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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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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回響

離開石橋街去往實驗中學,陳默坐上了那輛404路公交車。

十年了,這趟車還在,線路和經停的站點也和記憶裏一模一樣,只是換了更大更幹凈的車。午後車裏沒什麽人,陽光明晃晃地照進來,照得人昏昏欲睡。

在“實驗中學”站下車後,沿著林蔭道步行兩百米,就看到了實驗中學氣派的校門。校門右側有間奶茶店,是老板自創的品牌,名叫“小荷”,在這裏已經開了十多年。陳默從沒喝過,從前是沒錢,現在是沒興趣。

她推門走進店裏,隨便點了一杯喝的,又在店內的拍立得照片墻前看了一會兒,最後在角落裏靠著落地窗的位置坐下。

下午三四點的樣子,學校周圍十分安靜,窗外的人行道上很久很久才會經過一兩個行人。陳默拿起手機,打開了某個匿名分享生活的app,點進關註列表裏唯一的用戶,一個帶著灰色默認頭像的主頁裏。

用戶名是“A”,性別女,年齡100歲,簡介是“討厭所有人”。

A的主頁裏堆積著持續了一年多的幾百條碎碎念,有時幾天都不發布,有時一天又會發布數十條,總在語焉不詳地自說自話,遣詞造句顛倒淩亂,乍一看根本不知道在說些什麽。網絡海洋茫茫無際,倒也沒有人關註A,她每條自說自話底下都是無人問津的狀態。

可是在這幾百條碎碎念裏,有五十多條都在說,疼。

還有更多的時候,她會帶上“死”這個字眼,以及癲狂的“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A的主頁是陳默在春節假期間偶然刷到的,在劃走的前一秒,她覺得心臟被狠狠戳了一下。那晚她熬夜看完了所有,A從不求救,只會在這個小小的虛擬空間裏無力地洩憤。陳默的心中逐漸描摹出一個飽受校園霸淩的女學生的形象,最終,A的影子竟變成了十年前的自己。

A的IP所在地就是冬城,陳默便讓小武找黑客調查A的底細。後來她卷入車禍銷聲匿跡,關於A的調查也被擱置,直到前幾日,小武才給她拿來了關於A的所有調查結果。

巧的是,A居然也是實驗中學的學生,高二在讀。

於是一個關於拯救和報覆的計劃在心中成形。結束了在餘聲身邊的臥底,回到秘密住所之後,陳默便以A的口吻向冬城日報《讓我幫幫您》專欄的熱線信箱發去了求助郵件。

她先後一共發出三次求助,直到第三次,終於收到了回覆。

四點四十五分,不遠處的校園裏傳來了最後一堂課的下課鈴聲,隨即放學前的喧鬧聲此起彼伏,並熱熱鬧鬧地傳到了校門外。

陳默打開手機,再次刷新了A的主頁。果然一下課,主頁上又多出了一條狀態。

——又被鎖在三樓廁所了,你們能不能有點創意啊?不過真他媽的清靜!昨天放學去超市那把水果刀39塊9,快了快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們一個都別想活!

陳默沈著臉放下手機,又從包裏拿出另一臺手機,再次發出信息。

***

下午出太陽了,顯得昏昏欲睡,不過還好,離下班只有一個小時了。

丁葉百無聊賴地打開手機摸魚。自從春節前地產板塊的那個重磅專題的采訪以失敗告終,她就被調離了原部門,被安排到雞肋欄目《讓我幫幫您》,負責接收整理讀者的求助郵件。

她已經想通了,工作嘛,沒必要那麽拼,混日子拿錢就行。

起初這種想法對於一個超有自尊的學霸來說是令人汗顏的,但經過社會久而久之的鞭笞和折磨,她覺得倒也沒什麽,她現在只想安安穩穩地守住這個鐵飯碗。

這時,手機上突然彈出一條消息:姐姐,救救我。

丁葉皺眉,默默點開了那條消息,心頭惶恐不安。但也她明白,這件事,是她遲早要面對的。

對方是前天深夜聯系上她的,丁葉在昨天白天上班時例行整理郵件時才發現。對方自稱是實驗中學高中部的學生,長期遭受同學的欺辱和霸淩,現在很想去死。

丁葉當時有點懵,關於這條求助,她聯想到的第一個人居然是當年的陳默。

她還沒回過神來,對方再次發來郵件:今天上午課間,我又在走廊上被隔壁班的人故意伸腳絆了一跤,下巴都磕青了,他們笑得好大聲。

丁葉的心裏隱約不是滋味,卻又不想多事,她給這兩封郵件做了標記,繼續摸魚上班。昨天下午,對方又發來了第三封求救信:冬城日報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求求你們幫幫我吧!你們一定會平安幸福,好人有好報的!

這啥?丁葉傻眼,熊孩子這是在拿捏威脅她麽?

可是,一旦有了這樣的念頭,丁葉的不安便成倍地開始增加。她想到最近幾個月來,她的高中同學們過得都不太好,先是姜鑫犯了案子,丟掉了公務員的鐵飯碗,李曉欣因為工作疏忽被酒店辭退,到現在還沒找到新工作,唐夢然忍無可忍提出要和出軌的丈夫離婚,卻依舊被渣男糾纏和威脅,還有那個叫秦山的胖子,聽說他光是走在路上就莫名其妙被人打了,連腿都折了......倒黴的同學不止這些,現在的她算是厄運的幸存者,雖然沒有以前在重要部門當記者時那麽風光,但起碼還在安安穩穩地活著。

期間還有一件事,陳默在車禍中死了。

她的死訊給丁葉帶來了極大的沖擊。她原本以為自己會因此安心,卻沒想到內心竟變得更加焦灼。

丁葉知道,陳默那游離不甘的魂魄依舊飄在冬城上空,宛如俯視人間的神祗,靜靜註視著他們所有人。她需要做許許多多的善事才能維持現在的安穩,不然,她的良心依然會有所不安。

昨天下班前,丁葉下定決心,回覆了遭受霸淩少女的求助信,她把自己的手機號附帶在郵件中告訴了對方,讓少女在下一次遇到霸淩時立刻聯系她。

僅僅只過去了一天,她擔心的事就發生了。面對少女發來的短信求助,丁葉迅速拎起出采訪背包,快步離開了辦公室。

臨走時經過專欄負責人的辦公室,丁葉敲了敲門,簡短地告訴領導要去調查一起校園霸淩事件。原本她還有些擔心負責人不屑地說她小題大做,不料領導聽完竟一臉關切。

負責人拿起電話,又指派了幾名報社的得力幹將和丁葉同去,放下電話後,她叮囑丁葉,一定要註意安撫學生的情緒,同時盡可能地把實驗中學校園霸淩的事調查透徹。

丁葉備受鼓舞,更覺得突然解脫,加快了去往實驗中學的腳步。

***

放學前,校門還沒打開,陳默走進去的時候被門衛攔住。

“你找誰?”門衛很負責。

“高二九班,劉梓璇。”陳默報上A的姓名班級,面色從容地告訴對方,“我是她小姨,來找老師咨詢一下梓璇最近的情況。”

保安記下學生信息,正要打給高二九班的班主任核對,這時校門裏一個年輕女人突然探過頭來,爽朗地問:“您是劉梓璇的家人?”

陳默朝對方看了眼,女人個子很高,身材健碩,穿著身黑白相間的運動服,脖子上還掛著一只口哨,大約是這個學校的體育老師。

她點點頭。

保安見狀,想著信息對得上,便沒有繼續打電話核對,揮揮手讓陳默進校。

不遠處那位老師站在原地,用目光迎著陳默走進校門,客氣的笑容隨即收起,有些嚴肅地說:“梓璇家長,梓璇近段時間在學校裏的積極性不是很高。”

“她怎麽了?”

陳默冷靜地回問,一面徑直朝高中部教學樓的方向走去,女老師只得大步跟上。

“有好幾周她都沒來上體育課了,雖然我不是她的班主任,無權過問太多,但這種情況,你們當家長的還是需要重視一下,尤其是孩子的心理健康。”

陳默偏過頭,友善地朝他笑笑:“老師怎麽稱呼?”

“我姓袁。”

“謝謝袁老師對梓璇的關心。”陳默前一秒還是客套滿滿,下一秒話鋒一轉,有些尖銳地問她,“袁老師,不知道梓璇缺課的事,您告知她的班主任沒有?”

“欸?”

袁老師楞了一下。按常理說,任課老師發現學生有異常情況,首先需要向學生所在班級的班主任告知,但是......

她有些抱歉地笑笑:“梓璇小姨,要不,您還是親自去向九班的班主任老師當面溝通吧。”

“是有什麽不方便說的嗎?”陳默故作疑惑。

其實她心裏都清楚,實驗中學是一所以應試出名的學校,體育課這種無關緊要的課程在高中部完全不受重視,早在十年前,就有老師默許學生不去上體育課,以身體不適的借口留在教室裏刷題。

袁老師面露難色,卻挨不住學生家長的視線拷問,小心翼翼地說起:“您知道的,現在高二的學生學習壓力大,每天都有做不完的題,其實在我的體育課上,很多尖子生都會在班主任的默許下缺席,但梓璇的情況和他們不一樣,她在學習上的積極性不算太高,之前她在我的課上明明很活躍,但最近大半年來情況突變,所以,我擔心她是不是在心理上遇到了什麽坎兒,又或者,在學校裏遇到了什麽讓她不開心的事......”

袁老師說著,發現陳默看她的眼神有了微妙的變化,她的情緒好像產生了細微的起伏。

“啊,不好意思,我一個副科老師居然說了那麽多,梓璇家長,您還是找她的班主任好好溝通一下吧。”

袁老師匆匆結束了這個話題,這時他們已經走進教學樓,有來來往往的學生開始在她的身邊喊著“袁老師好”。

“謝謝袁老師的關心。”陳默朝她微微頷首,突然又笑著問道,“不好意思,請問洗手間在哪邊?”

袁老師絲毫未察覺,指著教學樓一側說道:“就在那邊最頂頭,每層都有。”

陳默順著她的手指朝那邊看了眼,有些迷糊地笑了:“好吧,那我去梓璇班級的樓層找找。”

謝過袁老師後,她上到三樓,十年過去了,這裏還是高二的教室。

臨近放學,走廊上亂哄哄的,陳默一路穿過嬉笑打鬧的高中生,徑直走向三樓的女廁。

推門走進去的時候,她有一瞬間的恍惚。潛意識在拼命拒絕,內心卻又對抗般地,逼迫她努力踏進這條痛苦的回憶長河。

四月的晴天傍晚,夕陽從那道小窗照進女廁,地面上濕漉漉的,映著陳舊的暮色。

這裏比十年前陳舊了不少,但意外地幹凈明亮。眼下女廁內空無一人,前四道門虛掩著,只有最裏面那扇門緊緊關著,門外的鎖扣上抵著一根長長的拖把桿,裏面的人就算用盡全力也沒法出來。

而她的腳步聲卻讓最後這扇門內的受害者屏住了呼吸,就像完全不存在一樣。

大概是不知道來者是誰,少女不敢貿然求助。陳默很熟悉這種心理。

——三樓女廁,我被困住了,阿姨,救救我,求你了。

她低頭拿出了與冬城日報聯絡的另一臺手機,迅速發出信息。

對方立刻回覆:別怕,叔叔阿姨馬上就到。

收到這條消息後,陳默終於放下了懸著的心。她關掉手機,取出卡掰斷並丟棄,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她曾經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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