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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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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裁衣

天空悶沈沈的,堆積的烏雲密密麻麻壓著穹頂。明明清早還是晴空萬裏,結果臨近午時便迎來一場匆匆的小雨,還未放晴,又是一陣訇訇春雷。

庭院草葉尖上銜著將滴未滴的雨珠,濕潤的空氣中糅合著一絲泥土的氣息,被風吹了滿室。

盛婳許諾陪祁歇用膳,自然不是嘴上說說而已。她到的時候,祁歇正乖乖坐在擺滿飯菜的桌前,雙手拘謹地置於腿上,還未動筷,正在發呆。

經過一段時日的投餵,那張眉目若畫的臉已不似剛撿回來那樣蒼白消瘦,隱約透著健康的紅潤。

不知為何,一股類似於看著被風雨摧折的野草重新煥發出盎然生機的心情令盛婳因那張請帖而生出的些許煩躁一掃而空,她走過去款款坐下:

“以後餓了就先吃,不用等我。”

祁歇嗯了一聲,但還是看著她舉起了筷子,自己才跟著動筷。

盛婳也確實有些餓了,不過就算這樣,她的吃相仍是文雅的,而她又習慣了細嚼慢咽,因此塞得兩頰微鼓。

有她在身邊,再加上她總能註意到他多吃了哪道菜、用公筷給他夾了不少,因此祁歇真被她帶得比往常多吃了一半的量。

而且他發現,每每這位表姐往他的碗裏夾菜的時候,就會順帶以一種十分慈愛欣慰的目光註視著他:“……”

自然,沐浴著這樣的眼神,祁歇就算拒絕的話到了嘴邊也終究沒有說出口。

不過盛婳並沒有考慮到一點,就是祁歇還是個孩子,食量根本不能跟長大之後比,如今坐在輪椅上,也不能通過走動來進行消食,因此胃裏很容易積脹。

用過午膳,盛婳招手喚來了宿一請來的上京城手藝活最好的裁縫,讓他給祁歇量一下大致尺寸,好裁剪幾身好看的衣裳。

自從祁歇來了公主府,身上換洗的衣服永遠是那幾件素凈的月白衫子,看久了便好似多了幾分沈悶病氣,顯得整個人更加清冷,難以靠近。

在盛婳看來,這個年紀的少年就應該多穿一些鮮嫩、活潑的顏色,像崔樹旌那樣——當然她也不否認祁歇那張臉長得實在不錯,不好好打扮一番怪可惜。

這位裁縫姓齊,早年自蜀地而來,是個聾人,但也因此做衣服時十分專註凝神,練得一手精湛的工藝,就連宮裏的娘娘都會專門遣人讓他裁制新衣。盛婳能請到他,也是讓宿一拿號排了好幾天的結果。

祁歇捧著一杯熱茶,一邊斯文啜飲著,以期壓下胃裏那股吃得太多而翻騰的、想要嘔吐的欲望,一邊神色覆雜地看著盛婳一臉興奮地沖著那位笑呵呵的裁縫老伯比劃著該怎麽為他定制風格,在紙上詢問用什麽樣的料子最舒服最好看。

——他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衣食住行竟要毫無保留地交給一個大他只有兩歲、看上去一點照顧人的經驗都沒有的“姐姐”。

可偏偏他所住的位置幽僻無人打擾的別院、精心設計的輪椅和被妥帖考慮著的胃口都無一不昭示著盛婳的用心之至。

而現在就連貼身的衣物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本該是感到羞恥的,但不知為何,在那雙清亮如澄澈湖水般的眼眸望過來,笑問他喜歡什麽樣的顏色時,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心中原是有一絲對此情此景的無端眷戀的。

他喜歡有人這麽關心自己。

“祁歇,你喜歡什麽樣的顏色……發什麽呆呢?”

盛婳註意到祁歇的走神,好奇道。

祁歇回過神,又默默抿了口茶,只說:

“你安排就好。”

這番任人如何擺弄都仿佛不會抗拒的模樣叫盛婳在心中蒼蠅搓手,躍躍欲試,在紙上寫下幾個顏色後便交給了裁縫師傅。

雖然坐在輪椅上麻煩了點,但並不妨礙學徒就地給祁歇丈量尺寸。

祁歇緊握著拳,不僅胃裏難受,還要兀自忍耐著被陌生人靠近並觸碰的不適——哪怕是正常的、不帶惡意的接觸也會讓他自小摸爬滾打鍛煉出來的警覺神經一瞬間繃緊成欲斷不斷的弦。

量過了手和腿,接下來便是腰部。只是這位學徒不知是否師承了老裁縫嚴謹的作風,一寸一毫也不容差錯,不僅要求祁歇挺胸收腹,懟在他身上的木制裁衣尺也硬邦邦的,擠壓著他本就狀況欠佳的胃部,難受極了。

習武之人的五感總是比常人更為敏銳。更別說這學徒身上似乎帶著股陳舊的怪味,像是久不沐浴而導致的腐爛酸臭,一近身便叫人無法忽視,惹得祁歇胃裏翻滾得愈加劇烈。

他把手心掐出了印記,知道自己不能在這種時候出醜,於是強行壓下喉嚨處犯惡心的欲望,突然喚了盛婳一聲:“姐姐——”

盛婳就在幾步遠的距離閑適地跟裁縫師傅喝著茶,一聽到這聲呼喚反射性地“哎”了一聲,好奇祁歇今兒個怎麽如此上道,一轉頭卻發現祁歇坐在輪椅上,俊俏面容浮現些許痛苦,一只手摁著肚腹。

她臉色一變:“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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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祁歇胃不舒服,盛婳連喝茶都顧不上了,趕忙讓人扶他去了西間,因為不好守在門口,她只能先送走了裁縫和他的學徒,在正廳焦急地等待著。

這邊,祁歇把中午吃下去的東西吐了個精光,仍是隱約有些反胃。

他漱了口,回想起剛剛那學徒看向他時探究而巡視的目光。

雖只一瞬,他卻看得分明,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初出茅廬、尚值束發之年的小學徒該有的眼神,似是窺探,又帶給他一絲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況且,他為他量身的時候動作明顯磕磕絆絆,連尺子都擺不正。

祁歇適才因為難受而略微遲鈍的大腦也終於反應過來,剛剛聞到的那陣味道並不是人體散發出來的汗味,更像是——

鮮活的、剛從人臉上剝下來的人.皮.面.具的味道。

在落星閣的這幾年,他除了訓練習武,偶爾也會被教授認識一些腌臜的事物,其中便有人.皮.面.具的制作。

利用各種稀奇古怪的材料,加之巧妙絕倫的臨摹手法,便可以將一個人大致容貌描繪在特制的皮面上——這是最麻煩的做法。大多數殺手圖快圖簡易,一般會直接取活人的臉皮為己用,再塗上特殊的藥水使其粘附在皮膚上,就能完美貼合。弊端是帶有難聞的異味,如果近他人身就會被查覺出。

想到這裏,祁歇的手不自覺抓緊了扶手,心中浮現出一個不願肯定的猜測:

落星閣的人已經追蹤到了這裏?

也是,時間這麽久了,他們肯定早就追查到了他的蹤跡。至於為何不下手,難道是因為公主府守衛過於森密?

也不對。公主府的守衛再密不透風也比不過戒備森嚴、銅墻鐵壁般的皇宮。在他小的時候,落星閣的殺手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宮中擄走他——當然,也有他那時候不受重視、經常孤身一人的原因。

如今他身在公主府,這些人卻遲遲沒有下手,反而要迂回地喬裝打扮一番之後再入府,比起殺他,似乎更像是查驗他的情況。

他們在顧及什麽?

祁歇垂下眼睫,看著木盆中水面上的倒影。

盡管他不知道落星閣的目的為何,但目前看來,他們似乎並沒有對他暗下殺手的意圖,否則不必如此大費周章。而且落星閣只會殺被下了追殺令的人,不會做多餘的舉動,料想盛婳就算收留了他,也不會有什麽危險。

雖然心裏是這麽想,但祁歇莫名還是有些心神不寧。

他一邊思索一邊慢慢推著輪椅,門口候著兩名侍從,是盛婳近日給他挑的。一人名曰宿四,他那日見過,抱劍而立,身量略高,眉眼冷淡,但另一人他卻不熟,只知名曰任順,人如其名,低眉順眼,性格溫順。

見他出來,任順關切地迎上去,遞上了一張幹凈的帕子。

或許是再一次領略到落星閣無孔不入的本事,祁歇細細打量了他一眼,難得開口問:

“你在公主府幾年了?”

任順有些詫異他會問這個,但還是畢恭畢敬地答:

“稟公子,屬下在公主府當了六年侍衛,近期才調遣到您跟前。”

說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祁歇一眼,忐忑問:

“可是屬下有哪裏做得不好的地方?”

祁歇鼻間一動,沒有嗅到那股可疑的氣息,迎著任順惴惴不安的神色,他沈默半晌,不由得在心裏自嘲草木皆兵,移開了目光:

“沒有。”

任順松了口氣,平心而論,祁歇既不刁難他們,也很少主動開口要求什麽,這樣清閑又有錢拿的好差事,他可不願丟了。

因此,原本是宿四推著輪椅的活兒被任順搶了先,宿四只跟在後面沈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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