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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訊問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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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訊問 (上)

三月二十二,醜時。

陸語與沈笑山策馬來到沈宅。無憂相隨,帶著一個小小的藥箱。

杭七、景竹、代安正在花廳享用美酒果饌,見到陸語,同時笑著起身。

杭七道:“妥了,都給你抓回來了,我們覺著可疑的、參與其中的下人,也都帶回來了。”

代安提醒道:“那對兄妹,絕不是兄妹。”

景竹則道:“人手、刑具都備好了。”

陸語對他們深施一禮。

沈笑山知道她此刻沒有寒暄的心情,就道:“你們今夜在這兒湊合一晚。我陪陸小姐去地牢。”

三個人笑著說好,等他和陸語走遠了,景竹反應過來:“先生剛才說什麽?”

經他提醒,代安也回過味兒來,“這兒難道不是他的宅子麽?”在自己的地盤,跟友人、親信說,你們湊合一晚——哪兒跟哪兒啊這是?

杭七哈哈大笑,“這廝,要遭殃了。”

向來不茍言笑的景竹都輕輕地笑了,“好事。”

代安喃喃嘆息:“陸小姐快把他收了吧。”

.

沈笑山帶陸語走進地牢。

無憂拎著藥箱,落後二人一段。

兩側石壁上燃著燈火,清晰地映照著腳下長長的石階。

這地牢並不給人陰森的感覺,陸語問道:“沒死過人吧?”

“沒。”沈笑山負手走在她身側,“我不喜歡讓人死。”

不說不喜歡殺人,只說不喜歡讓人死。陸語心念一轉,會意,“我也希望那樣整治人。”

沈笑山回以柔和的笑容,“我很願意幫你。”

饒是在心緒極度不平靜的情境下,陸語仍是不由自主地笑了,“瞧你剛剛那樣子,仿佛這才是你最擅長的事。”

“算是吧,應該比經商更拿手。”

“嗯?”陸語意外。

沈笑山放緩腳步,語聲平和:“家母出自世代習武的門第,家父行醫,但最精通的卻是歪門邪道。他們在世的時候,一個教我習文練武,一個教了我一些醫術。

“我十歲那年,家母病故。家父生涯最後幾年,去做了軍醫。”

這些陸語從沒聽說過,很願意聆聽。

沈笑山繼續道:“家父在軍中的時候,我便開始經商了。

“家父與我,幾年間通信不過三兩封。他看不起商人,要我參軍,或是走鏢,總之就是做什麽都比經商好。

“我看了信件之後,算了一筆賬。”

算賬?陸語訝然,停下腳步。

沈笑山隨之駐足,“沒錯,我算了一筆賬:如果我到軍中,能殺多少敵兵;如果我放下手裏的生意,會有多少人丟掉飯碗,又有多少人因為親人丟掉飯碗難以過活。

“那年月,在用兵的地方活得太苦的人,我見了太多。

“上陣殺敵的將士是在救世,不上沙場的人,也可以輔助將士,在力所能及的範疇內,讓一些人不至於活得更苦。

“再就是,那時戰局可喜,傷亡極少——唐意航是沙場奇才,這你總該聽說過。朝廷不曾招兵,我便不覺得有必要主動投身到軍中參戰。”

陸語點頭。

“於是,我把這些想法如實告知家父。”沈笑山唇角笑意更濃,眼底卻多了絲絲縷縷的傷感,“隨後,家父大抵是生氣了,病故之前,再沒給過我只言片語。

“他離開之後,有三二年,我一面經商,一面沒完沒了地琢磨他留下的所有醫書,以及與藥理相關的歪門邪道。

“在與嚴道人結緣之前,醫術一般,但那些歪門邪道,自認琢磨透了。”

一番話,其實告知了她很多事,很多他走過的路。陸語看著這一刻的男子,仍舊是風輕雲淡、不惹塵埃的樣子,其實卻是釋然與悵惘並存。

沈笑山笑著示意她繼續前行。

“謝謝。”陸語說。謝謝他告訴她這麽多鮮為人知的事。

“應該的。”

應該的?陸語不明所以,但顧不上追究。

沈宅的地牢,頗具規模:青石方磚路兩旁,是一扇一扇鐵門,鐵門後面,是一間一間牢房。

沒有汙穢味道,廊間甚至燃著一爐體仁圓。

他不喜歡讓人死,亦不喜人在生不如死之餘,臟了他的地方。

陸語莞爾。

沈笑山問道:“先訊問哪個?”

“董嵐。”

沈笑山簡直有些欽佩她了:董嵐是從犯,而且解家兄妹一定曾有意無意間羞辱過她,但她並不急於找那兩人算賬,先從枝節著手。

走進關押董嵐的那間地牢,陸語打量之後,嘆息著道:“沈先生,我簡直有些欽佩你了。”

他不由得笑了。

無憂走進地牢,看清眼前情形,啞然失笑:地牢面積不大,幹幹凈凈的,分為裏外間,裏間有供人歇息洗漱的硬板床、臉盆等東西;外間有用來束縛住人犯的座椅、窄窄的床,茶幾,座椅對面,是供刑訊、做筆錄的人用的桌案座椅;左手邊,多寶架樣式的樟木架貼墻而立,上面陳列著形形色.色的刑具。

此刻,董嵐就被綁在椅子上,嘴裏塞著帕子,眼神充斥著惶惑、恐懼。

“我給你做筆錄。”沈笑山說著,已走到一旁的桌案前,取出一疊宣紙,動手磨墨。

“有勞。”陸語留意到刑具架上有一個銀針包,挨著放著一個小匣子。她走過去,打開匣子,看到了幾個特別精巧的琉璃瓶,瓶中是顏色不同的藥水。

她轉頭看他一眼,唇角不自覺地上揚。

真奇怪,在這種時刻,她竟生出一種找到同類的感覺。當然她很清楚,只是同類而已——小奶貓也是大貓的同類,卻能被大貓一巴掌就呼出去老遠——她那點兒道行,跟他比起來,有著這種差距。

羅松、景竹走進來,意態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沈笑山道:“此刻起,他們也是你的人手。”

陸語道謝,從無憂手裏接過藥箱,道:“上去等著吧。”關乎刑訊的場面,越是不見血的手法,越是讓尋常人過後回想起來瘆的慌,她不想讓無憂目睹這些。

無憂遲疑著,輕聲道:“小姐,我不怕。”

“聽話。”陸語語氣依然柔和,但是不容置疑。

無憂無法,只好離開。

陸語把藥箱安置在刑具架上,繼而落座,先問站在門邊的兩個人:“解家兄妹關在何處?”

羅松剛趕過來,不知情。

景竹即刻道:“對面那間。”

陸語道:“這裏的門開著,對面那間的門亮子打開。”

“是!”羅松應聲而去。

景竹微笑。他就知道,過來觀看,一定能長些見識。不待陸語吩咐,便走到董嵐面前,取出塞著他嘴巴的帕子。

董嵐則通過這只言片語陷入絕望:解家兄妹也被抓了,無疑,陸語已經查清楚那件事的原委。其實,在路上被人輕而易舉地擒獲的時候,他就已經意識到了。

雖然他與陸語只有幾面之緣,雖然她在親人失去下落後予以的應對都是通過解奕帆得知,並不妨礙他知曉這女孩子有著超出年齡的城府。落到她手中,長安董家的前程,是沒有前程。至於他,傅清明與原敏儀受過的皮肉之苦,他恐怕會十倍百倍的承受。

紊亂的思緒間,他聽到陸語語氣平平地問道:

“你的姓氏,與昔年的探花郎董飛卿有無牽系?”

董嵐怎麽也沒想到,她第一個問題涉及的,是這件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斟酌之後,他搖頭,“沒有,正如江南陸家與京城陸家,只是同姓而已。”

陸語頷首微笑,“很好。你若是攀扯董先生,罪加一等。”

董嵐暗暗松了一口氣,這問題的答案,他選擇實話實說,是賭對了。

他想搶在陸語詢問之前,道出自己的情有可原之處,但望向陸語的時候,卻是不敢出聲。

這一刻的女孩,唇角噙著笑意,但是目光灼灼,周身都帶著殺氣。

他的感覺,就像是大半夜遇見了美得驚心動魄的女魔,讓他生出透骨的恐懼。

陸語道:“我跟你交個底,你若是實話實說,我會盡量不殃及旁人,不讓你的妻妾兒女生不如死。但你若還心存不切實際的希冀,敷衍甚至欺騙於我,那就對不住了,你每說一句謊話,我就抓你一個親人。”

“……我不敢,不會。”董嵐說道。

“我姨父姨母的事,你跟我從頭說起。”陸語語氣不溫不火,“在下手之前,你見過哪些人,知曉哪些可以加以利用的消息?”

董嵐清了清喉嚨,迅速地理清思路,據實道:“去年夏日,解奕帆找到我,給了我一萬兩銀子,讓我遮人耳目地置辦一所帶密室的別院,地址要在廣濟大街那一帶。我問緣故,他說正在謀劃一件大事,我要是辦妥這件事,便有望成為他的同夥,更有三百萬兩的暴利。

“我妻妾成群,有五子一女,兩個鋪子經營得並不好,又有讓幾個兒子考取功名的執念,時常入不敷出。彼時,就算只看在那一萬兩有盈餘的份兒上,也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解奕帆說不需心急,我便讓管事慢慢尋找,過了挺長一段時日,才物色到了那所別院。

“宅子的事情辦妥之後,解奕帆開始讓我利用本就有的交情更頻繁的接近傅先生,投其所好,每一次,都會給我一千兩白銀,並予以相應的用得到的東西,例如兩架古琴,例如彈琴時要燃的傍琴臺香料的上佳配方。

“我自然想的到,他要對傅家下手,於心不忍,但終究是利欲熏心,又自認沒留把柄給他,隨時可以抽身,便照著他的安排行事。

“這次的事情之前,我就曾先後兩次在傅先生、傅太太游轉街頭時,遣人請他們到就近的茶樓,辨別古琴的真偽,一次是明知是假,做出上當受騙的樣子,第二次用的古琴是真,雖然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但資歷擺在那兒,勉強算得珍貴。

“不知陸小姐記不記得,去年冬日,傅太太房裏的一名二等丫鬟連翹辭了差事。她離開傅宅一個月之後,去了我那所別院做大丫鬟,但對家裏人謊稱新雇主在外地,她要隨行,好處是能多賺一份月例。

“我每個月給她十兩銀子,只讓她在我心腹問起傅先生、傅太太與你的習慣、喜好的時候知無不言。

“今年,沈先生離京去往終南山途中,解奕帆便將俘虜傅先生、傅太太的打算告訴了我。

“他許了我三百萬兩,說要用夫妻二人的安危要挾你出五百萬兩。”

陸語道:“後來,你擡高了價錢。”

“……是。”董嵐承認,據實道,“我與你姨父熟稔,知道江南陸家是悶聲發大財的主兒,估算著你的產業怎麽也得有一千萬兩,再加上傅家遍及不少地方的樂坊……臨時換成現銀雖然吃力,但若變賣一些產業,憑著字號的名譽向銀號借銀子,不難籌措到一千萬兩。”

陸語諷刺地笑了笑。

一萬兩、一千兩、十兩、三百萬兩、五百萬兩……再到解奕帆最初向她獅子大開口要的四千萬兩,這些數字在她腦海浮現,跳躍著,跳躍著,跳的她怒火更盛。

她問:“你們做的是求財的事,為什麽對我姨父姨母用刑罰?”

“因為,”董嵐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最初解奕帆要他們寫的所謂報平安的書信,存了歹毒的心思。

“他要他們寫信告訴你和原家,照顧你這幾年,常覺得疲憊不堪,到如今已有心力交瘁之感。這樣的話,原家少不得嘲笑你,甚至於,會將這種事傳揚出去,讓你被整個長安城裏的百姓懷疑、恥笑,而你會更急於找到他們,要個說法。

“解奕帆要挾你的同時,也想毀了你。

“傅先生與傅太太抵死都不肯。

“解奕帆給了我三萬兩,讓我無論如何都要辦到,不然的話,他就把這件事栽贓到我頭上,找你去討要好處。

“我已經沒了退路,就……就讓看押夫妻兩個的人用刑罰逼迫。但是沒用。

“他們在那種時候,變著法子尋死。寧肯死,也不肯寫下一句傷你的話。

“我怕他們如願身死,不敢再亂來。解奕帆聽說之後,也怕了,讓我等等。兩日後,他改了主意,讓夫妻兩個寫了那封遇見高僧的報平安的書信。”

陸語這才知道,姨父姨母的外傷因何而起,他們又為了不讓她在擔心之餘傷心,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她克制著心頭翻湧的酸楚、憤怒,手肘撐著桌案,左手反覆撫著眉心。

解家與傅家的世仇,說隔了八輩子都不為過。解奕帆沒理由會那樣恨姨父,更沒理由恨屋及烏地想摧毀她。

那麽,是誰?誰存著毀掉兩位長輩和她的歹毒心思?

“他累了。”陸語轉頭對羅松、景竹道,“讓他躺一躺。”

二人稱是,合力把董嵐架到僅容一人平躺的窄床上,用浸過水的繩索將人固定起來。

董嵐腿肚子直轉筋,陷入更深一層的恐懼。

陸語拎過帶來的小藥箱,放在床側的茶幾上。

沈笑山一直安安靜靜地記錄她和董嵐的問答,這會兒覺得一時半刻沒什麽好記的,就算有,他也能毫無錯漏的補上,便起身踱步到她近前。

藥箱裏的東西,他是有些好奇的。

陸語語氣涼涼地道:“你種種說辭,其實都是在告訴我,是解奕帆對你利誘在先,你才夥同他劫持我兩位長輩。我聽懂了。

“但我要問你的是,你有沒有察覺到,解奕帆還有同夥,或者,他也是受人唆使。

“解奕帆跟我要的是四千萬兩。

“你們同流合汙這麽久,私底下一定沒少見面,你也不可能沒想過拿捏住解家的把柄以圖自保。是以,應該知曉一些解家的秘辛。

“這些,你都好生回想,把我能用到的消息告訴我。

“不然,你會知道,銀針只有在醫者手中才能救人,在我這種人手裏,會讓你生不如死。”

董嵐瞧著她那對冰冷幽深的眸子,聽完一番語氣平靜的話,額頭沁出大顆大顆的汗珠,恐懼之中,摻雜了一分疑惑:這些事,她直接去問解家兄妹不就好了?何必繞彎子?

陸語似是參透他心思,予以冷冰冰的一笑,“我這腦子,從來就分不清主次,不論何事,慣於從枝節下手。”她打開藥箱,取出銀針包,再將一枚長長的銀針拈在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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