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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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3
一室尷尬，金家老宅的紅絹紗燈串串開始亮了起來。
宅子裏急張拘諸，本有什麽事將會一觸即發，好多下人在私下裏嚼舌根兒偷偷打探著呢！
可是，然而——
金太太：“嗯咳，嗯咳！”
她連嗽了兩聲，神情尷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衛世子，怎麽，怎麽會是您呢？你怎麽在這兒？”
憋了半天，才憋出這麽一兩句來。
美珠盈珠一直在搖頭，錯愕驚震的表情，仿佛到現在都還覺得，眼前這一副活色生香的刺眼暧昧畫面，是她們在做夢！
“對！是在做夢！是做夢！”
兩位小姐瞬間如同立冬的長蟲，身子僵了，背也涼了。手心濕冷冷，是汗！
是大把大把的冷汗！
潤珠說，“娘！大姐！二姐！怎麽會是你們？你們這陣仗……這陣仗是準備幹什麽？”
衛珩手腳利落，動作飛快，早套整好自己外裳，連被潤珠的一起，豎領整帶，冷板著個臉，像個閻王，或者玉面羅剎。
美珠盈珠都還在恍恍惚惚，“衛世子，你和我妹妹，你，你……”
金家老宅的黃昏月色，仍舊朦朦朧朧，在地上凝成一片白霜。
那天，據說潤珠的母親以及姐姐們們一回去，都反應各異。
盈珠病了，大姐美珠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知看書還是做香，誰都古裏古怪。
潤珠的母親金太太從廂房暖閣的矮榻一坐下去，人也呆了，臉也僵了。有些像在抽風，嘴角抖抖索索，眼皮一直跳來跳去。
她的陪房貼身侍女周嬤嬤說，“太太！這也是好事兒啊！不拘衛世子選的是您女兒中的哪一個！這到底都是您的骨肉啊！是你身上掉下的肉，這三小姐身上，也流淌著您的血液，所以太太，您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呢？”
周嬤嬤給金賀蘭氏奉上了一盞茶，泉煮金芽，味甘色美，是一盞雨前龍井。
“——你放屁！”
金賀蘭氏一楞，爾後，把周嬤嬤手裏杯子奪過來狠狠、狠狠地一砸，“能一樣？怎麽一樣？如何一樣？你說說！”
“太太！太太！你要堅持住啊！太太，太太……”
十多年前，憤怒悲哀的往事，潮水般，洶湧泛濫在周嬤嬤的記憶深處、在金賀蘭氏那顯露魚尾紋的滄桑鬢角裏。
當時，潤珠在金賀蘭氏的肚子裏，是啊，妊娠不到五月的小胎兒，從一來到她的身體，金賀蘭氏晦氣不斷，倒黴不斷。
先是九死一生的病痛折磨，吐苦水，吐得人都站不起來了，爾後，潤珠父親出事，在外偷娶了二房，養了小老婆，再然後小老婆帶回家，潤珠父親一直背地嘲弄她黃臉婆，又醜又難看脾氣還要強……
臨產的那天，潤珠父親和潤珠祖母一直守在房門外。
“不好！老夫人，老爺！夫人這一胎怕是難產，現在，保大的還是小的，您二位做個主！”產婆的聲音。
“自然是保小的！”潤珠父親想也不想。
潤珠祖母也說，“對！就依老爺的囑托，這金家血脈，自然是耽擱不得……”
金賀蘭氏當時的恨吶！
從潤珠父親死，從祖母的死，一直恨到了現在……她對金家操碎了多少的心，做了多少的貢獻……
到頭來“自然是小的……”“金家的血脈耽擱不得……”
金太太對他們的恨，延續到潤珠的身上。
兩個人正說著話，隔壁東二院傳來一聲，“太太！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潤珠大姐美珠據說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也不知是衛珩與潤珠的事給她影響打擊太重，還是死鉆牛角，走火入了魔。
她在自己的房間裏點香蜜，點著點著，忽然“哈”地一聲，“姓衛的！你難道是個瞎子嗎！你就算看不上我，也未必會看得上她啊！人又懶，又笨，又蠢，又胖……和豬一樣！你居然……哈哈哈，姓衛的，你是個睜眼瞎子嗎！”
小蓮花形的白瓷倒流香爐，美珠正準備點了火，拿了香匙、香撥與香夾，把那些精致小盒中的香蜜統統倒進去，爐蓋子剛剛揭開，“噗”地一聲，大風吹過，手中的火折子染著了旁邊的撒花門簾。
簾子著了火，並隨著風的助力越來越旺，整個房間都燒了起來！
她在那裏一直哈哈大笑，仿佛火勢越大，她笑得越暢快。人也不走，叫也不出來。
老娘金太太趕過去時，整個房子都快燒起來。
金太太道，“——快把她拉出來！快救火！”
就這樣，女子閨房，烏壓壓的小院，仆人們嚷的嚷，喊的喊，求助的求助，哭請的哭請。
“大小姐，你快出來啊！大小姐！大小姐！”
金太太氣得，手抖肩顫，身子搖晃個不停。
拿起一根拐杖，嘩啦嘩啦，把著火的木房門三下兩下一砸，“美珠！心肝兒啊！——出來！快！快出來！”
……金賀蘭氏就這樣受了傷。
漫天的大火，燒得整個院子濃煙滾滾。鮮紅可怕的懼然光亮，驚得夜空裏的烏鴉都拍翅慌飛起來。
老母金太太滿臉烏黑，釵亂發斜，手上，肩上，還有背心一處，由於救女兒的過程中，不慎被掉落下來的火星子碎片一砸，燒得皮肉通紅，衣服都破了。
“太太！太太！”
“大小姐！大小姐！”
院子裏，忙上忙下，救的救，打水的打水，請大夫的去請大夫。
美珠居然毫發無傷。
她在她老娘金賀蘭氏身上淡淡地、冷漠地瞥一眼，“娘！你來做什麽？又不會燒死？慌裏慌張的，作甚？……”
然後，頭也不回，整整衣袖，理理頭發，便去哪個地方簡簡單單洗了把臉，走了。
金賀蘭氏險些暈了過去。“太太！太太！”“……”丫鬟婆子忙來扶。
再說金二小姐盈珠，她一直哭哭啼啼，自從潤珠衛珩的事情暴露以後，她一直掐自己的胳膊手肘，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終於，臨窗對月，問花不語，好容易從夢裏驚醒過來後。她淚流滿面，梨花帶雨，一直小跑著要去見她的母親金賀蘭氏。
有人攔住她，“二小姐！二小姐！你來得正好！太太受傷了，你去看看她，快多說些好聽的話，剛才大小姐她，大小姐她……”
美珠想也不想，撩了簾子就進去。“娘！”
她一跪，又是流淚，又是哭聲哽噎，“您老人家幫女兒想想辦法吧！我喜歡他！娘，女兒此生非嫁他不可呀！娘！娘！……”
金太太氣得。
旁邊的陪房周氏實在看不下去了。“二小姐，您少說兩句吧！這個節骨眼，您真是——”
盈珠一楞，恍恍惚惚，這才始覺自己的母親現在身體受了皮外小傷，有大夫正給她弄藥做冷敷。“娘！”
盈珠小心翼翼道，“您，您沒事兒吧？”
終於想起什麽，“對了，剛聽說，我大姐院中走了水，您、您們都沒事兒吧！”
“……總算還有一個是有良心的！”金太太閉眼深籲了一氣。
心忖，到底還有一個有良心，不枉自己白疼了一場。“盈珠，娘有點不舒服，過來給娘吹一吹……對了，那兒有個唾盒，你幫我倒一倒，現在，丫頭們都忙著，使喚不過來，你去幫我倒一倒，順便倒在那兒，快，娘要用……”
她喉嚨裏像是卡了一個痰，嗓子不舒服，聲音也顯得扭扭曲曲，含混不清。
“我不去!”
盈珠反射性一退，“我怎麽能做這些事情呢？娘，這多臟啊！我的手……那是泡了多少牛奶花露才養成這樣的……繪枝！繪枝！你站在這裏幹什麽？過來，幫我娘倒倒，你眼瞎了是不是？！……”
金太太的心，一下就涼了。
冰涼冰涼。
“盈珠，你找娘有什麽事嗎？”她閉著眼，聲音倒是平靜沒有波瀾。
“娘！你幫我想想辦法吧！娘！你幫我想想——女兒不能沒有他！女兒非嫁他不可！娘！娘！……”
“不就是一個男人嗎？難道，除了他你這輩子就找不到其他男人了嗎？”
“可是娘，娘——”
十二月，天上細雪綿綿紛飛，潤珠出嫁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紅螺碳火，熏得滿屋子皆是春色。一對繪著八仙慶壽的粉底五彩瓷大花瓶裏，插著幾束紅梅與白梅。紅白相間，煞是清爽好看。
潤珠邊修剪著梅花的枝丫，衛珩便在旁邊的書桌上寫著什麽。栗子放在炭火裏頭，燒得畢啵畢啵。
衛珩應該是給她老娘睿王妃寫信。
婚期再不能拖了，老皇帝告疾，日子估計也就在這一兩個月。過不過得上年都不知道。老皇帝若是歸天，那麽，天下所有的喜事，莫說是皇子娶妻，衛珩更不上成親了。
睿王妃問他，“兒子，金家那兩位小姐，你挑中的是哪一個？”
衛珩回說，“一個也沒看上。”
睿王妃很不高興，蹙著眉頭，“不行！不管你看沒看上，都得選一個盡快把婚事辦了！”
他的這一生，真的由不得自己選擇！
衛珩冷冷冰冰回了一句，“還是金家的女孩子，是她們府上的小姐，母親，這下你滿意了，嗯？”
喜悅縈繞在男人的心頭，可是面上，一貫的沈俊，冷漠。
睿王妃想，算了算了，不拘是哪一個，只要是金家的姑娘就好……
衛珩把信寫好，收進了信封，喚了一聲：“劉長史！”
王府大總管劉長恭馬上恭敬應聲前來。“這位小姐是本世子自己選的，你把這信交給我母妃後，告訴他，本世子的這婚事，要熱熱鬧鬧，不能一絲含糊！”
哼，姓金的！他暗想……你別總在本世子跟前做出一副情聖無比的樣子，你隱忍負重，本世子就讓你看看，以後，她跟了我，絕不會少你一點半點的……疼愛寵愛。
碳火地的栗子應該是烤的差不多，潤珠“喲”地一聲，還沒取出來，手被燙了一下，有點痛。
衛珩趕緊把她一把攔腰抱了起來，就要涼水，“來人，來人……”
潤珠說，“你別這樣！”
屁大的點事兒，用得著這樣嗎？他一直在跟小叔叔較勁，潤珠猜想。
盡管，她不知道小叔叔到底隱瞞了什麽故事，倒是，這個男人對他的防備與敵意，讓潤珠常常有一種錯覺。他們兩個在暗中比試……
丫鬟使女還是把銅盆冷水倒過來來，衛珩說，“我看看，你啊，總是貪吃，燒著手都不知道……”
潤珠嘻嘻笑道：“我們又來剪刀石頭布，怎麽樣？”“……”“我贏了，你給我剝栗子，你贏了，我給你剝……”“……”
潤珠到現在——其實，都沒弄清她對這個男人的感情，以及，這個男人對她自己的感情。沒有轟轟烈烈的故事，平淡如水，甚至就連一絲波紋起伏都沒有。
她這就要嫁人了嗎？
如果說，衛珩的求婚，讓她得以在整個金家從此得月較先，身價擡高，那麽……潤珠的心裏多多少少有點失落感。
“我不吃了！”
這廝板著個臉，故意地輸。每次她出剪刀，他就出石頭。潤珠覺得無趣極了。“我……我……額，我是說，我有點撐，想去邊上走走，靜靜……”
這天晚上，潤珠母親金賀蘭氏來找了她。“潤珠！”
她說，“你和這衛世子，最近相處都還好吧？”
金太太穿了一件墨綠彈花滾貂毛邊的交領大衣，她朝潤珠對面慢慢坐下來。蛛絲網的細密紋路，在她眼角又憑添幾根。
很奇怪的是，她的臉，隨著唇上慢慢浮動的覆雜笑意，顯得……顯得格外淒楚。
美珠盈珠的事情過後，美珠不慎燒了房子，她救女兒連累自己受了小傷，盈珠不管不顧，只顧著和衛珩的那婚事還有無希望，沒有了希望，成天叨擾著金太太想辦法。
金太太氣得半死不活。潤珠把一小罐子的蜂蜜送給了她。不，那不是潤珠的菩薩心腸，當時，潤珠是帶著一點報覆看好戲的心思，想：你不是疼她們兩個吧？
看看吧，看看最後又怎麽樣？——是的，她是想看好戲。
可是，蜂蜜真放到了她的桌上，囑咐一個老嬤嬤如何用水調用外敷，可以減輕燙傷。那時，她的心一下就軟了。
瘸子走路，恨地不平，然而，這到底是她的母親？生生的，擁有共同血脈生生母親。
小叔叔說，“這輩子，我把你從小看著長大，每當你說你自己平凡無用……可是小叔叔總告訴你一句話，你知道是為什麽？”
他曾告訴她，人的快樂，取決於自己的幸福感，與他人無關。與別人的眼光無關。這話潤珠都快背了！潤珠心裏應該沒有恨。
“娘！”
相反，真的有一絲同情憐憫在裏面。
她說，“這蜂蜜，你還是試一試吧，沒有毒的……”
金賀蘭氏的眼淚當時一下迷蒙了眼睛，像沙子一樣吹進她的眼窩裏。
“你是在報覆我，看我的笑話，想打我的臉，是不是？”
潤珠說，“是！”
微微一笑。
金太太一個踉蹌，猛地退女兒兩尺，臉，一下就變了。“你，你們這三個，這三個——”
她手指著潤珠，“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沒有一個是！”
潤珠轉身走了。
走之前，說了一句，“娘，你怪我們三個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可是，我們三個又是誰的教育下長大的……娘，我是想拿這瓶東西來氣氣你，但是，有女兒……”
潤珠的聲音漸漸哽咽，“有女兒會用這種氣法，來報覆她母親嗎？……你，好好想想……”
現在，金賀蘭氏就坐在潤珠的對面。“三丫兒啊！”
她的手顫顫地，開始伸過來，一點一點撫，從潤珠的下頷，一直撫到她的耳廓，再到腮邊。
帶著滄桑紋路的手，就那麽細細、溫柔來回摩挲。“你會原諒我這個娘嗎？潤珠，我的三丫兒啊!……”
潤珠哭了。“娘親，如果沒有那個男人呢？如果不是因為他娶我呢……”
聲音吶吶地，眼淚，便止不住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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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然而——
金太太：“嗯咳，嗯咳！”
她連嗽了兩聲，神情尷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衛世子，怎麽，怎麽會是您呢？你怎麽在這兒？”
憋了半天，才憋出這麽一兩句來。
美珠盈珠一直在搖頭，錯愕驚震的表情，仿佛到現在都還覺得，眼前這一副活色生香的刺眼暧昧畫面，是她們在做夢！
“對！是在做夢！是做夢！”
兩位小姐瞬間如同立冬的長蟲，身子僵了，背也涼了。手心濕冷冷，是汗！
是大把大把的冷汗！
潤珠說，“娘！大姐！二姐！怎麽會是你們？你們這陣仗……這陣仗是準備幹什麽？”
衛珩手腳利落，動作飛快，早套整好自己外裳，連被潤珠的一起，豎領整帶，冷板著個臉，像個閻王，或者玉面羅剎。
美珠盈珠都還在恍恍惚惚，“衛世子，你和我妹妹，你，你……”
金家老宅的黃昏月色，仍舊朦朦朧朧，在地上凝成一片白霜。
那天，據說潤珠的母親以及姐姐們們一回去，都反應各異。
盈珠病了，大姐美珠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知看書還是做香，誰都古裏古怪。
潤珠的母親金太太從廂房暖閣的矮榻一坐下去，人也呆了，臉也僵了。有些像在抽風，嘴角抖抖索索，眼皮一直跳來跳去。
她的陪房貼身侍女周嬤嬤說，“太太！這也是好事兒啊！不拘衛世子選的是您女兒中的哪一個！這到底都是您的骨肉啊！是你身上掉下的肉，這三小姐身上，也流淌著您的血液，所以太太，您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呢？”
周嬤嬤給金賀蘭氏奉上了一盞茶，泉煮金芽，味甘色美，是一盞雨前龍井。
“——你放屁！”
金賀蘭氏一楞，爾後，把周嬤嬤手裏杯子奪過來狠狠、狠狠地一砸，“能一樣？怎麽一樣？如何一樣？你說說！”
“太太！太太！你要堅持住啊！太太，太太……”
十多年前，憤怒悲哀的往事，潮水般，洶湧泛濫在周嬤嬤的記憶深處、在金賀蘭氏那顯露魚尾紋的滄桑鬢角裏。
當時，潤珠在金賀蘭氏的肚子裏，是啊，妊娠不到五月的小胎兒，從一來到她的身體，金賀蘭氏晦氣不斷，倒黴不斷。
先是九死一生的病痛折磨，吐苦水，吐得人都站不起來了，爾後，潤珠父親出事，在外偷娶了二房，養了小老婆，再然後小老婆帶回家，潤珠父親一直背地嘲弄她黃臉婆，又醜又難看脾氣還要強……
臨產的那天，潤珠父親和潤珠祖母一直守在房門外。
“不好！老夫人，老爺！夫人這一胎怕是難產，現在，保大的還是小的，您二位做個主！”產婆的聲音。
“自然是保小的！”潤珠父親想也不想。
潤珠祖母也說，“對！就依老爺的囑托，這金家血脈，自然是耽擱不得……”
金賀蘭氏當時的恨吶！
從潤珠父親死，從祖母的死，一直恨到了現在……她對金家操碎了多少的心，做了多少的貢獻……
到頭來“自然是小的……”“金家的血脈耽擱不得……”
金太太對他們的恨，延續到潤珠的身上。
兩個人正說著話，隔壁東二院傳來一聲，“太太！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潤珠大姐美珠據說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也不知是衛珩與潤珠的事給她影響打擊太重，還是死鉆牛角，走火入了魔。
她在自己的房間裏點香蜜，點著點著，忽然“哈”地一聲，“姓衛的！你難道是個瞎子嗎！你就算看不上我，也未必會看得上她啊！人又懶，又笨，又蠢，又胖……和豬一樣！你居然……哈哈哈，姓衛的，你是個睜眼瞎子嗎！”
小蓮花形的白瓷倒流香爐，美珠正準備點了火，拿了香匙、香撥與香夾，把那些精致小盒中的香蜜統統倒進去，爐蓋子剛剛揭開，“噗”地一聲，大風吹過，手中的火折子染著了旁邊的撒花門簾。
簾子著了火，並隨著風的助力越來越旺，整個房間都燒了起來！
她在那裏一直哈哈大笑，仿佛火勢越大，她笑得越暢快。人也不走，叫也不出來。
老娘金太太趕過去時，整個房子都快燒起來。
金太太道，“——快把她拉出來！快救火！”
就這樣，女子閨房，烏壓壓的小院，仆人們嚷的嚷，喊的喊，求助的求助，哭請的哭請。
“大小姐，你快出來啊！大小姐！大小姐！”
金太太氣得，手抖肩顫，身子搖晃個不停。
拿起一根拐杖，嘩啦嘩啦，把著火的木房門三下兩下一砸，“美珠！心肝兒啊！——出來！快！快出來！”
……金賀蘭氏就這樣受了傷。
漫天的大火，燒得整個院子濃煙滾滾。鮮紅可怕的懼然光亮，驚得夜空裏的烏鴉都拍翅慌飛起來。
老母金太太滿臉烏黑，釵亂發斜，手上，肩上，還有背心一處，由於救女兒的過程中，不慎被掉落下來的火星子碎片一砸，燒得皮肉通紅，衣服都破了。
“太太！太太！”
“大小姐！大小姐！”
院子裏，忙上忙下，救的救，打水的打水，請大夫的去請大夫。
美珠居然毫發無傷。
她在她老娘金賀蘭氏身上淡淡地、冷漠地瞥一眼，“娘！你來做什麽？又不會燒死？慌裏慌張的，作甚？……”
然後，頭也不回，整整衣袖，理理頭發，便去哪個地方簡簡單單洗了把臉，走了。
金賀蘭氏險些暈了過去。“太太！太太！”“……”丫鬟婆子忙來扶。
再說金二小姐盈珠，她一直哭哭啼啼，自從潤珠衛珩的事情暴露以後，她一直掐自己的胳膊手肘，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終於，臨窗對月，問花不語，好容易從夢裏驚醒過來後。她淚流滿面，梨花帶雨，一直小跑著要去見她的母親金賀蘭氏。
有人攔住她，“二小姐！二小姐！你來得正好！太太受傷了，你去看看她，快多說些好聽的話，剛才大小姐她，大小姐她……”
美珠想也不想，撩了簾子就進去。“娘！”
她一跪，又是流淚，又是哭聲哽噎，“您老人家幫女兒想想辦法吧！我喜歡他！娘，女兒此生非嫁他不可呀！娘！娘！……”
金太太氣得。
旁邊的陪房周氏實在看不下去了。“二小姐，您少說兩句吧！這個節骨眼，您真是——”
盈珠一楞，恍恍惚惚，這才始覺自己的母親現在身體受了皮外小傷，有大夫正給她弄藥做冷敷。“娘！”
盈珠小心翼翼道，“您，您沒事兒吧？”
終於想起什麽，“對了，剛聽說，我大姐院中走了水，您、您們都沒事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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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忖，到底還有一個有良心，不枉自己白疼了一場。“盈珠，娘有點不舒服，過來給娘吹一吹……對了，那兒有個唾盒，你幫我倒一倒，現在，丫頭們都忙著，使喚不過來，你去幫我倒一倒，順便倒在那兒，快，娘要用……”
她喉嚨裏像是卡了一個痰，嗓子不舒服，聲音也顯得扭扭曲曲，含混不清。
“我不去!”
盈珠反射性一退，“我怎麽能做這些事情呢？娘，這多臟啊！我的手……那是泡了多少牛奶花露才養成這樣的……繪枝！繪枝！你站在這裏幹什麽？過來，幫我娘倒倒，你眼瞎了是不是？！……”
金太太的心，一下就涼了。
冰涼冰涼。
“盈珠，你找娘有什麽事嗎？”她閉著眼，聲音倒是平靜沒有波瀾。
“娘！你幫我想想辦法吧！娘！你幫我想想——女兒不能沒有他！女兒非嫁他不可！娘！娘！……”
“不就是一個男人嗎？難道，除了他你這輩子就找不到其他男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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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天上細雪綿綿紛飛，潤珠出嫁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紅螺碳火，熏得滿屋子皆是春色。一對繪著八仙慶壽的粉底五彩瓷大花瓶裏，插著幾束紅梅與白梅。紅白相間，煞是清爽好看。
潤珠邊修剪著梅花的枝丫，衛珩便在旁邊的書桌上寫著什麽。栗子放在炭火裏頭，燒得畢啵畢啵。
衛珩應該是給她老娘睿王妃寫信。
婚期再不能拖了，老皇帝告疾，日子估計也就在這一兩個月。過不過得上年都不知道。老皇帝若是歸天，那麽，天下所有的喜事，莫說是皇子娶妻，衛珩更不上成親了。
睿王妃問他，“兒子，金家那兩位小姐，你挑中的是哪一個？”
衛珩回說，“一個也沒看上。”
睿王妃很不高興，蹙著眉頭，“不行！不管你看沒看上，都得選一個盡快把婚事辦了！”
他的這一生，真的由不得自己選擇！
衛珩冷冷冰冰回了一句，“還是金家的女孩子，是她們府上的小姐，母親，這下你滿意了，嗯？”
喜悅縈繞在男人的心頭，可是面上，一貫的沈俊，冷漠。
睿王妃想，算了算了，不拘是哪一個，只要是金家的姑娘就好……
衛珩把信寫好，收進了信封，喚了一聲：“劉長史！”
王府大總管劉長恭馬上恭敬應聲前來。“這位小姐是本世子自己選的，你把這信交給我母妃後，告訴他，本世子的這婚事，要熱熱鬧鬧，不能一絲含糊！”
哼，姓金的！他暗想……你別總在本世子跟前做出一副情聖無比的樣子，你隱忍負重，本世子就讓你看看，以後，她跟了我，絕不會少你一點半點的……疼愛寵愛。
碳火地的栗子應該是烤的差不多，潤珠“喲”地一聲，還沒取出來，手被燙了一下，有點痛。
衛珩趕緊把她一把攔腰抱了起來，就要涼水，“來人，來人……”
潤珠說，“你別這樣！”
屁大的點事兒，用得著這樣嗎？他一直在跟小叔叔較勁，潤珠猜想。
盡管，她不知道小叔叔到底隱瞞了什麽故事，倒是，這個男人對他的防備與敵意，讓潤珠常常有一種錯覺。他們兩個在暗中比試……
丫鬟使女還是把銅盆冷水倒過來來，衛珩說，“我看看，你啊，總是貪吃，燒著手都不知道……”
潤珠嘻嘻笑道：“我們又來剪刀石頭布，怎麽樣？”“……”“我贏了，你給我剝栗子，你贏了，我給你剝……”“……”
潤珠到現在——其實，都沒弄清她對這個男人的感情，以及，這個男人對她自己的感情。沒有轟轟烈烈的故事，平淡如水，甚至就連一絲波紋起伏都沒有。
她這就要嫁人了嗎？
如果說，衛珩的求婚，讓她得以在整個金家從此得月較先，身價擡高，那麽……潤珠的心裏多多少少有點失落感。
“我不吃了！”
這廝板著個臉，故意地輸。每次她出剪刀，他就出石頭。潤珠覺得無趣極了。“我……我……額，我是說，我有點撐，想去邊上走走，靜靜……”
這天晚上，潤珠母親金賀蘭氏來找了她。“潤珠！”
她說，“你和這衛世子，最近相處都還好吧？”
金太太穿了一件墨綠彈花滾貂毛邊的交領大衣，她朝潤珠對面慢慢坐下來。蛛絲網的細密紋路，在她眼角又憑添幾根。
很奇怪的是，她的臉，隨著唇上慢慢浮動的覆雜笑意，顯得……顯得格外淒楚。
美珠盈珠的事情過後，美珠不慎燒了房子，她救女兒連累自己受了小傷，盈珠不管不顧，只顧著和衛珩的那婚事還有無希望，沒有了希望，成天叨擾著金太太想辦法。
金太太氣得半死不活。潤珠把一小罐子的蜂蜜送給了她。不，那不是潤珠的菩薩心腸，當時，潤珠是帶著一點報覆看好戲的心思，想：你不是疼她們兩個吧？
看看吧，看看最後又怎麽樣？——是的，她是想看好戲。
可是，蜂蜜真放到了她的桌上，囑咐一個老嬤嬤如何用水調用外敷，可以減輕燙傷。那時，她的心一下就軟了。
瘸子走路，恨地不平，然而，這到底是她的母親？生生的，擁有共同血脈生生母親。
小叔叔說，“這輩子，我把你從小看著長大，每當你說你自己平凡無用……可是小叔叔總告訴你一句話，你知道是為什麽？”
他曾告訴她，人的快樂，取決於自己的幸福感，與他人無關。與別人的眼光無關。這話潤珠都快背了！潤珠心裏應該沒有恨。
“娘！”
相反，真的有一絲同情憐憫在裏面。
她說，“這蜂蜜，你還是試一試吧，沒有毒的……”
金賀蘭氏的眼淚當時一下迷蒙了眼睛，像沙子一樣吹進她的眼窩裏。
“你是在報覆我，看我的笑話，想打我的臉，是不是？”
潤珠說，“是！”
微微一笑。
金太太一個踉蹌，猛地退女兒兩尺，臉，一下就變了。“你，你們這三個，這三個——”
她手指著潤珠，“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沒有一個是！”
潤珠轉身走了。
走之前，說了一句，“娘，你怪我們三個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可是，我們三個又是誰的教育下長大的……娘，我是想拿這瓶東西來氣氣你，但是，有女兒……”
潤珠的聲音漸漸哽咽，“有女兒會用這種氣法，來報覆她母親嗎？……你，好好想想……”
現在，金賀蘭氏就坐在潤珠的對面。“三丫兒啊！”
她的手顫顫地，開始伸過來，一點一點撫，從潤珠的下頷，一直撫到她的耳廓，再到腮邊。
帶著滄桑紋路的手，就那麽細細、溫柔來回摩挲。“你會原諒我這個娘嗎？潤珠，我的三丫兒啊!……”
潤珠哭了。“娘親，如果沒有那個男人呢？如果不是因為他娶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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