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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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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7章

今日與往回不同, 花廳內並無人伺候。

寧王身邊的青松、元光都遠遠站在廊下,王妃身邊的嬤嬤、婢女卻是一個不見,連幾個管事也並未上前。

李從舟跪著沈默半晌, 側首看寧王一眼後才開口,“您又招惹什麽了?”

寧王也側首看他一眼, 咬牙,“這次不是我。”

不是?

李從舟挑眉,“那還是我?”

寧王狠狠剜他一眼張口欲言,又警覺地先瞥了眼板壁的方向, 見無人走動, 才錘李從舟一拳道:

“還不是為著你的婚事!”

“婚事?”李從舟皺眉, 他之前寫下聘書文定, 以為這事已經翻篇了, 現在怎麽又提?

寧王從鼻孔裏重重出了一氣, “霍將軍密報朝廷, 說江南諸水鄉水道裏藏有暗蠱,這事, 是你辦的吧?”

李從舟點點頭,銀甲衛都跟著, 他也沒想瞞。

“前日,林瑕單獨邀你吃飯,是你回來親自稟與你母親知的吧?”

林瑕邀他, 是說近日在京城發現一家菜色新鮮、環境雅致的新酒樓, 想請他去小聚。

李從舟聽了本想拒絕,他素日從不私下結交大臣, 跟蘇馳、林瑕關系近也是因有前緣。

可林瑕嘴快,道出酒樓名宴驚鴻。

這下李從舟便不再好拒絕, 只能跟著林瑕走。

那日林瑕倒沒一上來就談朝政,只先邀李從舟賞游,尤對宴驚鴻前院裏那塊千層巖讚不絕口。

李從舟看物多重實用,因而雖早知道雲秋的鋪子裏有這麽件東西,卻也沒多用心觀瞧。

聽林瑕這麽一道細講,倒真看出來點不一樣的旨趣,更瞧著酒樓裏起滿坐滿,心裏也替雲秋高興。

後來落座,張昭兒來遞菜時還偷偷沖他樂。

李從舟使了眼色,讓小丫頭不要聲張,好在林瑕確實心裏有事,也沒註意他們。

林瑕提了籍冊改制,從桃花關講到萬松書院,“看著陸老先生的善濟堂,我倒有些想回杭城一趟。”

他一直想要重建萬松書院,原先看中桃花關這塊地方予了雲秋,後來就一直轉念盯著杭城。

“聽聞世子前些日子去了江南一趟……”林瑕笑著拱了拱手,“想問問您有無這方面的消息?”

李從對外說的是自己一直臥病,私下裏去各鄉堤壩上查探也並未註意這些,所以他搖搖頭,表示不知。

林瑕觀瞧他神情片刻後,似乎明白了什麽,然後又什麽都沒說,只敬茶說,“那吃菜、吃菜。”

李從舟當時只是覺著他的反應有些奇怪,並未往深裏想,如今聽得寧王這般問,忽然就明白了幾分:

定是林瑕那時候已與太子商定了共赴江南之事,來找他只為借口修建書院探那暗蠱虛實。

若他開口阻攔,那便是江南兇險、去不得,相反他反應平平,這就是已有了解決蠱毒的辦法。

李從舟嘶了一聲,恍然。

——難怪徐振羽不喜結交文臣。這一個個心思彎轉成這樣,當真是防不勝防。

寧王見他明白了,便壓低聲音繼續道:“想你母親,那是何等人,順著林瑕這線一查,還不分明麽?”

原來李從舟和烏影從蠻國大巫處拿得了殘卷,去歲末就潛心研讀,已從上面的記載中尋出了解法,這些日子正交由殺人莊上的暗衛去辦——

采買齊全需用的藥材藥草,暗中開工炮制,再生方盡可能多地量產、以便給江南眾多無辜百姓使用。

“按著你母親的心思,既然蠱毒不足為據,那襄平侯也成不了什麽氣候,何必在外面委屈秋秋?”

“而且,前些時候不還聽你說麽?曲駙馬那樁生意牽涉了秋秋,杭城府衙威脅他,不就是欺他平民之身麽?”

李從舟:“……”

王妃心思縝密,對這事又莫名熱忱上心,只要窺著一線機會,那便是幹勁兒十足、不容辯駁。

寧王撇撇嘴,“我就替你周著說了一句‘情勢不明’,就被罰跪在這兒了。”

他搖搖頭,看向李從舟的神情裏多了幾分同情,“你自求多福。”

李從舟:“……”

明明他都是按部就班照著計劃走,雲秋和他都不著急,王妃卻很上火,只要有關鍵的節點,必然要催他一催。

——倒真做得他像個釣著人拖延不負責的惡人似的。

“歷本子找著了,我看上巳後這一天就很不……”伴隨著倉促腳步聲,王妃繞過板壁走出來,看見李從舟,她先住了聲,“舟舟回來了?”

“母親。”李從舟躬身見禮。

“你回來的正好——”

王妃曳著裙擺跑過來,也不讓他們父子倆起,就那麽抱著歷書翻日子:

“上巳後這天,初七日,萬事亨通、百無禁忌,宜安宅嫁娶,時辰上也吉利;還有這日,四月佛誕,佛祖顯聖、湯湯大吉,也是應了你和秋秋的緣……”

“嗯,再往後,還有五月十五、廿一、廿九,六月初六、十二……這些都是應天時的好日子!”

王妃眼睛亮晶晶地看看寧王,又轉頭看李從舟,“怎麽樣?喜歡哪一個?”

李從舟看著那本歷日,猶豫良久後才試探著開口道:“可是您四月裏……不是要上報國寺還願麽?”

王妃哼了一聲,“還願哪有兒子討媳婦兒重要,四月你們成婚,五月我再去也是一樣的。”

這回寧王不幹了,“宜兒,這不成,你還願都是要住上三五個月的,五月再去,就要拖延到八月、九月。”

王妃啊了一聲,“所以趕不上給秋秋過生辰!”

“……”寧王噎了噎,“我是說入秋天寒,祭龍山上風涼,去了仔細染上咳疾。”

王妃翻了個白眼,一點兒沒當回事,小聲咕噥了一句,“哪就那麽金貴了……”

李從舟也不讚同,堅定地站在了寧王這邊,“深秋祭龍山上苦寒,您禮佛又虔誠,去了必定操勞、此事不成。”

前世王妃就是咳疾成癆過世的,李從舟希望今生她和王爺能平安,往後,接了雲秋回來,他們還能一起在堂前盡孝。

王妃鼓起腮幫,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最後選擇給了寧王一拳,“那就你去!”

“……我?”

“你不是孩子的爹爹嗎?”王妃戳了戳寧王的胸口,“怎麽十七年來都是我上山還願禮佛呢?”

寧王張了張口、剛想說什麽,王妃又不客氣地打斷道:“朝堂上的事再急,你替我一兩個月的總成吧?”

“怎麽別家王爺動不動就能告假十天半個月的,就你勤勉?要真拖延到了八九月,那後兩個月你去。”

王妃說一不二,半點不容許寧王拒絕。

寧王見妻子如此,也只能是抿嘴閉口,點頭應下。

這邊說服了丈夫,王妃就笑瞇瞇轉向兒子,“這樣成了吧?現在能商量定日子了吧?”

李從舟:“……”

王妃見他們父子倆都不說話,也不松口,幹脆給身後交椅上的軟墊扯下來墊在地上,自盤腿坐好。

她在報國寺修佛數年,盤腿坐禪的本事一點不比正經廟宇裏的僧尼差,王妃抱著歷日書,“來,我們認真說道說道這件事。”

“之前,你們說外面危險、西戎未平,西戎平了,你們又說西南還有個襄平侯虎視眈眈。”

“這邊你說襄平侯會用蠱術,”王妃看看李從舟,又轉向寧王,“這邊你又說他會暗中害我的秋秋。”

她攤開手,“那如今,有暗衛貼身護著,襄平侯的蠱術你們也找到了破解的法子。”

“那法子……”李從舟想分辨。

“你們朝堂上的大話不要拿來誆我,”王妃打斷他,“要還有危險,太子能自請往江南麽?”

李從舟和寧王對視一眼,最終都默默低下頭。

可襄平侯那樣的人……

寧王忍不住,開口道:“方錦弦是小人,在暗處,他連江南無辜百姓都敢這樣禍害,這樣的人……”

“那便更應盡早辦了婚事,給秋秋接到府中,”王妃擰了寧王臉皮一下,“你忍心叫外面隨便一個縣衙、府衙的欺負了他去?”

這便是在說杭城府衙和曾泰那件事。

寧王最護短,當然不願自家人吃虧,沈眉思索片刻後,他挪了挪膝蓋,跪到王妃一邊:

“舟兒,你母親說的在理。”

李從舟:“……”

好,全家上下現在就他一個是壞人了。

不過若是放下前世和襄平侯最後糾纏的那些苦日子來想,現在雲秋一個人在外面過得也磕磕絆絆。

開酒樓弄酒憑酒引要求人、聯絡關系,買賣新的布莊、染坊要走官牙的路子,打賞衙差。

便是杭城府衙那樣的小官小吏,也能隨便發派官差來京城提人,從前,還要避著正元錢莊劉家那樣的。

李從舟看如今的雲秋,哪裏還像當年那個金尊玉貴的小世子、小紈絝。

——也不知,他心裏失落不失落。

王妃看李從舟不說話兀自思索,回頭看寧王一眼後,竟垮下臉哀哀嘆道:

“太子大婚了,五公主、六公主出嫁了,曲懷玉跟你們邊邊大,也長大成家了……”

“別人家的世家公子,像是你們這個年紀,快警些的都已經生兒育女、兩三房嬌妻美妾了……”

“誒誒誒?!”寧王連忙澄清,“那是外頭,我們府上可沒這種事,你休想提什麽納妾的事。”

王妃擰他大腿,暗恨丈夫這笨蛋不懂配合。

這下擰得狠,寧王疼得嘶了一聲,卻也不敢再說什麽,只能咬牙囫圇說了個:“是是,你母親說的都是。”

李從舟看看王妃又看看寧王,再一次深刻認識到:知道這個家還是母親當家,由她說一不二。

而且事不過三,王妃這已經是第二回催婚了。

先前覺著襄平侯是小人陰險,總有蠱毒暗害,如今他們既有了解蠱毒的法子,那便不如給雲秋請回府上。

左右在西北的時候,徐振羽已經知情,宮裏的貴妃也是默許,雲秋莊上那些夥計也多知道他們關系。

那或許——

成了婚也好?

成婚之後,雲秋就是名正言順的世子妃,兩處善濟堂、錢莊、當鋪還有酒樓,京城也無人會看扁了他。

而且在王府有寧王和王妃照應,他將來出京城、下西南去料理襄平侯時,也就沒有後顧之憂。

宮裏宮外很多人盼著他能名正言順帶雲秋過去,就連宴驚鴻的張昭兒,都私下問過他——什麽時候成親。

想清楚這些,李從舟也轉過身恭謹地拜了父母,“是,兒子聽從母親安排,只是——”

有他松口,王妃臉上立刻洋溢出喜色。

“只是什麽?”

只要能給秋秋寶貝討回家來,什麽條件事情,她都可以接受,就算再吃齋茹素十年,她也心甘情願。

李從舟一看王妃神情就知道她想遠了,他搖搖頭,難得露出個柔和笑容,“母親,不是那樣的事……”

“那是什麽?”

“這成婚到底不是兒子一個人的事,”李從舟笑著看向王爺王妃,“再是要挑日子,那也得兩家人一起商量不是?”

王妃楞了楞,而後用歷日書一拍腦袋,“瞧我,是我高興糊塗了。”

說著,她伸手給寧王,讓寧王給自己扶起來,順便也拉李從舟,讓這父子倆都起來。

“那這歷書你拿著,”王妃給書塞到李從舟手上,“那幾個好日子阿娘都圈好了,你好好給秋秋說。”

寧王也點頭,“寧心堂一切如舊,每日都有人灑掃澆花除草,暖閣的地龍也都經年通著。”

他攬過妻子,“我們等他回家。”

李從舟抱著歷書,動容地看著寧王和王妃,然後他拱拱手,“爹娘的話,兒記住了,一定帶到。”

王妃笑笑,腦袋一歪靠到丈夫肩膀上,揮揮手,“那快去,晚上我們就不等你吃飯啦。”

李從舟看著他們夫妻,倒像樂滋滋給他趕出去似的,他搖搖頭,心上卻很舒暢,揣了歷書、喊遠津。

“公子。”

遠津剛才是跟元光、青松一起候在門廊下的,聽見李從舟喚,便小跑著過來。

“你去滄海堂包上我案上那幾牒公文,然後我到馬廄外等你,我們去一趟陳家村。”

遠津點點頭,手腳伶俐地去了。

不過李從舟這趟跑的並不順利,到田莊上時,賀梁告訴他雲秋正巧今日不在。

“不在?”李從舟看看天,這時候天還涼,依著雲秋那般怕冷又懶性,竟然會不在田莊窩在暖閣上?

賀梁點點頭,給錢莊上招納廚工的事說了一道,“東家這些天可忙呢,又是遷戶、又是引介。”

“今日一大早,東家就帶著陳樂進城見工,也給吳龍那小猢猻領了去要到官牙簽身契。”

賀梁擡頭看了看天,然後與李從舟拱手道:

“東家臨走的時候交待過,說過了晌午他還沒回,今日就是不回來了,讓我不留飯。”

原來如此,那想必是正好錯過了。

李從舟謝了賀梁,轉身打馬又帶著遠津回到京中。

可他們到雲琜錢莊門口時,卻發現錢莊門前又圍了好些人,而且還有好幾個防隅巡警跪在門廳上。

李從舟挑眉,還以為又有人鬧事,正準備找來銀甲衛清場料理,沒想點心先看著他、忙叫小邱給他們引到院內。

“世子您怎麽來了?”點心一邊前頭引路,一邊解釋眼目前的狀況,“不是生事,是錢莊上的生意,您莫急,公子一時抽不得身,不如您到樓上寬坐?”

李從舟擔憂地看了一眼板壁的方向,“沒事?”

點心搖搖頭,想笑,可是神情有些哀戚,倒做出一副不哭不笑的表情來。

他吸吸鼻子,先引了李從舟上二樓,又瞧見遠津背著個行囊,便主動給雲秋桌案上堆著的賬本書籍收開。

“公子沒事,是……蔣叔他們回來了。”點心一邊收拾,一邊給墨盒、水洗取出來方便李從舟用。

蔣駿是點心的同鄉,早些年對雲秋也多有照顧,去到西北後十分驍勇、屢屢立功。

若沒記錯,朝廷封賞西北大營的主將、副將、從將,蔣駿在其中也有一份兒,不是七品就是八品。

“蔣大叔回來不是好事麽?”遠津在旁幫忙,也跟著搭腔問,“點心哥哥你怎麽看起來好像很難過。”

點心擦了擦桌案,又走到旁邊泡了一壺茶,“蔣叔回來我自然高興,只是……羅大叔去了。”

“羅大叔?”遠津認不得,倒是李從舟一下明白過來,“羅虎?”

點心點點頭,“他和蔣叔一起歸京,在真定府染病一直未好,又牽扯出從前的沈屙舊傷,最後不幸重病去了……外面那些城隅司的長官只是傷心落淚,並不是鬧事,您不用擔心。”

“至於公子——是因為羅大叔生前在莊上存了六千八百兩銀子,經過這麽些年生利,已合共生出一萬兩,如今羅大叔沒了,公子他們正在商量這筆錢的事。”

羅虎這名字,李從舟有些印象。

他是西北大營的老兵,當年裁軍時被裁換下來,到京城又謀了城隅巡警之職。

後來西北戰事急、朝廷大點兵,羅虎又再次應征到了軍營裏,如若軍中譜牒沒記錯的話——

這人登記造冊的信息裏,記錄的是:父母雙亡、無有兄弟姊妹和妻妾子女。

點心見李從舟記得羅虎,便解釋雲秋在樓下就是商量這事,“您稍待寬坐,我下去幫公子。”

李從舟點點頭,攤開來要處理的公文卻半天沒落筆,他又站起身推開門走出去,倚到樓梯上側耳聽——

榮伯、朱信禮、蔣駿,羅虎介紹來的兩個護衛,還有防隅巡警裏跟羅虎親近的幾位都聚在前廳上。

他們各執一詞、各有主見,對羅虎身後這筆錢究竟要如何處置展開了激烈討論——

榮伯是莊上的長者,在京城閭左中頗有些人望,他主張給這筆錢捐給城裏的慈濟局:

“那裏養著的都是城裏的鰥寡孤獨,羅虎兄弟忠君愛國有大義,在西北也是驍勇猛將,捐出去也是件大功德。”

防隅巡警的幾個人卻不同意,他們防隅司和慈濟局打交道多,“榮老先生,你只看外頭的臉面,那裏知道他們裏面的門道,這錢捐給他們,只怕真正用在老幼身上的,還不足十兩。”

“依我們的意思,倒不如直接找個孩子接出來,由我們兄弟帶著,教他武藝,也算羅大哥的後人,這筆錢,就做孩子的教養費用。”

朱信禮卻搖搖頭,先與那幾人拱手告罪,“我這人說話直,也難聽,還望幾位差爺不要生氣,我對事不對人。”

“按著錢莊上的舊例,客人意外身死,莊票一般賠還父母親眷,無父無母的,也是該送還本鄉,交由族長裏正、鄉中三老裁斷,萬沒有交給兄弟朋友共同處置的前例。”

“當然,我觀諸位都是高義君子、豪傑丈夫,並非那等貪財昧良心的小人,可這筆錢也不是小數目,一個孩子要長成,中間多少波折……”

朱信禮搖搖頭,“錢業裏,不能開這樣的先例。”

羅虎的老家在蜀中,本籍是龔州北部梓州莨郡下武原城人,武原城離西川城很近,也算蜀中較繁華的城鎮。

羅虎父親是西南大營的兵丁,後來戰死沙場,母親也不久後傷心病逝,他是家中獨子,根本沒有親屬。

這種處置方式,錢莊上的兩個護衛也反對:

“您也說這是舊例!羅大哥他情況特殊,本籍老家早沒什麽人了,就算有,憑什麽給那樣的!”

“羅大哥這些年在軍中吃苦受累的,怎麽不見他的親戚來尋他,可見都是些遠親惡鄰,斷沒理由將錢財給他們!”

眾人是各執一詞,爭執不下,外面圍觀的百姓聽著也覺著新鮮,紛紛出主意:

“不如化給廟裏!報國寺的圓空大師就很明事理,給這位大將軍做個長生牌位、功德碑什麽的。”

“或者捐給江南?不是說江南河堤要重修。”

“不行就拿給西北大營嘛,保家衛國也是一份挑費,他從西北大營來,身後銀子還歸西北大營也是應當。”

……

雲秋坐在板壁前的東首,端著他的一小碗牛乳茶小口小口地喝,聽了眾人這麽多議論,他心裏其實也有個主意。

只等著眾人都嚷嚷完了,才開口道:

“榮伯懷仁念,卻難料慈濟局裏頭的門道手腳,一筆銀子支用出去,萬一落做賂銀,也叫羅大叔難安。”

“眾位差爺的主意是不錯,可時間太長、無人監督,我們平頭百姓也不好指摘你們城隅司。”

“朱先生循舊例,規矩是規矩些,卻遠了世俗人情,也不像是羅大叔會中意的安排。”

他放下牛乳茶,用巾帕拭拭唇邊後站起來,“至於各位鄉裏所願,也各有各的道理。我這兒也有個想法,正好說與諸位聽——”

羅虎當年存銀,是跟另外三個小夥子一起存的,他出了大頭,其餘三人出了小份,最後放在十幾口大銀箱裏,合總計數是一萬二千兩。

那三個小夥子也是上西北大營當兵,西戎國滅後,其中一個留營任了從將,另外兩個則被調往西南大營。

羅虎身故後,朱信禮就分開算清楚了利錢,羅虎的做羅虎的份,他們三人的做他們三人。

雲秋的主意簡單,請朱先生給羅虎這連本帶息一萬兩的銀子做出一張雙裁的莊票:

“一份交由你們防隅司的眾兄弟,一份請榮伯交到我們永嘉坊的坊裏處,由他代為保管。”

莊票雙裁,是錢行上一種特殊的票據。

依憑持有人數的不同,還有三裁的、四裁的,其實就是用一種特殊的暗紋紙開具莊票。

寫好客人姓名、錢數、存期後,按著折痕給文辭橫著裁斷開,然後分包與各人。

往後要兌換,需得將這裁合頁對應整齊了,才能從錢莊銀號上取出銀子。

防隅司的人不懂,“這裏頭又有坊裏什麽事?”

雲秋笑嘻嘻,“請他做個見證嘛,不然另一半裁頁放在我們莊上,待會兒要叫大家誤會我們卷逃了。”

“卷逃?”

“朱先生考慮的是,錢業有錢業的規矩,不能偏私而廢,情感上我當然更相信各位差爺的話——羅大叔的親戚都是遠親、沒有舊情分。”

“但規矩上,我們雲琜錢莊不能開這樣的先例,否則往後諸人,都可以此為由——跟亡故朋友的家眷搶利。”

“所以我想派人到羅虎大叔的家鄉走一趟,探訪探訪他家裏親眷的虛實。”

如果都是見死不救、見貧遠離的遠親惡鄰,那回來雲秋就同意按著防隅司眾位巡警的法子辦——

“適時我們重新開一張莊票,名字記那孩子的,由坊裏監督眾位用錢,鄉裏百姓也都做見證。”

要是羅虎族中的親眷確有苦衷,或是有急難隱情,那便請他們來京中,再邀眾人商議。

雲秋說完,攏了攏袖,“依諸位尊長看——這樣辦,妥不妥當?”

榮伯第一個點頭,這樣雖然耗時久,但比較穩妥周全,方方面面都顧及到。

朱信禮聳聳肩,吩咐陳誠去給他準備暗紋紙。

那幾個城隅巡警低頭商量了幾句,臉上也露出許色,最後都點點頭、對著雲秋拱手抱拳:

“就依雲老板的安排。”

雲秋這才松了一口氣,和外面的百姓拱手等他們各自散去後,才留了幾人下來和蔣駿再論羅虎的後事。

羅虎是去年臘月病逝在真定府的,當地的仵作驗過出具了憑牒,建議他做火殮。

畢竟從真定府扶靈送到京城,山高路遠變數太大,屍骸也不能得以妥善保存,倒不如火殮幹凈。

所以蔣駿帶回來的是羅虎的一壇骨灰,而防隅司的巡警們在他們所上設了個靈堂齋拜。

齋蘸法事一般就做七日,之後就要入葬。

雲秋問了墳塋墓冢事,防隅司的幾位不知道,但表示可合出一份銀子替羅虎安排。

但蔣駿搖搖頭,開口答道:

“羅大哥生前交待過,說他若有一日不幸戰死了,只盼能落葉歸根、重歸故裏,葬在爹娘身邊。”

“那便是要去梓州了,這山高水遠的……”兩個護衛也湊上前,“我們願給哥哥資一份路費。”

雲秋點點頭,看來只能麻煩蔣駿多跑一趟。

只是——

蔣駿在西北大營有封官,雖這次歸京告了長假,但要去蜀中,時間上就得再加請。

而且他這一去要經過西南大營,這就違背了將兵不擅離本營的規矩,即便上表陳情,也是落下把柄。

蔣駿自己沒那麽在乎把柄不把柄的,兄弟義氣最重要,但雲秋念著他是點心最看重的親人,就忍不住要多想一層。

這邊防隅司的幾人還要邀蔣駿過去聊羅虎在軍中的事,那邊莊票的事情辦好,雲秋也就沒留蔣駿,只叫他晚上回來莊上住。

他自己若有所思地上樓梯,連李從舟倚在那兒似笑非笑看了他好一會兒都沒發現。

“嗚哇——?!”

直到被人打橫抱起來了,雲秋才看見李從舟的人,“你……你什麽時候來的?!”

李從舟好笑地點他鼻尖,“來看你斷好一會兒案了,小秋青天。”

雲秋哼了一聲,撲騰兩下想從他懷裏下來,“……盡看我笑話!”

“哪有?”李從舟笑著給他直接端放到羅漢榻上,然後半蹲下來替他整理衣袍,“我家秋秋斷得最好。”

雲秋臉熱了熱,最後看著李從舟笑。

——他可好久好久沒見著小和尚了。

李從舟好像又長高了些,現在蹲著都快跟他一邊高了,雲秋偷偷比劃了一下,在心裏嘆一口氣:

看來他這輩子註定只能比李從舟矮了。

李從舟給他衣擺真理好,擡頭就看見雲秋苦著一張臉,他好笑地捏捏小家夥鼻子:

“事情不都解決了,怎麽還發愁呢?”

“昂?”雲秋被他捏的甕聲甕氣,“泥找我森莫寺?”

還森莫寺,李從舟給他逗樂,松開手坐上榻,看著雲秋笑了好一會兒、給他笑得人都有點慌——

“怎麽了?怎麽這樣看著我?”

李從舟收回視線,將自己懷裏揣著的歷日書放到羅漢榻中間的小幾上。

“歷書?”雲秋狐疑地拿過來,隨手打開翻了兩頁,發現上面用朱筆圈了好幾個喜日子。

他懵懂地眨巴眨巴眼,“你也要開鋪子?”

李從舟不說話,只笑。

“不對,王府的鋪子田莊都是王妃管著……”雲秋趴到小幾上,“那你是幫我找的啊?”

李從舟看著他,覺得剛才在眾人面前精明會算的小老板,怎麽到他這兒變得傻乎乎的。

“我的布莊還沒盤下來呢,喜日子有先生會相看,再說——這個三月初七也太早了,哪趕得及呢?”

李從舟淺笑,“這歷書是母親命我帶來的。”

王妃?

寧王妃送歷書給他做什麽?

雲秋歪歪腦袋,不懂。

李從舟忍不住了,伸手彈他腦門一下。

“哎呀,”雲秋捂住額心,“別賣關子了,有什麽就說嘛,幹什麽欺負我!”

“這些是母妃專門請人算了你我八字和|合風水時令挑出來的喜日子。”

八字和合風……?!

雲秋一下長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地看著李從舟,半晌後,他眨巴兩下眼睛,一下從羅漢榻上蹦起來。

“你仔細摔……”李從舟起身、虛虛護了下。

結果雲秋一下跨過小幾跳到他這邊,然後順勢給那小案幾推到了羅漢榻的邊上。

他一下撲到李從舟懷裏,一雙柳葉眼裏像是盛滿了天上的星星:“是、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李從舟擡手,理了理他臉頰旁的碎發,然後正色柔了眉眼看著他,“爹娘說,他們等你回家。”

雲秋看著他,眼睛先緩緩地眨了一下,然後又極快地眨了好幾下,最後他一抿嘴,竟然別過頭紅了眼眶。

從李從舟的角度看,小秋秋長而翹的睫簾上掛著淚花,側臉卻沐浴在午後陽光裏,整個人像在發光。

他揉了揉雲秋的腦袋,給人帶回到懷裏,從頭給雲秋細講,包括寧王和他被罰跪,包括寧心堂。

當然,也提了襄平侯、太子和林瑕。

雲秋聽著聽著,還是忍不住給臉埋到了他胸口,不一會兒,李從舟就感覺到胸膛上傳來一陣涼。

而且,雲秋紮在他腰後的手也收得很緊很緊。

李從舟輕輕順著他腦後的長發,雖然知道緣由,卻還是故意曲解了逗他:

“朝堂事這麽難聽呢?這都聽哭了。”

雲秋悶著不說話,重重擰他後腰一下。

李從舟悶悶笑,這動作,當真是和王妃出自一脈,王妃也經常這樣擰寧王。

雲秋撲在李從舟懷裏藏著臉,緩過那陣高興勁後,他卻認真思考起來成婚的便利與不便:

從前揣著小包袱跑,只因為真假世子案告破,怕招惹太多的是非、卷入朝局黨爭,還要面對眾多挑釁。

如今他有自己的鋪子莊子,身邊還有護主忠仆、有厲害強悍的朋友,還有個義兄是當朝二品官。

雖然不是什麽高門大戶出身,但雲秋這些都是自己掙來的,比那些就光靠祖上恩蔭的人出息多了。

而且成婚後,有寧王府撐腰,那些府衙小吏的也不會經常來找他的麻煩。

——他可羨慕衍源錢莊的掌櫃,背後有高門大戶撐著,素日裏合同場的官員都敬他三分。

不過……

寧王府位置特殊,嫁進去是要記名在皇室譜牒上的,往後出京城、四處郊游可能就沒那麽方便。

而且,太後壽誕、皇帝萬壽,宮中的妃嬪、皇子、公主,什麽關系都要料理,還有……朝廷要員。

雲秋一想到這個就滿腦袋包,又有點怯了。

王妃素來勞碌,他小的時候,這些來往人情場面上的事,王妃是從來不帶著他的。

可往後他們家裏……

肯定不能指著李從舟去應付,小和尚那張臉比他還臭,將來還指不定要得罪多少人。

雲秋發愁地長嘆一口氣,忽然有點明白為何古來上花轎前,那些新娘子要哭嫁、那些小夫郎要苦著臉。

李從舟等了半天,沒聽著雲秋的回答。

他遂拍拍雲秋屁|股,“睡著啦?”

“……哪有?!”雲秋擡起腦袋,飛快地咬了他下巴一口,“你才睡著了哼!”

“那……小雲老板給個準話?”李從舟玩笑道,“您就可憐可憐我,我可不想每回回府都要花廳罰跪半個時辰。”

想到以前寧王被王妃罰跪,雲秋忍不住笑出聲,終於擡起頭,不悶著了。

他甚至還蹬蹬腿,往上爬到李從舟肩膀,然後一翻身躺靠在李從舟的肩膀上,重新用腳給小案幾勾回來。

伸手夠到歷書,雲秋一頁頁翻過去,“我……我仔細看看再應承你。”

成婚要準備的東西很多吧?

嫁妝聘禮裁制新衣,王府那邊什麽都有,他這裏卻好難準備……還有高堂送嫁什麽的……

雲秋思來想去,總看著那些日子都太倉促。

這個和之前收聘書不同,聘書只是定下婚事,這圈喜日子就是要擇期辦了,這……

“那……我應下之後,你、你們是不是還要上表啊?”

李從舟好笑地看著他,小家夥怎麽慌裏慌張的,他拍拍雲秋的手,“這些父王母妃會料理。”

以王妃的急性和寧王的愛妻、護短,就算雲秋真勾了三月初七這個距離現在僅有十幾天的日子……

他們也會想辦法給一切都置辦妥當,宮裏更是有貴妃、太後撐著,無人敢指摘什麽。

要不是怕沖撞了什麽神明,或者落人口實話柄……

李從舟搖搖頭,王妃只怕是恨不得親自過來給雲秋操持一切。

雲秋遍翻歷書:三月太早且連著寒食清明,四月京畿外的各莊上的漆鋪開缸、染坊放料他要去看,以備給布莊。

五月端午有龍舟賽,宴驚鴻那邊也籌備了彩頭、想要邀請京城裏的姑娘們比茶、比花、比詩詞。

六月……

“就、就這個吧。”

雲秋紅著臉指了指,也終於意識到不對勁——哪家好人的新婚是自己定日子的?

小和尚壞蛋,就可著欺負他!

李從舟垂眸,看見雲秋指的是六月十二這個日子。

不早不晚,倒還有四個月多的時間。

他在心中暗暗記下這個時間,準備之後回報給王妃。只是王妃分心籌備,今年報國寺還願之行,只怕……真要由寧王代勞。

李從舟長出一口氣,難得開始盼時間過得快些。

“不過六月還早,”雲秋卻坐起來,認真與他商量,“羅叔那件事,我想親自去梓州一趟。”

李從舟眉心一跳,也跟著坐起來。

梓州在龔州北,那裏已是蜀中腹地,從龔州順江往東北方向走就是夔州,而從梓州往南,即是蜀府西川城。

他沈眉看著雲秋,張口剛想拒絕。

結果下一瞬雲秋往前拱了拱,雙手抱住他手臂,“你……能不能告假,陪我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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