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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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涉番外
我第一次聽到陸惜若這個名字，是因為一幅翰墨。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還是不識愁滋味的年紀。
那樣的年紀，一生只有一次。
那個時候，我還是蘇子衿，蘇家的嫡次子。
過著談詩論賦、撫琴揮毫的日子。那段時光，我記得很清楚，每一天都有墨香味，都有高山流水的琴音，有著耽於其中流連不得返的文字，有著忽而得一句的歡欣，有著恰逢知己的狂喜。
抑或悟言一室之內，評詩論道，品茗撫琴。
抑或放浪形骸之外，走馬交游，曲水流觴。
那個時候朝堂之上有父親，繼承衣缽有長兄，執掌中饋有母親，府宅雜事有長嫂。他們見我隨性灑脫，卻也從不拘束，只任我隨心行事。
那段時光在後來蘇家剛出事的那幾年每每都會出現在夢裏，讓我得以喘息。再後來，其實也鮮少入夢了。
我也鮮少深眠。
那個時候，香道茶藝、金石章刻、詩詞歌賦、兵法策論、奇門技巧我都有涉獵，可最鐘愛的是書道，是翰墨。
那時我去拜訪一位書道造詣極高的老先生，在他的桌案上無意間看到的。我從未見過那樣美的字，明明就是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可筆蘊之間總有些與眾不同的靈動和灑脫，不拘泥不刻意，聚匯於神，卻不拘於形。看似柔美，卻帶著筋骨。
更難得的是，那清雋秀氣的字昭示著她出自一個女子之手。
那時我便在想，都說字如其人，那姑娘該是怎樣的美。
我也顧不得唐突不唐突了，趕忙問了那老先生這字的來歷。
他同我說了一個人。
陸家嫡次女陸惜若。
這個名字真好聽啊，如果沒有那些前綴。
我再怎麽不涉朝堂，卻也清楚得知道陸家和蘇家是政敵。那個時候章韞已經手握重兵了，已然惹了先帝忌憚，陸家是章韞那一派，而我蘇家忠的是先帝。
我乍喜乍悲的混沌間，一個小廝進來同老先生附耳了幾句，那老先生先是有些吃驚，而後便讓我到後堂稍等。
我心有疑惑，如若是要客為何不在廳堂接見，如若同為請教之人為何需要我避開，若是有機要之談，短短距離也阻隔不了什麽。
我避到後堂後，卻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陸家長子陸思成。
蘇家與陸家雖從不往來，可陸思成的名號在一眾文人墨客之中也很是響亮，幾次眾人聚會倒也見過幾次，我雖未與之交談，卻也曾聽過其聚會上同眾人攀談的言論，因見解獨特，倒是當真記在了心裏。
其實若無蘇陸兩家的緣故，我想我會與他成為很好的朋友，他的確文思不俗。
我還在思索著，卻聽他同那老先生講。
“著實唐突了，舍妹仰慕先生書道已久，聽說了日前先生對其拙作的點評，如今求我帶她來請先生親自指點，還望先生莫要見怪。”
隨後又傳來一句女聲。
“小女唐突了。實在是內閣女子外出不便，這才央了哥哥。”
稍稍一想，我便知道了那女聲的身份。我至今還記得，那聲音俏生生的，卻幹凈利落，竟絲毫沒有那些內閣小姐的軟綿嬌怯。
我向來自詡清高，那日竟鬼使神差地偷偷出來瞧了一眼。
她那時一身公子打扮，一身青色薄衫，拿著把玉柄折扇，正側身聽著那老先生的講解，偶爾也說說自己的見解。
我隱隱約約瞧了個側臉，不甚分明。卻已怦然心動。再也沒敢看第二眼。
但卻將那張臉記得很清楚。
果真是字如其人。絕美的臉，卻是美而不媚，清而不妖。如那字一般，自成一派清雅。
怎那般巧，我剛見了她的字，便見到了她的人。我只隱隱約約瞧了一眼，就已然心動了。
想來他長兄也是很寵溺她吧，竟允其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女扮男裝出來一趟。
再後來大概就是詩中所述的“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了吧。那段日子，我找了許多人打探，卻發現她這個人在外人口中是個癡人，整日在宅門裏鉆研，平日裏竟連那些世家小姐的宴會都沒不去，更極少露面。怪不得那樣的美貌都可籍籍無名。但想想那日，只怕她扮作公子偷偷溜出來的次數應實在不算少。
我百般糾結之下，還是想試著說動一下父親。成與不成，也算給了那次心動一個交代。
可我還沒來的及說。那時還是皇帝的先帝就突然駕崩了，聽說是縱欲過度，死在了床上。小皇子也在那日悲痛過度，誘了心悸的毛病，離奇又合理地死了。隨之而來的，是劉氏成為太後，表明章韞皇家子弟的身份，認其為義子，扶其登位，二人聯手，靠著章韞的兵權，靠著劉家在朝中的勢力，借著人心惶惶的機遇成功地把持了朝政。
不久，朝上就掀起了血雨腥風，蘇家敗落，鋃鐺入獄，判了滿門抄斬。
雖然我從未涉政，可先帝駕崩的那一刻起，我就敏感地預知到了蘇家的命運。
果不其然。
當一家人被關在那陰冷臟汙的牢獄之時，我雖悲切，卻並沒有多麽害怕。至於那送蘇家入地獄的仇人，恨是恨的，可沒有多熾烈，朝堂鬥爭，就是這樣，你死我活，成王敗寇，並沒有什麽對錯可言。
我多少明白。
可那日深夜，大家都熟睡了的時候，父親將我叫了起來，就著牢裏火把下微弱的光，用手指在灰塵之中劃了一些話給我。
他說蘇家曾有恩於那監刑官，他如今松口，肯活我蘇家一人。他說，要我活。
我驚楞之中也學著他的樣子，在地上劃著。
“為什麽是我？父親，若您實在逃不開，讓兄長活下吧。我閑人一個，從未對蘇家做過什麽，怎可腆著臉獨活於世？”
他搖搖頭，在地上寫道。
“你大哥在朝為官多年，只怕也難以逃過。若此事敗露，便再無機會。你那些庶兄大多資質平庸………”
他寫到這裏我已隱隱明白了。
明白了，他要我活下去做什麽。
“衿兒，我知你聰慧，只是不願涉足朝堂。如今蘇家有難，餘下的事就靠你撐著了。記得，要報仇，替先帝報仇。”
是替先帝報仇，不是替蘇家報仇。
我仔細咂摸著最後那句話，心有悲戚。
其實很多年前，我就問過父親，皇帝昏庸無道，先是殘害手足，後又縱情聲色。為什麽一定要站在他那邊？
當時他只是搖搖頭，沒有說話。
我心裏其實是明白的。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執念，旁人覺得匪夷所思的事，在那人看來卻是理所當然。
他還是執著於當初那點兒知遇之恩罷了。
那一夜，我知道了許多事。原來蘇家在暗裏還有著一股經營，可惜尚未成氣候，他交給了我。
那時我才明白，或許他更早以前就料到這一天了。或許他準許我這些年不涉朝政，只一味隨心而活，也是有旁的考量的。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想成為活著的那個，這包袱太沈重了。可我還是答應了。
沒辦法，他縱了我近二十年，他的遺願我要守。蘇家養了我近二十年，這包袱我要背。
那夜之後，蘇子衿死了。
陸家出事的那年，已經是幾年後了。那幾年裏，我帶著那股勢力發展壯大，已漸漸成了氣候。也是在那幾年，我手上沾滿鮮血，再也沒碰過琴棋書畫，整日裏想的都是陰謀算計，什麽兒女情長早就沒有了。我自己都厭惡自己。我開始恨，瘋狂而熾烈地恨劉氏和章韞。
是他們毀了蘇子衿，是他們造就了蘇子衿最厭惡的穆涉。
當我在大街上看見和姐姐一起乞討的陸惜若時，我還是震驚地認了出來，盡管她用灰土抹了臉。她那時總是倔著頭，寧肯餓死，也絕不肯求一句。
我找了心腹去查，知道了那張大火，已然確信是她。
我那時什麽感覺呢？
驚喜？有。我知道原來她沒死，我知道只要我向她伸出手，救一救她，從此好好地護著她，她就是我的了，我可以娶了她，也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她了。
可那是蘇子衿要做的事，而我，是穆涉。
我心裏更多的是嫉妒，我眼裏更多的是價值。憑什麽陸家蘇家同樣敗落，她依然守著那份清高，不肯墮落。而我，卻只剩下一個面目全非的自己。
我想讓她陪陪我，陪我一起墜入無盡的深淵。
她有著對劉氏滔天的仇恨，她有著絕美的皮相，她有著堅韌的心力，她有著一只帶著精湛書道的手。
蘇子衿可以看不到這些，但穆涉不能。
唯一讓穆涉不喜歡的，是她昂起的頭顱，挺起的脊背。
於是我叫來我的心腹。最明白我心思的心腹。
我對他說，那是陸家逃出的女兒，一身好皮相，寫得一手好字，與劉氏也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我本想把她收為己用，可我覺得她太倔了，如今還是認不清形勢，不肯茍且偷生。這樣的人想來也沒什麽用，倒是可惜了。再者，她也是我喜歡過的姑娘，算了吧。
那心腹退下了。後來如我所料，他背著我找了人扮作乞丐找她們的麻煩，與此同時將我騙到那裏，向我請罪，要我去陪他演一場戲。
其實這一切我都知道。
而這一切，他也再明白不過，他可是最清明我心思的心腹。
我痛心疾首地罵了他擅作主張，而後表示可以理解他對我的忠心，也對他說，我早就不是蘇子衿了，應該早早放下那些兒女情長，把心思放在大事上才對。罷了，事已至此，罷了。
於是，我下了車，演了那場我精心設計的戲碼，救下了奄奄一息的陸惜若。
當她用充滿悲痛，充滿感激的眸子看向我的時候，我知道，我贏了。
這便是我穆涉了，一邊做著最惡毒骯臟的事，一邊假裝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那些事不是我做的，不過是他們逼我的。
懦弱無比，惡毒無比。
這也算是給死去的蘇子衿一個交代了。
再後來，我把刀遞到她手裏逼著她殺人，再後來，我逼著她學媚術去取悅男人，再後來，我把這一手千變萬化的字也盡數教給了她。
其實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我用獨特的手腕逼著她心甘情願的。
我從未心軟過，我殺死了我曾喜歡過的陸惜若，培養出了一個覆仇工具薄言。
那兩年，她真的變了很多。但她看我的眼神依然帶著熾熱、感激、依戀。
我卻再也不敢看她的眼睛了。
那兩年，我已然不能入眠了。蘇家倒了之後，我雖然每每噩夢連連，或是能偶爾做一個還是蘇子衿的美夢，但好歹還能入眠。但那兩年，我睡不著了。
我知道我這是愧疚後悔了。
因為當我看見她握著那白進紅出的刀子不停顫抖的手，我很想把她摟進懷裏，然後用指腹抹去她的淚水，對她說，惜若，我們不做了，這仇，我們不報了。
可我不能。
於是我便冷著一張臉，告訴她。
“薄言，心裏越是害怕，外頭越要撐著，這樣別人才抓不住你的軟肋。不可露怯。薄言，不許露怯。”
“你不想替你死去的親人報仇了麽？殺你們全家的劉槿宜至今安安穩穩地當著太後呢。憑什麽？憑什麽她壞事做盡，卻平安康樂，享受著一切？憑什麽你們陸家一世為國，卻滿族遭難，你也曾父兄呵護，如今卻過著這樣見不得光的日子。薄言，都是她害的。薄言，堅持一下，我們總有一天可以殺了她報仇雪恨。相信我，會有那麽一天的。”
當我握著她柔軟的手教她仿字時，我常常在想，這是不是就是當初蘇子衿想過的日子。握著她的手，兩人合力寫下世間最美的字，然後擁著她，在墨香裏探討著書道，談論著詩詞歌賦。
然而那時的穆涉，那時的我，只會在她仿的不對時，揚起竹尺狠厲地打向她嬌嫩的手心，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紅痕，然後摧心剖肺地告訴她。
“薄言，如果你只能仿成這個樣子，就永遠別想報仇了。你在地下的親人會死不瞑目，而如今的你，還有臉去見他們麽？”
而她那手我最喜歡的字，也是我親自毀的。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因為怕她日後因字跡暴露了身份，還是因為我懼怕還留著一縷魂魄的蘇子衿在我身體裏動搖我。
她起初會哭的，後來再也不哭了。
其實她真的已經做的很好了。
後來我把她送進了宮，入宮前的那個夜裏，我和她站在風裏，我為她將耳邊的碎發別到耳後，溫柔地對她說。
“薄言，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了。我在宮外等你。一直等你。你不要讓我失望啊。”
“你也不要怕。我安排了人在宮裏幫你。我們努力了那麽多年，會成功的。”
她的確沒有讓我失望，殺了劉槿宜逃出了宮。她來到我的面前，告訴我。
“穆涉，我做到了。”
可我記得她當初並沒有多高興吧，整個人淡淡的。而我聽到了這個消息，好像也沒有料想中的那般高興，我以為那只是因為章韞還好好地活著。
其實我那時真的想過，就只利用她到這裏了，畢竟劉槿宜也算是她的仇人，我想到這裏會有些安慰，心裏的愧疚會少一點兒。
至於章韞，我安排其他的人。
我那時僥幸地想著，能不能就此把她留在身邊，難過的時候跟她說說話，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和她背靠背，也吃幾口她做的飯，看幾頁她寫隨心而寫的字。可以隨心所欲地握一握她的手，摸一摸她手上早已沒了痕跡但卻記在我心裏的那些傷痕，替她擦一擦眼淚，讓每一個寒夜不再那麽長那麽冷。
畢竟她不在的這兩年，如潮的思念和痛苦讓我的心不再那麽冷硬了。
那日夜裏，我難得睡熟了一回，做了一個夢。
夢裏我回到了蘇家的書房，我和薄言都立在那方梨花木的桌案後，桌案上擺著一盆開著淡黃色花的春劍蘭。我握著薄言柔若無骨的手，她手裏握著一支湖筆，我們一起寫著一幅字，用的是簪花小楷，偶爾停下筆來，兩人相視而笑。
可漸漸的，我眼前明媚的笑臉越來越模糊，周遭的景色漸漸消散，大片大片的血紅從四周彌漫而來。在那血紅中走來的，是我的父兄。他們渾身都是血，臉上帶著可怖的陰森，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鬼魅一般的聲音回蕩在我的耳畔。
“衿兒，為父的話你都忘了麽！”
“衿兒，你若報不了仇，我死不瞑目！”
“二弟，你在做什麽！全蘇家換了你的命，你用來做這些！”
“報仇啊，衿兒，報仇啊……”
我驚悸而起，大口地喘息著，冷汗連連的後背陰陰涼涼，眼前已恢覆如常，可那聲音仍在耳畔。
第二日我在宮裏的細作給我帶回了一個消息。
他說了章韞在薄言逃走後的暴怒，說了章韞待她的不同，說了她們相處的日常。
她把我教給她的字教給了他，他替她受傷的手抹著藥。
那一刻我敏感地知道了章韞待她的心意，我發了狂的嫉妒。
可我又有這麽資格嫉妒呢？
是啊。她已經不是陸惜若了，她已經是薄言了。那手簪花小楷她可以仿得卻再也寫不出了。她也再也會不哭了。
她至少報了仇，可我呢？我還有章韞沒有殺，那個讓我變得如此惡毒不堪的章韞。如今他這般在意薄言，我為什麽要浪費掉這樣好的機會？
我去找了薄言，卻發現她看我的眼神沒那麽熾烈了，也不再對我言聽計從了。她竟然會說章韞的好話，她說章韞也挺可憐的，和她一樣可憐。
她說她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了。她說，穆涉你知道嗎？殺了劉槿宜之後，我割了一次腕，是章韞救了我，而漸漸地，不知道為什麽，我也想活下去了，我也想替自己活一次。
我說，薄言啊，我也救過你的命，你如今報仇雪恨了，我本來是想讓你出宮後好好過日子的，可是現在章韞待你不同，我需要你啊。我也想像你那般報了仇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你幫我一次好嗎？等你殺了章韞，咱們……在一起吧。
我說，薄言啊，那也是你的仇人啊，當初你父親那般替他賣命，他為什麽不救你們陸家？
她沈默了一會兒，終是點了點頭答應了。
我很高興,這是不是意味著至少在薄言心裏，她沒喜歡過章韞。我比章韞重要。
可她說的話，讓我清醒過來。
“穆涉，我曾經以為自己是有那麽一點兒喜歡你的，可總覺得我一個骯臟之人配不上你，所以從來沒有對你說過。可漸漸地，我發現我不是喜歡你，我只是喜歡當初你向我伸出的那雙手。我對你更多的是一種依賴、感激、崇拜。”
她的話酌了我的喉嚨，我整個人那一瞬間都混亂掉了，我甚至忘了來找她的目的，那些話像賭氣般脫口而出。
“你喜歡皇帝是麽？你以為你這般逃了出來，他還會留著你嗎？他還會那樣對你嗎？他就算留著你不過是為了牽出我罷了！”
她苦笑著看著我，直直看入我的眼睛。
印象裏，她真的很少直視我的眼睛。我知道，她其實是有些怕我的。
“原來你也知道他極有可能會殺了我，但依然要我回去不是麽？我沒有喜歡他，只不過，比起你，我覺得自己和他更像一點兒而已。”
她轉過頭，不再看我。
“我會回宮，若他要因此惱我殺我，我便也受著了。我若活了下來，會好好呆在他身邊，找機會替你報仇。但是報仇之後，穆涉，我不欠你了。咱們兩清了。”
“穆涉，其實你說得直接一點兒，我會少難受一些。我不是不懂，我只是不想明白。”
她說完這句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這次她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可她答應了會替我報仇，我該高興的。
我想若是那夜我沒有做那個夢，若我不是蘇家唯一活下來的那個人，若我沒有背著仇恨的包袱，我一定，一定會不顧一切把她追回來的。
可我不能說服我自己不顧一切地把她留下來，因為我這條命不是我的，是整個蘇家的。
那幾個月我難得生了場病，有幾次人燒得有些糊塗了，如墜雲霧裏。那竟是我那幾年最開心的時刻了。我在想，要是能在這片雲霧裏一直醒不過來該多好。那樣我就可以卸下一身的包袱，做回蘇子衿，到地下找親人團聚。可我一想到我沒有臉面見他們，我竟硬生生地撐了過來。
那時已經是深秋了，我坐在椅上裹了條厚毯，人還有些咳。我假裝不在意地捧著本書，聽著宮裏帶回來的消息。
他說薄言已經封妃了，很得章韞恩寵，幾乎日夜不離。可薄言一直都沒有下手。
我知道她這是喜歡上章韞了，下不了手了。我命人帶了毒藥去宮裏問候她，不惜以靜玉的性命威脅她。
是啊，我從來都知道她的軟肋是什麽。
並且恬不知恥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捏著。
沒過多久，我就收到了她傳來的密信。
信中寫道：已得手，皇帝章韞已駕崩。
那一刻我渾身的血氣都沸騰起來，我不可抑制地狂笑著，淚也洶湧地往下流，我一遍一遍地看著那張紙條，一遍又一遍地哭笑著……
良久之後，歸於平靜。
那一刻我才明白，為什麽薄言回來的那日整個人都淡淡的，為什麽她在殺死劉槿宜時會割腕。
沒有盼頭了。
到頭來只剩下一個面目可憎的自己和一條不能回頭也沒有盡頭的路。
可我還是想進宮看一看，看一看那人的屍首，看一看那個害我活成如今這副模樣的人。我要高高地俯視著他冰冷躺在棺裏的屍體，應該很解恨吧。
可是我輸了。
我怎麽也沒想到，兜兜轉轉，到頭來我竟敗在了自己那手千變萬化的字上。
我將它教給了薄言，薄言又教給了章韞，被章韞用來編了一張網，讓我此生再無翻身之機。
我親自培養，親手送入宮中殺他的棋子，卻捏在了他的手裏，輕輕一落，我滿盤皆輸。
落子無悔，已成定局。
這樣也好。
那一天我將我這輩子學過的最惡毒的話都罵了出來。
我只想激怒他，然後一死了之。
我那日甚至都不敢看薄言一眼，餘光裏只隱隱約約瞧見了她與章韞說了那番話後，她整個人癱坐在那裏，隱忍而悲切地啜泣著。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章韞沒有殺我，只將我關進了牢裏，也並不審我。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想來我難逃一死。
就這麽去了也好。
終於不必再費心綢繆，勾心鬥角了，在牢裏的那段日子真愜意啊。
大概是知道自己左不過剩那麽幾天了，在牢裏的那些時日竟難得的多眠少夢起來。那些少年綺夢一點點地都回到了夢裏。
醒著的時候，我偶爾會盯著牢外那忽忽烈烈的火把出神，也會想想薄言她如今怎樣了，那個被我親手扯進黑暗裏，那個被我偷偷喜歡過，那個被我無數次捏著軟肋利用的姑娘，她如今怎樣了。但我不太敢深想，說到底，我是心有愧怍。
我偶爾也想想若我這麽到了地下，父兄是否會斥責我的無用，是否會憤慨我的一招不慎滿盤皆輸，是否會後悔當初活下的是我這個無用之人。但我真的累了，就算到了地下他們不肯認我了，我也問心無愧了。
這些年我殫精竭慮，辛苦綢繆，不惜泯滅掉自己最後的一絲人性，不惜一次又一次地逼著自己斷情絕念，不惜一次又一次地利用著我心裏的那個姑娘。對父兄，對蘇家，乃至對我連面都沒有見過的先帝，我都問心無愧了。
有一日我在黑暗裏睜開眼，不知今夕何夕，不辨白日黑夜，我不想再這樣等下去了。
我用我身上僅剩的那些力氣，撞向了牢裏布滿陰苔的硬墻，額角銳意的疼痛從熾烈漸漸變淡，我也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可當我醒來，發現自己不是在陰間。我被他們救了回來。正當我思索我身上還有什麽值得他們留下我的價值之時，皇帝章韞紆尊降貴地來到了牢裏。
我擡了擡沈重的眼皮子看了看他，隔著牢門，我看不太分明，但他整個人看起來還不錯。我累了，罵不動了，也恨不動了。
他又不會殺我，我也懶得罵了。
當我聽到他一個九五至尊的帝王向我一個將死之人炫耀說，薄言那日準備放在面裏的不是毒藥，而薄言如今也懷了他的孩子的時候，我才明白了他為什麽不殺我。
因為我記得他當時的神態語氣，不是作為成王對敗寇的那種炫耀挖苦，而是像個十幾歲的小孩子般，放佛我們都是兩個毛頭小子，同時看中了一個姑娘，而他終於將那姑娘搶到了懷裏，就是那樣的神態。
幼稚地像個坊間的二傻子。
我知道他是真的很愛薄言，比我那份虛偽淺薄不堪一擊的喜歡要珍貴很多很多。
他會喜歡上薄言，多少也在意料之中。畢竟，無論是惜若還是薄言，她一直都是個值得被愛的好姑娘。只是我沒想到，他一個帝王竟然會為她做到如此地步。
我真嫉妒啊，嫉妒他可以肆無忌憚隨心所欲地愛著一個姑娘。
他威脅我說若我再尋短見，他會刨了蘇家的墳。
蘇家所有人的屍首都是我親自從亂葬崗裏撿回來的，不想他為了讓我活著，連墳他都找到了。
他說他也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但是他不想因為我讓她心愛的姑娘傷了心。
我殺了她姐姐，利用了她無數次，如今因為她的緣故在這世間茍活著。
我再也沒辦法面對自己了。
她至少，至少應該知道真相，而不是這般繼續把我一個仇人當作了恩人。她不該再為我而傷心難過，牽情動緒。
這是如今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我希望我死後，她可以，也本該心安理得地活著。
我大笑起來，撐起了身子，裝作瘋癲的模樣，說道。
“那個蠢貨麽！你竟然愛上了那個蠢貨！她至今把我當作她的恩人！哈哈哈哈……不知道她在地下的姐姐會做何感想……”
我把當年的事狀似無意地透露出一些，我知道以他的能力很快就能查到當年的真相。
我以為他知道了真相，多少會有些高興的。畢竟我成了薄言的仇人，他終於可以不再顧忌地殺了我。卻不想他命人開了牢門，一向喜怒不顯的一個人，那日渾身帶著怒氣，親自動手把我打了一頓。
看來，他真的很愛薄言。
他走後，我再也難以安眠了，不像剛來牢裏的那段日子，過得那般平寧。
他的話讓我寢食難安，心底的愧疚開始泛濫。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像鋒利的刀子，似淬了毒的劍，將我淩遲了一遍又一遍。
原來這世間最狠毒的報覆，是誅心。
我在牢裏行屍走肉般不知呆了多久，後來被人押出了牢裏，我以為是要赴死了，卻不想他們把我押到了薄言的宮殿裏，我才明白為什麽我又多活了這些日子，原來他顧忌著薄言的身子，竟現在才告知她。
她真的把薄言護的很好，好的讓我自慚形穢。
我在牢裏偶爾還會嫉妒地想，若我身上沒有這些仇恨，若我娶了薄言，我和她也可以過著琴瑟在禦，賭書潑茶的恩愛日子。我也可以對她很好，我會比章韞對她更好。
但我今日明白了，無論我做的多好，都不可能超過章韞了。
我看著她一步步向我走來，一臉悲痛地問著我。
“穆涉，為什麽？”
我用最惡毒的話回應了她。我知道這些話也許會再傷她一次，但我希望她可以恨我恨的徹底一點兒。
我希望最後的最後，在她眼裏，我就是一個惡毒無恥，連愧疚都不會的人。
我沒有想到，我在死前竟然還能再見她一面。她竟親自來牢裏為我送行。
她帶了一些菜來，還有一壺酒。
我細看了看，都是我從前喜歡的菜。
她還記得。
她親自替我斟了一杯酒，放在了我面前。
“喝了吧。不會有太多的痛苦。”
我記得她說這話的模樣，整個人很平靜。比起她陪在我身邊的那些年，她眉眼間柔軟了不少。我親自養出來的戾氣，一絲不剩。
聽人說，被疼愛著的人會慢慢變得寬和。
看來她真的過得很好。
我自嘲地笑了笑張了口。
“我還以為以你的性子，知道了真相，我至少是個車裂或是淩遲。”
那是我親自教給她的狠厲。
她已然轉過了身，只留了一個清麗淡然的側臉給我。她搖了搖頭，耳上的青玉墜晃在潔白的頸旁。
我盯著那晃動的玉墜，聽著她平和的話，覺得眼中酸楚。
“穆涉，我不會原諒你，也不會恨你。”
為什麽不恨我呢？
你該恨的。
大約是不值當吧。
“你還是喜歡上了他。”
“是啊，章韞這個人吧……”她微偏了偏頭，想了想續道，“他給了我直視陽光的勇氣。”
我記得她說這話時，眉眼間漾著春光。
那是我不曾見過的美。
她擡步向牢門外走去。
“惜若。”
其實我從未這樣喚過她，這是第一次。
她停下了腳步，等著我後面的話。
我也不知怎得了，剩下的話就梗在喉嚨裏了，難受得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她見我半晌無言，默了默，終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端起她親自倒的那杯酒送到了嘴邊，連同那句未說的話，和著酒香，都咽了下去。
不知是因那句燙喉的話，還是那杯濃烈的酒，我喉中辛辣灼熱。
我本想在死之前告訴她，我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偷偷喜歡上她了，久到我都快不記得了。
可我想想，那樣淺薄的喜歡，比起章韞給她的珍愛和疼護，實在是相形見絀了。
終究是沒說出口。
她果然沒騙我。
我騙過她那麽多次，可到我死她都沒有騙過我。
我只覺得起初腹下酌燒了一會兒，就漸漸地模糊了意識。
朦朧間，那些驚艷了我一生的浮光掠影一一再現。
暢暢惠風裏，我執起順著曲水流到我面前的酒觴，一飲而盡，借著酒氣，和著明媚的春光，吟了一首盡興宜景的詩。
茗香琴韻裏，我從筆山上取了一只兔毫，蘸了蘸濃墨，在素白綿軟的宣紙上揮灑自如。
老先生的後堂裏，我偷偷溜了出來，循著她春流般清泠的聲音，偷偷瞧了一眼她如詩如畫的側臉。
生命的最後一刻，我問自己。
如果再來一次，時間流溯到那日的玉堂街，我會不會不顧一切，不帶任何算計地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我的手，然後用盡一生去呵護？
我，穆涉……會麽？
原本我是想給穆涉洗白一點點的，寫著寫著發現穆涉就是個永遠洗不白的高級PUA渣男……
另外下一篇一般開《我被階下囚逼婚了》這篇，也有可能是《毒婦，到朕碗裏來》目前兩篇都在瘋狂存稿中，喜歡的寶貝兒們可以到作者專欄裏點個收藏。
非常感謝追這篇文的寶貝兒們，尤其是那些連著第一篇《哦！我的高審員殿下》一直看到這裏的小寶貝們，謝謝你們的支持。
這篇文雖然是我寫的第二篇文，但是和第一篇文是同時寫的，本來一個多月前就完結了，但我又修了一次，加了幾篇番外。第一篇文是我打好框架整個情節想的差不多了才開始寫的，這篇文不是，這篇就是我突然來了靈感想出了人物設定只想了個大概就直接寫的，所以很短，也沒有太多的權鬥，就是簡簡單單寫了男女主之間的情感掙紮，同時這篇文寫起來特別艱澀，比第一篇文寫的慢。
我在殿下那篇的作話裏寫道，顧舒容這個人物個更多的是我對自己的一個期待，而薄言這個人物則對應了我在一個時期的掙紮。
或許，我們大多數人都變成了我們曾經最討厭的那種人，但這個變化真的不好麽，我想不是的，就像文中寫的，薄言要比陸惜若好，更值得人愛。
變成了曾經最討厭的那種人，只是意味著我們與原本的期望背離了而已，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更懂得如何去向生活低頭，如何去與自己妥協，如何更好地活著。
而章韞這個人說實話如果在生活中遇到我會拿棍子打爆這個男人的狗頭，但是在小說裏，我會喜歡章韞甚於王妃裏的上官珩，因為上官珩對於顧舒容來說是陪伴，而章韞對於薄言來說是救贖。
這個男人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她對薄言人生的指引，薄言做人做的很糊塗，但章韞活的很清楚，看的很清楚，也懂得要用怎樣的方式拉薄言出來。
顧舒容與薄言也是完全不同的。
她們都很聰明，但是顧舒容的聰明更多的是一種做人的通透，而薄言則是一種智謀上的聰慧，但她其實長久以來對於做人是很糊塗的。
顧舒容她是一個現代女性，而且她從出生就一個孤兒，很自立。所以她與上官珩是可以並肩而立的，她是一個外柔內剛的人。
而薄言她是一個外剛內柔的人。她就是一個古代女性，這也就是為什麽即使當初章韞曾那麽對她，她依然可以愛上他的原因。她從小金尊玉貴地養著，所以她本質是很柔順的，只不過後來生活逼著她不得不強硬起來，但是有了章韞後她又會特別柔弱，她是依賴章韞而活的。
至於這篇文章所想要表達的，就是甜番外最後那一段。
“無論曾多麽艱難，請相信，總有一天，會那麽一個人不嫌棄你滿身的泥濘，向你伸出溫暖而有力的手，將你拉出來。
而後，用一生的溫柔撫平你曾經的傷痕。
在那之前，堅強一點。”
祝寶貝兒們早日遇到這個願意向你伸出手的人，不是穆涉的那只手，而是章韞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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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聽到陸惜若這個名字，是因為一幅翰墨。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還是不識愁滋味的年紀。
那樣的年紀，一生只有一次。
那個時候，我還是蘇子衿，蘇家的嫡次子。
過著談詩論賦、撫琴揮毫的日子。那段時光，我記得很清楚，每一天都有墨香味，都有高山流水的琴音，有著耽於其中流連不得返的文字，有著忽而得一句的歡欣，有著恰逢知己的狂喜。
抑或悟言一室之內，評詩論道，品茗撫琴。
抑或放浪形骸之外，走馬交游，曲水流觴。
那個時候朝堂之上有父親，繼承衣缽有長兄，執掌中饋有母親，府宅雜事有長嫂。他們見我隨性灑脫，卻也從不拘束，只任我隨心行事。
那段時光在後來蘇家剛出事的那幾年每每都會出現在夢裏，讓我得以喘息。再後來，其實也鮮少入夢了。
我也鮮少深眠。
那個時候，香道茶藝、金石章刻、詩詞歌賦、兵法策論、奇門技巧我都有涉獵，可最鐘愛的是書道，是翰墨。
那時我去拜訪一位書道造詣極高的老先生，在他的桌案上無意間看到的。我從未見過那樣美的字，明明就是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可筆蘊之間總有些與眾不同的靈動和灑脫，不拘泥不刻意，聚匯於神，卻不拘於形。看似柔美，卻帶著筋骨。
更難得的是，那清雋秀氣的字昭示著她出自一個女子之手。
那時我便在想，都說字如其人，那姑娘該是怎樣的美。
我也顧不得唐突不唐突了，趕忙問了那老先生這字的來歷。
他同我說了一個人。
陸家嫡次女陸惜若。
這個名字真好聽啊，如果沒有那些前綴。
我再怎麽不涉朝堂，卻也清楚得知道陸家和蘇家是政敵。那個時候章韞已經手握重兵了，已然惹了先帝忌憚，陸家是章韞那一派，而我蘇家忠的是先帝。
我乍喜乍悲的混沌間，一個小廝進來同老先生附耳了幾句，那老先生先是有些吃驚，而後便讓我到後堂稍等。
我心有疑惑，如若是要客為何不在廳堂接見，如若同為請教之人為何需要我避開，若是有機要之談，短短距離也阻隔不了什麽。
我避到後堂後，卻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陸家長子陸思成。
蘇家與陸家雖從不往來，可陸思成的名號在一眾文人墨客之中也很是響亮，幾次眾人聚會倒也見過幾次，我雖未與之交談，卻也曾聽過其聚會上同眾人攀談的言論，因見解獨特，倒是當真記在了心裏。
其實若無蘇陸兩家的緣故，我想我會與他成為很好的朋友，他的確文思不俗。
我還在思索著，卻聽他同那老先生講。
“著實唐突了，舍妹仰慕先生書道已久，聽說了日前先生對其拙作的點評，如今求我帶她來請先生親自指點，還望先生莫要見怪。”
隨後又傳來一句女聲。
“小女唐突了。實在是內閣女子外出不便，這才央了哥哥。”
稍稍一想，我便知道了那女聲的身份。我至今還記得，那聲音俏生生的，卻幹凈利落，竟絲毫沒有那些內閣小姐的軟綿嬌怯。
我向來自詡清高，那日竟鬼使神差地偷偷出來瞧了一眼。
她那時一身公子打扮，一身青色薄衫，拿著把玉柄折扇，正側身聽著那老先生的講解，偶爾也說說自己的見解。
我隱隱約約瞧了個側臉，不甚分明。卻已怦然心動。再也沒敢看第二眼。
但卻將那張臉記得很清楚。
果真是字如其人。絕美的臉，卻是美而不媚，清而不妖。如那字一般，自成一派清雅。
怎那般巧，我剛見了她的字，便見到了她的人。我只隱隱約約瞧了一眼，就已然心動了。
想來他長兄也是很寵溺她吧，竟允其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女扮男裝出來一趟。
再後來大概就是詩中所述的“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了吧。那段日子，我找了許多人打探，卻發現她這個人在外人口中是個癡人，整日在宅門裏鉆研，平日裏竟連那些世家小姐的宴會都沒不去，更極少露面。怪不得那樣的美貌都可籍籍無名。但想想那日，只怕她扮作公子偷偷溜出來的次數應實在不算少。
我百般糾結之下，還是想試著說動一下父親。成與不成，也算給了那次心動一個交代。
可我還沒來的及說。那時還是皇帝的先帝就突然駕崩了，聽說是縱欲過度，死在了床上。小皇子也在那日悲痛過度，誘了心悸的毛病，離奇又合理地死了。隨之而來的，是劉氏成為太後，表明章韞皇家子弟的身份，認其為義子，扶其登位，二人聯手，靠著章韞的兵權，靠著劉家在朝中的勢力，借著人心惶惶的機遇成功地把持了朝政。
不久，朝上就掀起了血雨腥風，蘇家敗落，鋃鐺入獄，判了滿門抄斬。
雖然我從未涉政，可先帝駕崩的那一刻起，我就敏感地預知到了蘇家的命運。
果不其然。
當一家人被關在那陰冷臟汙的牢獄之時，我雖悲切，卻並沒有多麽害怕。至於那送蘇家入地獄的仇人，恨是恨的，可沒有多熾烈，朝堂鬥爭，就是這樣，你死我活，成王敗寇，並沒有什麽對錯可言。
我多少明白。
可那日深夜，大家都熟睡了的時候，父親將我叫了起來，就著牢裏火把下微弱的光，用手指在灰塵之中劃了一些話給我。
他說蘇家曾有恩於那監刑官，他如今松口，肯活我蘇家一人。他說，要我活。
我驚楞之中也學著他的樣子，在地上劃著。
“為什麽是我？父親，若您實在逃不開，讓兄長活下吧。我閑人一個，從未對蘇家做過什麽，怎可腆著臉獨活於世？”
他搖搖頭，在地上寫道。
“你大哥在朝為官多年，只怕也難以逃過。若此事敗露，便再無機會。你那些庶兄大多資質平庸………”
他寫到這裏我已隱隱明白了。
明白了，他要我活下去做什麽。
“衿兒，我知你聰慧，只是不願涉足朝堂。如今蘇家有難，餘下的事就靠你撐著了。記得，要報仇，替先帝報仇。”
是替先帝報仇，不是替蘇家報仇。
我仔細咂摸著最後那句話，心有悲戚。
其實很多年前，我就問過父親，皇帝昏庸無道，先是殘害手足，後又縱情聲色。為什麽一定要站在他那邊？
當時他只是搖搖頭，沒有說話。
我心裏其實是明白的。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執念，旁人覺得匪夷所思的事，在那人看來卻是理所當然。
他還是執著於當初那點兒知遇之恩罷了。
那一夜，我知道了許多事。原來蘇家在暗裏還有著一股經營，可惜尚未成氣候，他交給了我。
那時我才明白，或許他更早以前就料到這一天了。或許他準許我這些年不涉朝政，只一味隨心而活，也是有旁的考量的。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想成為活著的那個，這包袱太沈重了。可我還是答應了。
沒辦法，他縱了我近二十年，他的遺願我要守。蘇家養了我近二十年，這包袱我要背。
那夜之後，蘇子衿死了。
陸家出事的那年，已經是幾年後了。那幾年裏，我帶著那股勢力發展壯大，已漸漸成了氣候。也是在那幾年，我手上沾滿鮮血，再也沒碰過琴棋書畫，整日裏想的都是陰謀算計，什麽兒女情長早就沒有了。我自己都厭惡自己。我開始恨，瘋狂而熾烈地恨劉氏和章韞。
是他們毀了蘇子衿，是他們造就了蘇子衿最厭惡的穆涉。
當我在大街上看見和姐姐一起乞討的陸惜若時，我還是震驚地認了出來，盡管她用灰土抹了臉。她那時總是倔著頭，寧肯餓死，也絕不肯求一句。
我找了心腹去查，知道了那張大火，已然確信是她。
我那時什麽感覺呢？
驚喜？有。我知道原來她沒死，我知道只要我向她伸出手，救一救她，從此好好地護著她，她就是我的了，我可以娶了她，也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她了。
可那是蘇子衿要做的事，而我，是穆涉。
我心裏更多的是嫉妒，我眼裏更多的是價值。憑什麽陸家蘇家同樣敗落，她依然守著那份清高，不肯墮落。而我，卻只剩下一個面目全非的自己。
我想讓她陪陪我，陪我一起墜入無盡的深淵。
她有著對劉氏滔天的仇恨，她有著絕美的皮相，她有著堅韌的心力，她有著一只帶著精湛書道的手。
蘇子衿可以看不到這些，但穆涉不能。
唯一讓穆涉不喜歡的，是她昂起的頭顱，挺起的脊背。
於是我叫來我的心腹。最明白我心思的心腹。
我對他說，那是陸家逃出的女兒，一身好皮相，寫得一手好字，與劉氏也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我本想把她收為己用，可我覺得她太倔了，如今還是認不清形勢，不肯茍且偷生。這樣的人想來也沒什麽用，倒是可惜了。再者，她也是我喜歡過的姑娘，算了吧。
那心腹退下了。後來如我所料，他背著我找了人扮作乞丐找她們的麻煩，與此同時將我騙到那裏，向我請罪，要我去陪他演一場戲。
其實這一切我都知道。
而這一切，他也再明白不過，他可是最清明我心思的心腹。
我痛心疾首地罵了他擅作主張，而後表示可以理解他對我的忠心，也對他說，我早就不是蘇子衿了，應該早早放下那些兒女情長，把心思放在大事上才對。罷了，事已至此，罷了。
於是，我下了車，演了那場我精心設計的戲碼，救下了奄奄一息的陸惜若。
當她用充滿悲痛，充滿感激的眸子看向我的時候，我知道，我贏了。
這便是我穆涉了，一邊做著最惡毒骯臟的事，一邊假裝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那些事不是我做的，不過是他們逼我的。
懦弱無比，惡毒無比。
這也算是給死去的蘇子衿一個交代了。
再後來，我把刀遞到她手裏逼著她殺人，再後來，我逼著她學媚術去取悅男人，再後來，我把這一手千變萬化的字也盡數教給了她。
其實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我用獨特的手腕逼著她心甘情願的。
我從未心軟過，我殺死了我曾喜歡過的陸惜若，培養出了一個覆仇工具薄言。
那兩年，她真的變了很多。但她看我的眼神依然帶著熾熱、感激、依戀。
我卻再也不敢看她的眼睛了。
那兩年，我已然不能入眠了。蘇家倒了之後，我雖然每每噩夢連連，或是能偶爾做一個還是蘇子衿的美夢，但好歹還能入眠。但那兩年，我睡不著了。
我知道我這是愧疚後悔了。
因為當我看見她握著那白進紅出的刀子不停顫抖的手，我很想把她摟進懷裏，然後用指腹抹去她的淚水，對她說，惜若，我們不做了，這仇，我們不報了。
可我不能。
於是我便冷著一張臉，告訴她。
“薄言，心裏越是害怕，外頭越要撐著，這樣別人才抓不住你的軟肋。不可露怯。薄言，不許露怯。”
“你不想替你死去的親人報仇了麽？殺你們全家的劉槿宜至今安安穩穩地當著太後呢。憑什麽？憑什麽她壞事做盡，卻平安康樂，享受著一切？憑什麽你們陸家一世為國，卻滿族遭難，你也曾父兄呵護，如今卻過著這樣見不得光的日子。薄言，都是她害的。薄言，堅持一下，我們總有一天可以殺了她報仇雪恨。相信我，會有那麽一天的。”
當我握著她柔軟的手教她仿字時，我常常在想，這是不是就是當初蘇子衿想過的日子。握著她的手，兩人合力寫下世間最美的字，然後擁著她，在墨香裏探討著書道，談論著詩詞歌賦。
然而那時的穆涉，那時的我，只會在她仿的不對時，揚起竹尺狠厲地打向她嬌嫩的手心，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紅痕，然後摧心剖肺地告訴她。
“薄言，如果你只能仿成這個樣子，就永遠別想報仇了。你在地下的親人會死不瞑目，而如今的你，還有臉去見他們麽？”
而她那手我最喜歡的字，也是我親自毀的。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因為怕她日後因字跡暴露了身份，還是因為我懼怕還留著一縷魂魄的蘇子衿在我身體裏動搖我。
她起初會哭的，後來再也不哭了。
其實她真的已經做的很好了。
後來我把她送進了宮，入宮前的那個夜裏，我和她站在風裏，我為她將耳邊的碎發別到耳後，溫柔地對她說。
“薄言，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了。我在宮外等你。一直等你。你不要讓我失望啊。”
“你也不要怕。我安排了人在宮裏幫你。我們努力了那麽多年，會成功的。”
她的確沒有讓我失望，殺了劉槿宜逃出了宮。她來到我的面前，告訴我。
“穆涉，我做到了。”
可我記得她當初並沒有多高興吧，整個人淡淡的。而我聽到了這個消息，好像也沒有料想中的那般高興，我以為那只是因為章韞還好好地活著。
其實我那時真的想過，就只利用她到這裏了，畢竟劉槿宜也算是她的仇人，我想到這裏會有些安慰，心裏的愧疚會少一點兒。
至於章韞，我安排其他的人。
我那時僥幸地想著，能不能就此把她留在身邊，難過的時候跟她說說話，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和她背靠背，也吃幾口她做的飯，看幾頁她寫隨心而寫的字。可以隨心所欲地握一握她的手，摸一摸她手上早已沒了痕跡但卻記在我心裏的那些傷痕，替她擦一擦眼淚，讓每一個寒夜不再那麽長那麽冷。
畢竟她不在的這兩年，如潮的思念和痛苦讓我的心不再那麽冷硬了。
那日夜裏，我難得睡熟了一回，做了一個夢。
夢裏我回到了蘇家的書房，我和薄言都立在那方梨花木的桌案後，桌案上擺著一盆開著淡黃色花的春劍蘭。我握著薄言柔若無骨的手，她手裏握著一支湖筆，我們一起寫著一幅字，用的是簪花小楷，偶爾停下筆來，兩人相視而笑。
可漸漸的，我眼前明媚的笑臉越來越模糊，周遭的景色漸漸消散，大片大片的血紅從四周彌漫而來。在那血紅中走來的，是我的父兄。他們渾身都是血，臉上帶著可怖的陰森，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鬼魅一般的聲音回蕩在我的耳畔。
“衿兒，為父的話你都忘了麽！”
“衿兒，你若報不了仇，我死不瞑目！”
“二弟，你在做什麽！全蘇家換了你的命，你用來做這些！”
“報仇啊，衿兒，報仇啊……”
我驚悸而起，大口地喘息著，冷汗連連的後背陰陰涼涼，眼前已恢覆如常，可那聲音仍在耳畔。
第二日我在宮裏的細作給我帶回了一個消息。
他說了章韞在薄言逃走後的暴怒，說了章韞待她的不同，說了她們相處的日常。
她把我教給她的字教給了他，他替她受傷的手抹著藥。
那一刻我敏感地知道了章韞待她的心意，我發了狂的嫉妒。
可我又有這麽資格嫉妒呢？
是啊。她已經不是陸惜若了，她已經是薄言了。那手簪花小楷她可以仿得卻再也寫不出了。她也再也會不哭了。
她至少報了仇，可我呢？我還有章韞沒有殺，那個讓我變得如此惡毒不堪的章韞。如今他這般在意薄言，我為什麽要浪費掉這樣好的機會？
我去找了薄言，卻發現她看我的眼神沒那麽熾烈了，也不再對我言聽計從了。她竟然會說章韞的好話，她說章韞也挺可憐的，和她一樣可憐。
她說她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了。她說，穆涉你知道嗎？殺了劉槿宜之後，我割了一次腕，是章韞救了我，而漸漸地，不知道為什麽，我也想活下去了，我也想替自己活一次。
我說，薄言啊，我也救過你的命，你如今報仇雪恨了，我本來是想讓你出宮後好好過日子的，可是現在章韞待你不同，我需要你啊。我也想像你那般報了仇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你幫我一次好嗎？等你殺了章韞，咱們……在一起吧。
我說，薄言啊，那也是你的仇人啊，當初你父親那般替他賣命，他為什麽不救你們陸家？
她沈默了一會兒，終是點了點頭答應了。
我很高興,這是不是意味著至少在薄言心裏，她沒喜歡過章韞。我比章韞重要。
可她說的話，讓我清醒過來。
“穆涉，我曾經以為自己是有那麽一點兒喜歡你的，可總覺得我一個骯臟之人配不上你，所以從來沒有對你說過。可漸漸地，我發現我不是喜歡你，我只是喜歡當初你向我伸出的那雙手。我對你更多的是一種依賴、感激、崇拜。”
她的話酌了我的喉嚨，我整個人那一瞬間都混亂掉了，我甚至忘了來找她的目的，那些話像賭氣般脫口而出。
“你喜歡皇帝是麽？你以為你這般逃了出來，他還會留著你嗎？他還會那樣對你嗎？他就算留著你不過是為了牽出我罷了！”
她苦笑著看著我，直直看入我的眼睛。
印象裏，她真的很少直視我的眼睛。我知道，她其實是有些怕我的。
“原來你也知道他極有可能會殺了我，但依然要我回去不是麽？我沒有喜歡他，只不過，比起你，我覺得自己和他更像一點兒而已。”
她轉過頭，不再看我。
“我會回宮，若他要因此惱我殺我，我便也受著了。我若活了下來，會好好呆在他身邊，找機會替你報仇。但是報仇之後，穆涉，我不欠你了。咱們兩清了。”
“穆涉，其實你說得直接一點兒，我會少難受一些。我不是不懂，我只是不想明白。”
她說完這句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這次她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可她答應了會替我報仇，我該高興的。
我想若是那夜我沒有做那個夢，若我不是蘇家唯一活下來的那個人，若我沒有背著仇恨的包袱，我一定，一定會不顧一切把她追回來的。
可我不能說服我自己不顧一切地把她留下來，因為我這條命不是我的，是整個蘇家的。
那幾個月我難得生了場病，有幾次人燒得有些糊塗了，如墜雲霧裏。那竟是我那幾年最開心的時刻了。我在想，要是能在這片雲霧裏一直醒不過來該多好。那樣我就可以卸下一身的包袱，做回蘇子衿，到地下找親人團聚。可我一想到我沒有臉面見他們，我竟硬生生地撐了過來。
那時已經是深秋了，我坐在椅上裹了條厚毯，人還有些咳。我假裝不在意地捧著本書，聽著宮裏帶回來的消息。
他說薄言已經封妃了，很得章韞恩寵，幾乎日夜不離。可薄言一直都沒有下手。
我知道她這是喜歡上章韞了，下不了手了。我命人帶了毒藥去宮裏問候她，不惜以靜玉的性命威脅她。
是啊，我從來都知道她的軟肋是什麽。
並且恬不知恥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捏著。
沒過多久，我就收到了她傳來的密信。
信中寫道：已得手，皇帝章韞已駕崩。
那一刻我渾身的血氣都沸騰起來，我不可抑制地狂笑著，淚也洶湧地往下流，我一遍一遍地看著那張紙條，一遍又一遍地哭笑著……
良久之後，歸於平靜。
那一刻我才明白，為什麽薄言回來的那日整個人都淡淡的，為什麽她在殺死劉槿宜時會割腕。
沒有盼頭了。
到頭來只剩下一個面目可憎的自己和一條不能回頭也沒有盡頭的路。
可我還是想進宮看一看，看一看那人的屍首，看一看那個害我活成如今這副模樣的人。我要高高地俯視著他冰冷躺在棺裏的屍體，應該很解恨吧。
可是我輸了。
我怎麽也沒想到，兜兜轉轉，到頭來我竟敗在了自己那手千變萬化的字上。
我將它教給了薄言，薄言又教給了章韞，被章韞用來編了一張網，讓我此生再無翻身之機。
我親自培養，親手送入宮中殺他的棋子，卻捏在了他的手裏，輕輕一落，我滿盤皆輸。
落子無悔，已成定局。
這樣也好。
那一天我將我這輩子學過的最惡毒的話都罵了出來。
我只想激怒他，然後一死了之。
我那日甚至都不敢看薄言一眼，餘光裏只隱隱約約瞧見了她與章韞說了那番話後，她整個人癱坐在那裏，隱忍而悲切地啜泣著。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章韞沒有殺我，只將我關進了牢裏，也並不審我。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想來我難逃一死。
就這麽去了也好。
終於不必再費心綢繆，勾心鬥角了，在牢裏的那段日子真愜意啊。
大概是知道自己左不過剩那麽幾天了，在牢裏的那些時日竟難得的多眠少夢起來。那些少年綺夢一點點地都回到了夢裏。
醒著的時候，我偶爾會盯著牢外那忽忽烈烈的火把出神，也會想想薄言她如今怎樣了，那個被我親手扯進黑暗裏，那個被我偷偷喜歡過，那個被我無數次捏著軟肋利用的姑娘，她如今怎樣了。但我不太敢深想，說到底，我是心有愧怍。
我偶爾也想想若我這麽到了地下，父兄是否會斥責我的無用，是否會憤慨我的一招不慎滿盤皆輸，是否會後悔當初活下的是我這個無用之人。但我真的累了，就算到了地下他們不肯認我了，我也問心無愧了。
這些年我殫精竭慮，辛苦綢繆，不惜泯滅掉自己最後的一絲人性，不惜一次又一次地逼著自己斷情絕念，不惜一次又一次地利用著我心裏的那個姑娘。對父兄，對蘇家，乃至對我連面都沒有見過的先帝，我都問心無愧了。
有一日我在黑暗裏睜開眼，不知今夕何夕，不辨白日黑夜，我不想再這樣等下去了。
我用我身上僅剩的那些力氣，撞向了牢裏布滿陰苔的硬墻，額角銳意的疼痛從熾烈漸漸變淡，我也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可當我醒來，發現自己不是在陰間。我被他們救了回來。正當我思索我身上還有什麽值得他們留下我的價值之時，皇帝章韞紆尊降貴地來到了牢裏。
我擡了擡沈重的眼皮子看了看他，隔著牢門，我看不太分明，但他整個人看起來還不錯。我累了，罵不動了，也恨不動了。
他又不會殺我，我也懶得罵了。
當我聽到他一個九五至尊的帝王向我一個將死之人炫耀說，薄言那日準備放在面裏的不是毒藥，而薄言如今也懷了他的孩子的時候，我才明白了他為什麽不殺我。
因為我記得他當時的神態語氣，不是作為成王對敗寇的那種炫耀挖苦，而是像個十幾歲的小孩子般，放佛我們都是兩個毛頭小子，同時看中了一個姑娘，而他終於將那姑娘搶到了懷裏，就是那樣的神態。
幼稚地像個坊間的二傻子。
我知道他是真的很愛薄言，比我那份虛偽淺薄不堪一擊的喜歡要珍貴很多很多。
他會喜歡上薄言，多少也在意料之中。畢竟，無論是惜若還是薄言，她一直都是個值得被愛的好姑娘。只是我沒想到，他一個帝王竟然會為她做到如此地步。
我真嫉妒啊，嫉妒他可以肆無忌憚隨心所欲地愛著一個姑娘。
他威脅我說若我再尋短見，他會刨了蘇家的墳。
蘇家所有人的屍首都是我親自從亂葬崗裏撿回來的，不想他為了讓我活著，連墳他都找到了。
他說他也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但是他不想因為我讓她心愛的姑娘傷了心。
我殺了她姐姐，利用了她無數次，如今因為她的緣故在這世間茍活著。
我再也沒辦法面對自己了。
她至少，至少應該知道真相，而不是這般繼續把我一個仇人當作了恩人。她不該再為我而傷心難過，牽情動緒。
這是如今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我希望我死後，她可以，也本該心安理得地活著。
我大笑起來，撐起了身子，裝作瘋癲的模樣，說道。
“那個蠢貨麽！你竟然愛上了那個蠢貨！她至今把我當作她的恩人！哈哈哈哈……不知道她在地下的姐姐會做何感想……”
我把當年的事狀似無意地透露出一些，我知道以他的能力很快就能查到當年的真相。
我以為他知道了真相，多少會有些高興的。畢竟我成了薄言的仇人，他終於可以不再顧忌地殺了我。卻不想他命人開了牢門，一向喜怒不顯的一個人，那日渾身帶著怒氣，親自動手把我打了一頓。
看來，他真的很愛薄言。
他走後，我再也難以安眠了，不像剛來牢裏的那段日子，過得那般平寧。
他的話讓我寢食難安，心底的愧疚開始泛濫。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像鋒利的刀子，似淬了毒的劍，將我淩遲了一遍又一遍。
原來這世間最狠毒的報覆，是誅心。
我在牢裏行屍走肉般不知呆了多久，後來被人押出了牢裏，我以為是要赴死了，卻不想他們把我押到了薄言的宮殿裏，我才明白為什麽我又多活了這些日子，原來他顧忌著薄言的身子，竟現在才告知她。
她真的把薄言護的很好，好的讓我自慚形穢。
我在牢裏偶爾還會嫉妒地想，若我身上沒有這些仇恨，若我娶了薄言，我和她也可以過著琴瑟在禦，賭書潑茶的恩愛日子。我也可以對她很好，我會比章韞對她更好。
但我今日明白了，無論我做的多好，都不可能超過章韞了。
我看著她一步步向我走來，一臉悲痛地問著我。
“穆涉，為什麽？”
我用最惡毒的話回應了她。我知道這些話也許會再傷她一次，但我希望她可以恨我恨的徹底一點兒。
我希望最後的最後，在她眼裏，我就是一個惡毒無恥，連愧疚都不會的人。
我沒有想到，我在死前竟然還能再見她一面。她竟親自來牢裏為我送行。
她帶了一些菜來，還有一壺酒。
我細看了看，都是我從前喜歡的菜。
她還記得。
她親自替我斟了一杯酒，放在了我面前。
“喝了吧。不會有太多的痛苦。”
我記得她說這話的模樣，整個人很平靜。比起她陪在我身邊的那些年，她眉眼間柔軟了不少。我親自養出來的戾氣，一絲不剩。
聽人說，被疼愛著的人會慢慢變得寬和。
看來她真的過得很好。
我自嘲地笑了笑張了口。
“我還以為以你的性子，知道了真相，我至少是個車裂或是淩遲。”
那是我親自教給她的狠厲。
她已然轉過了身，只留了一個清麗淡然的側臉給我。她搖了搖頭，耳上的青玉墜晃在潔白的頸旁。
我盯著那晃動的玉墜，聽著她平和的話，覺得眼中酸楚。
“穆涉，我不會原諒你，也不會恨你。”
為什麽不恨我呢？
你該恨的。
大約是不值當吧。
“你還是喜歡上了他。”
“是啊，章韞這個人吧……”她微偏了偏頭，想了想續道，“他給了我直視陽光的勇氣。”
我記得她說這話時，眉眼間漾著春光。
那是我不曾見過的美。
她擡步向牢門外走去。
“惜若。”
其實我從未這樣喚過她，這是第一次。
她停下了腳步，等著我後面的話。
我也不知怎得了，剩下的話就梗在喉嚨裏了，難受得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她見我半晌無言，默了默，終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端起她親自倒的那杯酒送到了嘴邊，連同那句未說的話，和著酒香，都咽了下去。
不知是因那句燙喉的話，還是那杯濃烈的酒，我喉中辛辣灼熱。
我本想在死之前告訴她，我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偷偷喜歡上她了，久到我都快不記得了。
可我想想，那樣淺薄的喜歡，比起章韞給她的珍愛和疼護，實在是相形見絀了。
終究是沒說出口。
她果然沒騙我。
我騙過她那麽多次，可到我死她都沒有騙過我。
我只覺得起初腹下酌燒了一會兒，就漸漸地模糊了意識。
朦朧間，那些驚艷了我一生的浮光掠影一一再現。
暢暢惠風裏，我執起順著曲水流到我面前的酒觴，一飲而盡，借著酒氣，和著明媚的春光，吟了一首盡興宜景的詩。
茗香琴韻裏，我從筆山上取了一只兔毫，蘸了蘸濃墨，在素白綿軟的宣紙上揮灑自如。
老先生的後堂裏，我偷偷溜了出來，循著她春流般清泠的聲音，偷偷瞧了一眼她如詩如畫的側臉。
生命的最後一刻，我問自己。
如果再來一次，時間流溯到那日的玉堂街，我會不會不顧一切，不帶任何算計地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我的手，然後用盡一生去呵護？
我，穆涉……會麽？
原本我是想給穆涉洗白一點點的，寫著寫著發現穆涉就是個永遠洗不白的高級PUA渣男……
另外下一篇一般開《我被階下囚逼婚了》這篇，也有可能是《毒婦，到朕碗裏來》目前兩篇都在瘋狂存稿中，喜歡的寶貝兒們可以到作者專欄裏點個收藏。
非常感謝追這篇文的寶貝兒們，尤其是那些連著第一篇《哦！我的高審員殿下》一直看到這裏的小寶貝們，謝謝你們的支持。
這篇文雖然是我寫的第二篇文，但是和第一篇文是同時寫的，本來一個多月前就完結了，但我又修了一次，加了幾篇番外。第一篇文是我打好框架整個情節想的差不多了才開始寫的，這篇文不是，這篇就是我突然來了靈感想出了人物設定只想了個大概就直接寫的，所以很短，也沒有太多的權鬥，就是簡簡單單寫了男女主之間的情感掙紮，同時這篇文寫起來特別艱澀，比第一篇文寫的慢。
我在殿下那篇的作話裏寫道，顧舒容這個人物個更多的是我對自己的一個期待，而薄言這個人物則對應了我在一個時期的掙紮。
或許，我們大多數人都變成了我們曾經最討厭的那種人，但這個變化真的不好麽，我想不是的，就像文中寫的，薄言要比陸惜若好，更值得人愛。
變成了曾經最討厭的那種人，只是意味著我們與原本的期望背離了而已，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更懂得如何去向生活低頭，如何去與自己妥協，如何更好地活著。
而章韞這個人說實話如果在生活中遇到我會拿棍子打爆這個男人的狗頭，但是在小說裏，我會喜歡章韞甚於王妃裏的上官珩，因為上官珩對於顧舒容來說是陪伴，而章韞對於薄言來說是救贖。
這個男人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她對薄言人生的指引，薄言做人做的很糊塗，但章韞活的很清楚，看的很清楚，也懂得要用怎樣的方式拉薄言出來。
顧舒容與薄言也是完全不同的。
她們都很聰明，但是顧舒容的聰明更多的是一種做人的通透，而薄言則是一種智謀上的聰慧，但她其實長久以來對於做人是很糊塗的。
顧舒容她是一個現代女性，而且她從出生就一個孤兒，很自立。所以她與上官珩是可以並肩而立的，她是一個外柔內剛的人。
而薄言她是一個外剛內柔的人。她就是一個古代女性，這也就是為什麽即使當初章韞曾那麽對她，她依然可以愛上他的原因。她從小金尊玉貴地養著，所以她本質是很柔順的，只不過後來生活逼著她不得不強硬起來，但是有了章韞後她又會特別柔弱，她是依賴章韞而活的。
至於這篇文章所想要表達的，就是甜番外最後那一段。
“無論曾多麽艱難，請相信，總有一天，會那麽一個人不嫌棄你滿身的泥濘，向你伸出溫暖而有力的手，將你拉出來。
而後，用一生的溫柔撫平你曾經的傷痕。
在那之前，堅強一點。”
祝寶貝兒們早日遇到這個願意向你伸出手的人，不是穆涉的那只手，而是章韞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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