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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左右,清晨的毛雨早就停了,日頭漸大,光芒爛漫地從窗子溢進來,室內明亮而寂靜。

陳辭放下行李,掃了屋內一圈,見陳設簡單,又伸出雙指摸了一把桌子,指腹幹凈,不沾半點灰塵,便若有所思地點一點頭。

窗子是大敞著的,他緩緩踱到窗邊,眺目望去,見是兩岸高山夾著一彎河道,經日一照,碧波粼粼。

河面掠過一片黑影,離得太遠,陳辭看不真切,不知道是烏鴉還是什麽。

夏日八月,依舊暑氣高漲,但從這扇窗子吹進來的風卻是涼快無比,陳辭微微瞇了瞇眼睛,細風拂起他額前須發,淺淺從臉龐劃過一片癢意。

這場景真是一副難能得見的畫面,陳辭生的秀氣十足,看著比姑娘還要精致三分,與山水風林相得益彰,乍看下是歲月靜好般的畫卷。

突然臉色一變,他手指微微蜷起,隨即整個人身形一晃,禁不住打起了寒顫來,右手緊緊揪住胸前衣襟,躬身彎成了一只蝦。

陳辭神色間滿是痛苦,額頭上遍布細密的汗珠,將牙關咬緊,艱難地在懷中摸索片刻,總算是摸出了一罐小瓷瓶,打開倒出一粒褐色的藥丸,頓也不頓地扔進嘴裏幹咽下去。

緩了半晌,待藥逐漸發揮作用,便頹然往地上一坐。

這點,陳辭是個表裏如一的人,看著體弱多病,事實也確實如此。

他自幼心疾纏身,無藥可醫,連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撒手人寰,但他不願意此生被病魔拖磨至死,遂是選擇離家,至少游歷完這偌大塵世一番再走。

三天前稀裏糊塗地坐了一輛驢車到了京都,偶然又聽到有一夥人議論著要去倉息州,本著目的地一致又正好不用花錢的心思,他便偷偷上了馬車,藏在座位下的空檔裏。

說不上來是走運還是不幸,被這個大當家劫下,屬實是他沒想到的。

若這裏是祁涉山的話……想必那姑娘就是華搖了。將軍之女華搖,名聲在外,連他都知曉。

“不過聽說華搖上山為匪,想著該是個頑劣叛逆之人,但現在看來,她實則仗義凜然,並不像是非不分之人,說不定用不了多久就會放我走了呢?”陳辭這般嘀咕道。

進寨時他就偷偷打量了寨子一圈,方才跟著大漢過來,又一路走一路記下周圍的建築方位,現下腦子裏差不多形成了一張圖。

寨子背靠江河,面朝京都方向,四面八方都有人把手,尤其是寨口和寨子後方,更是人數眾多。也不知道華搖到底是哪找來的這麽多手下,竟能無一例外地全都甘願為她效命。

正面逃跑,是肯定行不通的了,更何況陳辭還特別的……柔弱,寨子裏隨便出個人都能給他撂翻。

終究也不知道華搖到底會怎麽處理他,如今只能見機行事了。

坐在地上休息好了,他緩緩起身拍了拍衣上灰塵。這時,外邊忽然傳來一陣跑動來去的足音,近了,停在門口,也不顧隔墻有耳什麽的,脫口喊道:“不得了了,大紅死了!”

門口的守衛之一驚道:“大紅?天吶,怎麽死的?!”

另一人則問:“老大情況如何?”

“老大已經發飆了,現在正上上下下地翻查寨子一定要抓到兇手呢!你們倆也不例外,快跟我過去一趟吧,待會兒去遲了小心被老大剝皮!”

說完,又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漸漸遠了。

聽到議論,陳辭先是一楞。

死人了?不是吧,他剛來就發生這種事,是不是有點觸黴頭。

門口的守衛走了,四下靜悄悄的,陳辭看了眼行囊,將它留在房間內,開門走了出去。

大漢叫他不要亂跑,然而他看著乖巧聽話,卻也是個叛逆的性子,更愛湊熱鬧看戲。

出了門,看見有幾人往一個方向急急趕去,陳辭便慢慢跟在他們身後。

偌大的寨子看起來空了不少,眾人都聚集在寨口前,一個個排列整齊了,仰頭望著高高站在臺階上的華搖。

華搖雙手插腰,已經卸去了帷帽,端端顯露出真容來。陳辭正好站在她的側後方,不遠不近,隔著一棵老樹,依稀能看見華搖面前的地上蓋了一塊白布。

那白布被底下的東西撐得鼓起,看大小,莫非死的是個孩子?還是個有些胖的孩子?

陳辭不解。這寨子一眼掃去,除了華搖一個姑娘,就只剩下漢子,那孩子又是打哪來的?

好奇間,能感覺到華搖那邊氣氛肅然,像一個蓄勢待發的火藥桶,下一刻炸開了花。

華搖嗓門大,氣勢足,站在臺階上高聲一吼:“誰殺的大紅?給我站出來!”

底下眾人面面相覷,開始議論紛紛,但始終就是沒有人走出一步。

華搖更氣,一個人擱那兒插著腰走來走去罵罵咧咧著:“我早就說過了,大紅殺不得,畢竟是村民送來的,象征著和平共處,怎麽著也要年關才能殺,你們幹嘛?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嗎?!”

陳辭這才隱隱聽出了不對勁,直到風把白布吹拂起,露出底下真容一角,他瞇眼一瞧,看見了一只豬蹄……

敢情大紅原來是只豬……

陳辭幽幽嘆了口氣,略感失望。華搖還在破口大罵著,他轉身要回屋子。突然感覺脖頸處一涼,他硬生生頓住腳步,聽見耳畔傳來一個冰涼入骨的聲音:“你是什麽人?怎麽混進寨子裏來的?”

陳辭腦袋轉的飛快,似乎是習慣了這樣被人威脅,不慌不亂地溫和笑笑,脫口而出道:“老實人,從正門走進來的。”

“呵。”那人冷笑了一聲。

陳辭看不見他的臉,但也無須看見。

那人在他身後,湊近了低聲威脅道:“這是在祁涉山,你最好不要耍滑頭。”

陳辭繼續莞爾一笑:“不敢。”

一時無言,兩人僵持片刻,總算吸引到了旁人的註意。

“老曹,你弄啥咧,這可是老大帶回來的人!”虎皮大漢急忙趕過來,將陳辭從那個叫老曹的人手下解救出來。

陳辭摸了摸脖子,沒落下傷,倒是不疼,轉而無事平和地扭頭看向曹戈。

大夏天的,曹戈脖子上纏了一圈灰色的圍巾,看著就能把人悶出一生汗來,但是人家好端端圍著,身上還裹了好幾件衣裳,就跟個生活在冬天裏的人似的,突兀在現下的季節裏,格格不入。

陳辭不太想去看他的那雙眼睛,太過混濁陰鷙,好似一柄藏在暗處的飛刀,銳利地能殺人。這並非是陳辭怕,只是這樣一雙眼睛看久了,容易跟著一起陷進泥沼裏。

阿彪,就是穿著半邊虎皮襖的大漢,他湊過去在曹戈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話,就見曹戈面無表情地把彎刀一收,扭頭走了。

陳辭這才發現曹戈使的是兩柄彎刀,方才一柄抵在他的脖子上,另一柄就在他的腰上。

還好沒有說錯什麽話,不然就要被捅成篩子了。

阿彪怕陳辭被嚇到,硬是擠出一副與外表極其不符的語氣,安慰他。這樣一個文弱公子,若是難看些也便罷了,偏偏生的好看還被老大帶了回來,要是無端端嚇成了個傻子,老大估計能對著老曹噴火。只是話說回來,這人看著不堪一擊,怎生得膽子挺大,面對老曹和那兩柄黑刃,竟然還能保持雲淡風輕。

就很強,不愧是老大看上的人。

他對陳辭道:“你別怕……”

陳辭對他笑笑道:“我倒是不怕,就是有些餓了。”

他平日裏窮個叮當響,一個饅頭掰三瓣當三餐吃,現下著實餓的不行。

遠處已經聽到熟悉的罵喊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華搖大大咧咧挎著把劍走過來,正好聽到陳辭說餓了,倒沒問他為什麽會自主跑出來,只是撓了撓額頭,很快下定了決心似的指著阿彪說:“去讓廚房把大紅燉了吧,趁還新鮮,不然一會兒就不好吃了。”

阿彪眉毛驚到起飛,心想老大你認真的嗎?方才不是還要死要活地抓兇手?

陳辭是個隨遇而安的性子,有人對他好,他便也不拘謹,回以華搖一個笑容,提議道:“豬蹄要用以八角、香葉、草果、白扣、草扣拿來鹵最好吃。豬腰則和豬肝爆炒,其它的肉可以做成粉蒸肉,回鍋肉……噢,要不在下親自下廚給大當家做頓飯吧!”

華搖一楞:“……好,好啊。”

突然間如此熱情,大當家一時反應不過來。

可憐了大紅,還沒抓到兇手是誰,就被無情地扔進開水裏一滾,扒去了一身毛等著下鍋。

陳辭親自操刀,擼起袖子,腰上系了一塊圍裙在廚房忙碌起來。

華搖就倚在門口面色緋紅地看著他,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也被開水澆了。

陳辭雖然在外四處漂泊了幾年,廚藝卻是不錯,至少聞著味就能饞得人流口水。

看著眼前白衣公子一人燒火做菜,忙出了滿頭大汗,華搖心疼了,便道:“我來幫你吧。”

她還沒踏進廚房,就被陳辭制止了,擡起一張雖累但笑意攢然的臉:“大當家的還是不要進來了,免得沾了這油膩膩的油煙味,待會兒大當家只要等著動碗筷就好了。”

華搖頓時瞇眼嘆道,這般溫柔賢惠善解人意的男子要去哪找啊!自己真是撿到寶了!

在廚房裏乒乒乓乓一陣翻炒,陳辭這才將不同口味的大紅端了上來。

大紅是只豬。去年八月,離祁涉山不遠處的陳家莊裏鬧“鬼”,一開始只是牲畜被殺死並吸幹鮮血,後來鬧了人命,那“鬼”不僅吸人血還吃人,撫州衙門便派人來捉“鬼”。結果“鬼”沒捉到,還死了兩三個官兵,一度鬧得更加轟轟烈烈起來。

當時陳家莊有個少年郎叫做慕容銀,容貌俊美遠近聞名,華搖因為好奇人家的美貌,獨自騎馬奔了兩個時辰趕到陳家莊,結果卻是沒看到慕容銀,反而順手抓到了陳家莊傳聞中的那只“鬼”。大紅便是那次之後,陳家莊人為了感謝她而送來的謝禮。

送豬?也是有點名頭,不愧是樸實無華的村民。

“真的是鬼嗎?”陳辭扒拉了兩口飯,頗感興趣地問道。他看著瘦弱,一度小口小口吃飯,也足足扒了有兩大碗。

只有兩人的飯桌上,華搖一邊講起了午飯食材的來歷,一邊吃的滿嘴流油不亦樂乎,把門外那群探頭探腦的手下個個饞的不行。

華搖塞了滿嘴肉,胡亂咬了兩口,吞下去,再端起一旁的酒碗豪飲一口,將卡在喉嚨裏的食物全都咽下去了,就張著兩只油手解釋,滿足陳辭的好奇心:“倒不是鬼,就是個不知哪來的嗜血野人,許是多年前偷偷入境的邑烯難民之一,輾轉流落到了這附近來。”

陳辭十分自然地給她遞了塊布擦手,然後問:“唔,那他現在如何了?”

華搖接過布,擦了擦嘴,再隨便擦了兩把手答:“自然是被關在了大牢裏。”

“撫州大牢?”

華搖點了下頭,吃肉伴著喝酒,她臉上泛著薄薄的紅雲,但眼裏毫無醉意,好笑地看著陳辭:“你對那個人感興趣?”

陳辭果斷搖頭,比起華搖的狂野吃肉派,他算是婉約正常的就餐,吃完了,就把碗筷輕輕往前一推,回憶片刻後道:“倒不是對他感興趣,就是突然想起來,藏在那輛馬車上的時候,有次車停,曾依稀聽到有人在車外說是要去撫州大牢救一個叫做阿七的人,那個人似乎對他們有用。”

華搖聞言,表情微微一滯。

陳辭的視線若有若無地瞟了她一眼,隨即起身開始收拾碗筷,自顧道:“哎,應該不至於那麽巧,許是我聽錯了。大當家的先坐著吧,我去洗碗。”

“你說……你是個讀書人對吧?”身後忽然幽幽問了一聲,陳辭回頭,看見華搖慢慢站起身,朝他走來。

紅色身影已至眼前,華搖望著陳辭一雙琥珀色的眸子,臉上似笑非笑:“公子可知我有三個心願?”

一見那表情,陳辭就知道不太妙,,一聽這問題,更是要出事,幹笑兩聲,他下意識後退一步:“我能不能不聽?”

華搖走近一步,態度堅決:“不行。”她越走越近,陳辭退了兩步,直到退無可退,被逼著聽了那三個心願。

華搖心願有三:“一,找個人成親。”

不詳的預感愈加強烈了。

“二,找個好看的人成親。”

陳辭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三,找個好看且有才的人成親……”最後一句話是貼在陳辭耳朵邊上說的,“所以……我要娶你。我們成親吧!”

所以,事情是怎麽發展到這一步的?

陳辭始終沒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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