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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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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時

按照慣例,新進入三號城的學員需要接受為期十六天的觀察,再由導師評定資質,為其分配研究項目,才能成為一名正式的醫學研究者。

許嶼如期來到了三號城的中心廣場,在一座巍峨的白色石像旁等待。鐘聲敲響第七下,道路的另一端終於出現了人影,來的卻並不是同期的學員,而是身著白袍的導師。那是西爾維婭女士,身為三號城的奠基者之一,她的形象被刻在了三號城的城徽之上。

許嶼往前迎了兩步,“您好。”

西爾維婭戴著一只金邊的單片眼鏡,看上去嚴肅、謹慎,不容親近,此時卻微笑道:“這麽拘謹,我的年紀已經這麽大了嗎?”

僅從外貌來看,西爾維婭無疑是年輕而美麗的,許嶼一怔,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西爾維婭卻並沒有等待回話的意思,她繞過石像,邁向了一條狹窄幽靜的小徑,示意許嶼跟上去。

“抱歉,西爾維婭女士,我需要在石像旁等待一趟列車,去接受資質審核。”

“不,你可以省去這道程序,”西爾維婭眼帶欣賞,說道:“我這裏有一個研究課題,交給你很合適。”

許嶼停在原地,“您……之前有聽說過我?我的意思是,能得到您的指導,我很榮幸。”

西爾維婭點頭,“當然,得知你毫不猶豫選擇了三號城,我感到很欣慰,比起那些削尖了腦袋想去五號城的……”西爾維婭及時掐斷了這句話,繼續邁步,“走吧。”

小徑最終通向了一棟半球形的建築,這是西爾維婭的私人研究所。穿過外部的庭院,兩人停在了纏繞著薔薇的拱門面前。

西爾維婭剛踏上臺階,拱門應聲而開,露出層層排列的儀器與屏幕,終於顯露出一絲冷硬的氣質。

“我知道你的過往經歷,你的故鄉在混沌區,是嗎?”西爾維婭翻檢著櫃架上的資料,隨意問道。

“是的。”許嶼想要發笑,似乎每個初次見面的人,都忍不住向他求證這個問題。

“這沒什麽不好,你有著豐富的人生體驗,一定也對世界的秩序有更多更深的感悟。”西爾維婭又轉頭看他一眼,毫不掩飾對這個學生的偏愛。

“世界的……秩序?”許嶼咀嚼著這幾個字,感到一絲奇異的力量。

“你以為的醫學研究是什麽樣的?治病救人、懸壺濟世?這自然也沒錯,但並不全面,身為三號城的研究人員,我們真正想要探索的,是更廣袤而神秘的領域。”

西爾維婭翻找了許久,終於看見了那沓紙質資料,把它從最頂層的暗格裏拿出來,撫了撫表面的燙金字樣,遞到了許嶼手中。

“我簡單解釋一下,以機體恢覆為例,一個人生病了想要痊愈,是一個調整身體狀態的過程。這也可以用另一種思路來理解。”

許嶼想了想,遲疑道:“一種……自我的重塑?”

西爾維婭不由得微笑,搖了搖頭,“成為我的學生,思考需要更大膽一點。痊愈的過程,拆解開來,就是生病的軀體重新轉換為健康的軀體,等同於讓身體回到過去的狀態。這是一種……時間的回溯,同時也是秩序修覆的過程。”

這沓資料看上去只有薄薄一層,捧在手上卻十分沈重,並不像紙張,而是別的什麽厚重的物質。表層有一行燙金的字樣,寫的是“瞬時碎片提取”。

“瞬時,碎片。”許嶼忍不住觸碰那行字,若有所悟。

“瞬時的意義,你明白嗎?無數個瞬時可以匯聚成時間,而時間本身,就是世界的秩序。”

西爾維婭忽而嘆了口氣,“把每一個特殊的瞬時凝結、提取出來,可以發揮巨大的效用,改變事物運行的規則……但願你能明白。”

字面意思不難理解,但這些話語裏傳達的想法,卻讓許嶼感到一絲驚懼。世界的秩序,多麽宏大的概念!如果能夠施行,留存住過去的“瞬時”,可以從根本上影響現有的一切,這幾乎是一種顛覆性的力量。

“您的這項研究,是對外公開的嗎?”許嶼問道。

“目前來說,這只是一個雛形,沒有數據佐證,即使一字一句地講給五號城的那些將領官員,他們也難以理解,何必浪費時間。”西爾維婭一攤手,表現得很坦蕩,“當然,如果有人主動問起,我也不會隱瞞。”

“好了,你自己看吧。”西爾維婭,“我的下午茶應該送到了。”

西爾維婭離開了,這個地方越發空曠,許嶼暫時放下手上的資料,拉開了對面的百葉窗,窗外有眩目的白光,幾只灰羽雀輕盈飛過,停在了湖心的亭角之上。

一架懸浮軍艦停在了四號城的上空,正對著一座深棕色的建築。遠遠望去,黑色大門纏繞著鐵質的荊棘,石階兩旁有軍人持械看守,氣勢迫人,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在空中凝結。

“軍事監獄到了。”一道播報響起。

聞人芩離開座位——自從聞人珣正和她的血緣關系在眾人面前袒露,便再也沒人記得她原有的姓氏——接過監獄長遞來的名單,一邊翻閱著,一邊在士卒的簇擁下走下了扶梯。

她是新上任的軍官,負責督查維護監獄的日常秩序——這本來是個中規中矩的職位,沒什麽發展前途,真正有野心的學員,會選擇去往四號城的現役軍隊,而不是跑來看守監獄。但是,她畢竟叫做“聞人芩”,有這樣一個名字,無論去到哪裏,都免不了受到追捧。

踩上地面,聞人芩沒有急於邁入眼前的建築,而是繞到了軍艦尾端的位置——那裏關押著新逮捕的囚犯,霍曼也在其中。

兩個日夜過去了,聞人芩的情緒稍微緩和了一些,此時在冷風中等待,也能平穩地呼吸了。金屬滑動的聲音響起,尾端艙門打開,幾個人脖頸上掛著枷鎖的人被推了下來。聞人芩一眼就看到了霍曼,幾乎是難以遏制的,一股恨意飛快從心裏滋生出來,又明顯地體現在她的眼神裏。

等候在一旁的獄卒極有眼色,一腳踢翻了霍曼,聽到後者開始哀嚎,立刻又上前去狠狠補了一腳,罵道:“叫喚什麽!”

霍曼也看見了聞人芩,他有些畏懼地往後縮,他擡頭四望,絕望地發現,自己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認真論起來,聞人芩對於折磨霍曼這件事並沒有多少興趣,她唯一渴望的,只有謝諾夫的覆原、覆活,而這顯然是無法實現的。她心裏的恨意像一簇毒箭,對準了許多個目標,但有些目標遙不可及,有些目標無可撼動,就只剩了一個霍曼,他是絕佳的情緒出口。

“第九號監牢還有名額嗎?”聞人芩輕聲問道。

根據先前的資料來看,第九號監牢是一個高溫密閉的空間,在檢測到囚犯瀕死時會慢慢降低溫度、輸入空氣,反覆如此,處於其中的人,不必再施加別的刑罰,就已經生不如死。

“有的有的,”獄卒迅速領會她的意思,一把拎起了霍曼,殷勤道:“這就把他關進去。”

第一天上任,沒有太多繁雜的事項,聞人芩在一眾獄卒的探詢目光之中,快速地查看了軍事監獄的全貌,只在戰俘區停了一會兒,很快返回了獨立的辦公區。這裏的整體氛圍與監牢如出一轍,盡管一應物資都十分齊備,燈光明亮,視野寬闊,但連個窗戶都沒有,只能通過監視器看到外界的景象。

聞人芩坐在一張靠墻的長椅上,不斷切換監視器的視角,屏幕裏無數個相似的人像在晃動,或蹲或站,低著頭,眼睛藏在雜亂的頭發下。她沈默著看了三十分鐘,忽然按下了桌面的通訊按鈕,說道:“調一輛座駕,我要去一趟三號城,”

湖面泛起了金色的光澤,一輪人造的“太陽”正從庭院的另一端緩緩落下——比起自然的太陽,這人造的光源要規律得多,完美地把晚霞調成柔和的色彩,同時保證所有人都能看到最佳視角的日落過程。

許嶼端著一杯冰水,站在窗邊慢慢喝著,他偶然一轉眼,正巧瞥見一只白色的水鳥,從湖邊的水草裏騰起,飛入一束光線之中,毛羽變得色彩斑斕。他短暫地拋開了腦子裏的問題,往前走了一步,想看看水鳥最終會飛向何處。

忽然響起了電鈴聲,那是用編鐘錄制的聲音,無論在何種環境播放,都有一種古樸、悠遠的氣質。

許嶼放下水杯,穿過十數條回廊,跳下階梯去開門——這偌大的建築,現在只有他一個人。

門外的人似乎沒有停止過按動電鈴,一直到許嶼站在門前,還能聽見編鐘的聲音在空中回蕩。

他推開門,看見一個出乎意料的人。

“芩?”

聞人芩站在石階之下,手上撥弄著門外的薔薇花藤,回過頭來,露出個轉瞬即逝的笑,“我可以進去嗎?”

許嶼沒說什麽,只是把門推開一個更大的角度,讓她走進來。

研究所內部設有一間會客廳,許嶼替聞人芩指明了方向,自己則去了另一個方向,調制一杯果汁。

在這過程中,他忍不住想著,在這一天時間內,自己幾乎沒有接受外界的任何消息。她突然過來,是有什麽不尋常的事發生了?

聞人芩接過水杯,順手放在了面前的桌面上,她神情覆雜,一只手在衣擺上攥了又纂,非常忐忑無措的樣子。

又過了幾分鐘,水杯底部已經洇出了一圈水汽,她終於開口,語調拔高了一些,她問道:“許嶼,你可以永遠陪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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