暫時先停手，然後與眾人商議此事需得從長計議。
“來之前，父王也不曾說底下有那勞什子的毒瘴。”白龍池殊倚在一旁，魏獻儀輸送一段龍息給他，以望他保全身體。
“想來北海尊主遠在凈若龍宮，對這裏的事情知道的也未必齊全。”赤雲有些擔心地看著池殊。
魏獻儀點頭應道：“的確是如赤雲所說，總之你且先恢覆龍息，稍後我們再商議如何進行。”
魏獻儀知道一味地灌輸龍息於裂隙不一定能作出名堂，還是得將這裂隙細細研究一番才好。
於是白龍池殊留在安全地帶回覆龍息，魏獻儀與赤雲深入查看。
因著各族士兵都有深入過裂隙，並無發現除了毒瘴以外的威脅，所以魏獻儀撚好法決後決定直接下去查探。
赤雲與她亦步亦趨。
魏獻儀也想讓赤雲在明處等她回來，但是赤雲不願，總之若是魏獻儀一個人下去查探，他不放心。
魏獻儀無奈領著他一道同行，但只將赤雲遠遠的放在身後，以免真有危險，也好讓他率先脫身。
赤雲與魏獻儀之間本就有龍絲相連，因此魏獻儀不必多作掩護之法，撚成法決，二人一前一後躍入裂隙之中。
魏獻儀控制飛身的速度，在濃厚的墨色裏穿梭，等到避開一層毒瘴，她就看到毒瘴之下的至深處有一列金光熠耀的法陣。
魏獻儀找到了裂隙不能修補的關鍵，她高興地回頭看向赤雲，“這陣法大抵就是限制我們修補裂隙的原由所在。”
赤雲見她開心，也不由得微笑，他正想說些什麽，就被一道極其強勢的力量深深吸引去。
“小儀，我控制不住自己！”赤雲十分緊張地喊了一聲，他的身體被狠狠拽去了法陣中央。
魏獻儀心道不好，出手拽住赤雲卻沒能留住他。當即運氣靈力，使出真龍龍息想要停止法陣的運作。
而就在此時，她的眼前浮現了各種各樣的生物模樣，彎弓似的鳑，游絲般的鲏，還有池殊先前說的魚魚……但這些都並非實物，而是被剝離肉身後的殘魂。
念及此處，魏獻儀心顫不已，她慌忙喊出赤雲的名字，回應般似的，赤雲在與法陣還有一段距離時，變成了六尾火狐。
流光細碎，膽顫心驚之間，魏獻儀以長袖攏住了六尾火狐，然後使出一道龍息斷絕了狐貍和法陣之間的聯系。
魏獻儀懸於半空，眼看著赤雲的衣裳墜入法陣，化作灰飛，噔噔心跳不止。
她已經弄明白了這處法陣只對妖族生效，先前所見的殘魂，皆是北海游蕩在外未被編入族群的普通妖精。
守護裂隙的士兵因是出自各個族群，多多少少受到真龍龍息的庇護，因此他們探入裂隙時不曾遭到法陣的攻擊。而赤雲則是地地道道的、最為純粹的陸妖，因此會觸發法陣。
救出來赤雲的原型後，魏獻儀立馬將他帶回裂隙之外的安全地界。
白龍池殊一件六尾火狐，登時楞住，他語聲遲疑：“赤雲哥哥？”
六尾火狐被那暗處法陣吸取了全部靈力，已無法對白龍池殊作出任何回應。
狐貍眸子一派漆色，眨眼之間，似有銀色清光，它看了看魏獻儀，卻很快垂下眼皮。
六條赤色狐尾齊刷刷地拱入魏獻儀的懷中。見魏獻儀無動於衷，它又向她蹭了一蹭，魏獻儀這才拍了一拍它的額首。
白龍池殊見狀立即問詢魏獻儀那裂隙底下的狀況，魏獻儀與他詳細說了一番，他便能明白當即的要緊情況。既已經找到了法陣所在，北海之內，破陣之事便不再真龍話下。
白龍池殊與魏獻儀合力破陣，隨後凈化毒瘴，再修補裂隙。為防止此處空間再度扭曲，魏獻儀設了一道無形的抗壓屏障，從此裂隙合並為一，裂隙兩岸的北海游民再不會受到無妄之災身死法陣之中。
又過幾日，此處地帶徹底覆原，他們準備動身回到凈若龍宮。
但赤雲久久無力恢覆人身，魏獻儀用了許多法子都無濟於事，最後才不得不在白龍池殊的反對下，以精血註之，助赤雲得以恢覆。
然而魏獻儀在點出精血前並未想到這樣一個問題，狐妖恢覆人身，卻無一物可蔽其體……
於是赤雲落她滿懷，烏木似的長發綴滿她的肩頭，惹得她脖頸發癢。魏獻儀雲袖折疊，趕忙將他掩藏在一椅貝扇內，一時，他如海中真正的貝扇美人。
二度化形的他更添一種柔色，面容清雋，眉眼溫潤，若皓月清和。
“小儀……”他黏黏乎乎地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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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雲的話落在碧央殿中，四座皆向他投來異樣的目光。
北海以真龍為尊，真龍便是真神啊。餘下的族群雖非神族，卻在百萬年間被真龍長期庇護，他們超越自我，超脫妖骨，一朝沾得半分神性，就自認為與陸上妖族生出天壤之別。
實則在真龍一族眼中，皆為螻蟻。
唯一的區別就是，北海海底的螻蟻比陸上的螻蟻更為有用一些。
海底的螻蟻不必考慮入海之法，海底的螻蟻對真龍敬畏，因此肯在真龍麾下指東做東，指西也做西。海底的螻蟻為著這些，總也是瞧不上陸地螻蟻的。
碧央殿中，各族屬臣冷眼看著這只來自陸地的六尾狐妖。
誰都能看出來此次碧央殿之爭在於銀鮫族族長和青龍女二者，而最終能夠做出決斷的則是高座寶位的北海尊主。
北海尊主那是誰？那是青龍女的生身父親，他最在惜青龍女，他怎麽可能會為了緩和與銀鮫一族的關系，而為此重責青龍女？
誰都知道青龍女不會有事，即便青龍女拿不出憑證，北海尊主也只會小懲而已。就連銀鮫族戡犀都明白尊主不會輕易因他銀鮫族的“危言”，而去責罰青龍萇儀。
但是這只狐妖，出乎意外地，蠢得可憐，他不明白，所以挺身而出做了……出頭鳥。
碧央殿中諸臣心中冷笑，他們自然也如銀鮫側妃、如戡犀一般對這六尾狐妖輕瞧不起，說到底，也僅是一只無能的陸妖罷了。
如今在碧央殿中，滿座肱骨，他們對狐妖赤雲褻慢之至。若非有她在，赤雲不覺得自己能在殿中站穩腳。
赤雲掀起眼皮看向魏獻儀，見她的眼神始終堅定在高處簾幕輕遮的地方，赤雲眼睫微微顫動，雙眸漆漆如明星。
“我是狐妖。”赤雲很努力地向北海尊主措辭，“我可以為龍女作證，在陸上，龍女從來不會主動靠近妖族，就連與我的這份情誼，也是我自己求來的。”
魏獻儀聞言有些詫異地回頭看向赤雲，因赤雲低著頭，魏獻儀不能看清他面上神色。
她抿唇，想要對赤雲說些什麽。
不、不是這樣的。
與赤雲的情誼，是魏獻儀附身青龍萇儀時，與他相隔重疊青棠，一眼之間，是魏獻儀想與赤雲擁有的關聯。
才不是，赤雲求來的。
高座上的北海尊主一言不發，身著朱褐的屬臣將寒似刮骨的視線從魏獻儀身上，轉向狐妖赤雲。
赤雲著雪色衣裳，身形雖高挑，卻因此刻在殿中受迫而處處退讓，顯出困窘情態，明顯是一只孱弱小狐。
“你與青龍萇儀是何關系？”戡犀冷笑發問。
“我與龍女是朋友。”赤雲回答。
“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嗎？”戡犀上前，走至赤雲跟前。
赤雲入海本就靈力不濟，戡犀還有意對他施壓，赤雲幾乎要癱軟在地。
在赤雲感到身軀一震虛浮輕顫後，魏獻儀移步至他身後，一只手貼在赤雲的腰部，手上運轉的靈力持續輸入赤雲的體內，讓他能夠舒坦一二。
戡犀註意到這一點，輕哼一聲，更覺得魏獻儀與這狐妖乃是一丘之貉。
戡犀瞇了瞇眼，久久等不到狐妖的回答，他再問：“你與青龍萇儀，就真的再沒有其他關聯了嗎？”
戡犀似乎很想從赤雲口中聽到除卻“朋友”之外的另一種答案。
眼看戡犀咄咄逼人至極，赤雲此刻卻無心深究戡犀對他的“惡意”。
魏獻儀的龍息不斷浸入他的身體，他覺得很溫和，赤雲覺得如此關懷他的她，好溫暖。
狐妖的心都為之顫動了。
“有。”想到戡犀的問題，狐妖赤雲驀地點頭，沈默一會才告訴碧央殿的所有人，也一並告訴魏獻儀——
“我，狐妖赤雲，屬意萇儀。”
話畢，滿座嘩然。
各臣瞧著狐妖赤雲的目光紛紛都變了。
短短的幾個字，卻是一只妖的情感的集合，多麽真誠，多麽熱烈。
尤其是在昭昭目光下，赤雲覺得自己很幸福，因為他心中有愛，他會愛。
而狐妖赤雲在說完那只言片語組合起來的鏗鏘愛意後，下意識地向魏獻儀追尋而去。
他擡眼看著魏獻儀，緊咬薄唇，隱隱心憂自己從她臉上看出不快的神情。
但好在沒有，赤雲不由松了口氣。
他不知道魏獻儀內心深處正生出茫然，她罔知所措，楞住手腳。
魏獻儀因為出神而沒有立刻察覺到赤雲向她看來的目光，等到偏過頭看去，見赤雲眼角微紅，魏獻儀沒由來的“噔”地一下心顫。
魏獻儀感到一陣酸楚。
赤雲滿懷愛意看待的人是龍女萇儀，白龍池殊滿心敬愛的阿姊也不是魏獻儀，而是萇儀。
但是萇儀早已魂消於世，赤雲的愛慕之情，池殊的赤誠衷心都在這幻境裏給了魏獻儀。而她對他們也還算好，可她所做所為都只是為了從幻境中脫身……赤雲與池殊的真心，是她配不上了。
哪怕此刻身在幻境，面對這些早從滾滾洪流中消失的真龍或狐妖，魏獻儀只想念一句：對不住。
“赤雲。”魏獻儀情不自禁，喃喃開口。
一時心腔若有萬千情愫，她告訴赤雲：“你很好，你真的是一只很好、很美麗的狐妖。”
魏獻儀最終還是因為赤雲的熱烈純然而動搖了心意。
哪怕赤雲生了與晏程雲一般無二的面目，此刻，她也只覺得赤雲是赤雲，晏程雲是晏程雲，二人毫不相幹。魏獻儀終是放下心防。
銀鮫戡犀聽到狐妖的“愛慕之詞”，臉色一黑。他本意是想從這只狐妖口中套出其它訊息，誰知狐妖這般不谙世事，竟在戡犀面前整出一套烏龍戲。
然而到這裏戡犀仍不想輕易放手，他正要斥聲狐妖口說無憑。
就見那雪裳狐妖用盡在海下所剩不多的靈力，結出一道符印，符印金光泛泛，卻是一道正心咒。
正心咒之下，狐妖赤雲立誓：“若我方才所言有假，就讓我死於真龍爪下，妖魂散盡，不得超生。”
正心咒應聲化作流光躥入赤雲的眉心，形成一朵符紋。赤雲光潔的額頭上平添祥雲圖樣的符紋，好在不過多久符紋隱去了顏色。
“倒是很久沒見過正心咒了。”寶座之上，北海尊主笑說。
正心咒雖名為“正心”，實則是毒咒。起咒者需下毒誓，就如赤雲那般“妖魂散盡，不得超生”。
其次，正心咒“毒”在應驗方式上。一旦立下正心咒，就絕沒有悔改的餘地，起咒者不僅是這一時妖遵循起咒內容，起咒者這一世都得如此。
也即是說，狐妖赤雲為青龍萇儀與白龍池殊正心，若日後青龍萇儀與白龍池殊當真會弄群妖，狐妖赤雲即會應咒而死。
再就是赤雲“屬意萇儀”，若是他此後變心，也同樣會應咒而死。
正是因此正心咒又兇又毒，少有妖族敢以此咒來起誓。
北海尊主一時對狐妖生出憐憫之心。
這狐妖將自己的生死全然系在青龍女與白龍子身上，更將自己的一顆心留在了青龍女身上，若是一朝青龍女與白龍子做出偏差之事，若是一日狐妖不再愛慕青龍女，那第一個死的便是狐妖自己了。
北海尊主有些感慨，“小火狐，你是個好孩子。”
赤雲聞言心頭一顫，又念及那尊位上坐著的乃是魏獻儀的父親，心房更是噔噔作響。
這樣，能算做北海尊主在認可他嗎？
尊主又道：“這狐妖既肯為青龍女與白龍子立下正心咒來，必是心誠意致，所言非虛啊。孤以為青龍女與白龍子密會群妖之事，實乃謠傳，此事就此作罷吧。”
餘下眾屬臣紛紛說是。
於此，銀鮫戡犀心知再無望借這無知的狐妖來打壓魏獻儀，戡犀冷哼一聲，當即拂袖退到原位。
銀鮫戡犀在眾屬臣眾突兀站出，向北海尊主再諫：“青龍萇儀也許當真沒有密會群妖，但青龍卻實在與陸上妖族有牽連，這六尾狐妖便是人證。”
“不僅如此，青龍萇儀更將這狐妖引來凈若龍宮，美名朋儕，實則確實與狐妖有著模棱兩可的關系，實在不堪入眼。”戡犀道。
戡犀目的沒有達成，自然不肯就此罷休。因而他千方百計，想要尊主降罪於青龍萇儀。
魏獻儀與白龍池殊對視一眼，二人都沒有想到銀鮫戡犀這般難纏。
本以為赤雲助他們撇清“密會群妖”的嫌疑就好，誰料戡犀還想追究他們結識妖族一事。
實在無理。
他們對陸妖輕瞧不起，卻不代表真龍也要與他們“同心同德”。
然而碧央殿中大部分屬臣，在魏獻儀結識陸妖這件事情上，保持的意見都是對魏獻儀的不滿。
他們誰也看不上陸妖。他們都忘記自己現在，也只不過是比陸妖多出一二分的神性罷了。
因著殿中屬臣站隊銀鮫戡犀，北海尊主也無法忽視他們對陸妖的偏見，更無法駁回戡犀的意見。
碧央殿事件的最後，由北海尊主對兩方進行勸解說和，令青龍萇儀擇日去往海底裂洞修補屏障。到這裏，銀鮫戡犀與青龍萇儀的矛盾才暫時緩解下來。
碧央殿屬臣除卻銀鮫戡犀，大多都心向北海尊主，尊主既已做出這般決斷，便是給他們的一個極好的交代。
碧央殿屬臣將銀鮫戡犀與青龍萇儀的這一場唇槍舌戰笑看而過，至於陸妖——那只狐妖，在他們看來也不過是賤.種罷了，再無需上心。
等到碧央殿屬臣退離，銀鮫戡犀雖仍不甘心，但也無可奈何，他恨恨退離碧央殿，卻未出凈若龍宮，而是折身去尋了銀鮫側妃。
由此，碧央殿唯剩魏獻儀等三人。
尊主將魏獻儀領入後殿。
白龍池殊便與赤雲先回到祈芳殿。
路上，赤雲跟在池殊身後，聽池殊讚美他今日使出“正心咒”時好生果敢決絕。
池殊又問候赤雲，“赤雲哥哥，你用了這正心咒，當真不會出事嗎？”
赤雲聞言愁眉思考起來，過一會，他搖了搖頭，道：“我亦不知，不過至少能助你與小儀得以安生，我便也心滿意足了。”
話說完，赤雲忽然想到什麽，他上前拍了拍池殊的肩膀。
池殊頓下腳步，回過頭來看向赤雲，問道：“赤雲哥哥，怎麽了？”
赤雲並不看他，他的視線放空，長睫掩住他閃爍不止的眸光。
“小池，你阿姊說過，她有一處圓苑，她說她要帶我去看，我想……”赤雲止了聲音，忽然猶豫起來，他不知到自己這般主動地請求，在旁人看來會否太過賣弄討好。
池殊見他低首，耳根微微發紅，再聽赤雲說他阿姊，就已猜到赤雲的心思。
但池殊只是輕輕笑一笑，並不戳破，他拉過赤雲的衣袖將他帶去祈芳殿，一邊走一邊說：“既然是阿姊的事情，等阿姊回來，赤雲哥哥再同她說也不遲。”
“反正……赤雲哥哥也都向阿姊表明心意了，旁的事情又有什麽是不能說的呢？”池殊笑談。
赤雲一怔一楞，反應過來，明知池殊隱隱是在笑話他，卻沒法反駁，因為赤雲先前在碧央殿中，卻是如池殊所言熱情似火。
他又羞又憤隨同池殊回到祈芳殿，靜靜等候魏獻儀回來。
魏獻儀回來的時候，白龍池殊在蕩秋千，卻不見狐妖赤雲的身影。
池殊站在秋千上，高高地俯瞰祈芳殿，在看到魏獻儀推開滿走進祈芳殿時，他便不管不顧從秋千上飛身而下。
一時著急，隨著海中水波池殊顯露了半截真身。
他的龍尾披布霜雪一般冷白的鱗片，在祈芳殿裏布置的珊瑚叢堆的映襯下格外壯觀。
龍尾掃地，掀起原本鋪置在地面上的一層海晶。
魏獻儀見狀，提起了白龍池殊的爪子，“收起來吧，等下赤雲見了你這樣，恐是會害怕的。”
白龍池殊笑出聲來，“阿姊的心好偏。”
他雖是這樣的說辭，但魏獻儀讓他收起龍尾，池殊也還是照做了。
反倒是魏獻儀不解他的話意，她探了探自己的這副身體，魏獻儀也疑惑，真龍……有心嗎？
“方才父王同阿姊都說了什麽？”白龍池殊這廂才收回尾巴與龍爪，就在魏獻儀身側游蕩起來。
魏獻儀將北海尊主同她說的話盡數告知了池殊。
原來銀鮫一族不斷壯大，更在北海尊主面前有了一席之地，銀鮫想要有權，北海尊主不肯放權，於是銀鮫退而求其次，只好從青龍萇儀手中爭取一夕權力。
北海尊主面對銀鮫不是壓制不住他們的野心，而是不能壓制。
銀鮫戡犀能夠與眾不同，能在碧央殿中著朱褐袍子，只是因為他是北海眾多族群選出來的引領者。碧央殿中的屬臣，他們雖對北海尊主衷心，但另一面卻或多或少與銀鮫戡犀有著利益的聯系。
因此北海尊主沒法壓制銀鮫一族不斷求取的野心。
所以此次碧央殿之事，尊主雖也覺得陸妖無可厚非，但卻無奈因此責罰魏獻儀，派遣她前往海底裂洞修覆屏障。
白龍池殊聽罷，當即忿忿不平，更是嚷嚷著要去尋銀鮫戡犀的麻煩。
魏獻儀見他作真，眼皮一跳，慌忙阻止白龍池殊。
另一邊她又試圖轉移池殊的視線，“等了這麽久，赤雲何在？”
池殊聽到赤雲沒了蹤影，又在魏獻儀的勸說下決定先找到赤雲。
“阿姊，你莫著急。”說要找赤雲，池殊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不慌不忙。
魏獻儀看了看他，預計嚇唬他，“若要被虎視眈眈銀鮫側妃擄去，或者被銀鮫戡犀捉住，小池你可就只能見到赤雲的毛皮子了。”
池殊聞言，“噗嗤”一笑。
“阿姊，你不是在赤雲哥哥身上著了龍絲嗎？赤雲哥哥在哪裏，你便與他心意相通一番，可怖就能找到人了。”池殊笑道。
魏獻儀因他這番話，只覺不自在。她將龍絲系於赤雲身上，起初只是一件贅物，後來龍絲引赤雲入海。
可現在魏獻儀聽著池殊之言，反倒像是她圖謀非分，刻意在赤雲身上留下龍絲一樣。
話雖如此，但魏獻儀還是嘗試著借助龍絲與赤雲溝通。
誰料她才垂眸，那邊珊瑚叢中便傳來一聲驚呼。
魏獻儀倏忽睜眼朝聲音的方向看去。
發出驚呼的正是赤雲。
只見他身在珊瑚叢中，一襲雪裳不知何時變成緋紅顏色。
整個狐貍看起來妖妖艷艷。
尤其是赤雲原本白凈光潔的臉頰上，平白添了兩道紅痕，更稱他膚如白玉初雪，奪人目光。
“這是怎麽了？”魏獻儀上前提起赤雲的衣袖。
對方眨了眨眼睛，眼睫顫動不止，不知是為自己這副模樣奇怪，還是被自己蠢得無語。
“……有蟲。”過了良久，赤雲含糊說起這二字。
“那不是蟲，那是生活在珊瑚株附近的水乑崽崽，還未成年，你方才應是待在那裏太久，水乑崽崽才灑了警示物在你身上。”魏獻儀解釋說。
聽了魏獻儀的話，赤雲不疑有他。
他點了點頭，只覺是自己的問題，不該因白龍池殊的兩句戲言就亂了方寸。
過一會兒，赤雲又指向自己被染紅的衣裳，“真的好醜。”
不知是在說蟲，還是在說自己的花衣裳。
魏獻儀登時被他弄笑，她想召來女侍收拾此處，將水乑崽崽移去別處，卻被赤雲攏住手臂，攔下了。
“小儀，我不願讓旁人瞧了我這副模樣。”赤雲焦急地擡起頭，看向魏獻儀。
魏獻儀伸手，她撫過赤雲面頰上的紅痕，輕輕慢慢地將這道顏色艷麗的痕跡擦去。
她笑著同他說：“那就再晚些讓她們來收拾。”
“現在，”她頓住，赤雲見她目光始終黏著在他身上，他微微抿起唇，感到臉頰那端被她觸碰的地方正款款發熱。
“現在你先去收拾一番，可好？”魏獻儀放輕聲音。
赤雲與她離得很近，因此連她說話的尾音都能聽清。
字字入耳，赤雲順從地頜首。
他沒有一步三回首，因為他不敢讓魏獻儀瞧見他因心動而通紅的面頰。
等到晚間，整個北海沈下盛世鋒芒，各種散發清輝的寶珠為北海重新帶來光明。
赤雲走在海晶路上，兩手合攏的中間夾著一顆夜明珠。
這是白龍池殊贈予赤雲的一顆夜明珠，是白龍池殊所有的夜明珠中間最大的那顆。
夜明珠果然碩大無比，赤雲兩手都無法將它完全罩住。
在它溫柔的光輝下，赤雲走到了魏獻儀引領他前去的地方。
他推開門，霎時間無窮的流光從門內天地傾瀉而出。
赤雲瞧著眼前場景一楞。
要怎樣形容這門內的世界呢？
綺麗，熱烈。
鮮活，燦爛。
這處空間與北海好似不是一個世界，它因為有結界的存在使得海水無法入內，甚至於北海的任何靈氣都無法進入。
內裏流螢變作星空，錦花鋪設在地，每走一步都會開出無數的嶄新花朵。
有一株海棠樹，滿樹層疊著美麗的煙霞顏色，在一瞬風拂過去，海棠樹褪去煙霞結出一樹紅彤彤的果子。
赤雲看著新鮮的果子，咽了咽嗓子，他本性喜愛山泉野果，這對他來說有莫大的吸引了。
但他忍住不去動那些圓潤的果子，直到魏獻儀從他身後走來，擡手摘下一枚果子。
“啪嗒”一下，又一下，魏獻儀咬下果肉，她咀嚼時，一股靈氣進入血脈，新鮮果子轉眼間變作重重霧光消散。
至此，赤雲幾乎能從魏獻儀的身上嗅到那股清新的美味。
“這裏就是小儀你的圓苑嗎？”赤雲看著她的側臉詢問。
魏獻儀點頭，“幼時，童年無趣，父王憐我，就為我建造這處與北海隔絕的天地。”
她指了一道方向，“往那裏面走，還有我曾與池殊搭建的一座水晶宮。”
赤雲靠近她，順著魏獻儀指尖的方向看去。
圓苑至深處，一座兩人高的屋子滿身玲瓏閃耀。
“我想放兩只兔子。”赤雲忽然這樣對魏獻儀說。
“兔子？”魏獻儀眉目微動。
鐘山之上也曾有過或多或少的山間野物，魏獻儀倒是唯獨對這爬了滿山的兔子記得清楚。
印象中，曾在鐘山時，更是有誰曾在他耳畔輕呢——你的兔子被我吃掉了。
——很好吃，魏……。
“我擔心會養不住它們。”魏獻儀如實告知赤雲。
赤雲想到兔子生兔子，禿了一片草皮，不由“呀”了一聲，然後朝魏獻儀一臉感激地看過去，“小儀，你說得對，那我能養一只嗎？下一次待我從陸上入海向兔妖討要一只。”
他說完話，不見魏獻儀有任何表示，不由垂下頭，語氣低弱，“我真的只養一只。”
魏獻儀沒有回覆他。她伸出手，幫赤雲正了正衣襟，問赤雲：“這件新衣是小池的衣袍嗎？”
赤雲點點頭，“的確是池殊為我找來的。”
魏獻儀對他笑：“你穿著很是好看。”
赤雲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曾想她會說這話，但是他知道這絕對是魏獻儀在予他某種信號。
她好認真地幫他揉正衣衫，將他裝點得精致非常。
狐妖心動了。
他一把捉住魏獻儀的手，環住她纖細的手腕，“小儀，你真好。”
赤雲多天真地對她一再動心。
魏獻儀斂下眸子，既感恩於他的這種純真，又心生歉疚，只因她所做一切都有所圖謀，而非赤雲這等唯一真摯。
魏獻儀心中發軟，又道一聲：“想養小玩意兒，就去尋只來養著吧。”
赤雲自是開心。
想到不久後魏獻儀便要與白龍池殊前往海底裂洞，而他那時也應回到陸上，他們即將分別，赤雲喉嚨中就有說不出的酸苦。
“我不想送你回去了。”魏獻儀對他說。
赤雲知道他們終會分別，於是慢慢地點了點頭說：“好。”
他可以自己回到陸上，在陸上安靜地、耐心地等待魏獻儀來找他的那天，他相信她再度見到他的時候，她會比現在更喜歡他的溫順。
“我也不想放你回去了。”魏獻儀又說。
聞言，赤雲楞住，他再三確認自己沒有聽錯魏獻儀的意思後，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攥住魏獻儀的衣角。
“小儀，你說什麽？”他問。
魏獻儀回覆：“銀鮫已將你當做仇敵，放你回到岸上，我沒有法子一直護住你。只要在海中，只要還在我身邊，我就能時時守護你，不讓你受傷，就這樣，一直把你放在我的眼前。那麽，狐妖赤雲，你願意答應嗎？”
赤雲出乎意料地沒有立刻回覆魏獻儀。
他也很想馬上告訴魏獻儀，他，永遠答應。但是在那之前，赤雲要考慮到一個關乎根本的問題。
“若是我願意留下，一直留下，永遠留下，那麽小儀身邊的哪一處地方會是為我而準備呢？”
赤雲說罷，目光灼灼地看著魏獻儀。
這是他第二次向她表露心意了。
他說一直，他說永遠，他在暗示她，他想與她有個未來，他想在她身邊名正言順地停留。就如白龍池殊那般，作為她的弟弟在她身側停留。
但這對赤雲來說是遠遠不夠的。
可是如果魏獻儀沒有為他準備那個他想要的位置，那麽便也只能和池殊一般，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
雖不甘心，但也不得不甘心。
久久等不來魏獻儀的回覆，赤雲扯了下唇角，露出無奈的笑容。
他並不知道魏獻儀在考慮什麽。
她在想究竟是要此時與赤雲得成比目，還是等到她將北海收拾得一派和諧再與他共結連理。
魏獻儀覺得苦惱。她不是青龍萇儀，赤雲愛的也本不應是她，她只需告訴赤雲，她愛他，再之後青龍萇儀與狐妖赤雲的故事得到美滿結局，魏獻儀便能從幻境中脫身。
明明一切都是虛妄的假象，但是魏獻儀卻還是說不出口，大抵是不忍心欺騙這只純白不染的狐貍精吧，又或者魏獻儀在狐妖欲作純情的某一刻，真的對他動了心。
當然，就只到這裏為止了。
忽然有一雙撫摸上魏獻儀的臉頰，赤雲看著她，難得收起往先面對她時總是不自覺流露的靦腆忸怩。
因為赤雲想要一個答案，一個她心底的答案。
“所以小儀，你究竟對我，是什麽樣的感覺呢？”赤雲專註於她。
“愛，恨，喜歡還是討厭……不論是什麽，我真的真的很想知道。小儀，你明白的，我為你立起‘正心咒’，這一生就不會不愛你。至死方休。”
他沒有要借著“正心咒”而恐嚇威脅魏獻儀的意思，這些都是他願意為了她而做的。他只是太想向她證明，他有多麽愛她了。
“從見你第一面起，到如今，在我眼中的一直是你，我愛的人也是你。”赤雲異常冷靜地告訴她。
魏獻儀聽到這裏，心中一動，確實如此，就算她再不可能成為青龍萇儀，但是此刻幻境之中，在青龍萇儀的表皮下活著的是魏獻儀的魂靈。
“一直嗎？”魏獻儀有些不確定。
“是，一直，永遠。”赤雲回覆她，肯定她。
她終於同他說話，也終於給了他回應。赤雲滿足，卻也產生新的訴求。
“如果小儀你不確定自己的心，其實有一個辦法可以幫到你。”赤雲說。
他垂下眼簾，長睫覆下陰影，也一並掩藏住他的眸中深色。
在聽到魏獻儀問一聲，“什麽法子？”
赤雲就笑了。他一只手仍停在魏獻儀的一側面頰處，另一手的拇指似乎無意落在她的唇緣處，但是很快指腹就有意地揉開了她的唇角。
魏獻儀察覺到他的舉動，略有失措，隨後赤雲慢慢俯身過來，再近一些，他就嗅到她唇邊果子的清香，他手指微顫，有些緊張。
在距離幾近頸項交纏時，魏獻儀偏了一下頭，在赤雲楞神間她很快抱住他。
狐妖的心，跳得真快。那麽真龍呢？真龍，究竟有沒有心呢？
魏獻儀沒有問赤雲答案。
她組織語言，冷靜得不能再冷靜了 ，“等我們從海底裂洞回來，我便與你結契成婚可好？”
魏獻儀聽到耳畔一聲暗自喘息，良久後一道清音響起——
“好啊。”
隔了數日，魏獻儀等人正式向北海尊主拜別，離開凈若龍宮，前往海底裂洞。
在去之前，北海尊主就已經將有關海底裂洞的信息都告訴了魏獻儀，可當他們乘坐螺舟到達目的地時，還是被震懾住了。
裂洞名之“洞”，就是意味這處裂痕深且遠。但是當魏獻儀等人真正見到裂洞時，就已不止是深與遠能夠形容裂洞的了。那是一條已經變得巨長的裂隙，深遠且狹長，在他們到來之前，裂洞就徹底因空間撕裂而變成了天塹似的裂隙。
白龍池殊以真身游蕩在裂隙上方，想要窺清裂隙的全貌，只是等池殊變回人身落地，站到魏獻儀身側時竟有些站不住腳。
“阿姊，那裏面有魚。”池殊第一句便是這個。
魏獻儀有些驚訝，她本以為遭受空間擠壓而成的裂隙中不會存在任何生命氣息，但池殊卻告訴她裏面有些活物。
魏獻儀不免親自去瞧它一眼。
裂隙中間一片深沈墨色，魏獻儀等候一會，就能看到一道道流光從裂隙深處浮露而出。
魏獻儀懸於半空，未作真身，見到光亮，她便提出靈力向光亮處指去，隨後魏獻儀驟然瞧見流光底下的真面目只是一團瘴氣而非什麽魚魚。
向池殊說明後，幾人連同守護在此地的各族士兵商量了一番，決定用靈力修覆這處裂隙越快越好，以免深處的瘴氣流出，感染其它地域。
魏獻儀安置好赤雲後，就與池殊攜手釋放龍息，先是由真龍龍息凈化毒瘴，然後士兵負責將遠海峰的土石牽運過來填補縫隙。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龍息的流逝讓池殊先撐不住身體，可是裂隙深處的瘴氣仍不見有將被完全凈化的趨勢。
魏獻儀沒有辦法，只好暫時先停手，然後與眾人商議此事需得從長計議。
“來之前，父王也不曾說底下有那勞什子的毒瘴。”白龍池殊倚在一旁，魏獻儀輸送一段龍息給他，以望他保全身體。
“想來北海尊主遠在凈若龍宮，對這裏的事情知道的也未必齊全。”赤雲有些擔心地看著池殊。
魏獻儀點頭應道：“的確是如赤雲所說，總之你且先恢覆龍息，稍後我們再商議如何進行。”
魏獻儀知道一味地灌輸龍息於裂隙不一定能作出名堂，還是得將這裂隙細細研究一番才好。
於是白龍池殊留在安全地帶回覆龍息，魏獻儀與赤雲深入查看。
因著各族士兵都有深入過裂隙，並無發現除了毒瘴以外的威脅，所以魏獻儀撚好法決後決定直接下去查探。
赤雲與她亦步亦趨。
魏獻儀也想讓赤雲在明處等她回來，但是赤雲不願，總之若是魏獻儀一個人下去查探，他不放心。
魏獻儀無奈領著他一道同行，但只將赤雲遠遠的放在身後，以免真有危險，也好讓他率先脫身。
赤雲與魏獻儀之間本就有龍絲相連，因此魏獻儀不必多作掩護之法，撚成法決，二人一前一後躍入裂隙之中。
魏獻儀控制飛身的速度，在濃厚的墨色裏穿梭，等到避開一層毒瘴，她就看到毒瘴之下的至深處有一列金光熠耀的法陣。
魏獻儀找到了裂隙不能修補的關鍵，她高興地回頭看向赤雲，“這陣法大抵就是限制我們修補裂隙的原由所在。”
赤雲見她開心，也不由得微笑，他正想說些什麽，就被一道極其強勢的力量深深吸引去。
“小儀，我控制不住自己！”赤雲十分緊張地喊了一聲，他的身體被狠狠拽去了法陣中央。
魏獻儀心道不好，出手拽住赤雲卻沒能留住他。當即運氣靈力，使出真龍龍息想要停止法陣的運作。
而就在此時，她的眼前浮現了各種各樣的生物模樣，彎弓似的鳑，游絲般的鲏，還有池殊先前說的魚魚……但這些都並非實物，而是被剝離肉身後的殘魂。
念及此處，魏獻儀心顫不已，她慌忙喊出赤雲的名字，回應般似的，赤雲在與法陣還有一段距離時，變成了六尾火狐。
流光細碎，膽顫心驚之間，魏獻儀以長袖攏住了六尾火狐，然後使出一道龍息斷絕了狐貍和法陣之間的聯系。
魏獻儀懸於半空，眼看著赤雲的衣裳墜入法陣，化作灰飛，噔噔心跳不止。
她已經弄明白了這處法陣只對妖族生效，先前所見的殘魂，皆是北海游蕩在外未被編入族群的普通妖精。
守護裂隙的士兵因是出自各個族群，多多少少受到真龍龍息的庇護，因此他們探入裂隙時不曾遭到法陣的攻擊。而赤雲則是地地道道的、最為純粹的陸妖，因此會觸發法陣。
救出來赤雲的原型後，魏獻儀立馬將他帶回裂隙之外的安全地界。
白龍池殊一件六尾火狐，登時楞住，他語聲遲疑：“赤雲哥哥？”
六尾火狐被那暗處法陣吸取了全部靈力，已無法對白龍池殊作出任何回應。
狐貍眸子一派漆色，眨眼之間，似有銀色清光，它看了看魏獻儀，卻很快垂下眼皮。
六條赤色狐尾齊刷刷地拱入魏獻儀的懷中。見魏獻儀無動於衷，它又向她蹭了一蹭，魏獻儀這才拍了一拍它的額首。
白龍池殊見狀立即問詢魏獻儀那裂隙底下的狀況，魏獻儀與他詳細說了一番，他便能明白當即的要緊情況。既已經找到了法陣所在，北海之內，破陣之事便不再真龍話下。
白龍池殊與魏獻儀合力破陣，隨後凈化毒瘴，再修補裂隙。為防止此處空間再度扭曲，魏獻儀設了一道無形的抗壓屏障，從此裂隙合並為一，裂隙兩岸的北海游民再不會受到無妄之災身死法陣之中。
又過幾日，此處地帶徹底覆原，他們準備動身回到凈若龍宮。
但赤雲久久無力恢覆人身，魏獻儀用了許多法子都無濟於事，最後才不得不在白龍池殊的反對下，以精血註之，助赤雲得以恢覆。
然而魏獻儀在點出精血前並未想到這樣一個問題，狐妖恢覆人身，卻無一物可蔽其體……
於是赤雲落她滿懷，烏木似的長發綴滿她的肩頭，惹得她脖頸發癢。魏獻儀雲袖折疊，趕忙將他掩藏在一椅貝扇內，一時，他如海中真正的貝扇美人。
二度化形的他更添一種柔色，面容清雋，眉眼溫潤，若皓月清和。
“小儀……”他黏黏乎乎地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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