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小說首發

昭華短暫地沈默了一下，在腦中將所有的一切快速過了一遍，心裏的那個猜測越發清晰。

她緩緩道：“或許是，起靈。”

崔子鈺一怔，起靈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太過不起眼，以至於他在腦中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到底何為起靈。

“怎麽會？”在想起有關起靈的傳聞之後，崔子鈺對昭華的這個猜測十分吃驚。

“草木若想修出靈識本就十分艱難，我記得這個起靈好似是生在周游山的，那裏怨氣陰瘴遍布，想在如此惡劣的地方修出靈識更是難上加難。”

崔子鈺擰了擰眉，思索道，“就算——就算它真的能夠在那種地方修出靈識，它又有什麽本事可以操縱文昌元尊這樣飛升已久的上神。

“三界之中，我想不到有誰可以做到這件事，更何況只是一株靈草，著實匪夷所思——”

聞言，昭華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語氣中夾雜著些許心酸：“有時候為了活下去，即便是再不起眼的存在，也會做出讓人意想不到的事。

“我猜想，那時候文昌元尊已經被破雲所傷，靈體虛弱，起靈趁虛而入也不是沒有可能。”

昭華將她所知的有關起靈的事情盡數告訴了崔子鈺，從她第一次在周游山與起靈打過照面開始。

崔子鈺聽後，凝神想了許久，方道：“如你所言，這個猜測倒是不那麽令人吃驚了。”

他緩緩道，“你說的這些，倒是也讓我想起一些不怎麽重要的往事。

“日久年深，我雖忘了是從何處得知，但隱約記得起靈最初似乎並不是獨獨生在周游山的。”

昭華以往倒是不曾聽過這些，好奇問道：“我以為起靈從一開始便是生於周游的，許多書冊上也是這樣記載的。

“只是，你這個說法我卻從未聽過，它若不生在周游，又生在何處呢？”

崔子鈺道：“細說起來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書冊之中的記載有所遺漏也未可知。

“我這幽冥之中，形形色色的魂魄都有，是以消息也比別處龐雜一些。想不到無意聽來的話，如今倒是派上用場了。”

昭華聽他這樣說，忙道：“你是不是有頭緒了？你想到了什麽？”

崔子鈺點點頭：“從你剛才說的那些話裏，我倒是也有了一些想法。

“想必你也知道，起靈名字的由來便是與它們可以修覆靈根有關。

“也正因傳聞之中它有此靈效，故而才被靈根有損之人四處苦尋，再到後來，許多靈力低微之人也動了覬覦之心，越來越多的起靈被人摘取，煉化成丹藥服下。

“只是，起靈的效用卻不如傳聞所言。

“有些人服過丹藥之後靈力仍舊沒有起色，他們卻並不因此認為起靈無用，反而覺得是自己所食太少，這才成效甚微。

“因此，他們變本加厲地摘取起靈，起靈一族竟然在短短幾年間幾乎絕跡。”

昭華聞言忍不住嘆了一聲。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起靈一族的悲不幸，說到底便是由它們能夠修覆靈根的絕佳妙用而來。可是將這場不幸徹底演化成被悲哀的，卻是人心的覆雜莫測。

起靈真的能修覆靈根嗎？

依她來看是不能的。

曾經的君照，曾經的“寧安”都證實了這一點。可是時至今日，這樣的傳聞仍舊沒有絲毫消減。

對於那些摘取起靈的人來說，或許他們的確期望起靈可以為他們提供一條修習靈力、提高修為的捷徑。

可是說到底，起靈到底能不能修覆靈根，對他們來說也並沒有那麽重要，或者是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這樣的傳聞一出，便是逼得人們前赴後繼。

若起靈真有奇效，若他們錯過了，便是平白讓他人得了便宜。

若起靈並無奇效，說到底誰都沒能占到便宜。

可以大家都沒有好處，卻不能眼睜睜看著旁人得了好處，自己一無所有。

便是懷著這樣的心理，才有了眾人大肆摘取起靈，才有了起靈一族因此幾近銷聲匿跡，盡數覆滅。

昭華似乎明白崔子鈺接下來想說什麽了：“所以後來，即便明知道周游山的形勢惡劣，明知道怨氣陰瘴遍布，明知道生長在那裏會面臨無盡的痛苦，可是起靈還是要到那裏去。

“因為比起死亡，比起一族消弭於世間，艱難地活著反倒成了一個很好的選擇。”

崔子鈺點點頭：“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雖然活下來的代價是終年飽受怨氣陰瘴之苦，可也正是因為怨氣陰瘴的存在，自它們到周游山之後，便再沒有人能夠輕易地摘到它們了。”

昭華垂了垂眸，想起了一些往事：“周游山我曾去過的，連上神到了那裏也不能輕易施展術法，更何況它們只是一株靈草，所面臨的情形必然更加惡劣。”

“是啊。”崔子鈺道，“起靈在數萬年長久地演變之中，為了生存，漸漸變得極善忖奪人心。

“它們可以利用周游山特有的怨氣陰瘴保護自己，也可以傷害那些對它們生出覬覦之心的人。

“可是它們終究只是草木，原本也並不是自來生於周游山的，自然是抵擋不了那裏的怨氣陰瘴。這麽多年來，怨氣陰瘴入體，積重難返，他們只能尋找新的生機。”

昭華扯了扯唇角，聲音沈沈：“而暗月幽蘭，便是它們所要尋求的生機。”

正因為是生機，所以不惜一切手段也要得到。

昭華一下子便想起當初君照在信中所說的話，起靈與君照的交易，便是希望她重回上神之位時，君照能說服她用自己的靈力幫助起靈一族遠離陰瘴怨氣。

在知道起靈或許別有用心之後，昭華以為那只是借口，可是現在看來，起靈當初說得也未必全然都是謊言。

暗月幽蘭匯集著這世間所有的黑暗、邪惡，乃是傳聞之中至暗至邪之物。

或許也就是這至暗至邪之物，反倒能夠幫助起靈達成目的。

昭華想到這裏，擰了擰眉，臉色更加蒼白。

她雖然不知起靈具體要如何做，但是她知道，這對她來說不會是一件好事。

見她久久地沈默著，崔子鈺明白她在想什麽，面色沈了下來：“昭華，你不會是要去見文昌元尊吧？或者說，要去見起靈？”

他是相信昭華的猜測的。

昭華垂了垂眸子，沒有應聲，可是她的沈默也算是一種回答。

崔子鈺的聲音聽上去是鎮靜的，可是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著急：“你知不知道，你會沒命的。”

昭華點點頭。

她怎麽會不知道呢。

起靈之所以如此耗費心力，利用了這麽多人，淩霜、君照、文昌元尊——

它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她的性命。

利用淩霜讓君照恢覆記憶，一劍碎了她的靈識；利用君照離間她與臨淵，令她在無埃殿前絕望自刎；利用文昌元尊謀劃了所有的局，如今又利用三界之中所有生靈的性命來威脅她，要的也是她的性命——

若她真的去了，以她如今的情況，這條命定然是保不住的。

可是——

昭華苦笑道：“我去與不去，其實對我自己來說好像也沒什麽差別。

“崔子鈺，暗月幽蘭已經長成，過不了多久，它就會將我的靈力、氣血、精元徹底消耗殆盡。

“到那時候，即便我不去，也還是死路一條。與其靜靜地等待著暗月幽蘭的綻放，與其不知到時會帶來怎樣的隱患，倒不如趁我還有力氣的時候去阻止起靈，也算我最後能為這三界做點什麽事了。”

昭華透過大殿的窗戶望著幽冥昏暗的天色，斂了斂眉目，輕聲道，“如今身處幽冥之中，尚能見到厲鬼不安，魂魄橫行，便不難想象這幽冥結界之外，會是怎樣的一副光景。只怕外面，怕是早已亂了套了。”

昭華雖未親眼所見外間景象，可是怨靈的厲害她曾領教過的。如今幽冥之外的世界，只怕早已是一片狼藉。

崔子鈺見她已經做了決定，仍舊道：“你想要為三界眾生做點事，可是你知道眾生是如何說你的嗎？

“昭華，自文昌元尊將你是暗月幽蘭的事情散布出去之後，外面想你死的人可不是寥寥幾人！

“就算有臨淵在，就算仙族的人不敢輕舉妄動，可是他族之人呢？魔族本就令人望而生厭，何況暗月幽蘭又是魔族聖花，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文昌元尊令怨靈肆虐，三界之中自也是口誅筆伐，可是這並不代表著他們就不想殺你，並不代表著你在他們心裏也是無辜的。他們只會覺得，是你造成了這一切！

“即便你什麽都沒做，即便你從沒有生過傷害他們的心，可是在他們眼中你就是惡，因為你是暗月幽蘭，這就是原罪。”

崔子鈺說得這些昭華曾想過的。

在她離開上清境的時候就想過的。

若是以前的昭華，或許會猶豫，可是她的猶豫也只是去想一想，為了那些想要她性命的人付出是不是值得，可是現在的她，不想去想這些了。

她何曾在意過旁人的眼光。

她唇角緩緩浮上一抹笑意，已然是下定了決心不會再有任何的改變：“崔子鈺，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是我要做什麽，只是因為我想，與別人如何看待我無關。

“再說了，這件事說到底也與我有關，我不能袖手旁觀。

“還有啊，都說因果報應，我從前為神時也頗有幾分混賬，本就沒什麽好名聲，也有意無意曾經傷害過一些人。

“我甚至都想不起來我到底曾經傷害過哪些人，或許是一句冰冷的話，或許是一個冷冷的眼神，可是對於別人來說或許是永遠都會記住的傷疤。

“我沒有機會一一向他們道歉，如今，若是能盡我綿薄之力阻止起靈的妄為，也算是我對他們的歉意了。”

昭華沖他笑笑，“不管怎麽說，還是要多謝你對我說這些話，也多謝你這些時日的照拂。我已在幽冥種下了許多蘭花，便以此答謝，還望你不要覺得謝禮太輕，畢竟我現在也沒什麽能回報你的了。

崔子鈺沈聲道：“讓你種花，本也只是個借口，哪裏是真的要你答謝什麽。只是我這人也甚少將誰看在眼裏，好不容易遇見個還算投緣的，卻不想是如今這般。”

“我知道的。”昭華認真道，“崔子鈺，我走了，保重。”

昭華望著他有些僵硬的臉，彎了彎唇角，轉身便要往外走去。

“昭華。”崔子鈺喊住了她，“已經任性了這麽久，為什麽最後不能讓自己再任性一次？”

昭華腳步一頓，忽的轉身看他。

她眉眼彎彎，雖然臉色仍舊蒼白，可是一瞬間竟有種神采飛揚的模樣，叫人仿佛看見了當年那恣意跋扈的昭華上神：“就是因為以前任性了太久，如今覺得有些乏味了，不想任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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