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池之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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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池之瓣
夜黑風高，天幕萬裏無星，唯有一輪血月孤零零地吊在天上，萬分頹喪，卻又有一種勾魂銷骨的美。
師晚憐曳著一身血衣，孤身立在寒風中，早已沒了一絲睡意。
往事被方才的幻境勾扯起來，令她腦海中浮現出許多畫面。
比如，幽冥林中，巫師“九臨”救下她，溫柔地對她說話。鬼界蘇醒後，他無微不至，希望她能有哪怕一瞬的開懷。
轉眼間，又成了天牢內他如惡鬼般的逼迫與背叛，誅仙臺上，猩紅的血珠濺落在她的身上。
比如，她想起從前一些零星的畫面，自己也曾有良善純正的本心，日夜學習療愈之術，手中捧著《蒼生錄》，還曾義無反顧地跟隨帝清到赤華山除魔衛道。
現在……不知不覺間，手染鮮血，不知何為善惡。
更不知何為本心。
最後，她又想起了帝清，那位質潔行芳的天界二殿下。
一些零落的記憶湧上心頭。被誤解之時，他為她撐腰；危難之際，他義無反顧地擋在她面前。哪怕她被眾神指認，他亦堅決地站在她的身邊。
恍惚之中，她似乎又記起來，自己曾和帝清有過許許多多繾綣而美好的回憶。在恍如隔世的前塵，她是深愛他的。
如今呢？
她身陷鬼界，成為妖魔，被人當作顛覆三界、屠戮眾生的棋子，站在他的對立面。
甚至，她一次又一次地，親手拿劍刺向他。
他亦無一句怨言。
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明白，帝清那日所說的“我想拯救你”，其後真正的含義，其後深藏的血與淚。
也直到這一天，她才終於站出局外，看著自己的處境，第一次為自己感到不值得。
狠辣嗜殺，血染蒼生，冷酷無情……什麽時候起，她變成了自己曾經最厭惡的樣子呢？
她深吸嘆氣，迎著破碎的月光，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猶如一片無依無靠的浮萍。
不知不覺間，竟又邁入了九死谷。
也許，在這一刻，她是真的想念他了吧。
血色的月光灑落在帝清身上，卻在他身上散發不出一絲陰森或詭譎之氣。他依舊孤身端坐，雪衣清輝，鬼界陰暗的一切都仿佛淪為他的襯照。
是三界一切罪惡都掩蓋不掉的神聖。
深山四野被墨一般的濃黑籠罩得密不透風，沈沈黑色夾雜著猩紅的血色，入目皆是陰翳與黑滯。唯有他，是這天地間唯一的亮色。
師晚憐在他面前停住腳步，目光輕覆在他身上，好似求佛一渡的信徒。
覺察到有人到來，帝清淡淡掀起眼簾，在看清她的那一瞬間，神色停凝了一瞬。
他目光悲憫，輕聲喚了她一句：“晚憐。”
師晚憐驟然濕了眼眶，從肩頭開始顫抖起來。
她極力穩住呼吸，盯著他那一雙清寂的鳳眸：
“帝清，如果最後的最後，我已真的十惡不赦，無法回頭，你會殺了我麽？”
帝清不知她今日經歷了什麽，但見她滿身的破碎，也能感受到她情緒的波動。
他語氣很輕可是堅決：“不會。”
師晚憐不以為然：“可是殺了我，是拯救天下最好的辦法，不是麽？”
“不是。”帝清迎上她熾烈的目光，“我會庇佑天下，也絕不會放棄你。”
“既已答應拯救你，我便永生永世都不會食言。”
師晚憐深深地凝望著他，似是要極力把他銘刻在自己的心底。她倏而笑了兩聲，沒有接話。
她其實還有很多想說的話。
她想親自對他說，是我一直誤解了你，以為是你毫不猶豫地將我放棄。
還有啊，她早已找不到天界那個爛漫的仙子，找不到自己那顆鮮活的心。如今魔脈大開，血池花融合，她早已回不去了。
他是拯救不了她的。
沈默良久，師晚憐移開了目光，望向天幕那輪孤單的血月。朱唇輕顫了許久，卻終是什麽也說不出來。
晚風四起，吹卷起一紅一白的衣袂。許是借著這風聲，師晚憐才終於有勇氣開了口：
“帝清，你走吧，我放你走。”
帝清不知她心中所想，卻緩緩搖頭：“師晚憐，你知道，我不會走的。”
這一次，師晚憐沒有再說話。
她似是再也聽不到他的話一般，就這樣轉身離去，任由血色的月光覆在她身上，一身的黑暗與罪惡。
卻又隱隱透著幾分倔強與澄澈。
落在帝清視線中，一瞬間，恍惚與天界那個無憂無慮、內心堅韌的小仙子再次重疊。
這一夜，夜九淵亦然未眠。
他望著師晚憐離去的方向，怔怔然立了許久許久，才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感知一般，迎著獵獵寒風走了出去。
血月之下，搖晃的樹影如鬼魅般狂舞，樹林陰翳，黑枝盤虬，似有骷髏在其上張牙舞爪。風一吹，便好似桀桀地怪笑起來，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夜九淵毫不所覺。畢竟，在黑暗裏待久了，生來便是要習慣這些東西的。
他其實也本就習慣了這般的黑暗，抑或是罪惡，他亦然可以就這般日覆一日下去。可上蒼偏偏給了他幾分光亮，讓他明白，世間有一種名為“溫暖”的東西。
待他再也離不開這份溫暖時，上蒼又毫不留情地將光亮收回，將他扔回這永無止境的黑暗中，再無沖破的可能。
他當然可以忍受這份孤寂與絕望。
如果他不曾遇見過她。
若是可以選擇，他還願意得到這份光與溫暖麽？夜九淵這樣問自己。
若一開始就不曾遇見過師晚憐，他現在當然不會這般痛苦，無法自拔。可生命裏真的沒了她的存在，那他恐怕一生都不知愛為何物，溫暖為何物。
他得不到一個確切的回答。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錯了。漫長歲月回首，是他傷她太深。
一切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在寒風裏走著走著，他的視線漸漸模糊起來，連感知都變的萬分朦朧。除了這份名為“失去”的深沈情緒，他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而此時此刻，他還遠遠低估了命運的殘忍。不遠處，有一個致命的秘密，正靜候著他的到來。
他一步一步，失魂落魄，步子沈得仿佛提不起來，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去。
一直往前走，便來到了幽冥林與鬼界的交界之處。再往前，便是夜王的棺槨。
夜九淵嘆息一聲，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來到了何處，終於還是停下來了。
許是怕觸景傷情，許是不願再面對。遠遠地望著那水晶棺槨，他只覺步子更沈，一股無形的力量拽著他，令他下意識地想要逃離。
於是他便穩定思緒，轉過了身子。誰知在轉身的那一剎那，他好似踩到了什麽東西，只聽“轟”的一聲，一股金光猝然從地下奔湧而出，如飛湍瀑流一般沖刷著他的周身！
這氣息……與方才在師晚憐寢殿那般，別無二致……！
夜九淵忽覺面皮發麻：竟又是玉辭舟的記憶之境！
玉辭舟還覺得不夠嗎？！他到底……到底還藏著什麽巨大的秘密？！
夜九淵腹誹須臾，來不及再去深思，便又陷入此間幻境，只能跟著幻境中的故事走。
幽冥林的一切景色都漸漸坍塌、融化、重建。再次呈現在他眼前的，竟是鬼界密室。
——藏著魔物血池花的禁忌之地。
密室黑黢黢一片，猶如一塊墨布，伸手不見五指，卻隱隱透著幾分詭異的猩紅。
順著那絲血色往前走，方能看到密室中央那朵盛放的花，靜謐地懸浮在空中，散發著旖旎的血光。
這是在這份沈重黑暗之中，唯一的他色。
密室……血池花……早在幾千年前，夜王便帶他來到此地，將這份秘密告訴了他。這也是他此後一切罪惡，真正的開始。
可這幾千年來，他日夜看守著血池花，其一切變化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這其中，怎會還有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夜九淵只覺有些可笑，便接著隨玉辭舟的幻境繼續看下去。
畫面中，血池花依舊孤寂地散落紅光，如千萬年來一樣。
忽然間，似是有風拂來，血池花戰栗了幾下，竟有一片血色的花瓣，顫巍巍地落了下來。
血池花其蘊藏靈力太過浩瀚，那花瓣堪堪觸及地面，竟幻化出靈魄來。在無人知曉之處，這絲靈魄飄落在這間密室，汲取著血池花的妖力，經歷了千百年，竟修出了肉身。
肉身剛顯現時，只是一個孩童模樣。
那孩童未曾入世，雙目清澈懵懂，不似鬼界妖魔。唯有周遭的紅光落在他身上，才稍微浮現出一絲血池花應有的罪惡之氣。
夜九淵定定地看著那孩童，忽覺有些眼熟。但到底是在何處見過，他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幻境仍在繼續。
某一日，夜王得到血池花瓣幻化出孩童的消息，和長老急匆匆地蹚步過來，打開塵封已久的密室之門。
光亮隨著大開的門湧入室內，那孩童擡起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第一次見到除了黑色和血色之外的顏色。
他還未生智識，不知道面前兩個人在說些什麽，可是幻境之外的夜九淵什麽都聽得到。
夜王和長老細聲商議著：“這孩童乃血池花所生，天賦萬古無一，若能加以激發，可成大事，說不定……可以幫鬼界找到血池花的命主。”
“但血池花生來罪惡，其妖力需用仇恨來激發。”
夜王睥睨了一眼角落裏的孩童，輕笑：“不如便自小開始，給他加以無窮無盡的痛苦，讓他知道，仇恨為何物。”
夜九淵聽著這番話，又順著夜王的視線看向那孩童，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在視線對上那孩童之時，他心中又悄然生出一股異樣的感覺，揮之不去。可他卻始終搞不清楚，這異樣的感覺名為何物。
一番陰謀之後，長老問：“現今如何？”
夜王冷聲道：“今日起，他便是我最不受寵的兒子。你派人去苦役窯找一個女子，便作為他最為卑賤的生母。”
夜王視線不離那孩童，目光愈加陰狠起來：“從現在開始，我就要讓他懂得，何為不公，何為冷落，何為欺辱。”
話音落下，一股竄麻的冷意貫穿夜九淵的脊背，又繼而湧入四肢百骸，五臟六腑。
他怔然在原地，只覺血液發燙，渾身脈搏僨張，根本按捺不住。
畫面中，長老開口問：“王上，他的名字呢？”
夜九淵的一顆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他不住地搖著頭，默默地在心裏祈禱：絕對不是這樣的……絕對不是他猜想的那樣……
他已經失去太多太多了……這樣的痛苦，他再也難以忍受了。
他無措地看向幻境中的夜王，只見夜王薄唇翕張，萬分可怖。
陰森的目光包裹住對命運毫無所知的孩童，只吐出淡淡的幾個字：
“不如……就叫夜九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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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剛顯現時，只是一個孩童模樣。
那孩童未曾入世，雙目清澈懵懂，不似鬼界妖魔。唯有周遭的紅光落在他身上，才稍微浮現出一絲血池花應有的罪惡之氣。
夜九淵定定地看著那孩童，忽覺有些眼熟。但到底是在何處見過，他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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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亮隨著大開的門湧入室內，那孩童擡起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第一次見到除了黑色和血色之外的顏色。
他還未生智識，不知道面前兩個人在說些什麽，可是幻境之外的夜九淵什麽都聽得到。
夜王和長老細聲商議著：“這孩童乃血池花所生，天賦萬古無一，若能加以激發，可成大事，說不定……可以幫鬼界找到血池花的命主。”
“但血池花生來罪惡，其妖力需用仇恨來激發。”
夜王睥睨了一眼角落裏的孩童，輕笑：“不如便自小開始，給他加以無窮無盡的痛苦，讓他知道，仇恨為何物。”
夜九淵聽著這番話，又順著夜王的視線看向那孩童，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在視線對上那孩童之時，他心中又悄然生出一股異樣的感覺，揮之不去。可他卻始終搞不清楚，這異樣的感覺名為何物。
一番陰謀之後，長老問：“現今如何？”
夜王冷聲道：“今日起，他便是我最不受寵的兒子。你派人去苦役窯找一個女子，便作為他最為卑賤的生母。”
夜王視線不離那孩童，目光愈加陰狠起來：“從現在開始，我就要讓他懂得，何為不公，何為冷落，何為欺辱。”
話音落下，一股竄麻的冷意貫穿夜九淵的脊背，又繼而湧入四肢百骸，五臟六腑。
他怔然在原地，只覺血液發燙，渾身脈搏僨張，根本按捺不住。
畫面中，長老開口問：“王上，他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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