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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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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初雪

兩人相對無言了片刻。祁歇眼中沒有情緒, 像是早就料見了她會發現這串金鈴的不一般。

盛婳心中嘆息一聲,率先坐起身來,打破了這方格外死寂的沈默:

“你一直就沒有想過要放我離開吧?”

她真是被他這陣子的溫順蒙蔽了雙眼。祁歇若是真的甘願放手,又怎會做出自斷手指、高築祭臺、尋求這世上根本不存在的起死回生之術等等一系列執迷不悟的行為?

秋夜愈發地冷了, 寒風從窗縫間侵襲而入, 肅殺砭骨。

祁歇也坐直了身體, 悶悶地“嗯”了一聲。

“從頭到尾,你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盛婳的聲音很平靜:“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背叛和欺瞞。”

“那皇姐呢?皇姐有做到對我坦誠相待嗎?”

祁歇忽然問了這麽一句。

燭火靜靜地燃燒著。盛婳沒有回答他, 只是說:

“哪怕我們是這世上最親密無間的人, 也該給彼此留一些空間。”

“所以就要讓我什麽都不做,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你離開, 看著你把我一個人丟下?”

他的聲音沙啞至極, 本該是嚴聲厲色、歇斯底裏的質問, 由他嘴裏說出來卻仿佛帶上了死水一般無盡的悲哀。

“你想讓我當皇帝, 我當了,所有你讓我做的事, 我都有在好好地做。我什麽都不求, 我只求你能留在我身邊……”

祁歇執著地盯著她近乎冷漠的側臉,聲音裏慢慢帶上了一分晦澀無比的哽咽:

“這也不行嗎?”

盛婳沈默一瞬, 偏過頭看他,神色既無奈又絕情:

“你知道的, 唯獨這個, 我答應不了你。”

她已經把自己能給的都給他了。他想要的愛, 她也有在盡力地讓他體會到, 在不在一起相守餘生,真的就那麽重要嗎?

她這麽想著, 自然也問出來了。

祁歇卻低低一笑,聲音裏不知是對誰的嘲弄:

“人是很貪心的動物,我也不例外啊……皇姐。”

盛婳唇角動了動,但最後還是沈默了下來。

“你既然會為了我回來,為什麽就不肯多陪我一會呢?”

祁歇眼睫微垂,好似是真的想不通這件事情一樣:

“你願意把壽數轉給崔樹旌,卻不願意同我成婚,與我共享壽命……為什麽獨獨要對我這麽殘忍?我只是想求你像垂憐他一樣,也可憐可憐我,不可以嗎?”

這些話像是在他心裏積壓已久,每一個字都透露著卑微的哀求和濃烈的妒意,一朝說出口,他的面上沒有宣洩的快感,只有濃如松煙一般化不開的苦郁。

盛婳聽著他的話,在他說到某個節點時,面上已經有些僵硬了:

“你……你怎麽知道……”

“你新婚那夜,我就在門口,聽到了你與祂對話。”祁歇淡淡道。

盛婳啞口無言。這個“衪”是誰不言而喻。

她回想起成婚當天,自己確實察覺到了一點動靜,但出了門卻沒有發現人影。

原來他那時候就在門口,聽到了一切。

怪不得……怪不得他當時會突然發瘋闖進新房。

而且很明顯,他現在已經不只是能聽到她和系統對話那麽簡單了,他甚至想起了那些被系統抹滅的記憶。

“你到底想起了多少?”半晌,盛婳艱難開口。

“所有。”他低下眉眼,神色沈靜: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世的記憶,我都記得。我相信皇姐也一樣吧。”

盛婳沒有說話。

她的沈默仿佛在他的意料之中。祁歇接著開口,語氣不帶一絲溫度:

“你走的那夜,我對衪的相關記憶都消失了。只記得你與我告別,不知用什麽方法轉移了我身上的‘戮心’,我醒來之後,就見到了……你沒有聲息的‘屍體’。”

他自嘲般勾了勾唇:

“我一直以為是我害死了你,五年來活在無盡的悔恨當中,沒有一刻不想回到過去阻止你。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因為我,或許就不會讓‘戮心’催發你身上原本的箭毒,你就不會死。所以哪怕用我的命去換你回來,我也甘願。”

“直到……你和他一起來到宮中,我起了疑心,追隨你們的腳步而去。”

盛婳背脊一僵,她似乎知道是什麽時機催發他被塵封的記憶了。

果然——

祁歇深深地看著她:“在你們停留的那面宮墻之後,我又一次聽到了衪的聲音,所以想起了一切。”

“想起你原來有機會活下去,但你放棄了這個機會,而把餘下的壽命轉送給了他,你根本不是為我而死,你從始至終都是為了他,對嗎?”

他的尾音泛起一絲克制不住的顫抖。

這個問題折磨了他很久很久。這些日子以來,他時常在想,自己過去五年的追思和悔恨是不是就是一場笑話。

原本他以為她是為他而死,因此午夜夢回,被難捱的思念、愧疚和自厭折磨得萬分痛苦之餘,總有那麽一分期冀在安慰他——她也許是愛他的,否則她不會輕易轉移了他身上的毒素。

然而,那道聲音的解釋摧毀了他的一切幻想。盛婳根本不愛他,她最大的偏愛都給了另外一個人,甚至甘願以珍貴的壽命拱手相贈。

他只是順帶的,他什麽都不是,什麽都沒有擁有過。

或許她這次回來,也是受了那道聲音的委托,為了完成什麽任務。如果不是出於這樣的原因,她或許根本就不會回來看他一眼。

祁歇靜靜地盯著眼前這個人,五臟六腑都在因著這個認知絞痛不堪。

他在等著她點頭承認,等著那最後一刀的落下。

但迎著他赤紅如血的雙眼,盛婳卻堅決搖了搖頭,否認的聲音既急促又酸澀:

“不是的!我只是不想留在這個世界了,所以我才把剩下的壽數轉移到了他的命格上……我沒想過會造成誤會,讓你自責了那麽久。”

祁歇聽罷卻是抱住了她,聲音悶在她的肩頸處:

“誤會我也認了,反正我已經痛苦了五年,我不想再在沒有你的世界裏茍延殘喘了……就算是苦果,我認定了你,就是死也要把它咽下去。”

盛婳閉了閉眼睛。

她原先以為他的偏執會因為她的到來有所軟化,沒想到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原點。

像是察覺到她的冷淡,祁歇有些慌了神,雙臂無助地交錯在她的背後。

他已經對她無可奈何了,只想把她抱得再緊、更緊一些,最好能跟這個人死死交.纏,永遠也分不開。

“皇姐……我求你,別不要我。”

她一直不說話,祁歇忍不住開始哽咽:

“你不能回來一趟,給了我希望,又要把它收回……你不能對我這麽殘忍。”

盛婳聽著他在耳邊泣不成聲的哀求,忽然覺得很難過。

或許她就不該來這一趟。

她不是為了讓他嘗到甜頭之後再惡作劇地抽身離開,留他一人繼續掙紮在苦海之中;也不是為了讓自己察覺到她已經對他動心之後,繼而不斷地對他生出惻隱。

這與平日裏的小打小鬧、故意看他對自己表露出在意的行為不一樣。

她這次一旦離開,就再也沒有回來的機會。他們會永生永世地相隔在兩個世界裏,餘生靠著這短短半個月來相守的記憶、汲取其中少到可憐的養分,在對彼此的懷念之中度過。

盛婳這才發覺自己剛剛問出的問題“在不在一起相守有那麽重要嗎?”有多麽嘴硬。

她是知道答案的,但為了不讓回家的初心動搖,她必須強撐著讓自己裝出一副灑脫的模樣,好掩蓋內心對他的不舍和留戀、對無法相守的遺憾,期望他也能像她一樣“看開”。

如今看來,他沒能看開,她不也是一樣?

盛婳的心像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揉成皺巴巴的一團。

他們相守的時光何其短暫,於這樣漫長的歲月而言幾乎如白駒過隙,卻偏偏沒有辦法延長。

她是愛他的,或許沒有他愛她的多,但也是愛的。可她又不可能為了這份愛,去放棄另一個世界的生活,畢竟那裏才是她的家。

她始終還是丟不掉心中的顧慮,所以她還是會回去,只是在那之前,她必不能再讓祁歇輕易尋死。

她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盛婳透亮的眼瞳倒映著房間裏閃爍的燭光。

她在腦海裏問系統:“難道就真的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

祁歇伏在她的肩膀,聞言眼睫一顫。

他……有些不敢聽了。

系統詭異地沈默了一會兒,緩緩道:“如果你們想要在一起,還有一個辦法。”

盛婳感覺到祁歇的背脊幾不可察地一僵,束縛她的力道似乎松了一些,急忙問:

“是什麽?”

“讓他去到你的世界。”還未等兩人反應過來,系統再次補充:

“……不過要等到他在這個世界的壽數自然而然耗盡之後,我才可以帶他穿到現代世界,過去見你。”

盛婳呼吸一屏,緊接著便是久久的無言。

留他一個人孤獨地活到四十歲……祁歇會願意嗎?

與她緊緊相擁的青年很顯然也聽到了這個條件,很久沒有開口。

就在盛婳想說點什麽打破這陣壓抑的緘默之後,她聽到他聲音很輕地說:

“……我願意。”

盛婳險些以為自己耳花了,又聽他再次堅定地重覆道:

“我願意去你的世界找你。”

“……你、你是認真的?”

盛婳如夢初醒,反應過來後便是小心翼翼的詢問。

祁歇低低嗯了一聲,覆又抱緊了她,聲音裏有酸澀的苦楚:

“我會好好在這個世界活著,當好這個皇帝,然後去你的世界找你……你會等我嗎?”

盛婳忙不疊點頭:“那是當然。”

得到她的回答,青年唇齒間溢出一聲極輕的笑,隨後又忐忑不安地問:

“如果我去到你的世界裏,變成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你會放棄我嗎?”

盛婳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會的,我保證!”

祁歇註視著某處虛空,眸中似有悲切一閃而過,但他還是垂下眼睫道: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盛婳抿了抿唇,忽然從他的懷抱裏掙紮出來,看著他那雙微紅的眼,一字一頓,堅定地說:

“我一定會等你,就算等到七老八十,我也不會放棄。”

她的手慢慢撫上他的臉頰,目光留戀地逡巡過他的眉眼:

“你也不要再為了我輕易自戕了,好嗎?我希望我們再見時,都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才好。”

“……嗯。”

“你也要按時吃飯,註意休息,不要太過疲勞了。”

“好。”

“要想我……不,偶爾想一下就好了,也不能太想。”

“嗯。”

“……”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見他全都眼也不眨地答應下來,乖得像個等人來領的小朋友,忽而收起了話頭,湊近去在他的唇角親了一口:

“真乖。”

她不該招惹他的。

因為他看上去又快失控了。

小雞啄米似的輕吻在他面前根本不夠看,反而成為了火上澆油的助燃劑,使他眼中彌漫出更深沈、更濃稠的思緒來,誓要將她拖進其中,與他不死不休。

帷幔翻飛之間,呼吸變得急促,觸碰也開始不得章法,仿佛皮肉也阻隔了對方親吻彼此心臟的動作。

或許是知曉她明日就要離開,餘下的漫漫長夜中,兩人纏綿得很瘋狂。

餘韻過後,盛婳卻是難得沒有累得睡過去。

在離開的前夕,能夠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彌足珍貴。她窩在祁歇懷裏,斷斷續續地說起現代世界裏的科技文明,像一個盡職盡責的導游,在他面前暢快地構想著來日亟待一同完成的攻略。

祁歇抱著她靜靜地聽,時不時在她的發頂落下一兩個輕吻。

“……我們那個時代已經不用馬車了,但是也叫‘車’,你可以想象一個四四方方的大盒子下嵌著幾個輪子,然後人就坐在盒子裏,不費多少力氣就能讓‘車’運行起來,跑得很快很快。唔……”

盛婳回想了一下,道:“如果放到現在,最多只需要兩日的路程,就能從上京到達北疆,中途還能休息幾個時辰……”

祁歇手臂一緊,把盛婳的話都勒在了喉嚨裏。

她瞪著眼睛,反應過來後便是哭笑不得:

“不是吧……我都說了不喜歡他,你怎麽連這個醋都吃啊?”

祁歇悶聲道:“我就是不想從你嘴裏聽到和他有關的一切。”

“好好好。”盛婳無奈地摸了摸他的頭:“我不提,不提行了吧?”

她看了一眼外面熹微的天光,忽然,有一粒潔白的雪點從未關緊的窗縫間飄了進來,如同一只誤入這方天地的小精靈。它的出現已經可以料見室外銀裝素裹的世界。

盛婳有些出神地呢喃道:“……下雪了啊。今年的初雪來得真是快呢。”

“說起來,我好像很久沒有與你一同看雪了。”

祁歇默了默,他記得很清楚:“你還在時的最後一場初雪,是進宮勸人走。”

那次是她過來逮回崔樹旌,卻沒有進殿見他。盛婳意識到他這是要翻舊賬了,連忙無奈地打斷道:

“還說我呢,你自己不也提他了。”

祁歇靜靜地看著她,目光讓盛婳頭皮發麻的同時,還帶起了一分細微的心虛:

“行行行,都是我的錯。”她很老實地認慫,不過也很樂意哄著他:

“我現在最愛的是你,再也不會因為任何人冷落你了。”

祁歇這才放過她,起身便要下床。

盛婳愕然:“去哪?”

“帶你看雪。”

……

始料不及的初雪一夜之間令天地都裹上了一層銀白,層層疊疊,紛紛揚揚,似煙非煙,似霧非霧,冬梅屹立風中,滿地粉英亂屑。

盛婳伸手接過一片輕飄飄的雪花,合攏五指,看著它消融在掌心裏。

他們正在觀星臺上,舉目望去,能將這座白雪皚皚的宮城盡攬眼底,黃瓦蓋頂、交錯鬥拱皆覆清白,寒冽冬風拂過,頗有一絲高處不勝寒的意境。

“真好看。”盛婳瞇著眼,呼出的熱氣在空中凝出一道白霧。

祁歇站在她身邊,眸光沈沈,難得沒有回應她的話,只是把她的衣領攏緊了些。

盛婳忽然出聲道:“阿歇,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要求?”

“……你說。”

“每年來這裏,替我看一場初雪。”

“好。”他啞聲道。

盛婳轉過頭,認真地說:“初雪是很吉利的東西,你每年來看,或許時間就會變得很快,我們也很快就能見面。”

祁歇知道這是她給自己的一個盼頭,於是牽住了她的手:

“我會的。”

盛婳回握住他,轉過頭,想要再欣賞片刻眼前的美景和此時的寧靜,卻遺憾地聽到腦中一聲“滴”的輕響。

她該走了。

祁歇的手一瞬間攥緊,爾後又徒勞無功地松開了。

這是他第二次看著她離開,也是他第一次看著她在自己面前身影化作虛無的樣子,如粼粼水波蕩漾開來。

雪絮撲向他的衣袍,祁歇烏沈的眼瞳中倒映出她最後淺淡的身形,他抓著她的手,就像抓住了一縷風。

一縷永遠也留不住的風。

她最後向他露出了一個笑,眼中似有淚光,聲音被風雪碾得支離破碎:

“不要忘了我。”

隨著話音剛落,她的身影徹底消弭。

祁歇靜靜佇立原地,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那裏也落下了一片溫柔的雪花。

怎麽忘得了。

/

時空隧道裏。

“宿主,你這樣騙他活下去真的好嗎?”

系統之所以會說出那番話,完全是出於盛婳的指使。他們在來之前,就做出了一個萬不得已的約定——

如果祁歇對她實在執念過深,已經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盛婳便會和系統聯合演一出戲,給他構造一副美好願景,讓他擁有活下去的動力。

這未嘗不是一種自私的欺騙。系統雖然不懂人類的感情,也明白自己的宿主這樣的行為放在現代世界就是嘴上說愛手上插刀的……渣女一般的存在。

盛婳沒有停留地往前走去,只說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話:

“我走的時候下了一場初雪。”

系統甚是不解:“跟這個有什麽關系?”

盛婳淡淡一笑:“下初雪的時候,任何謊言都可以被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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