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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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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後

段淞的瞳孔微微緊縮,藏在袖中的手也深深掐入了掌心。

雖說他已在皇後那裏得到了支持,對自己的身世不再像過去那麽抵觸,但當真要聽起他阿娘和吳相之間的事,他自認做不到全然不緊張。

但話已出口,他若是此刻反悔,顯得自己反覆無常不說,對方說不準還會以為他心虛。

段淞暗暗挺直了脊背,皇後說得對,他沒什麽可心虛的。

吳相只是垂眸盯著地面,也沒發現他的情緒波動,慢騰騰地開了口。

“先帝…是個極為特別的女子,說句大不敬的話,若是從治國韜略上而言,她比璟帝更適合當這一國之君。”

段淞皺了皺眉,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麽,但話到了舌邊,臨了還是沒出口,默然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吳長勍繼續道:“臣初入中書省之時,先帝還是璟帝的宸妃,陛下您和長公主都尚未降生,但她那時已經時常出入紫宸殿,同璟帝一道批閱奏折。

“朝中官員對此事多有些不滿,但璟帝從未見將那些愚見放在眼中,因為他也知曉,先帝之才,不該被埋沒在後宮之中。”

“什麽,我阿耶也知道?”段淞一臉錯愕。

他腦中確實有些兒時的印象,阿娘與阿耶素來親密無間,便是民間夫妻也鮮少有他們這般恩愛的,所以在聽聞阿娘和吳相的傳言時,他才會如此生氣。

但他也只是認為他們感情甚篤而已,要說阿耶主動讓阿娘分擔朝政,他卻是從沒想過的。

吳長勍點了點頭,回道:“臣再說句不敬的,璟帝為君之道可謂平庸,但他最好的一點,便是從不嫉賢妒能,即便對自己的發妻也是如此。

“先帝展現出的才略驚人,他從未因此而對她有所忌憚,反而將自己所知傾囊相授,先帝原先只是在璟帝批閱奏章時進言獻策,而到了後來,她可將璟帝的筆跡仿個十成十,一半以上的詔書都由她自己敕發。”

段淞將駭異之色壓在眼底,“正因她能仿寫阿耶的筆跡,也有傳言說,我阿娘是自己仿造的傳位詔書。”

吳長勍搖了搖頭,夷然不屑道:“那都是些小人之心罷了,他們偏懷淺戇,目光如豆,既看不出先帝的才略,更不能理解璟帝的心胸,可笑至極。”

“所以…”

“先帝之位,確是璟帝親指,陛下切莫聽信了讒言。”

段淞頓了頓,洞幽燭微的目光掃向他。“那你呢?”

吳長勍的眼皮抖了抖,“臣…確實是被先帝一手提拔,才能入閣拜相,這一點無可否認。”

“所以她為何偏要提拔你?”段淞追問。

“陛下,當年穎河水患,是先帝向璟帝推舉臣前去治水,只因臣曾在奏章中提起過加固河防一事,臣自那之後,方才得了璟帝的看重,得以入閣,但這一切都有據可考,絕非先帝徇私而為。”吳長勍拱手低眉,辭旨甚切不似作假。

“那後來呢?”段淞的眸光閃了閃,“他們說你同先帝過從甚密,可有此事?”

吳長勍仆仆亟拜,頭幾乎垂到胸前,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陛下明鑒,臣確實因朝政同先帝屢屢會面,但絕非如旁人所言那般不堪。先帝乃經世之才,臣對其唯欽佩拜服,豈敢有不敬之舉。”

“沒有不敬之舉,那可有不敬之意?”段淞意味不明地冷笑了聲。

“臣…”吳長勍猶疑不決,“臣…臣不敢。”

“不敢說還是不敢有?”段淞緊追不舍。

“陛下,”吳長勍衣袂一甩,降跽俯首,聲音顫抖,“無論是對璟帝還是對先帝,臣從無不臣之心,還望陛下明鑒。”

段淞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頭頂的官帽,看著他花白的鬢邊,和已經皺紋遍布的額角。

半晌,他轉身坐回桌案之後,指尖輕敲了敲椅邊的扶手。

“既然如此,吳相便回去歇兩日吧,乞骸之事,朕不準。”

吳相擡眼,目光中夾雜著驚詫和猶疑,“可是陛下,祁王那邊…”

“他說的是真的嗎?”段淞眉梢微擡。

“…自然是一派胡言。”吳長勍再度垂下眼簾。

“既然不是真的,你走什麽?”段淞翻開一本奏章,似是懶得同他繼續再這個問題上糾纏,擺擺手道,“區區幾句閑話罷了,朕還沒說什麽呢,你倒是急起來了。”

“可臣不願陛下因臣的緣故,蒙受那些責難非議。”

“他若是想給我帶上亂臣賊子的帽子,有你沒你都一樣,”段淞面露不耐,“朕看你平日裏還算精明強幹,倒是在這種事上犯起糊塗來了,回去吧,朕準你幾日假,想明白了再來上朝。”

吳長勍有些躊躇不決,良久,才終於緩緩起身。

“是,臣告退。”

傅南霜覺得段淞最近的行事做派有點反常。

他幾乎每日下朝後,都會跑來明義殿待上一時半刻,還不止是和她閑聊而已,而是將每天朝堂上發生的大事小情都分享給她,順帶著還要問問她對每件事的看法。

“兵部的劉尚書說要造軍艦,以興海事防外寇,你覺得這會不會太冒進了?”

“赫合那邊最近又開始在北庭附近有些小動作,你說我們究竟是等他們正式宣戰,還是現在就出兵。”

“祁王如今已經正式掛旗,你說我究竟是派個將軍過去,還是自己帶兵去鎮壓呢?”

傅南霜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只有一個:“全憑陛下做主。”

她倒不是刻意敷衍,只是她真的對這些話題沒興趣,或者說這些話題對她而言毫無意義。

皇權的更替,戰爭和兵馬,這些東西追求起來永無止境。她可以理解別人的甘之若醴,但於她卻與雞肋無異。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她從不追求站在權力頂峰,只要能找個舒服的地方躺著,不拖別人的後腿就行了。

“陛下,”傅南霜這日終於忍不住發問,“您為何突然同我說這些呢?”

段淞的目光一閃,倒似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想著你住在宮中,對外面發生的事知之甚少,最近各處的變動都不少,還是先同你通個氣比較好。”

“多謝陛下,但這些事事關重大,也確實不是我能隨意置喙的。”傅南霜溫言謝絕。

段淞卻不依不饒,“你別擔心,我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絕不會怪你妄議朝政。”

“陛下,並非我不敢議論朝政,而是我確實不想議論。”傅南霜嘆了口氣,將拒絕的話說得更明白了些。

段淞還以為她怕自己露怯,又道:“你也不用害怕自己說錯話,你若是有什麽不懂的,我都可以教你。”

“陛下,是不是有人跟您說了些什麽?”傅南霜狐疑地歪頭看著他。

段淞的視線有些閃躲,清了清嗓道:“怎麽可能,只是你畢竟是一國皇後,日後要伴朕半生,總還是要懂些前朝事務的。”

日後?

傅南霜暗自覺得這詞頗為好笑。

一來,她自認為還是有很大希望能逃出生天的,二來,若是她當真跑不脫,那也不會有什麽日後了。

“陛下,我不喜歡這些,您莫要再逼我了。”她只搖了搖頭。

“可你不覺得,帝後二人攜手共治,彼此信賴,全無猜忌,方為一段佳話嗎?”段淞扳過她的雙肩,直視她的雙眼,想要看清她的真實所想。

“不覺得。”她坦然地回應著他的目光。

“為什麽?”段淞不解地蹙起眉心,“我阿耶與阿娘便是如此,有什麽不好的呢?”

“因為人和人本就不一樣。”

傅南霜終於明白了他這段時間反常行為的源頭,淡笑著回道:“陛下,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適合別人的,不一定就適合我。”

段淞定定看向她,目光幾經變換,良久,他有些氣惱地起身,長袖一甩,轉身離去。

“真是同你說不通,不想聽就算了。”

傅南霜斜倚在坐榻上,有些出神地盯著窗外雪融後泥濘的草地。

眼看著已經開春了,如今外出行動也比前些日子方便不少,輕裝簡行即可。

雖說祁王那邊看似要打仗,但若是她能找個隱蔽的山林裏住下,這戰事對她應當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況且女主已經離開,段淞也恢覆得差不多了,她也不存在什麽道德上的包袱。

確實到了該走的時候了。

“殿下,德妃來了。”宮人在門邊傳信,將她喚回了神。

傅南霜怔然片刻。

葉如曼因母親病重出宮後,卻並未在家中滯留太久,只守了一夜便回了宮,而後便傳來了葉相夫人病逝的消息。

傅南霜自知自己不太會安慰人,又怕見著她兩相對望尷尬無言,只是差人去詢問了她有什麽需要的。

葉如曼這段時間應是傷心過度,極少出來走動,今日突然上門,倒是有些稀奇。

傅南霜起身道:“知道了,讓她在正殿等著吧。”

她並不知對方的來意,但為了表示對逝者家屬的尊重,還是刻意穿戴得素凈了些,頭上也只別了根玉簪。

待到了正殿,卻見一身素服的葉如曼對著她突然咚的一聲跪下,又連磕了三個頭。

“皇後殿下,妾回宮後還未謝過您,多虧您寬宏,才讓妾得以見到家母最後一面,您的恩情,妾定永世不忘。”

傅南霜被這陣仗嚇得一哆嗦,忙上前將她扶起,“德妃妹妹不必行此大禮,快起來吧。”

葉如曼似是意猶未盡,還欲再給她磕幾個,她見狀立刻向身邊的宮人使了個眼色,將她架到一旁的圈椅中坐下。

“德妃妹妹言重了。”

傅南霜一只手按住她的肩,溫聲安撫的同時,還不忘時刻註意著她的動向,防止她隨時躍起,“畢竟是你家中的大事,我怎能不讓你回去呢,但你也莫要太傷心了,若是傷了自己的身子,那令慈在上面瞧著也要傷心的。”

葉如曼吸了吸鼻子,順勢拉住傅南霜放在她肩上的手,又用目光指了指身邊的宮人。

“殿下,妾今日前來,除了向您道謝,還想同您說件要事。”

傅南霜心底一扥,怎麽你也有要事,她是什麽公共樹洞嗎,都來找她幹嘛。

她雖不太想聽,但見她眼眶泛紅、泫然欲泣的模樣,確實也不好拒絕,只能閉了閉眼,示意宮人離開。

“說罷。”她有些無力地望了望頭頂的雕花懸梁,破事兒總是會堆在離職前一起來的。

“殿下。”葉如曼抓著她的手,起身湊到她耳側,將聲音壓低到只能兩人能聽見。

“妾覺得家父可能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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