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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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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不盡

“又在發什麽呆呢?”

蕭謉自書卷下抿了一個笑,又輕輕斂去。他喜歡聽到她的聲音,緩而不柔,甜而不膩,像第一口咬下的新鮮蔬果,滿心滿口都沁出了香。

“蘭宮師姐”,書卷被一只白嫩嫩的手執去,於是蕭謉看到了她的臉,人如其名,幽蘭一般,蘭之猗猗,揚揚其香,淡雅卻香濃。

蘭宮放了書,同他一道坐於石階之上,順手扯了一把長草,在手指間繞著花樣。

“師姐有心事?”,蕭謉覷著她的面色,直起身來。

蘭宮擡首,明月星河入了她的眸,“我以為,日升月落,本是世間運轉法則,海枯石爛,永恒不變。”

蕭謉默了一會兒,道,“這月,已有五日未落了”。

“這幾日,莫要再出去了”,月移了一分,蘭宮的臉添了一抹憂,“近來妖異之事頻發,向各仙門求助的書函一封接著一封,師父離谷前特意叮囑我好生照看你,要你留在谷中,不得亂跑”。

“我已不是那初進谷中的幼童了,師父未免擔憂過甚”,蕭謉笑,“該是我照看你才對”。

曾經幼童長為少年,抽了條,生長極快,歲月刻了棱角,塑了身軀。如今的青年,少了些少時的性子,那留得的一點白融進他的明眸皓齒,笑出了難得的世間純真。

“都坐在這裏做甚?要我好找”,溫潤的嗓音由遠及近,兩人聞聲辨人,一同起了身。

“青鸞師兄”

“師兄”

“蒼冥師叔召見,快隨我來”,青鸞一身素袍,一如尋常的不茍言笑,言簡意賅,話不多一句。

“快去罷,師姐”,蕭謉擺擺手,露出些失望之意,又很快淡去。

青鸞冷冷地,“你一道來”。

蕭謉楞了楞,“我?”

“師叔特意吩咐要叫你一道”,青鸞已轉身走了,“這裏還有第二個叫蕭謉的麽?”

蘭宮猛拍了一掌猶自發怔的蕭謉,“走啊傻小子!”

這一動靜驚醒了睡得正香的小狼,吾與跳了起來,耳朵動了幾下,踱至蕭謉腳邊。

“快!吾與跟上跟上!”,蕭謉急忙拔開了腿。不自覺地,喜上眉梢。

無論是師父枕清風,還是一眾師伯師叔與師姑,即便是這些師兄師弟與師姐師妹,平日裏不過只是喚個名分,沒人會將他這般入不得仙門的門外仙徒當做同門。這家丟了貓,那家跑了狗。山下村東頭的婆婆沒了米,村西頭的嫁娶要人擡轎子。雜七雜八,零零碎碎的請求每日雪片一般地丟進天穹谷。身為仙門下屬,雖只是依附,但好歹也占著修道的名頭,護衛一方。饒是煩擾,卻也不得推托。一眾修道子弟自然不願做這些凡俗事務,於是各仙門辟了個路子,專召那些妄圖修仙卻又根骨不夠的求道之人,安了個仙徒的名兒,隨便應付些銀錢與自家煉制的仙丹,將一應雜務全部丟了出去,一心只為修仙除妖驅鬼。

是以蕭謉入天穹谷十幾年以來,除每日承接各般俗務外,從未受到任何特別召見。此般點名道姓地要他前去,簡直前所未有。

莫非是念他一直以來風雨無阻,還算勤儉,並非如其他仙徒一般動輒叫苦叫屈甩手不幹,要破例將他收入門下?

可轉念一想,自小自己便惹事不斷,師父沒少追在後頭收拾圓場,蘭宮師姐更是偷偷地替自己擔了不少責,為此青鸞師兄始終對他不冷不熱,心存芥蒂,將他當作個麻煩的掃把星,幾次請師父將他逐出師門,甚至自己也打好了包裹等著發落被掃地出門,未想到師父也只是罰他跪了三個月的靜室思過,從未言及離開一事。若當真要收他入門,需得師父枕清風點頭才行,但眼下師父並不在谷內,莫非是自己想錯了?

天穹谷雖無大仙門那般占據一山一水,勢大氣派,卻也是自在一方天地。谷中常年應時植著許多花草樹木並泉流山石,無論是落雨或是壓雪,總是一番逍遙滋味。只是多日不見日光,一眾草木俱都有了些垂頭喪氣之態,耷著腦袋昏昏欲睡。

在蒼冥修室詭言閣外幾步,青鸞停下了,略提了音道,“弟子青鸞,攜師妹蘭宮、師弟蕭謉,覆師叔之命”。

“進來”,不輕不重地應聲後,門扇被緩緩拉開,一個身長背直的青年立於其後,一身青黑色衣裳,窄薄的下頜,細長眉,狐貍眼。

“蒼蓼師弟”,三人齊聲問候。

“青鸞師兄,蘭宮師姐,蕭謉師兄”,蒼蓼側身請入,在蕭謉經過身邊之時,兩人撞了幾下拳。

蒼蓼是蒼冥的徒弟,也是唯一一個徒弟,同蘭宮一般年紀。明明十歲之差,蕭謉卻偏偏要喊他師弟。枕清風為此沒少訓斥糾正,可他不肯承認自己最小,怎麽也不肯喚一聲師兄。蒼蓼並未如一般男孩子那般同他爭個高下,倒順著他的意稱一句蕭謉師兄。枕清風到底未令他改了口,見蒼冥並不在意,便由了他們去。

再說師叔蒼冥,算是天穹谷裏第一怪的怪人。幾個師父門下少說皆有兩三個徒弟,根骨好的著重培養,稟賦稍次一點的可以當作侍候打掃的貼身心腹,再收幾個仙徒作為雜役跑腿驅使。像枕清風門下便有青鸞與蘭宮兩個徒弟,並一個仙徒蕭謉。而蒼冥自收了蒼蓼之後便一概不問,通通回絕。平日裏深居簡出,十天有八天是在山裏閉關,縱是與其有幾分交情的枕清風,一年到頭來也見不到他幾面。蒼蓼像是個被放養的孩子,若非修習還頗有些成效,蒼冥一準會被枕清風追著狠狠罵一句’誤人子弟’。旁人的修室,要麽起名’清風閣’,要麽題著’問月居’、’祈星軒’,唯有他,以一個’詭言閣’愈發地來人勿入。蕭謉見到他的次數以年為記,掰著指頭便能數出來,加之眾人添油加醋的傳言,使得他每每見了蒼冥便先怵了三分。

詭言閣不同於尋常修室的窗明幾凈、燈燭明亮,倒像個山洞一般,窗子常年緊閉著,愈往裏走愈是昏暗。吾與踱了七八步,攔在蕭謉身前,隔了衣裳咬住他的腳踝,不要他再向前了。

這事說來奇怪,小狼的性子一向孤僻,對任何人皆是愛答不理,便是對蕭謉也並未表現出多少親近之情,可偏偏蒼冥是個例外。

蕭謉苦想了許久,旁敲側問,問了師父問了師姐問了師弟,甚至膽大包天地直接去問了師叔,是否他曾經與小狼結了仇,比如滅了它一族什麽的……否則怎會一相見,吾與便像是見了仇人似,一紅一藍兩只瞳仁幾乎要燃起焰來,將蒼冥由頭盯到尾,還死活拖著蕭謉不許他靠近。起先蕭謉是一頭霧水,並未過多在意,滿心只是初次見到師叔的歡喜,甩了甩衣袍還要向前,未想到吾與直接一口咬在了他的小腿,尖銳地四顆狼齒咬穿了皮肉,嚇得蘭宮抱著他沖回清風閣去找枕清風,所幸並未傷及筋骨。而向來遇神打神遇鬼抽鬼的蒼冥竟也並無過多反應,便是召見,也不過是要他遠遠站著,對吾與更是視若無睹。

蕭謉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了,他為自己尋出一個說法來勉強揭過這篇謎題:或許是天生無法相和,就如有些人一見便喜歡,可有些人一見便厭惡,又如水與火不能相容。人與人是這般,人與非人也這般,就連聖人也想不通的。

於是蕭謉站住了,在一丈外望著蒼冥半明半暗的輪廓,蒼蓼便也不再走,陪他一道站在原地。

雖是晦暗不分明,可蕭謉隱隱感覺到,蒼冥似乎在瞧著自己,那目光如濕霧中的一星火,欲現未現,將燃將熄,引著他卻又迫著他。他聽到了吾與喉間沈抑的低吼,而後,那目光一瞬消散,蕭謉暗自松了一口氣。

待幾人拜過,蒼冥緩緩開口,聲似自地底深處來,“叫你們來,是為西極山妖鬼之患一事”。

青鸞捺下心中歡喜,“長夜不盡,聽聞西極山妖氛匯集,鬼霧彌漫,妖鬼皆趁亂肆虐,途經之人接連失蹤,臨近村莊叫苦不疊,多次向仙門求助。各大仙門均派出了人手……師叔的意思,天穹谷亦要參與?”

“師叔”,蘭宮卻似猶豫,“是要弟子三人前往?”

“你有何顧慮?”

“師父臨行前特意囑咐過”,蘭宮頂著一口氣直說出來,“要師弟留於谷內,若無他的命令,不得擅自離谷”。

“你是要他永遠做個門外仙徒麽?”,蒼冥是對她言,卻瞧著蕭謉。

蕭謉想也未想,脫口道,“蕭謉願往西極山”。

“不可”,蘭宮仍是反對,“師弟從未……”

“蘭宮師姐”,一直默立於後的蒼蓼開口了,“我一道去。你放心,我會護好蕭謉師兄的”。

“誰要你護著”,蕭謉不敢大聲,嘀嘀咕咕地念了一句。

“可是……”,蘭宮還要再辯,卻被青鸞回過頭來瞪了一眼。

“你要違抗師命不成?!”

“師姐”,蕭謉在後頭悄悄一扯蘭宮的衣袖,小聲道,“莫要再頂撞師叔了,我是真的想去,帶我去,好麽?你們總丟下我,這一次便讓我跟著,好麽好麽?”

蘭宮將衣袖扯了回來,咬著唇,沒理他,卻也未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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