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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浮生一夢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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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浮生一夢18

噩夢中那個仙人, 看著魔女發瘋。

她說“永不會被你渡化”時,藏在魔女身體中的緹嬰,看到了仙人微有失神的神色。

緹嬰與自己的前世感同身受。

她此時也不禁生出一種報覆的快感:若你真是天道, 那便要允許這世間有逆鱗的存在。

何況天道, 是這般無情的嗎?

在柳輕眉的故事中,柳輕眉求遍諸神諸佛, 巫神宮的神女不回應,高高在上的天道也不看。

那麽在魔女緹嬰的故事中,天道的垂首,便像一種諷刺。

……仙人江雪禾的存在,對魔女來說就是諷刺。

你不看其他人, 那你看我做什麽?

緹嬰在魔女的心中淚眼婆娑,怔忡掉著眼淚。明明知道這是前世, 這不是她的師兄,她依然因感受到魔女的心境, 而蜷縮起來, 痛得受不了。

可是魔女卻沒有她這樣脆弱,沒有像她這樣掉眼淚,沒有像她這樣一有什麽事, 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師兄、要撒嬌要撫慰。

魔女冰冷的眼睛看著仙人。

仙人垂下了眉目。

仙人江雪禾終於緩緩開口。

他承認他的身份時, 天地間隱隱有回應,萬木萬草輕拂,讓魔女感受到了那種不尋常。

她聽到仙人說:

“比起天道這種說法, 我更願意自稱為仙人。我不過是萬千天道中的一縷,你可以說我是天道, 但我不代表天地所有的意志……紅塵人世,是你成仙的修行之路。而所有一切, 都是我的一場修行。

“天意無情,有情人間。我是‘有情’的那一部分。

“因果輪回,世情皆孽,我維護的,只是‘秩序’。這不難以理解,塵世種種,千年萬年,其實都是亙古不變的。仙也好,魔也好,誰占上風,我都一視同仁。

“世間萬物皆有氣運一說。天闕山以往多出仙人,已經用盡了自己的氣運。天闕山為魔所害,魔物崛起,魔起正如仙隱神滅,亦符合‘定數’。”

他竟然在耐心跟她解釋什麽叫天道,什麽叫秩序。

魔女睜大了眼睛。

一滴淚噙在她眼中,她看著他的臉,再一次感覺到了這種荒唐——他始終不理解她在痛苦什麽。

魔女不禁詢問:“那我呢?對你來說,我是什麽?你說過你偏愛我,你的偏愛,不值得為我做點什麽嗎?”

仙人微滯。

他半晌回答:

“我亦想過你,想為你打破一些‘定數’。但天地秩序,本就是天道所定,我不過是萬千天道中的一縷,我想戰勝所有的‘無情’,亦是艱難。

“天闕山滅門那一日,我確實知道。我只是被自己壓制,去不了……我很抱歉。

“你放棄自己的所有天賦,墮為魔,日夜受魔氣侵蝕,你若控制不了它,總會走向歸於混沌、徹底消散的結局。我和你有緣,我不願看到你這樣。我希望你成仙,長伴我身邊。”

“有緣?”魔女反問,“是因為你在千山修行時,我總去煩你麽?是因為你動了凡心,你開始對螻蟻生出同情心了嗎?”

仙人無言。

事情不是那般簡單,但他淡漠慣了,拙於口舌,在伶牙俐齒的魔女面前,向來占下風。

他只是說:“我很早就認識你了。”

他的平靜,更是激化了魔女的怒。

魔女冷笑一聲。

她有很多話要罵出來,覺得很多事荒唐可笑,覺得他既然那麽厲害,為什麽不幫她殺盡她想殺的人。但她勉強有的一絲神智,又告訴她,這不怪他。

也許一切在天道眼中都是正常的。

人死燈滅,與日月輪回,沒有任何區別。

他偏心一只螞蟻,為了這只螞蟻,他可以稍微做一些改變,但他永不會知道螞蟻在想什麽,在愛什麽恨什麽怨什麽。

除非他也變成一只螞蟻。

魔女定定看著他。

仙人以為,按照緹嬰的脾性,她必然發瘋,必然與他大打出手,與他決裂。

他想著該如何挽回……

他看到了魔女一滴淚眨落。

如滴水濺入一汪清池,其實尋常,卻讓他心頭微滯。

他眼眸幽黑沈靜,旁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魔女卻並未將劍砍過來。

她好似生氣,又好似疲憊。魔女掉頭便走,化為血霧,在風中一吹便散。

仙人江雪禾在屍山血海中站立許久,他擡手,化了這裏的怨氣後,才離開。

怨氣多了會生魔氣,生魔氣對仙人來說並無妨。但仙人不想緹嬰身上沾更多因果了……他不想她走到萬劫不覆那一地步。

--

仙人依舊跟著魔女。

默默跟在她身後。

某一日,魔女在渾渾噩噩間醒來,發現自己回到了自己當魔時的洞府。

流水潺潺,石桌石凳,面前跪著一人。

她因為神智受損嚴重,已經忘了自己在糊塗前,在殺什麽人,做了什麽惡事。只知道睜開眼,便看到江雪禾跪在石榻前,捉著她一只手,在凈化她的魔氣。

魔女靜看他。

冷雋的青年低垂眉眼,眉眼線條淩厲,鼻梁與唇角的弧度也透著寒意,但他看人時,又是溫潤和氣的。那點溫潤中和了他的凜冽,讓他僅是冷淡,而不是誰也不能靠近。

魔女微微出神。

她昔日就是被他皮相所迷,去隔壁的千山玩耍,在萬木枯敗間,看到了坐在凈池邊的江雪禾。

她回去告訴師兄師姐,說千山多了一個修士,大家都不相信,說她胡說。

那是一個實在存在感低弱的小修士,緹嬰將江雪禾看作是山林野修——問他什麽,他都回答;他卻從不起頭詢問她。

他也不見她的師兄師姐、同門師父師伯們。

天闕山壓著千山定親,她其實沒什麽底氣,不確定他的心意,但他只是看了她半晌,目色驚訝、迷惘,之後是若有所思,他點了頭。

現在想來,從他“驚訝”開始,就應當打住的。

他根本不理解她的感情,他只是覺得她有趣罷了。

魔女回想這些,冷冷開口:“我又做你接受不了的事了?”

仙人一怔,沒想到她會願意與他說話。

他擡頭看她一眼:“沒有。”

他似想安慰她,多嘴了一句:“你做任何事,我都可以接受。”

這話卻倏一下,點燃了魔女的怒火,讓魔女想起了兩人的不同。

她陰陽怪氣:“你當然可以接受,你又不在乎。”

江雪禾嘆口氣。

他道:“我在乎你,我沒有騙你。我希望你開心一點。”

魔女滿是戾氣的眉眼,在此怔住。

她道:“師兄。”

他擡頭。

魔女看著他:“我永不會開心的。”

他怔住。

他道:“我會陪你的。”

魔女道:“我遲早歸於混沌,救無可救,你陪不了我。”

她傾身,俯到他耳邊,聲音甜下來,誘哄他:“……你想救我嗎?”

仙人一動不動,半晌“嗯”一聲。

她坐到了他懷中,摟住他脖頸,甜蜜道:“師兄,你幫我殺幹凈仙門所有人,助紂為虐的不夠,知道玉京門計劃卻裝不知道的人,也該死。沒有去救的人該死,事後嚼舌根的還是該死……讓我們殺殺殺!”

她殺氣深重。

仙人看到了她的魔氣叢生,沿著她的靈脈,侵蝕她的一切。

那魔氣順著他的身體向上攀爬,魔物極盡誘惑本事,要將他變成她手中殺戮的刀:“……師兄,只要你幫我殺幹凈這些,我會跟你回去。

“到時候,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不和你搗亂了,我乖乖克制自己的魔性,跟著你修行,跟著你修仙,生生世世陪著你,好不好?”

仙人面容低垂。

他心中空茫。

他知道她此時所言所行皆代表了她的無可救藥,他想救她,卻不知如何救。

仙人只好將仙力輸入她體內,幫她緩一緩魔性。

他懷中依偎的少女一點點僵硬,眼睛擡起,懵懂又怔忡地看著他,他便知道她又找回了一些人性。

魔女緹嬰問他:“我剛才跟你說什麽了?”

她連剛說的話都不記得了。

仙人沈默片刻。

他抱住她,輕聲:“沒事的,你睡吧。”

--

魔女狀態很差。

她反覆無常,脾性暴戾,動不動就會發火。

她的暴怒,與現實中緹嬰那種小打小鬧不同。待在她身體中的緹嬰,都要被魔女的糟糕狀態嚇得一驚一乍,惶然十分。

魔女自己也感覺到了自己魔性的難控。

有一日夜裏,她睡在石榻上,醒過來時,看到仙人又在為她輸送仙力。

她看他半晌,緩緩說:“師兄。”

仙人知道她一清醒,就要折騰。

他應了一聲。

他聽到魔女說:“師兄,我恨你。”

仙人搭在她脈上的手指定住。

他垂著眼。

躺臥著的魔女看不清他神色。

她盯著他,看到他又一次,輕輕地“嗯”了一聲。

魔女繼續:“我知道不怪你,不是你的錯。我知道你對我很好,你想拉我回頭,可我還是很難過。

“我更難過的是,你不知道我在難過什麽,你連問都不想問。”

仙人江雪禾微微擡臉。

他頓悟了她的想法,微有遲疑:“……你在難過什麽?”

魔女臉上浮起一絲古怪的笑。

她卻嘆口氣,從座上爬起來,依偎向江雪禾。

他習慣她的靠近,並沒有推拒之意,直到她伏到他耳邊,半真半假:“師兄,即使我魔性深重,無藥可治,你也會陪我,對不對?”

仙人點頭。

她問:“那我消失了怎麽辦?”

仙人以為她態度終有松動,心中竟有一絲安慰。

他溫溫和和,也試探她的態度:“你不會消失……如果你願意讓我幫忙的話。”

她眨眨眼。

她轉著他的發絲,偏臉打量他,道:“我是你最喜歡的一只螞蟻?”

這話,仙人不知道該怎麽接口。

好在魔女也不在意他的答案,她只是在趁著這片刻清醒時間,在思考,在整理自己渾噩的大腦。

魔女說:“我消失了,你也依然在乎我,對不對?”

仙人說:“……我盡量不要事情到那一步。”

魔女嬉笑:“那怎麽行?你是天道,你可不能違背你自己定下的原則。萬物有序,若因你的私情而改變什麽,攪亂了一切,那你可要愧對除了我以外的眾生咯。

“那怎麽行?我可憐你,喜歡你,才不舍得你那樣。”

仙人疑心她在陰陽怪氣。

他半晌道:“你不是恨我嗎?”

魔女怪異地看他這副不通情的樣子一眼。

她道:“我既恨你,又喜歡你。”

這恐怕是仙人難以理解的感情。

他便又保持沈默了。

而魔女追問:“如果我消失了,你還會在乎我嗎?”

仙人被逼無奈,答:“會的。”

魔女便像是松了口氣。

她趴在他肩上,落落地說:“那麽,你就陪我走到我消失於混沌好不好?等我消失了,我就不恨你了。”

她執著地要他答應。

很久很久,他才很低聲地“嗯”一聲。

那聲極輕,如煙似羽,落落簌簌,魔女卻不在乎。

她好像為他的答案而高興,好像因此而原諒了他幾分。

她在他耳邊說話:“那師兄,我想要你。”

仙人怔住。

在她身體中魂不守舍的緹嬰也怔住。

仙人和緹嬰都如稚子一般,被魔女的語出驚人,而驚得心中無措。

魔女笑吟吟地彎著眼看仙人。

仙人詢問:“你是想和我雙修,拿走我的一部分力量,提升你的修為?”

魔女身體中的緹嬰:“……”

她呆呆地看著這個木頭仙人。

魔女的眼神微冷。

她卻笑:“是啊,不行嗎?”

仙人說:“……隨你。我不在意這些。”

緹嬰在心中想:你身體都開始僵硬了,你說你不在意?

原來你還是有一點感覺的嘛。

緹嬰在心中擠兌半天,忽而看到自己扒了他的衣衫,他肩頭露出……她一下子臉紅,有點尷尬。

緹嬰便保持著這種既想偷看、又不想偷看的狀態,她在心中想著一件事,好轉移一點自己的註意力——

她知道魔女在騙仙人。

魔女只有一句話是真的,她恨江雪禾。

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讓天道憐惜一眼的,就應該萬世長存;被他看也不看一眼的,就堙滅得無聲無息。

魔女心中愛慕仙人,但她在天闕山滅亡後,永不可能接受旁觀一切的仙人。

事情不怪他。

但她喜歡他,她便會恨他。

魔女腦中有了一個計劃,她想報覆仙人。

她想要無情無欲的仙人,也知道她的感受。

--

魔女睡過仙人後,仙人再次被拋棄。

這一次,仙人想找尋魔女的蹤跡,卻遇到了一些阻力。

她實在是一個有天賦的孩子——

雙修後,拿走了他一部分氣息,既用來提升修為,也用來屏蔽他的感應,對付他的“無所不能”。

他再次能感應到魔女時,魔女已經將事情做絕,要將事情導向最無法挽回的一步——

她去殺青木君了。

她要在青木君的成仙大典上,阻止青木君成仙。

她要與青木君同歸於盡,帶著青木君一同歸於混沌,消失於天地間。

她要趁著自己還有意識的時候,消滅掉她自己,與死去的同門永遠地告別:

萬事萬物自會長存,只是她不想長存於這個世間了。

--

仙人探到緹嬰的氣息,無所不知的他,便知道她要怎樣一個結局了。

江雪禾立於天地間,長久地凝然,長久地空茫。

他洞察她的念頭。

他回到了千山。

他坐在千山靜水邊,在日落日升、第一縷陽光俯下時,點化了一個山水精怪化出人形。

山水精怪喜不自勝。

精怪不過是千山的萬千氣息中最尋常的一道,卻因長伴仙人左右,而有了一絲靈氣,從而能被仙人點化,化為人身。

對精怪來說,這是成仙的第一步——江雪禾常日在千山,精怪當然知道這不是尋常的仙人,是比仙人更厲害的存在。

精怪要道謝仙人點化之恩。

仙人道:“你叫什麽?”

精怪恭敬:“小人給自己取了個名,叫林青陽。小人願侍奉大人……”

仙人背對著他,一道光拂過,敕令落在了林青陽身上。

林青陽得到仙人的敕令:“從此時開始,千年為期,你將守於千山,守護小嬰生生世世。敕令不解,你永遠踏不出千山十裏之疇。”

林青陽猛地擡頭。

對仙人的感恩,多了一絲震驚、怨氣。

林青陽藏好自己的不服不甘,想掙紮一二:“是天闕山的緹嬰嗎?她都成魔了,她哪有生生世世……”

仙人起身。

他說:“我帶她回來。”

林青陽小心詢問:“那千年以後……”

仙人道:“千年以後,若是她依然無法成仙,我依然無法渡化她……我便陪她一同消失吧。”

--

他開啟那只創了一半就被緹嬰拋棄的大夢術。

他設下大夢咒,將天地法則困住千年,將自己困於大夢陣中。

大夢術從混沌中搶走魔女的一絲魂魄,將仙人的魂魄融入其中,就此生效,護二人魂魄一日日輪轉,一日日清洗凈化。

大夢術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仙術。

它只是為了救一魔而設下的一種可能——他要給緹嬰,完美的一生。

從此以後,天地間失了法則,天道再無法回應任何人。永無仙生,永無魔誕。

仙與魔是一切起源,莫測難定的人心是註腳。

他違背自己定下的法則,亦要為此付出代價。他一步步踏過自己的法則,走出千山,向她走去。

--

千年大夢。

他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不知道那句“我恨你”,是否永遠無法渡化。

也許仙人的偏愛一文不值。

他亦只能等待。

--

“轟——”

噩夢散去,緹嬰醒來。

她睜眼時,眉目間戾氣仍在,大腦混沌不能清醒。

上一刻,她還在玉京山和那青木君大戰,又悲又怒,想拉著所有人死……下一刻,倏然夢醒,她卻依然維持著魔女那種渾噩的狀態,搖搖晃晃地爬起來。

她聽到外面夜殺的聲音:“我願意和你合二為一。”

她聽到江雪禾輕聲:“好。”

柳輕眉的追殺又來了。

可惡的夢貘珠,可惡的柳輕眉……維持著魔女陰沈狀態的緹嬰倏地站直,沈著臉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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