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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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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大軍南下柳二郎參軍,回光返照賈太君教孫

黛玉一窒,半晌訥訥無言,直待一點點磨凈了柳湘蓮的耐性,方回身屈膝行禮。

婀娜身姿徐徐回轉,衣袖飄拂間,幾縷溫熱吐息出他口、入她耳,相距不過毫厘。

“謝大爺。”

黛玉答得中規中矩,柳湘蓮不免心生幾許悵意,轉念一想,又覺黛玉本該如此,心下便稍覺釋然。

柳湘蓮正自胡思亂想,黛玉卻已是禮畢擡首,恰與他四目相對。

似喜非喜,似嗔非嗔。

顧盼間脈脈情意流轉,好似一張蜜糖織就的網子絲絲收攏,不過一眼,便叫他神魂盡付,再脫不得身。

百花雖嬌,難擬黛玉之脫俗;歌賦雖佳,難描黛玉之風骨。

乍得伊人擡眸淺笑相望,柳湘蓮只覺佳人瑩瑩如玉,卻是髻邊羊脂白玉釵比不得的雋雋風華。

“準備的倉促了,原是要串成形兒與你掛著玩的。”

說起當初的打算,柳湘蓮不禁面上一紅:他本是預備著押運路上依著黛玉的模樣雕個木像寥慰相思之苦,後因著手藝著實上不得臺面,又感於紅豆之別稱,方有了紅豆刻玉一舉。

一日一粒,路程將將過半便攢滿了一匣子。

那時柳湘蓮與軍中粗漢們相處日久,很是學了些武夫習氣,行事直截了當,不比往日體貼小意、手段婉轉,便起了叫黛玉曉得自個兒情意的心思。

——以往柳湘蓮數次順著黛玉的心意點到即止,無非是恐佳人不喜才那般瞻前顧後,一旦橫下心定要破了這層窗戶紙,性子裏的肆意妄為一齊發作,當即就熄了采買南邊兒精致玩意賀黛玉芳辰的念頭,琢磨起兩匣子相思紅豆來。

依著柳湘蓮的本意,他是要親手拿相思紅豆串了簾子與黛玉掛在床榻沿兒上的,奈何雕琢二藝無一精通,廢了一匣子紅豆也沒能湊成一串,兼著戰事吃緊,最終只能巴巴兒遣杏奴將餘下的一匣子送了回來。

憶起杏奴,柳湘蓮又不免氣悶。

他歷盡艱險方平安返家,到了前院兒一瞧,杏奴倒是與梨仙茂林幾個一道似模似樣的迎了他,可那蔫頭蔫腦趴在地上裝死的疲癩樣兒分明就是辦砸了差事。

果不其然,他腳還沒踏上內院的地界,杏奴自個兒便招了。

柳湘蓮千叮嚀萬囑咐務必趕上的時辰,這殺才當真誤了,更有甚者還大半夜擾了黛玉好眠。

“大爺?可是嫌這簾子花色不好?正巧開春要換,吩咐針線上人單做就是了。”

柳湘蓮的臉色一連變了三變,黛玉自是看在眼裏,初時很是抿嘴兒笑了一會子,可架不住站久了身子疲乏,只得張口喚他。

喚回了神兒,再多打趣幾句也無妨。

嗔了柳湘蓮一眼,黛玉趁著他赧然垂首力道略松的功夫一掀簾子進了內室。

可惜黛玉終究看低了柳湘蓮臉皮的厚度。

她才拿了自斟壺,茶還未倒出一滴,柳湘蓮便也打簾子進來了。

“方才丫頭們問起午飯擺在哪屋,我便叫她們還照你前些日子的例。想來這會子咱們兩個的份例也一並送到老太太那兒了,過去正正好。再說……我來得急,還沒去給老太太磕頭,實在是失禮,玉兒陪我去給老太太賠不是告罪可好?”

柳湘蓮先還笑嘻嘻沒個正形兒,待說到賈母,不免有些面色惴惴,小心翼翼覷著黛玉的神色。

他剛進家門時滿腦子都是黛玉,得了信兒曉得黛玉在小佛堂為他祈福便一溜煙跑了來,哪裏還能記得家中尚有賈母這位親長?

偏那是黛玉一向頂頂尊重的外祖母,真真是闖了大禍。

柳湘蓮心中又是懊惱又是悔恨,黛玉亦不好過。

論律法究禮制,柳湘蓮待賈母不甚親厚並不逾矩,可謂人之常情,可她由賈母撫養了十餘年,如今竟也這般疏忽,與柳湘蓮說了半晌話兒卻不提拜見賈母一事,著實該死。

心下難免升起幾分自厭,黛玉面上便失了笑模樣,卻也不曾遷怒於柳湘蓮,只淡淡說了聲“同去便是”,就與柳湘蓮攜手去了賈母院子。

不想二人才繞過花廊,一身蔥綠襖裙玫瑰比甲的紫鵑就迎了上來,說是老太太正等著大爺大奶奶呢。

原來,賈母雖是客居,因當家奶奶黛玉時時處處以她為重的緣故倒也頗得下人們敬重。今兒個黛玉到了飯點兒卻沒來,賈母唯恐她是日日誦經勞累了,便叫紫鵑到正房上問問。

這一問,便問出了柳湘蓮歸家,小夫妻兩個正躲在房裏說些私房話的信兒。

賈母自己倒沒覺得柳湘蓮不敬長輩。

她是賈家的老祖宗,不是柳家的老祖宗;柳湘蓮娶得是她的外孫女,不是嫡親的孫女。況且賈家諸人都嫌她累贅,柳湘蓮能接她來奉養,已是不易。

退一步講,較之柳湘蓮是否敬重她,賈母更看重柳湘蓮對黛玉的情誼。畢竟黛玉既無娘家扶持,又至今無所出,所倚仗者唯夫婿愛重而已。

今見柳湘蓮如此疼惜黛玉,賈母真真是歡喜無限。

又有黛玉身邊的挽冬執夏兩個大丫頭親捧來黛玉湘蓮的食盒,賈母不由更是開懷,忙命紫鵑替她迎一迎。

誰知賈母盼了許久,好容易盼來了黛玉夫妻兩個,卻愕然發覺二人面上竟都淡淡的,黛玉更是愁眉不解,不免又驚又疑,只當他們年紀小鬧了別扭。

幸而不等賈母拿捏著身份為小兩口說和,柳湘蓮便跪下叩首行禮,為不曾先來拜見她一事告罪,又有黛玉一同跪下請罪,方解了賈母的疑惑。

賈母虛驚了一場,心內雖感慨柳家終比不得自家,倒也不是不高興外孫女外孫女婿敬她,連聲叫丫頭們扶二人起身,見黛玉不肯,便作勢欲惱,才激得黛玉起來沾了點椅子邊兒。

“紫鵑還不替我好生服侍你們大奶奶?連個椅子也不會坐,愈活愈回去了!”

心中存了愧意,黛玉坐得十分小心,叫賈母看著心疼不已,終是把最後一丁點兒不自在也拋在了腦後,輕推了一把立在旁邊布菜的紫鵑,嬉笑著讓她去勸黛玉。

紫鵑領了賈母的意思,且有與黛玉多年的情份在,這麽點子小事兒自不在話下。

一時黛玉端正坐了,又陪賈母柳湘蓮二人用過飯,三人這才吃著茶話起了家常。

不外乎賈母說些黛玉如何掌家理事、誦經禮佛,暗指外孫女實是盡心竭力,——為了家業,更為了夫婿,然後柳湘蓮借勢讚黛玉賢良敏慧,又謝賈母照拂,——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話雖糙,理不糙。

黛玉早已叫賈母柳湘蓮兩個說得面飛紅霞,也只得默默垂眸陪坐。

一則她到底不好在賈母與眾丫鬟面前如私下那般打趣擠兌柳湘蓮,二則她也不能拂了賈母的好意,令外祖母傷神。

不提黛玉心中如何想,賈母與柳湘蓮說了半日,漸漸便把話引到了柳湘蓮今後的前程上。

在賈母想來,柳湘蓮憑著裘家父子的引薦,縱是此番出京不曾撈得功勞,一份體面差事還不至失了手。

“累老太太煩心,實是我的罪過了。此事倒還不曾與姨夫表兄商議,然當今已發了明旨,著忠順王爺領兵南下禦敵,若能隨軍出戰,精忠報國,倒是美事。”

柳湘蓮雖已叫黛玉一言點醒,不願再與忠順王一系有所瓜葛,卻仍沒打消沙場搏功名的心思,賈母一問,便照實說了,急得黛玉登時便白了臉。

忠順王爺是誰?那是先後率錦衣衛查抄了榮寧二府、兩位史侯府上,又呈上了王子騰生前罪狀的人。

柳湘蓮竟在賈母跟前貿貿然提及此人,豈不是戳了老太太的心尖子?

奈何話已出口、覆水難收,黛玉也只得眼睜睜看著賈母驀地變了臉色,拿柳湘蓮車馬勞頓做引子,軟言勸二人退下。

柳湘蓮心中一突,也曉得自個兒說錯了話,然這事以他的身份並不好勸,便使眼色與黛玉,托她安撫老太太,自己則告罪退下了。

並非回房休憩,卻是梳洗換衣,親取了柳母陪嫁來的羊脂玉觀音仔細包了,到裘府串門子討主意去了。

但凡沾上了帝王家,就是事無小事。

似他這般先是應承了忠順王爺卻又謀籌著改口,心中更依舊惦記著仕途前程的,如無裘家父子援手,怕是要禍及全家,須得小心謀劃才是。

拿這尊柳母壓箱底兒的嫁妝做引子,也是擔憂裘姨夫及裘良兩個袖手旁觀,想求得裘母念在故去姊妹的份上,在旁敲敲邊鼓。

——當年老姊妹兩個出嫁,柳湘蓮外祖府上統共得了那麽一塊玉胚子,雕琢出了兩尊觀音像,恰巧柳母裘母各得一個陪嫁。

到了裘府,柳湘蓮卻被當值的小廝告知老爺大爺均不在家。

不過爺們雖不在,太太奶奶們倒都在的。

裘家上上下下俱都知道柳湘蓮是太太頂頂喜歡的外甥,因而守門的小廝也不用人問,自個兒便把話接了下去,末了還頗殷勤的問他可要尋太太說話。

自打琢磨明白了投靠忠順王的厲害,柳湘蓮雖面上裝得沒事兒人一般,內裏卻實是惶惶然憂懼已甚,來時路上便打定主意勢要求得裘家幫襯一二,別說裘母肯見,就是不見,他也要苦求的。

如今既可先與裘母話家常多,順便說些外祖家舊事,又可坐等姨夫表兄,並不很糟。

心內默數了十下,柳湘蓮方笑應了,又塞了個荷包給那小廝,才由人領著去後院。

這一路也並非只是賞景觀花,柳湘蓮很是問了些裘母日常起居的話兒,引路的粗使丫頭也沒往心裏去,一一答了,又笑稱太太這半年凈為表少爺懸心,連老爺大爺俱都有了不是,如今可算好了。

柳湘蓮亦回了幾句場面話,按著先頭賞小廝的例賞了這丫頭,恰遇著裘母身邊的大丫頭來請,便就此打住。

一時到得裘母正房,姨甥兩個自有貼心話說。

裘母先是問了柳湘蓮行軍之事,又哭又嘆,直罵裘父裘良父子兩個黑了心腸。

柳湘蓮還不能只拿些避重就輕的虛話兒應付。

不比黛玉於此事上一竅不通,裘母娘家婆家皆為武將,本就深谙其中門道,又有裘良這麽個有問必答、答必翔實的二十四孝兒子,這半年多光陰早已盡知柳湘蓮受的苦遭的罪,只是怕黛玉年紀小經受不住,才不說與她知道罷了。

如今好容易等到了柳湘蓮,裘母自然禁不住埋怨起柳湘蓮拿性命去耍的輕狂孟浪,任柳湘蓮使盡了渾身解數解勸,也不中用。

沒奈何,柳湘蓮只得小心回話,又為姨夫表兄開脫,終是哄得裘母漸漸緩了顏色。

心中梗了半載有餘的煩憂一去,裘母立時便覺精神大好,不免問及柳湘蓮娶妻成家後仍孤身到訪的緣由。

也是一片拳拳慈愛之心。

柳湘蓮猶豫片刻,還是借黛玉誦佛事將收著玉觀音像的錦盒奉到了裘母跟前,細細說了自己年輕不知事,誤入了他人套兒的經過。

一瞧見一母同胞的姊妹留下的物件兒,裘母眼圈兒先就紅了,又聽柳湘蓮說起作下的禍事,真真又氣又急,幾度揚手欲打卻又作罷。

待聽得丫頭回說老爺大爺回來了,裘母也顧不得旁的,只厲聲吩咐柳湘蓮等著聽信兒,便一徑去尋丈夫兒子,為柳湘蓮探口風。

再料不到自己竟能得姨媽如此庇佑,柳湘蓮且愧且悔,不由坐立難安,暗暗立誓今生再不能這般糊塗,叫親人掛心。

半晌,方有人掀簾子進來。

“柳大爺好威風,一來便叫母親惱了父親。”

陰陽怪氣、話中有話,不是裘家大爺裘良,又是哪個。

以往表兄弟兩個久別重逢,似這般氣沖的刻薄話不知說了多少,柳湘蓮從不曾落了下風,然他此時心中有愧,只垂首由著裘良譏誚。

裘良略說了幾句,也覺沒意思。他與柳湘蓮不會說話便在一處頑鬧,這麽些年的情份比起親兄弟也不差什麽。

“快收了你那副哭哭啼啼的樣兒,娶了美嬌娘,還真當自個兒也是個文弱美人兒了?父親正與母親說話,不得空,只叫我說與你,事兒不大,原也不是沖著你去的。這回大軍南下,既然你有這個心思,父親也說去得,到時候少不了你的。”

冷哼一聲,裘良到底又排揎了柳湘蓮一句,才說起正事。

“且把心收回肚子裏,你是哪個名牌上的人?忠順王爺金尊玉貴,哪裏得閑與你計較。”

將安慰之詞也說得惡聲惡氣,裘良重重一拳打在柳湘蓮肩上,直弄得他齜牙咧嘴掉了哀戚的面皮,才又裝模作樣捏了幾把。

柳湘蓮這才安下心,欲要親往拜謝裘父裘母,卻叫裘良拿些語焉不詳的話兒攔了。

心知姨父姨母必有私房話要說,柳湘蓮便恭敬不如從命,鄭重謝了裘良,告辭而去。

一番折騰下來,柳湘蓮歸家時天色便有些晚,因恐黛玉牽掛,便直接從離正房最近的東南角門入府。

黛玉確是正秉燭以待,面上雖不顯急切,眉間卻難掩憂愁。

西洋鐘那樣的精巧新奇玩意柳家並沒有,她也只得聽著打更的點兒算時辰,一刻一刻算了半日,只覺心都叫文火烤得焦了。

可真等著了柳湘蓮,黛玉竟只定定瞧了他一眼便丟開手,自去張羅傳飯布菜去了。

在黛玉想來,柳湘蓮既已盡消了愁容,又如往日一般面露淺笑,那忠順王一事必是妥當了結了,再無需為之憂慮。

黛玉在乎的,也就是這個果,至於柳湘蓮如何得了這個果,她並無興趣一探究竟。

柳湘蓮也知黛玉為人,輕輕一笑,便洗手上坐,靜觀愛妻為他操持家務。

此後種種居家細務不再一一贅述,直至五月上大軍開拔,柳湘蓮謀得了參領一職,黛玉便又過起了閉門不出、日日禮佛的日子。

一回生兩回熟,黛玉此番倒全無上次的忙亂,管家理事極有條理,卻惟有一事不美:賈母意欲離了柳家,回賈家去。

這還是黛玉自個兒惹來的事端。

那日裘母生辰,黛玉領了挽冬執夏過府賀壽,聽得席間夫人們說起南安王太妃認了原榮國府家三姑娘做女兒,代南安王府郡主和親的消息,忙告與賈母,不想賈母得知後沈默良久,忽而提起還家一事,任黛玉如何苦勸也不肯改口。

萬般無奈之下,黛玉只能從賬房上支領了二百兩現銀,又撿著上好的藥材包了一大包,方親送了賈母回去。

誰成想堪堪過了一月有餘,賈家便命賈環來報信,說是賈母大不好了,惦記著林姑奶奶,請姑奶奶過去。

黛玉手中的茶盞登時摔了個粉碎,急忙套車過去,趕到了賈母床前。

賈母此時已是回光返照,面上極紅潤,一一慈顏叮囑兒孫,見黛玉來了,忙拉著黛玉說話。

“你素來心氣高,是個要強的,可莫要犯傻,為了走了的,耽擱了眼前的。也只柳湘蓮那實心眼兒的孩子,配得上我的玉兒了。”

顯是對柳湘蓮滿意非常,賈母臨終仍不忘囑咐黛玉好生與他相處,黛玉含淚點頭,卻只覺賈母的手漸漸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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