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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時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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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時疫

百裏挑一連日喝了兩貼濃郁極苦的藥,食不知味,只覺得舌頭都被苦麻木了。

翌日中午飯後,悟清明給他端來最後一碗藥的時候,他猶如赴死般端起碗,懸在口鼻前,久久難以下咽。

“二師父你也怕苦呀。”青瓦從後面鉆出來,驚嘆道,他還以為只有小孩子才怕苦呢。

“怕苦是人之常情。”百裏挑一皺眉,屏息一口飲盡。

他並沒有被這小孩子的話激住,自小他就泡在藥罐子裏長大,對這黑乎乎苦兮兮的湯藥簡直害怕的很,從前喝藥都有家仆圍著他哄著,喝完佐以蜜餞鎮苦。

以至於他這麽大個人,還有些改不了這個習慣。

只是他如今人在屋檐下,青燈觀內又一貧如洗,想必也沒有什麽蜜餞,只能將就飲藥。

“二師父你早說呀。”語畢,青瓦跑了出去追悟清明,邊跑邊喊:“師父,我二師父他怕苦。”

百裏挑一放下空藥碗,撇了撇嘴,無語至極:“不是吧,我怕苦也要跟你師父說,小家夥你就不能給我點面子嗎!”

片刻後,青瓦抓著根東西過來,塞到他掌心:“二師父,嚼這個就不苦啦。”

“這是什麽”百裏挑一攤開手心,見掌中躺著截手指般粗細、狀若樹根的黃棕色不明物體。

“甘草呀,嚼之清甜回甘,袪苦是極好的,我和師兄從前生病喝藥,師父都會泡杯甘草水給我們解苦。”

百裏挑一捏起這根皺巴巴幹柴似的甘草,遲疑著放進嘴裏嚼著。

倒是如其名字所言,確然味甘,解了他滿口的厚重苦澀感。

“你們生病,也是由你師父診治開藥方抓藥”

“是呀。”青瓦乖巧地點頭,“我師父可厲害了,他什麽都會哦。”

“什麽都會”百裏挑一望了望四周,不認同地問:“什麽都會,是怎麽活成這般兩袖清風的”

“二師父,兩袖清風什麽意思”這個問題,問住了青瓦。

“呃,就是那個……清寒的意思。”揭人不揭短,當著小孩子的面,他還是留些情面,不要說的太直白。

他搖了搖頭,還是不解,不過他不再糾結,一蹦一跳跑去後山看師父種豆子了。

時值春夏交接之際,天相難測,多雨水。

晌午還是晴光大好,青瓦走後不多時,就轟隆隆響起道雷,隨即閃過一道青紫色的閃電。

白雲轉烏不過一瞬,眨眼密布整個天幕,暴雨將至。

百裏挑一被這閃電驚的嗆住,一口吐掉咬在嘴裏的甘草渣子。

他怕降雨,遂找了柄傘並兩個鬥笠蓑衣,去往後山。

穿過小片松樹林,他才見到個青蔥翠綠的菜園子,裏邊種著各式各樣他喊不上名字的蔬菜,長勢良好,青翠蘢蔥,看著使人心情舒暢。

其內一片空地上,有著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小娃娃約莫四五歲,生的敦厚胖嘟嘟;大的那個穿著粗布褐色短打,衣袖挽至臂彎處,露出結實白凈的手臂。

正是青瓦和悟清明師徒二人。

青瓦在前方土壟中的坑中,丟下幾粒圓滾滾的黃豆,跑的飛快,悟清明則提著水桶跟在他後邊,逐個掩上泥,壓實土壤,灑上些水。

“要下雨了,你們回不回?”百裏挑一見到正在空地上彎腰種豆的悟清明師徒,隔著籬笆問。

“二師父,我們就快種完啦,種完這一點點就回家。”青瓦擡起腦袋,臉上沾了些泥巴,活脫脫一個小泥人。

悟清明聞言擡頭,見他手中拿著的雨具,笑了笑:“雨還沒來,你就來了,送傘之情,感激不盡。”

“我可不是給你送的,”百裏挑一咳了一下,將鬥笠擱在籬笆上,仰頭道:“是怕雨淋著我的寶貝徒弟青瓦,才順便也給你帶了個。”

“二師父,你對我真好。”青瓦沖他咧嘴笑。

“那可不,我是個稱職的師父。”

天公作美,仿若有意等他們種完最後半壟土,才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悟清明讓百裏挑一帶著青瓦先回去,他戴著鬥笠,披上蓑衣,獨自在地面蓋上一層布及避雨的桐油布,以防泥土下的豆粒被雨水沖走。

做完這些,他行至觀中,雨勢漸大,豆大的雨珠傾盆而下,砸在房檐瓦片上,發出劈啦啪啦的聲音。

雷雨來的快,去的也快。

悟清明擔心青瓦方才淋了雨會著涼,回來後摘下鬥笠蓑衣,就紮進廚房,切了姜片熬好姜湯給他喝下,天幕就已雲消雨歇,又綻出耀眼的陽光。

驟雨初歇,晴光方好。

唯有院中雨打過的芭蕉翠色如洗,及石臼中漾著的一窩積水,證明陣雨它方才來過。

“師父,我喝掉啦。”青瓦自己用勺子舀著喝完,翻過空碗給悟清明看。

“我怎麽沒有”百裏挑一不悅地問。

方才見悟清明給青瓦端來,他就眼巴巴等著自己那碗。沒想到青瓦都喝完了,還不見他的姜湯來。

悟清明接過青瓦的碗勺,咦了一聲,“你不怕苦了”

“良藥苦口,怕也要喝!我的姜湯呢”

“廚房小砂鍋裏,自己盛。”悟清明開口,端著空碗離開。

“悟清明,你是不是人,我還是半個病患呢!就不能一視同仁,照顧照顧我嗎?”百裏挑一氣得不行,連道長也不叫,直呼悟清明大名,也追著跟去廚房。

今日青磚回來的早,不過末時,就回了道觀。

一進來,他就聽見百裏挑一,對著師父大呼小叫的聲音。

當即,他就循聲而去,在廚房見到洗碗的師父,和在喝著什麽的百裏挑一。

“小青磚回來了呀,正好還有碗姜湯,你喝嗎?”百裏挑一自然地招呼著,仿若他才是這裏的主人。

“多謝百裏大哥,我沒淋到雨。”青磚這才知道他在喝姜湯,旋即朝悟清明拱手道:“師父,我回來了。”

“今天如何下學這般早”悟清明笑著問他。

“回師父,因授課的孟夫子忽然在學堂昏倒,故而鄒山長讓我們放假先回家了。”

“孟夫子他怎麽了”悟清明關切地問。

孟夫子是鎮中德高望重的老學究,今年六十有八,一身才華與正氣,育書數十載,桃李滿虞州,深受當地人崇敬。

不僅如此,他與悟清明的受箓師父,青燈觀前任觀主老道長也是極好的知交。

從前老道長在世時,他們倆人總會以文會友,鬥詩鬥酒。自從他離世後,孟夫子感懷故友已逝,恐睹物思人,便再不肯上囿氏山。

青磚仔細回想,略為擔憂道:“可能是病了……這兩日課上,時常聽到孟夫子咳嗽的聲音。”

悟清明點頭:“近來雨多,天氣無常,易感風寒,孟先生年邁,怕是著了涼。”

話雖如此,他心間卻隱有不安。

年老之人,身體衰弱,一場普通傷寒就能令其元氣大傷。

更遑論,最近鎮子裏似乎雜病多生,總會遇到幾個咳嗽的香客。

他忽然想到,那日徐嬸和潘家娘子的對話:“隔壁鎮子,最近好多人生了風寒,頭疼腦熱咳嗽渾身起疹子,好似還會傳染。”

這兩日,也未見每天都會來上香的徐嬸的蹤影。

陡然間,一個不好的念頭從他心頭冒出。

他被這個猜想,驚出層冷汗。

當即燒了熱水,煎了草藥,給從外回來的青磚調制好藥浴,讓他浸泡。

換下的衣袍,悟清明用沸水燙過才晾曬起來。

之後,悟清明依次也給青瓦百裏挑一各調制了藥浴,在飲食中悄悄化了敗毒散給他們三人服下。

在觀內各處撒上了雄黃後,悟清明連夜找出道觀所有的草藥,配制出一些藥囊,給青磚青瓦百裏挑一等人。

百裏挑一睡至半夜,迷迷糊糊見到悟清明進來,扔了個藥囊給自己,不明白他這莫名其妙的一出,是怎麽了。

於是問了問,悟清明只答:“防微杜漸,未雨綢繆,希望是我想多了。”

百裏挑一嘴裏嘟囔了一句:“有病,”翻了個身,擁著被子繼續呼呼大睡。

見此,憂心忡忡一晚上的悟清明,不禁啞然失笑,有些羨慕這人天生的無憂無慮。

第二天,悟清明叮囑兩個小徒弟及百裏挑一勿出去,走時合上大門掛上了閉觀的木牌。拎著包經年來采曬的山參,便下了山,匆匆去往孟家探望孟夫子。

孟夫子家在鎮北的枕石河畔附近,與白水鎮一川之隔,距離書院兩裏地。

悟清明走到的時候,孟夫子仍是昏迷不醒臥病在床,他的子孫們正圍在榻前侍奉。

聽見他來,年逾不惑的孟家長子大郎,連忙出來朝他拱手:“道長來看望家父,不勝感激。”

“孟先生乃先師故友,貧道理應前來。”悟清明回禮,將山參交給他。

孟大郎推脫一番,這才收下,與他寒暄了一會。

“孟先生病體如何,不知大夫怎麽說”

“自昨日家父昏倒後,便請了大夫前來診治,說是著涼加上操勞過度,導致目眩頭暈,一時不慎這才昏倒。”孟大郎頓了頓,繼續道:“適才家父醒過一會,喝了藥剛又睡下。”

悟清明點點頭,“可否容貧道入內看看孟先生”

“自然可以,道長請隨我來。”孟大郎做了個請的手勢,引著悟清明進臥室。

圍在榻邊的孟家眾人,讓出一條道,悟清明這才見到昏睡的孟夫子。

只見他呼吸微弱,臉色發白,不覆平日紅潤氣澤;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垂在頜下,被子蓋至頸間,擋住整個身子,暴露在外的肌膚惟有面容。

悟清明註意到,在孟夫子額角發膚相接處,有一粒極小的紅色疹子,不細看興許不太引人註目。

這令他臉色微變,伸手指了指,問道:“這顆疹子昨日可有”

孟大郎聞聲,上前一步,探頭沿著他所指之處望去,聲色一驚:“昨天並沒有,約莫是今日剛出的。”

“得罪了。”悟清明聽罷,上前掀開孟夫子所蓋之被。

眾人不知他想幹什麽,尚來不及反應,只見被褥之下,孟夫子放在腹前的兩只手,也生滿紅色疹子。

“這……”孟大郎吸了口氣,驚恐地將父親的衣袖往上推,只見手臂上亦是密密麻麻的紅疹,粒粒如紅豆般大小,遍布肌膚,密集排列,見之不由頭皮發麻。

可想而知,其他地方也長滿了疹子。

“晨起之時,給父親餵藥,還沒有這些。”旁邊的孟二郎亦是被這景象震到,似乎不忍再看,顫著雙手忙不疊將被子蓋了回去,抖了抖嘴皮子:“大哥,這不是一般的生病!父親,父親他、他……”

“我這就去再請大夫來。”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孟大郎轉身就要往屋外走。

“且慢,”悟清明攔住了他,“這紅疹……恐有傳染的風險,孟大郎君且做些措施再外出。”

他畢竟不是醫師,只會些傷筋動骨,小兒風寒等醫理,憑著昔日一些經驗,初步預判,這紅疹也許是時疫。

但他到底沒有直接說出來,以免驚嚇到眾人,造成恐慌。

他能做的,只有提醒他們率先預防,以免傳染擴散。

眾人聞此,神色皆變,在悟清明的指點下,孟大郎面敷幹凈的布巾,洗凈雙手之後才出了門。

孟家女眷依他之言,去廚房燒了熱水,男子則將家中父親所穿衣物器皿找出,上下配合,齊力同心將之以沸水湯曬。

想是孟大郎對大夫說明了原委,大夫過來的時候,亦以巾帕縛口鼻,一雙露在外的眼睛透露著微微慌亂。

這次他不敢直接接觸孟夫子,而是拿出絲線讓孟大郎系在孟夫子手腕上,坐地遠遠的懸絲診脈。

孟家人焦急地等待結果,半晌,大夫從凳子上摔了下來,顫聲道:“時疫,是時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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