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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我是個木偶,任人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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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我是個木偶,任人擺布。”

“所以,我們對他的看法,也許從一開始就偏離了真實。”梁琇坐在桌邊,時斷時續地跟秦定邦分析她的猜想。

秦定邦聽著她逐漸還原出來的故事,也覺得這一切,實在是不可思議。

天有些熱,他拿起桌上放著的蒲扇,給梁琇慢慢扇起了風,“照你的分析,他真不是中國人?”

“不敢肯定,但我覺得這的確是一種可能。胡三妹曾在銀行跟我說,她是自梳女,我當時是沒聽懂的……你記得不,那年你帶我去碼頭見大良。大良根據我還原的大致發音,判斷那幾個字應該是‘自梳女’,他們順德一帶就有自梳女,這些女子是終生不嫁的。屈以申雖然叫胡三妹‘阿媽’,現在一想,兩個人看起來真是哪哪都不像。如果當真像那罵人話裏說的……長崎的唐行小姐,那很可能,屈以申,是被胡三妹收養的……日本棄兒,或者……遺孤。”

那些相互關聯的記憶,開始像火星一樣往外猛竄,梁琇越說眉頭皺得越深。秦定邦擡手抹了兩下她的眉心,卻還是撫不平。

“對了!”梁琇猛地抓住秦定邦的手掌,“屈以申,還接濟了一對母子!”

“母子?”

“嗯!”梁琇緩了緩,“你記不記得,我們在愛麥虞限路給方太太買燉藥的罐子那次,和屈以申在一起的那對母子?”

秦定邦有印象,當時屈以申向梁琇獻殷勤,讓他不悅了有一陣。那時他只以為他們是一家三口,“接濟?那不是他的妻兒?”

“不是呢!胡阿媽請我喝咖啡時說,那女的是紅倌人,是個妓女。那孩子,也不是屈以申的。”

梁琇盯著秦定邦慢慢眨了兩下眼,隨後眉頭終於高高地擡起,突然恍然大悟一般,“你說,他已經有了甘棠那樣的如花美眷,為什麽還要幫著一個姿容一般的妓女養兒子?是不是……是不是那對母子,讓他想起了他自己的小時候?”

梁琇被自己的話給驚得一激靈,頓了頓才道,“他親媽也是妓女,他也是妓女的兒子……他現在讓那對母子好過一點,是不是,在他心裏,他童年裏艱難的媽媽和他,受的苦難好像就能少一點?他是在……是在在尋找對童年傷痛的……內心補償!”

此時,秦定邦也被點醒了。

要是這個說法成立,好多屈以申身上的神秘,就都有解釋了。

別人搞不到橡膠原料時,屈以申能搞到;他的生意和東南亞往來密切;他是最早一批參加商統會的“中國人”,對於被叫做“漢奸”無甚所謂;他一直神神秘秘的,像離群索居一樣……還有,秦定邦是在日本人開的餐館裏遇到的他,像這種極致的私隱,竟然是被別人怒吼著罵出來的。這樣看來,知道他身份的人,還大有人在。

如果真如梁琇猜想的,那這個屈以申,可真是上海灘上一份獨特的存在了。

可嘆啊!

這蘇州河兩岸的每一座樓宇裏,每一條街道上,看似東方的,貌似西方的,西裝革履的,破衣爛衫的,春風得意的,愁容滿面的,一張張不同皮囊之下所掩藏的真實,又有誰會猜到究竟有多麽驚世駭俗。

兩人相視而坐,良久無言。

接下來的幾個月,秦定邦和梁琇各有各的忙。一個忙公司忙出貨,一個忙著“太太外交”,搜集各種消息。

這天晚上吃完飯,二人坐在餐桌旁聊天。天已經不暖和了,秦定邦一摸梁琇的手,很涼,他正想著家裏的壁爐,再過幾天就該啟用了,梁琇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朱太太約我明天去喝下午茶,我明兒個去見見她。”

秦定邦剛拿起茶杯,聽她一說,手頓了一下,“朱太太?”

“對,孟太太介紹認識的,朱臨滄的太太。”梁琇咬了咬嘴唇,“說朱臨滄是偽政府一個不算小的官。”

秦定邦面色有點沈,“和這些人交往,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暫時看,她就是個官太太,上過新式學堂,也算識文斷字。男人投了偽,她不像是很情願的樣子,就這樣表面風光背地難受地過著,成天提心吊膽的。”梁琇回憶著和朱太太並不多的交往,把對此人的印象和感受,跟秦定邦大致描述了一番。

秦定邦喝了口茶,“去哪家喝茶?”

“海上浪漫,三馬路上,離跑馬廳近。”

“行,我派人送你,早去早回。”

“好。”

第二天下午,等梁琇進了海上浪漫咖啡廳時,朱太太已經先到了。

這是一位頗有幾分雍容的中年女人,衣著入時,微胖,一副笑模樣,眼珠子很活。一見梁琇進門,便連忙起身相迎。

等兩人都坐定,點好了咖啡,朱太太熱情地談過今天的天氣、誇過梁琇的氣色,尋著話茬便開了腔,“秦太太,真得感謝上次孟太太攢的那個麻將局,我一見秦太太你啊,就覺得投緣。你別看好些太太的男人身居高位,其實不少都沒念過什麽書。那說話呀,真是說不到一起去。哪像秦太太,北平名牌大學的,學貫中西,談吐不凡,和秦太太交往,就是讓人舒服。”

朱太太可能是浙江人,說話時帶了點浙江口音,和梁琇的爺爺說話有點相像。但梁琇生長在北平,能聽出浙江口音,卻不會說。

不過梁琇並沒有跟朱太太透露那些過往,她不想因此暴露太多。

“看朱太太說的。”梁琇抿了一口咖啡,“朱太太快人快語,和朱太太交往,也讓人覺得輕松又自然。”

朱太太眼睛笑得彎成了一條線,似是隨意問道,“秦先生現在……還忙吧?”

“是,挺忙的。”梁琇微笑著點了點頭。

朱太太嘖嘖稱讚道,“秦家是上海的名門,現在這上海灘,誰還不知道秦家三少爺的威名?”

梁琇謙虛道:“他也就是個買賣人。”

“唉,買賣和買賣哪能一樣?秦先生可不是一般的買賣人。我有個弟弟也是做生意的,哪怕能趕上秦先生的一根小指頭,我們家也算燒了高香。”

梁琇猜到朱太太要幹什麽了,她把咖啡杯放下,暗暗揉了一下手,那些疤不經意間又癢了起來,她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話裏有話的精明太太。

“秦太太,我就不跟你繞彎子了。”朱太太也把杯子放下,清了一下嗓子低聲道,“我弟弟……他現在呀,手裏有一批貨,不敢隨便找別的航運公司往外出,問我有沒有靠譜的,我這不一下子,嘿嘿,就想到了秦太太……和秦先生嗎?”

“什麽貨?”

“這他沒跟我說,只說是有那麽一批貨,一批硬貨。”

“這個恐怕得多了解一下了,況且家裏的生意我並不參與。”梁琇未置可否。

朱太太吸了口氣,有那麽點遺憾和失落。

“不過我可以回去跟我先生說一下。”

見梁琇並沒有把話說死,朱太太這口氣又喘了出來,高興道,“哎呀,那可太好了,等我回去,跟他問一下到底是什麽貨。”

這時候,咖啡廳的背景音樂換了,旋律有點熟,梁琇記起來好像在秦定邦的辦公室聽過,她眼睛望向唱機的方向,忍不住多聽了幾耳。

“秦太太也喜歡聽音樂?”朱太太敏銳地捕捉到梁琇對音樂的興趣。

“是呢。這歌劇以前聽過,有些印象。”

“秦太太喜歡歌劇?”

“算是喜歡吧。”

“唉呀,那今天可真是湊巧。”朱太太一拍巴掌,“我女兒啊,在震旦大學,他們有個劇社。今天下午正好在學校禮堂搞排練,排《霍夫曼的故事》,秦太太感不感興趣?咱們一起過去看看?”

梁琇這下想起來了,這背景音樂就是《霍夫曼的故事》。她往窗外看了看,天色還挺早,當年她在燕大的時候,也是參加過演劇社的呢,去就去吧。於是便隨朱太太一起,到了震旦大學。

禮堂的臺上,學生們正熱火朝天地忙活著,臺下也有三三兩兩的人在看排練。她們兩人並沒聲張,悄悄地找了靠前的位置坐了下來。

雖然是學生排練,但是震旦大學是上海的名牌大學,學生素養很高,所以排練起來一招一式非常像樣子,唱得也很好聽。

梁琇不禁回想起了自己的大學時光。恍若時鐘倒撥,歲月重疊。

尤其這個《霍夫曼的故事》,她還在秦定邦的辦公室聽過,原版的是法文的,她聽不懂,只對旋律有些印象。

現在回想起來,秦定邦當時是不是就對她有企圖了?自己真傻,只以為他是在讓她給講什麽音樂。

唉,真是傻透了。

幸虧臺下暗,她起了紅暈的臉別人看不見。她又望向臺上,聽導演的意思,學生們接下來唱的選段叫《木偶之歌》,是全劇一個重要的部分。這幫學生也是有才華,把一整部法語的歌劇都譯成了漢語。

“秦太太快看,馬上要唱歌了!”朱太太激動地晃了晃梁琇的胳膊,“演木偶的,是我女兒!”

“真厲害!”梁琇連忙誇了一句。

臺上朱太太的女兒,直手直腳地走到舞臺中央,擺好了木偶一樣的手勢,隨即亮起嗓子,高聲唱了起來——

我是個木偶,

任人擺布;

我是個木偶,

供人玩耍。

……

梁琇聽了會兒,覺得唱得非常精彩,剛一轉頭想跟朱太太誇獎她女兒歌聲美,眼角餘光卻掃到了隔了幾排椅子的斜後方,正有個男子孤零零地坐著,帽檐壓低著,竟然在反覆擦拭著眼睛。

聽哭了?

就這麽一首歌,至於感動成這樣?

那男子可能覺察出了異樣,一擡頭便看到梁琇,頓了頓,又突然把帽檐壓得更低,趕緊起身走了出去。

觀眾席越往外越暗,梁琇看不清那個人,她方才那一回頭,反倒像打擾了人家的心有戚戚。梁琇覺得有點奇怪,但也沒多想,暗自搖了搖頭,又轉回臉看向舞臺。

本來朱太太是一臉驕傲的,歌聽至一半,卻黯然神傷了起來。

等臺上的女兒終於唱完,朱太太不光沒鼓掌,反而嘆了口氣,“唉,木偶之歌,木偶之歌,我們家的老朱,不也是被提著線的木偶,任人擺布、供人玩耍?”

哦,是聽歌傷了情呀。

這些漢奸的家人雖然表面光鮮,但也就是不愁吃喝,背地裏過的比誰都緊張。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被日本人撤了職,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國人放冷槍。

學生排劇沒什麽時間觀念,朱太太一看臺上忙活的女兒就挪不動屁股。本來梁琇是有些著急回家的了,但朱太太正在興頭上,如果貿然提離開,又有點不太禮貌,所以就勉強著自己陪著朱太太,直到學生們終於要去吃飯了,她才和朱太太離開震旦大學。

等到她回家時,天都已經黑了。可她一進家門,卻並沒看到秦定邦。她以為秦定邦是公司忙,或者有應酬。

只要自己一個人,她就想湊活一頓了事。但想了想,還是熬點清淡的粥吧,一旦秦定邦在外邊喝了酒,回來喝點粥,多少可以養養胃。

正當她淘了好米,裝好水,把鍋架到竈上時,門突然被大力推開,她驚了一跳,剛想出廚房看看,卻見秦定邦已經幾步出現在廚房門口。

他死死地盯著她,喘息著定了幾秒鐘,未及她反應,便一步上前,把她緊緊攬入懷中。炙熱的氣息撲在她的頸間,她被摟得幾乎無法呼吸。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秦定邦頭埋在她的頸窩,在她耳邊低聲道,“以後如果晚歸,要告訴我。”

“我這不好好的嗎?本來喝完茶就要回來的,但是朱太太邀請我去……”

可還沒等她把話說完,秦定邦就捧起她的臉,不由分說地重重吻了上去,噬咬般地癡纏。直到她感覺到了疼,捶他的肩膀,他才停下來。

他看著被親懵了的梁琇,壓低聲音慢慢道,“你要告訴我你在哪,要不然我會擔心。”

他是在克制著情緒,語氣輕輕的,可梁琇卻在一瞬間就懂了。

這麽久了,他們兩人都沒有提那件往事,卻都明白它如幽靈暗影一般,在這樣的一個上海,可能隨時會再次降臨。

“都是我不好。”梁琇擡手摸了摸他的臉,認真道,“我……不會再讓你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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