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小說首發

臨淵握筆的手再度一滯，控制不住地輕輕顫了一下。

他原本低低垂著的睫毛輕輕微微一動，他眸光一凝，緩緩將筆放回筆架上，而後才擡起頭來看向寧安。

幾日不見，寧安看起來似乎消瘦了不少，整個人連身形都有些單薄。原本常常披在身後的烏黑長發此刻被用一根發簪高高地挽在腦後，額際垂下了幾縷碎發平添幾分清減之色。

臨淵好看的眉頭擰了起來，眉宇間劃過一絲擔心。

北祁醫官不是說沒什麽大礙嗎？怎麽寧安的樣子如今瞧著倒比從前昏迷重傷那會子還嚴重呢。

饒是心中擔心，開始他卻遲遲沒有起身，仍舊如坐在高椅上望著寧安。

她的目光太過直接，他眸光顫了顫，有意無意地避開了她的目光。

他緩緩開口，聲音中帶著些許艱澀，似乎與她這樣心平氣和地說話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情：“你可還好嗎？”

見他這副神情，寧安彎了彎唇角，話裏帶著幾分機鋒又藏著幾分無奈：“原來你還關心我啊？”

臨淵垂了垂眸。

這幾日他確實在躲著寧安，因為他此刻心中亂的很，近來實在發生了太多事情，寧安身上又有著太多謎團，他硬生生想了幾日也還是覺得心中似有一團亂麻。

可更讓人在意的是，在這一片亂麻之中他隱隱約約仿佛看到了那個可以解開一切的線頭，可是內心深處有一種莫名的抵觸，讓他不敢去深究。

仿佛弄清楚這些，寧安也就會離他而去了。

所以，就算這幾日他也擔心著寧安，卻遲遲不敢去見她，只能再三叮囑北祁醫官好好照料，多多費心。就算他一處理完軍中之事便急匆匆地趕了回來，也只能在染塵殿裏忍著不去見她。只覺得這樣能離她近些也好。

而如今，她就這樣闖到他面前，看著寧安的眼睛，臨淵知道，自己實在很難對她說：“我只是事務繁忙，一時抽不開身，所以這兩日沒有去見你。”

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更別提說給寧安了。

他輕輕嘆了一聲，起身來到她身邊，看著面前這張略顯憔悴的臉，輕聲道：“寧安，對不住，我這幾日有些事情還沒想清楚，不是故意要躲著你。我只是心裏有些亂，一時沒能理出頭緒，見了你反而更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他如此坦誠地回答，讓寧安原本緊張的心忽的一松。

她眸中浮上一抹笑意，這些天她始終都覺得有一塊石頭壓在心裏，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可是這一刻，在聽到臨淵這樣說以後，她卻忽然覺得輕松得很。

這才是她認識的臨淵。

坦蕩無私。

他也不想騙她。

寧安搖了搖頭，聲音輕輕的：“臨淵，你沒有什麽對不住我的地方，是我對不住你才是。其實我也不知道今天過來要與你說些什麽，我今天來就只是想見見你而已。”

她笑了笑，“現在我見到你了，也該回去了。”

她定定地看著臨淵的眼睛，他迎向她的目光裏竟然摻雜了一絲痛苦。

她竟有些不忍再看。

何止他心亂如麻，她的心裏又何嘗不是。

寧安緩緩轉身往殿外走去。

“寧安。”臨淵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她腳步一頓，聽他道，“你——”

他頓了半晌，似乎有什麽很難說出口的話。寧安就這樣靜靜地等著他把話說完。

臨淵的聲音裏帶上了幾分艱澀：“你，真的是寧安嗎？”

還是附身在這副軀殼上的——魔族之人。

他這句話說得有點沒頭沒腦的，若是換作旁人估計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但是寧安的心卻猛地一沈。

她聽懂了臨淵的問題。

臨淵是知道了什麽嗎？不然他怎麽會問出這樣的話來。

可是她不知道怎麽回答。

她是寧安嗎？應該是吧。師父為了救她讓她投身成了一個小地仙，她確實是地仙寧安，她以寧安的身份活了五百年。

可是她又不是寧安。

五百年的時間對於一個小仙來說的確不少了，可是對於上神昭華來說，實在太不值一提了。在她漫長的神生中，成為寧安的這五百年或許會變得越來越渺小，直到徹底消失。

之後，她便只是昭華了。

她閉了閉眼，沒有明確地回答臨淵的問題，只是閉了閉眼，聲音帶著些許可惜：“偶爾也會想，如果我能一直是寧安就好了。”

而後，不等臨淵有什麽反應，她已經走出了染塵殿。

身後，看著她離開的背影，臨淵怔怔地站在原地，似乎有些艱難地理解著她的話。

如果一直是寧安——

這是什麽意思？

臨淵垂垂眸，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

走出染塵殿，寧安失魂落魄地往自己的小院走著，有些沒精打采的。

試心石早已經忍不住了，沒等回到寧安的小院就在香囊裏動了動，著急道：“上神，剛才帝君問您的時候您怎麽能那麽說呢！您就是寧安啊，您那麽說不就是在告訴帝君您根本不是什麽地仙嗎？帝君本來就對您有所懷疑，現在您都這麽說了，萬一他信了可怎麽辦啊！”

“他信就信了。”寧安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她低垂著眸子，面無表情地走著，忽然長長嘆了一聲，“試心，不瞞你說，這五百年來我空頂著‘寧安’這個名字，可是哪怕爹娘和弟弟阿平在我身邊，我也從來沒有真正覺得我是什麽地仙‘寧安’。

“我把這一切只當作是一場劫數，‘寧安’不過是一個用來歷劫的身份罷了。之前的四百年我都是這樣過的。

“可是唯獨最後的一百年，我有時候真的有種我就是‘寧安’的錯覺，覺得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地仙，雖然靈力低微，但是有很多關心在意我的朋友，雖然不能像上神那般隨心所欲，但也總有很多開心快樂的時候。”

她說著輕輕笑了一聲，可是那笑中分明滿是苦澀，“在這場劫數裏，我體會到了許多從前沒有體會過的情感，可是這樣的日子竟只有短短百年。我有時候真的在想，若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仙也挺好的。只可惜——”

她嘆了一口氣，“只可惜現實給我潑了一盆冷水，如果我只是一個小地仙，在我的好朋友被人殺死之後，我根本沒有替他報仇的能力，想要保護自己，保護自己在意的人，只能讓自己變得更強大。而這些是一個小仙做不到的。”

試心石看著這樣的寧安，心中也不是滋味：“上神，如今距離劫數之期已經不剩多少時日了，再堅持一下一切就可以守得雲開見月明了。所以您在這個時候一定要穩住，不要再跟帝君說那些話了，萬一暴露身份，萬一帝君因此對您失望，歷不成劫數可怎麽辦？”

不同於她的著急，寧安卻平靜地出奇：“他不會知道我的身份的，最多只是知道我不是什麽小地仙罷了。若是對一個人的愛可以這麽簡單就消失的話，那我這場劫數從一開始便是個笑話。”

“試心，你知道嗎？我有好幾次都在想，要不就把一切都告訴他算了，這樣我心裏也會好受一些。可是就像你說的，如今這個關頭，功虧一簣不免太可惜了。”

她擡頭望著天邊的閑雲，千萬年來總是這般雲淡風輕。

“從前一直沒發現，九重天的雲彩似乎比別處更好看些。只是不知道這樣的景色以後還能不能看到了。”

*

自寧安在妖族鬧了一場之後，消息便傳得飛快。不多時，不光是九重天，連下界都傳遍了。

可是妖族這次的分寸拿捏得極好，大家聽到的就只是一個不知從哪裏出現的人替死去的仙侍們報了仇，至於那人的身份來歷則無從知曉。

須彌山中，柏秋的母親得知了此消息，一時淚如泉湧。

她知道，就算傳聞裏連那人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可是她知道這件事一定與寧安有關。

幾番打聽之下，在得知那人安然無恙地從妖族離開，她心中的大石頭才終於落了地，朝著九重天的方向一下子跪了下去，也不說話，只是一個勁的磕頭，弄得眾人不明所以。

一夕之間，幾乎該知道這個消息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在猜測到底是哪路神仙可以孤身闖入妖族，還能平安無事地離開，沒有人不對此事感到好奇，可是關於那人的身份卻楞是沒再有其它的消息，所以大家就算實在好奇也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誰，只能顧自猜測，說什麽的都有。

只是有一人卻對此十分明了，那便是君照。

無埃殿內，君照靜靜地在窗前站了許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起靈草緩緩出現在他身後，飄蕩在空中：“怎麽，陛下莫不是覺得心軟了？還是愧疚了？”

君照皺了皺眉，猛地轉身看向身後的起靈：“幾個仙侍命喪鳳鳴山，你難道不該給本君一個交代嗎？”

“交代？”起靈笑了笑，“天帝陛下想要什麽交代？當初讓他們出去辦事您可是同意了的，現在怎麽反倒又找起我的麻煩來了？”

“同意？”君照嗤笑一聲，“當初你同本君說，將柏秋派出去，妖族自會將他擄去，到時為了顧及仙魔之戰，不讓妖族插手此事，臨淵定然不會即刻前往營救，如此昭華和他之間便會生出嫌隙。“

他聲音中多了幾分冷意，目光狠狠地盯著起靈，“可是你從未說過，他們會死。”

起靈卻是不以為意：“天帝陛下不必生氣，重要的不是結果如何，只要達到了目的即可。如今昭華上神和臨淵帝君顯然因為此事生了嫌隙，帝君也開始懷疑她的身份了，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計劃往前走，這不是很好嘛？

“不過是幾個小仙侍的性命罷了，哪裏值得您放在心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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