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籃曲

鳳宜寧不大高興講語法，宗雪晨的語法也不壞，所以她的補習方向，主要是兩個：一個是練口語，幫助他應付高三英語會考中的口試；一個是聽VOA和各種課外閱讀，激發他自己學英語的興趣。

每堂課最後一段時間，鳳宜寧就用英文問宗雪晨各種問題，引導他用新學的單詞講述今日的主題。

今日主題是“中國年輕人喜愛的運動”，宗雪晨比通常多說了不少時間。鳳宜寧心想：“照這水平，會考英語口語得個A是不在話下。”

她正欣慰，冷不防宗雪晨用英語問了她句：“為什麽你還不原諒我的哥哥？”

鳳宜寧無奈地看看他。

宗雪晨在她這兒補了三個多月的課，這是他自他們碰面以來，第二次正面提到這個問題。他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像判官府衙前的一汪秋水，讓人不能逃避。宗雪晨說：“我沒見他這麽辛苦地追過一個人。他的過失，真的不可原諒嗎？”

鳳宜寧想了想，還是如實說：“也不是。”

宗雪晨微皺眉頭，似乎並不喜歡這個答案：“那為什麽？”

“因為我不愛他吧。你的問題，我也問過自己，答案就是不愛他。如果愛，哪怕他辜負我一百次，我也願意給他第一百零一次機會；但因為不愛，或者說還來不及愛上，就發現了他的這種性子，那我又何必繼續自討苦吃呢？像我們剛才學到的句子：‘Once a traitor, always a traitor’（叛徒總是一再背叛）。我不相信他會改變，也不願拿自己的未來去賭他的改變。我是一個講究生活品質的人，戀愛應該是件美好的事，如果它帶來的痛苦更多於甜蜜，那麽我只好將它像毒瘤一樣從我的生活中切去。”

宗雪晨想著她的話，一時沒有作聲。

鳳宜寧察覺到雙方都沒了上課的心思，便問宗雪晨要不要吃點東西。宗雪晨很喜歡她每次上課時端出來的小點心，便誠實地點了點頭。

鳳宜寧給他泡了杯伯爵紅茶，杯托上放了把漂亮的小銀匙，同款小碟子裏盛了兩塊綠色馬卡龍。

宗雪晨特別喜歡她做的提拉米蘇和馬卡龍，不過還沒吃過綠色的馬卡龍，咬了一口，濃郁的抹茶味像被風吹送的綠葉香氣，瞬間侵占他每一個味蕾。他不由自主“唔”了一聲。

鳳宜寧一手托著下巴，微笑看他。

宗雪晨一口一口細嚼慢咽。鳳宜寧覺得兩人安靜著不好，嘗試拉扯幾個話題，然而每次談不了幾句，就重新陷入沈默。

宗雪晨吃完了兩塊馬卡龍，仍舍不得走。兩人默默看了對方一會兒，宗雪晨一手摸摸自己的鼻子，臉上微微現出紅色：“上周來這裏時，聽到你彈鋼琴，那首曲子很好聽，能再彈一次嗎？”

鳳宜寧說：“彈的什麽曲子？我不記得了。”

“隨便什麽都好。”

鳳宜寧點點頭，又給他續了杯茶，自己上二樓。

她下意識地關上臥室的門，長長吐出口氣。一口氣吐出，她才意識到自己竟憋了那麽多氣在胸中。宗雪晨適才一本正經的臉紅模樣閃過她眼前，她自己的臉也紅了。

“莫名其妙！”她罵自己，趕緊重新開了門，在鋼琴前坐下。

實際上，她記得那天的曲子——《亞麻色頭發的少女》。不過宗雪晨問起時，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對他撒了謊。

她想了想，不知道該彈什麽曲子。她擅長的普羅科菲耶夫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和貝多芬的《月光曲》，似都含有強烈的暗示性，比《亞麻色頭發的少女》更糟糕。

想得太久，她暗暗生起自己的氣來，雙手在琴鍵上重重一敲，倒敲出了靈感，索性依著那和音，彈奏起德沃夏克的《搖籃曲》。

等她彈完，外面天色已發黑了。她心跳得很快，想待會兒宗雪晨問她為什麽選這首曲子，她要怎麽解釋。嗯，就告訴他好了：她看他，就如同看待一個孩子。這又會不會太刻意？

鳳宜寧合上琴蓋，給自己倒了杯檸檬溫水，喝了小半杯，才慢慢踱到樓下。

底樓客堂間采光不好，傍晚不開燈，房間像套了只灰色的口袋，看什麽都朦朦朧朧。

宗雪晨已經走掉了。他走之前洗了杯碟，白色的杯身上還掛著點點水珠。在朦朧世界中，唯有這杯碟清晰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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