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小說首發

君照此刻身上稍稍有些狼狽，方才被打時臉上也難免落了幾處擦傷，從前總是一塵不染的衣衫此刻已經被泥土掩去了本來的顏色。

白，是世間最幹凈的顏色，可是越幹凈，反而越容易被弄臟。

昭華站在他面前幾步的距離，沒有上前，也沒有說話，就只是一直盯著他。

君照起先一直垂著眼沒有看她，可是沈默的時間久了，他還是忍不住擡眸看向了昭華。

她的容貌與在魔域那時一般無二，看著她這張曾經無比熟悉的臉，多年前的記憶都悉數湧了上來。

他也只是這樣看著她，沒有說話。

最後還是昭華先開了口：“剛才為什麽既不躲開也不反抗？可別告訴我你是因為跳了落仙臺就一點兒靈力也不剩了。即便如此，真想要躲開他們也不是什麽難事。”

“是不難，只是我不想躲。” 君照輕輕應了一聲，看她，“好了，別說這些了，你今日怎麽會到這裏來？”

昭華看他現在一身的頹然之氣，也略略猜到了些什麽。

聽他問起來意，目色隨之冷了幾分：“自然是為了找你。想來想去，也想不到你會去什麽別的地方，所以就來這裏碰碰運氣，沒想到還真讓我碰到了。”

君照聽著她的話，輕聲道“找我又是為了什麽？”

昭華眸光一動：“自然是為了來看你的笑話。聽說你下了一道罪己詔，又受了天雷，跳了落仙臺，我便想著要親眼看看你如今到底是何處境。順便——也有些問題要問問你。”

君照看著她：“如今看到了，心裏作何感想？”

昭華別過眼：“自然是大快人心。”

君照聽見她的話，忽的笑了一下。他這一笑，生出了幾分在九重天時的影子：“真的覺得大快人心，似乎不該是這樣的表情，你看起來好像沒有多高興。”

未等昭華答話，他接著道，“若是為了看我的笑話，剛才便不該出手，任由他們動手豈不是更好？”

昭華抿了抿唇：“只是看不過去他們那般行事罷了。”

君照的目光仍舊溫和：“昭華，你變了，剛才的行事不像你素來的作風，要換作以前，只怕將他們打一頓之後就趕走了，斷不會浪費時間說那些話。”

“你也說那是以前了。”昭華看著他，“現在不是以前。我今日來就是想問，為何突然下了一道罪己詔？”

她此刻還能心平氣和地說這些話，君照是微微有些詫異的，看來她這一遭歷劫，的確有許多事情是不一樣了。

他緩緩道：“之所以會下罪己詔，是因為那日臨淵告訴我，我是天帝，天帝犯錯，不該由他來處置。”

“不該由他來處置？”昭華喃喃道。

“是啊。”君照溫聲道，“我為天帝，卻因一己之私犯下大錯，我真正對不起的是那些被我傷害的人，是那些本該由我護佑的蒼生。所以我的錯，也該由他們來處置，是以我下了這一道罪己詔。”

昭華道：“你先前不還是想盡辦法都要遮掩你做過的那些事嗎？怎麽忽然之間態度就天差地別了？”

可是在聽到她的詢問之後，君照的眸子還是忍不住暗了暗。他在乎的究竟是什麽，她真的從來都不知道。

他看著她的眼睛，緩緩道：“昭華，我做那些事的本意從來都不是為了替自己遮掩，我只是——”

他頓了頓，“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心意，我想知道臨淵在你心裏到底有多重要，我想讓你看清楚，他不會是你最後的選擇。我想要讓我們之間重新擁有一個機會。

“可是我錯了，我看著你不顧一切闖出天獄，看著你死在我面前，我才忽然明白自己做得一切有多偏執可笑。

“即便你不選擇他，也不會選擇我了，只是我一直不肯相信罷了。”

昭華聽著他的這些話，心中再度萌生出了一個念頭。

這個念頭在她腦中越來越清晰，甚至可以解釋她心中對君照一直以來所言所行的疑惑，可是她卻始終不願意這麽想。

“你難道——是——”她頓了頓，張張嘴卻還是欲言又止。

君照點頭：“是，昭華，我愛你。”

若是這句話是七百年前聽到，昭華或許還會有幾分羞澀，可是如今聽到這三個字，她卻只覺得讓人難以相信：“你所謂的愛，就是為了自己的仙途，可以親手碎我靈識，將我殺死嗎？”

她哼笑一聲，“君照，如果你說這是愛，不如說是愧疚，至少我還更容易相信一點。”

“愧疚是有，可是愛也是做不得假的。昭華，我承認，當初我之所以那麽做，的確是為了歷劫，那一場劫數對我來說很重要，而且也不僅是為了我自己。可是我也要承認，真正讓我對你下了狠手的，是因為我以為你是魔族，我不能接受我愛上了魔族。”

昭華靜靜地聽著他說出這些話，腦中跟著閃過了許多念頭。

君照從來不是一個如此偏激的人，可是每每提到魔族卻總是有些失控。甚至在九重天時，也因為懷疑她與魔族有關，對她起了殺心。臨淵那時候說，是因為君照的爹娘死在了魔族手裏——

“你的爹娘，是怎麽死的？”她問。

君照閉了閉眼，似乎回憶起那段往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你為地仙時，靈根有損，我未飛升前也是如此。

“我自幼好強，雖然出身雲崆沼澤卻從不肯安於現狀，於是修煉起來也越發認真，甚至是有些過度。在一次修煉中因我心急，沒想到反倒損了靈根，斷了所有的指望。爹娘不忍見我痛苦，為了醫治好我的靈根，瞞著我冒險去了周游山，只為替我取回起靈草，修覆靈根。”

昭華怔了一下。

她曾經見識過周游山的厲害，對於地仙來說，那絕不是什麽好去處，去那裏尋起靈，相當於是把命給賭上。

而且——

她低著聲音道：“起靈，似乎根本修覆不好靈根。”

“是啊，它修不好靈根，可是我爹娘卻為此沒了性命。”君照的聲音透著濃濃的悲傷，“我娘親在最後一刻也一直將摘來的起靈護在身下，可是卻不知道，那根本沒用。”

君照的爹娘，竟然摘到了起靈？

這著實令人匪夷所思。

“起靈極其難摘，他們是如何摘到的？”昭華問。

君照搖頭：“不知道，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沒了氣息，一切都無從知曉。”

昭華頓了頓，還是問道：“可我聽說，他們是死於魔羅之手，並非是死在了周游山的怨氣陰瘴之中。”

“是，找到他們的時候，傷口處還有殘留的魔氣。應該是回來途中，在那裏遇到了魔羅。”君照應著她的話，緩緩道，“後來，我不得已用了禁術，將靈根打碎重塑，這才終於擁有了完好的靈根，可是爹娘卻再也回不來了。這些年來我一直潛心修煉，不只是為了自己，也是不想讓爹娘

白白為我喪命。”

昭華聽他說完這些，心裏也不好受。

靈根受損的日子她過了五百年，其中到底是什麽滋味她再清楚不過。她試過許多方法，卻唯獨沒有試過君照說的那個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來的法子。

更何況，君照的父母甚至因此沒了性命。

她輕輕嘆了一聲，良久，她道：“君照，你過往經歷的一切，我可以理解，只是我仍然沒辦法原諒你對我所做的一切。今日我來這裏，該知道的已經知道了，至於過往恩怨，也就此一筆勾銷吧，這已經是我的底線了。”

她一字一句道，“今日過後，你我再無任何關系，望你好自為之。”

她轉身欲走，卻聽君照道：“昭華，對不起，我始終欠你一句對不起。不管是因為什麽，我終究傷害了你。我從未奢望你能原諒我，也感謝你今日肯聽我說這些話。”

他拖著傷腿往前走了幾步，從懷中遞了一個信封給她，“只是，我最後求你一件事，當初匆忙，有些事我未能一一交代，如今還有些未盡之事我已一一寫下，還勞煩你交給臨淵。”

昭華腳步一滯，卻沒有回頭：“我如今與他也沒什麽關系了，今後也不想見他，這封信我幫不了你。”

君照道：“此事事關重大，非為我一人，也並非為他，我如今這副境況你也看到了，除了你之外，沒有別人可以幫我把這封信送到了。”

昭華回頭看他。

他早早寫好了這封信，又說除她之外沒有人能幫他交給臨淵——

“你早就猜到我一定會來見你？”昭華擰了擰眉。

君照點頭：“也不能說猜到，只是覺得照你的性子定然會刨根問底，這樣的事情不會一直壓在心裏任由它過去。”

“那你剛才何必裝模做樣地問我為何來此！”昭華有些生氣地瞪了他一眼，也不想再提，“好，這個我可以幫你送，只是臨淵尚不知我身份，我也不想見他，我要好好想想怎麽交給他。”

“其實也不用這麽麻煩。”君照看她，“之前臨淵來找過我，我已經跟他說了。”

聞言，昭華一時語塞，再度瞪了他一眼，一把奪過他手中的信封，轉身就走。

走了沒兩步卻又停下腳步：“君照，別讓自己就這麽死了，我會瞧不起你的。”

說罷，她頭也沒回地離開了雲崆沼澤。

望著她的背影，君照站在原地，彎了彎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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