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三回

關燈
第十三回

洞房花燭偏相顧無言,恪守雷池是溫柔小意

拜過天地,黛玉便真真正正做了柳家婦。

將柳林氏三字在心內滾了幾個來回,柳湘蓮終是忍不住微微翹起了唇角,一雙鳳目似是被那鑲邊兒並蒂蓮定住了一般,癡癡纏纏,難掩眸內三分歡喜七分渴慕。

終化作不悔深情。

只可憐柳湘蓮雖恨不能立時與黛玉於內室獨處,卻敵不過眾多一肚子壞水的至交。

馮紫英與裘良兩個仿若生怕柳湘蓮一去不回,一個拽袍一個摟肩,連勸帶逼,竟連門兒也沒讓柳湘蓮出。

柳湘蓮無法,只得任媒婆子與冬兒兩個伴黛玉去了後院,自個兒則被一群做客的公子們按在席間吃酒。

這也是柳湘蓮上無長輩的壞處。

如馮紫英那般親長俱在者,縱一幹交好的青年公子摩拳擦掌意欲在他成親之日好生施展,末了也礙於馮家老爺坐鎮,不得不草草收場。

可到了柳湘蓮成親這日,雖內宅有裘夫人招待堂客,外面席上眾人當真是百無禁忌。這個祝“柳兄與嫂夫人攜手白頭”,敬一大海,那個一句“佳偶天成,舉案齊眉”,又一大海。

一群人七嘴八舌,直將柳湘蓮灌得腳下虛浮,兩耳轟鳴,渾然分不清扶著他的是裘良還是馮紫英。

“若依我說,嫂夫人必是個人間絕色,不然決不能叫柳兄死心塌地迎進門的。”

幾杯黃湯下肚,一個素愛風月常臥青樓的公子哥兒出口便不免失了些分寸,言語間露出些許輕佻,聽著很是不尊重。

裘良與馮紫英均是眉尖一動,相互遞了個眼色便欲另拿話叉開了事,怎奈竟真有不知死活的東西接過了話兒,嚷嚷著鬧洞房瞧新嫁娘。

這一吵嚷,柳湘蓮的酒勁兒登時就消了。

瞇眼打量著兩個借酒裝瘋的紈絝,揮手推開馮紫英便要過去討教一二。

然馮紫英平素為人最是穩重,豈會坐視柳湘蓮在喜宴上與人動手,徒添笑料?

柳湘蓮將將擡腳,身子一踉蹌,便被馮紫英瞅準空子強按在了椅子上。

這廂馮紫英制住了柳湘蓮,那邊裘良也沒閑著。

不過三言兩語,裘良便打發了兩個灌多了黃湯的世家子,又拿出他統領五城兵馬的本事,頃刻間勸走了少半客人,更兼裘母遣人來說堂客們已是散了,餘下的人便也極有眼色的告辭離去。

直等著代新郎官兒送走了最後一人,裘良方咬牙返了回來,拿過下人早早備下的醒酒湯捏著柳湘蓮的鼻子硬灌了下去。

“可見你素日不過是面皮精明實是個傻透了的!竟喝得腿腳都軟了!你往日左推右擋的本事哪兒去了?我與你表嫂成親那日,你不是本事大著呢?”

重重將空碗撂在桌上,裘良指著眼中清明過來的柳湘蓮冷聲質問。

初時他與馮紫英兩個領頭鬧柳湘蓮,不過是怕他人下手更狠。再者,吃喜酒若不鬧新郎官兒一場,這酒吃得還有甚趣味?

狠鬧上一陣,待新郎官兒服軟討了饒,大家各自罷手也就是了,哪個會如柳湘蓮一般來者不拒,但凡有人敬酒必幹了的?

柳湘蓮此時神智尚有些不清,也不駁裘良的話兒,只含笑聽著,後瞧著裘良似是要他答話的意思,方垂眼開了口。

“我只當大表哥不似我這般氣量狹小,沒成想也記恨了弟弟這麽些年。縱是我當日很灌了大表哥幾杯,卻也沒耽擱了良辰樂事,如花美眷,大表哥這又是何苦?”

說著,柳湘蓮還瞥了眼端坐一旁的馮紫英,二人相視一笑,真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惹得裘良心中大罵狐朋狗友,狼狽為奸。

眼見裘良變了臉色,馮紫英卻不似柳湘蓮那般膽大,頓時生出了幾分去意。

畢竟他既無深受當今倚仗的父伯,也不是蒙當今愛重又委以重任的青年才俊,反倒為故交親戚連累險些合家栽在這回幾大世家獲罪抄家的禍事裏,豈敢放開手腳與裘良玩笑。

“想來二郎定是急著瞧弟妹去,不若你我……”

馮紫英微一拱手,絕口不提裘良舊時窘狀,只拿柳湘蓮說事。話雖未完,意思卻已經到了。

柳湘蓮與馮紫英一道吃酒賞花鬥雞走狗多年,雖不解他為何急於求去,倒不曾少了遮掩描補的默契。

“很是。你二人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常言道酒壯慫(song)人膽。慫人尚且如此,何況柳湘蓮這等本就膽大心細之人?

杯中物蓋了臉,柳湘蓮可謂百無禁忌,說話行事最是臉皮厚實,連逐客之言都說得極是理所當然,堵得裘良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只得與馮紫英先後辭去。

“大爺,可要去瞧瞧大奶奶?”

裘馮二人一去,梨仙便輕手輕腳捧來手巾漱盂等物服侍柳湘蓮凈面潔手,順便討他的意思。

就著梨仙的手洗了臉,柳湘蓮皺眉猶豫了片刻,終是搖頭拒了。

“她身子弱,我這一身的酒味怕是要沖撞了。橫豎時候還早,你著人在書房備上水,我好去去酒氣,趁便換了衣裳再去。對了,大奶奶今日的燕窩粥可用了?”

扶著梨仙走了幾步,柳湘蓮忽而停下步子問道,累得已邁腳出去的梨仙差點晃了腰。

“回大爺的話,冬兒已趁空服侍大奶奶用下了,還為這事兒與那媒婆子生了好一番口角。那婆子非說這不合規矩,冬兒又不敢說是大爺的意思,只能拿大奶奶的身子骨兒堵那婆子的嘴,問累病了大奶奶哪個能擔待,才罷了。”

話裏話外很有些嫌那婆子多事。

柳湘蓮心知梨仙向著冬兒,這一番話未必沒有替冬兒開脫的意思,且那婆子不過是盡本分,便只略略頷首,卻是既不應和也不駁斥。

他一顆心此刻早已離體去了黛玉身側,哪裏還有閑情管奴才們的爭執口角?

真真如黛玉詩中所書一般,恨不能肋下生雙翼。

眼瞅著主子身形不穩還愈行愈快,梨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少不得快走幾步,順便吩咐家下人等都麻利些。

饒是如此,柳湘蓮被簇擁著推開喜房房門時也已是面浮薄汗,心急如焚,偏偏深恐唐突佳人,竟致踟躕不前,還是媒婆子瞧不過去,借著上前說吉祥話兒的工夫將他拉到了猶未揭蓋頭的黛玉身前。

待新郎官兒挑開了新娘子的蓋頭,下人們便可以退下去領賞了。其中又以謝媒婆子的禮為重,是以媒婆較之丫頭小廝都更急些,不等柳湘蓮站穩了身子就將喜稱塞到了他手裏。

誰知柳湘蓮竟全無籌備親事時的果斷爽朗,一雙握得劍柄掃得娥眉的指掌竟似捏不住輕飄飄一桿稱,足足吸了兩三口氣,方心一橫挑開了覆著黛玉面容的大紅蓋頭。

喜帕飄蕩間,恰對上伊人剪水雙瞳。

似喜非喜,如怨如訴,多少情思盡在眼波流轉處。

再細細瞧去,當真是臻首娥眉、秀鼻櫻口,恍若芙蓉仙子入凡間。更喜腮上鳳仙胭脂淡淡掃,少了一分飄渺,多了十分媚嫵。

黛玉不過是依禮頷首坐在床邊,柳湘蓮卻是已然看呆了,渾不覺屋內伺候的兩個丫鬟已隨著媒婆子一道退了出去。

自仰慕黛玉才情始,至迎得黛玉下嫁終,他好容易熬過了這許多日子,如今不過瞧了這一會兒,如何能夠?

只苦了黛玉,藏著千般心思忐忐忑忑等了半日,夫君卻至今一句話兒也無,偏又一眼不錯的瞧著她,臉上不免有些掛不住。

“桌上有沏好的茶,……你用一點子,也好醒酒。”

拿眼瞟了柳湘蓮手心攥著的喜稱半晌,黛玉終是熬不過,紅著臉細聲叮囑了一句。

這也是黛玉實在臊得沒了法子,只得出此下策,難免思慮不周,忘了桌上那杯茶原是冬兒倒與她的,此刻早已冷了。

柳湘蓮一怔,細細琢磨了片刻才回過神,登時喜上眉梢,也不顧自個兒已飲了幾大碗醒酒湯,忙走到桌邊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別說一盞冷茶,能得黛玉這一句,他便是立時死了都是願的。

“是……我疏忽了,竟帶進了酒味。”

柳湘蓮欲與黛玉解釋緣由,話已出口才發覺竟不知如何自稱,又如何稱呼黛玉。

若他不知寶玉黛玉舊情,學那腐儒“為夫”“娘子”的叫喚也好,直呼其名也罷,都無甚不可,可他偏偏心知肚明,不免更是小心,只怕觸動黛玉心事,抑或太過孟浪。

畢竟如今心意不通情未濃。

“無事。”

黛玉將袖角攥在掌間揉了數個來回,方低低回了二字,卻再不肯擡頭。

洞房花燭千金夜,天地間至親兩人偏偏一個心事滿腹無話可對此人說,一個心事滿腹不知當從何處說。

柳湘蓮緣何大醉?

不過是心底盼著諸人勸酒的話兒終有一日可成真。

所以來者不拒,所以每每先幹為敬,只盼著自己與黛玉當真是佳偶天成、天賜良緣,只盼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翻來倒去憶著眾人敬酒時說得吉祥話兒,柳湘蓮心內不免生出些微企盼,慢慢走回床邊,同黛玉挨著坐了。

兩身依偎、呼吸相聞,想來耳鬢廝磨亦不過如此。

心中一蕩,柳湘蓮不覺生出幾分旖念,躊躇再三,方輕輕以左掌覆住黛玉交疊的雙手,又緩緩伸出右臂將她摟在懷內,一時軟玉溫香在懷,卻只覺伊人身形戰栗不止,似是無言垂淚,心中不禁又是一悵,終是松手起身,將取自她鬢邊的梅花簪送回窗邊梳妝臺。

“兩個丫頭都下去了,我替她們一回,幫你褪了鳳冠並簪環可好?”

不欲黛玉為難,柳湘蓮只得按捺下心頭紛亂雜念含笑問道。

半晌,黛玉方匆匆點了點頭,仿佛並不盡信柳湘蓮所言。

柳湘蓮心內更苦。

黛玉若知他懂他,又豈會以為他還有那般心思?

那般行徑,與強盜何異?

柳湘蓮默然長嘆,不免有些心灰,為黛玉一一取下首飾後柔聲叮嚀了幾句,便抱著鴛鴦戲水的大紅錦被去了外間榻上歇息。

孤枕寒衾獨眠,輕輕一嗅,卻依舊是伊人發間暗香縈繞鼻端。

自是一宿無眠。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