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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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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7章

人在遇到危險時, 身體總會快過腦子,做出一些下意識的反應。

烏影心裏還沒想出個一二三呢,人就已經閃過去攔在徐振羽和軍帳之間, 他撓撓頭,勉強擠出個笑容:

“那個……咳, 將軍找我家主子有事?他今日輪值呢,您忘了?”

徐振羽經年在外行軍,身量高大、肩寬背厚,個子比烏影高出一個頭還多, 他低頭垂眸看著這個苗人少年, 一雙鷹眸中精光閃爍。

烏影其實很不想和這樣的眼睛對視。

他們苗人親近自然, 除了自己的同族, 就是跟山林鳥獸玩在一處。平日他爬到高樹上睡覺, 醒來時身上都會落滿小鳥。

苗人堅信鳥獸身上有種不一樣的靈, 能憑借直覺觀察出友善和危險。

若換在他和徐振羽之間, 烏影就覺著自己是被高空雄鷹盯上的鳥雀,總有種下一刻就要被利爪撕裂的感覺。

可李從舟交待了要他照顧好雲秋, 這時候他也不能退。

於是烏影只能硬著頭皮回看,後頸都被逼得生出涼意。

不過好在徐振羽只是看了他半晌, 並沒堅持要進簾帳去,只若有所思地喔了一聲,然後環胸抱臂道了句:“這樣, 那是我記錯了。”

烏影哈哈賠笑兩聲, 只盼著徐振羽快點走。

“那等他巡防回來,你告訴他讓他到中軍帳找我, 我有事情和他說。”徐振羽放下手臂,搖搖頭轉身離開, 走了兩步他又頓步回頭,給長舒了一口氣在撫胸口的烏影抓個正著。

烏影:“……”

他都快尖叫出來了,可還是強撐著反問道:“將、將、將軍還有事?”

徐振羽看著他不知想到什麽,嘴角竟往上翹了翹,然後他背過身去擺擺手,鎧甲鏗鏘、紅袍飄揚。

烏影一直目送著他的背影走遠、走到徹底看不到的地方,他才雙腿一軟跌坐在軍帳門口,然後哀嚎一聲深深地給臉埋進掌中。

盤腿在門口緩了一會兒,日頭漸起、溫暖的陽光灑落在他後背上,一點點給那些滲出來的冷汗烤幹。

烏影連續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含出嘴裏藏著的骨哨,叫來兩個屬下請他們守好軍帳,然後自己才挑開簾子走進去。

帳內大部分的東西都還在原位,床鋪雖然淩亂但是上面的被子都全部被卷走了,僅剩下……一個枕頭?

烏影眨了眨眼,轉頭將目光垂落到那口藏人用的大木箱上,木箱蓋得嚴絲合縫,可若是仔細看的話,還是能看見邊沿冒出了一小截藕荷色的絲帶。

他偏了偏腦袋,忽然想明白了床上枕頭和被子的去向。

烏影想象了一下那個場面——

小老板出來本是想找他,結果一掀開簾帳就撞見徐振羽,害怕被發現後、一溜煙跑回軍帳內抱起枕頭被子就跑。

這麽一想,烏影忍不住勾起嘴角,然後走過去想給箱子打開。

結果輕輕擡了一下沒擡動,像是有人在裏面用力拉著箱子不讓人打開一樣,而且剛才露在外面的藕荷色絲帶也嗖地一聲收了進去。

這下,烏影忍不住了,他悶悶笑出聲,“……是我。”

箱子:“……”

扣得嚴絲合縫的箱子動了動,慢慢掀開一條縫兒,先是個毛茸茸的小腦袋、然後是一雙柳葉眼。

那圓溜溜的眼睛撲閃撲閃兩下,眼神戒備又緊張。

看清楚外面的人真是烏影後,雲秋才一下掀開箱蓋,然後長舒一口氣靠回箱子裏,他懷裏抱著枕頭、箱中全是被子,還有條皺巴巴的小裙子。

“嚇死我了,”雲秋把腦袋靠在箱沿,“還好舅……將軍他沒進來。”

烏影想起徐振羽剛才看他的眼神,十分認同地點點頭,也跟著靠著箱子坐下來,“可不是,真的好嚇人。”

兩人緩了一會兒,雲秋才慢慢從箱子裏爬出來,烏影站起身扶了他一把,“所以,剛才你叫我是……?”

雲秋揉揉眼睛,唔了一聲回想:

西北的天氣和京城很不一樣,而且天亮很早,李從舟離開之後他在床上滾來滾去怎麽都覺得不舒服。

明明墊了好幾床厚褥子,可雲秋還是覺得床板很硬。

他撲到李從舟睡的那一側,腦袋埋在枕頭裏猛猛吸了兩口,才懵懵懂懂地坐起來,下床踢上鞋子、準備叫點心進來幫他梳頭。

他還從沒起過那麽早,精神恍恍惚惚,晃悠兩下飄到盥洗架旁相用水勻面,可是手指才放進水裏、就被那冰冷的水凍了一哆嗦。

刺骨的寒意一下就給雲秋弄精神了,這時候他才發現了李從舟留給他的條兒,用一只茶盞壓在床旁邊一張小凳子上。

李從舟說他今日要到黑水關輪戍,日落後才回來,點心留在他的營帳內有諸多不便,所以他就先給人帶出去送到那邊專門給朝廷來人安排的地方。

但是李從舟給烏影留了下來,讓雲秋有什麽需要就喊他。

雲秋看完留言後又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還是有點困,可床上沒了李從舟那暖烘烘的大火爐也睡不舒服,所以他給自己套好衣服後,還是決定出去喊烏影。

——他可不會自己紮小辮子。

“啊?”烏影撓撓頭,“……編辮子嗎?”

雲秋坐在妝奩盒的銅鏡前,乖乖點了點頭,然後將木梳遞給烏影。

“……不用我去幫你把你的小廝帶過來嗎?”

“現在還很早嘛……”雲秋說了一半看見外面明媚的陽光,又改口道:“啊不是,主要是,是……我不敢一個人待在軍帳裏。”

他看著銅鏡裏的烏影,聲音變輕,“要是、要是大將軍又回來怎麽辦?”

烏影:“……”

說實話,他也挺怕的。

“是辮子就……可以嗎?”烏影捏著梳子,對著銅鏡在雲秋的腦後比劃了一下。

“嗯嗯。”雲秋半瞇著眼睛點點頭,他又有點困了。

烏影先給雲秋睡了一覺揉成亂麻的長發一一點點通開,然後對著鏡子思慮片刻後,手指翻動開始給雲秋編發。

半晌後,雲秋被烏影推醒,他擡頭就在鏡中看見一個滿頭小辮子的自己,乍看之下很像西域那些明眸善睞、能歌善舞的異族小姑娘。

雲秋眨眨眼,總覺得自己應該再戴頂金銀線繡花點綴的花帽。

“怎麽樣?”鏡中站在他身後的烏影笑瞇瞇的,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傑作。

雲秋輕輕地扯了下自己腦袋上一溜的麻花辮,倒是不難看,但是——他帶來的衣裳都是中原女子的襦裙,這穿上去不有些不倫不類麽?

他猶豫片刻,最後只能小小聲給烏影講出來。

“我絕對沒有不喜歡的意思!只是我……我這樣出去不會更顯眼麽?”

本來西北大營裏就沒姑娘,他昨天是藏在箱子裏被擡進來的,現在穿著小裙子還編著一腦袋麻花辮出去,這不妥妥的目光焦點麽?

烏影想了想,在雲秋說我們拆掉重新梳一個前開口,叫來一個自己的屬下,“去弄套長裕袢和筒裙來,要那種對襟繡羊角紋和碎花紋的。”

長裕袢是西域異族姑娘外衣的一種,多為圓領對襟,在領口和袖口上繡有尖頭對稱的藍色綢條紐扣,色彩多是暗藍色和黑色,內襯白色圓領中衣。

中衣的圓領上有一條寬幅邊,上面繡有寬幅花草紋。

而筒裙是上窄下寬能遮到腿肚子的一種裙擺,展開來能拉成一個漂亮的大扇面,中間每道折兒都繡有紋繡綢補。

雲秋:“……”

烏影想得未免也太……周道了吧?

他這回是不僅穿小裙子,竟還穿上異族小裙子了??

“其實可以不用那麽麻……”

“還有花帽、玉吐克,”烏影根本沒在聽他說什麽,“紗巾也來上一條,色彩不要太鮮艷,不然惹眼。”

玉吐克是異族皮靴的一種,男女通用。

西域各國百姓生活在廣袤無垠的黃沙裏,常年騎馬、騎駱駝,身上的服飾也多從獵裝演變而來。

玉吐克是當地話的叫法,在雲秋看來那就是他們漢人的皮靴。

在西戎和錦朝開戰前,黑水關上就有互市。

從如今西北大營紮營的位置往北出關門五裏,就是曾經三境的互市所在,不僅僅有西域、錦朝和西戎的商人,還能見到來自波斯的商賈。

如果是之前互市還在的時候,那買這麽一套衣衫並不麻煩,可如今是在戰場上,周圍強敵環繞,要買齊一套衣裙可麻煩了:

要麽從黑水關返回興慶府,在興慶府的成衣鋪中逛逛有沒有從前的存貨;要麽就要出黑水關、越過西戎的包圍圈,去往最近的回紇國購買。

雲秋是覺得拆掉小辮子重新梳頭比較方便,但烏影顯然不是這麽想,他吩咐完要買的東西後,竟開始認真地與屬下商量起去回紇的路線。

雲秋:“……”

烏影叫進來這位屬下跟他一樣是苗人,都是烏蒙山上幾個背負汙名部落的遺民,當年被還是小和尚的李從舟救下來後,就一直追隨李從舟。

這位的年紀比烏影大,頭上戴著一頂大大的包頭帽子,幾乎將所有的長頭發都盤進了帽子中,胸前掛著一串雷山紋的銀飾,腰間別著一柄短刀。

看面相,似乎是一位忠厚長者。

雲秋巴巴看著他,希望這位看起來就很穩重可靠的老先生,能夠幫忙他勸一勸烏影——別鬧。

然而這位屬下仔細聽完烏影的吩咐後,用苗語和他交流幾句就直接單膝跪地、右手扶住左胸深深一揖,點點頭轉身閃出軍帳去。

誒誒誒?!

等被伺候穿上了全套的異族服裝、額心甚至被貼心地貼上了一片紅寶珠的花鈿,雲秋才後知後覺地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兒——

他鼓了股腮幫,面色不善地看著烏影,“你……不會是故意的吧?”

“哪能呢?”烏影聳聳肩,表現得十分無辜,“我怎麽會?”

雲秋瞅著他,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烏影卻沒給他繼續深究的機會,只拉著他在那面半人高的銅鏡前轉了一圈,“你瞧,多好看——”

雲秋被迫原地一轉,身上寬大的筒裙也隨著他的動作揚起來,在他身邊畫了一個圈,腦後的辮子也跟著甩起來——

要是他有一雙湛藍色的眼睛,那現在走出去任誰看,都會以為他就是來自異族的小姑娘。

……也行吧。

雲秋嘆了一口氣,誰讓他現在身份不清呢?

喬裝改伴好,烏影看過外面、確認沒有徐振羽——他們主要怕的就是徐將軍,其他士兵大部分都不認識雲秋,即便認出來了、也不至於一下給他趕出去。

“走。”烏影招招手,回頭給雲秋做了個一起安全的手勢。

今日李從舟既然要輪戍一天,那雲秋也不好一直憋在他的軍帳裏,搞不好又有什麽四皇子、徐將軍的人會闖進去。

倒不如回到興慶府上逛逛,聽說最近有文期酒會。

文期酒會是當地明賢、文人墨客定期舉辦的詩酒賞會。有時候主辦人的財力雄厚,還會邀請當地的酒樓、食肆參與,眾人品酒鑒賞、吟詩作畫。

酒會結束後,還會將會上的詩文、書畫輯錄成冊,最末也會附上所飲美酒的名錄和出處。

雲秋對詩詞翰墨並不感興趣,只是好奇西北的酒。

近日善濟堂逐漸走上正軌,有了許珍和曹娘子兩個照顧錢莊、解行和醫館的夥食,那個想要專門承辦個酒樓的想法也就重新冒出來。

恰好京城四大名樓他已經帶著夥計們去過其三,最後剩下的明月閣就有稱得上是民間絕品名酒的天醇醉。

雲秋是不懂酒,但是也聽寧王提過很多回:

說宮廷裏最好的酒是蘇合、流香、鹿頭和薔薇露,但是民間最好的就是明月閣的天醇醉、玉瀝、瓊漿和碧香、冰堂。

其中冰堂酒出自滑州,玉瀝酒、瓊漿酒都出自江南,在京城裏的眾多名酒裏,碧香屬黃酒,天醇醉卻比它更醇香、更清澈,酒液近乎透明。

與其他三樓不同,明月閣沒有白樓那樣特殊而獨特的建築群,也沒有雙鳳樓虎踞龍盤的地勢和豐富的菜品,更不似宴春樓能搭臺做戲。

明月閣位於永嘉坊東南角,靠近南水門臨一片漕湖,是京城四大名樓中唯一的一處水閣。京城百姓到明月閣去,都是為了在湖邊賞月、品酒。

所以明月閣出名的菜肴都是炸物和冷拼,如果不是特別嗜酒的話,宴飲請客吃飯大多還是安排在另外三樓中。

雲秋倒沒有去盤人家明月閣的雄心壯志,只是想仿照明月閣起家的方式,想著能不能弄點酒啊、菜啊或者小曲兒什麽的,做個獨門招牌。

鳳翔府是軍鎮,興慶府卻有“西都”雅名。

興慶府也有十大名酒四大名樓,還有許多出名的醬菜鋪、風箏坊、青白瓷器行和籠子店。

其中這籠子店雲秋是最知道的,他前世喜歡鬥蟲、做蟲戲,錦朝最好的竹編籠就出自興慶府,他那時候還央著徐振羽給他帶過好多。

現在想想,當初的要求當真是有些過分。

徐振羽在前線拼殺,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卻還要專程繞道興慶府給他帶這些在徐振羽看來根本無用的東西。

唉。

雲秋側坐在駱駝上,抱著駝峰小小的嘆了一口氣:

那是難怪前世舅舅不怎麽喜歡他,回回見著他都要兇巴巴地瞪他。

烏影還給點心從營帳那邊帶了出來,一起跟著雲秋往興慶府去。點心瞧見雲秋這般模樣還楞了楞,半晌後才生憋出一句:

“烏先生還真是……心靈手巧。”

他們到興慶府時恰好是這一日的中午,這回舉辦文期酒會的正巧是府衙家的三公子,年輕人剛剛及冠,在西北一代頗有才名。

六七歲的時候就跟人連詩對對“擊敗”了西北有名的宿儒,由此一戰成名,成了遠近聞名的神童。

時人都說他少有異才、勤奮好學,十五歲的時候就懂得帶領興慶府百姓栽植防風林、修築防禦的甕城,還改進了如今軍中連|弩的發射方式。

若非後來京中大疫三年加上八皇子和昭敬皇後故逝需要守國喪,這位三公子已經能被當地三老舉薦保為地方七品官。

如今時機已失,三老不在,朝廷去歲磨勘更是提出了任親回避的原則,也即是說——三公子的才德再高,只要他父親還是府衙,那他就不可能留在同一地任職。

三公子倒是沒有多在意此事,不能保舉去應考也是一樣的。

只是今歲春闈已過,記名參加考試也是明年三月的事,這位公子胸有成竹、根本不慌,照樣舉辦文期酒會、瓷畫賞會。

好在府衙大人家中三位公子,長子經商、次子從軍,兩個女婿也在西北的州郡上任職,所以也就隨著三公子,他想辦什麽都允許。

烏影其實也沒來過幾回興慶府,畢竟李從舟每次來都是匆匆路過,就連城中有什麽好吃好玩的東西,也都是四皇子告訴他們的。

如此,牽駱駝進城後,帶路的人反而變成了第一次來西北的雲秋。

他穿著異族的小裙子,腦後的長發全給變成了麻花辮,頂著那頂六棱繡花小帽、腳上穿著玉吐克,似乎還真是那麽一回事。

只是張嘴一口流利的官話,聽得許多興慶府百姓一楞一楞的。

雲秋問了兩個人,就順順利利帶著烏影、點心找到了三公子舉辦文期酒會的地方,給上三百文的票錢,就順順利利進了園子。

烏影都驚呆了,萬是沒想到跟著小老板還有這種好事。

這園子跟京城的瓊林苑、武林園是一樣的,都是私人辦的園子租賃給外家,以賺取入園費和攤位費掙錢貼補家用。

西北的園林和中原不同,也與蜀中大異:

這裏天地開闊、地方很大,園子進去後很深很大,少花草盆植、池塘假山,有山也是真的有一座小丘佇立在院子中央。

小山丘之後,蓋有一座高七尺的平臺,平臺之上竟然是一座八面三層四重檐的塔樓,樓兩邊的回廊上挨擠滿各式各樣的小攤販。

再往塔樓後面走,就是搭建起來的大戲臺和開闊的大廣場,廣場上有文辭字畫的攤子,高聳入雲的古木下,是各種對弈論道的文人學子。

雲秋對詩詞翰墨不感興趣,目光也就在幾卷所謂孤本的佛經上多停留了一下下——

不過現在李從舟都不是小和尚了,他身邊也沒帶著小鐘、不知東西真假,所以他們還是繞回到重檐塔樓的回廊上。

雲秋其實註意到了,烏影一進來就盯著回廊上一位賣烤肉的大叔走不動道兒。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估算出裏面大約還有十兩之數。

“喏,接著這個。”雲秋將荷包丟給烏影。

烏影雙手接住後,雲秋指了指回廊,“我們分開逛逛?想吃什麽你自己買,待會兒我們小山前面見。”

摸著手中沈甸甸的銀子,烏影的眼睛一下亮起來:

——該死的西戎,果然還是應該盡快處理掉他們!

然後,他回去就要催著李從舟趕緊跟雲秋成婚!

他跟在李從舟身邊少說八年了,李從舟這混蛋可從沒帶他出來逛過這麽有趣的地方,還拿出這麽多錢告訴他可以隨便花!

烏影捧著荷包險些熱淚盈眶:這小老板,也太好了吧!

不過感動歸感動,他還是記著李從舟的囑咐,讓雲秋不要走遠、就在這個回廊上活動,他也是一邊走一邊註意著周圍百姓。

好在西北的園子開闊,幾乎沒有遮擋,雲秋帶著點心在對側回廊上走走逛逛,他在這邊也能看得很清楚。

於是烏影按著自己的心意買了幾樣小玩意兒,順便嘗到了他從進來開始就很中意的烤羊肉和糖炒栗子。

那邊雲秋也接連逛了幾家沽酒的小攤,興慶府和京城不同,在這裏賣酒不需要那麽嚴格的酒憑和酒引,民間的私釀發展得也很興旺。

正因為此,雲秋才想來碰碰運氣,或許能找到一種特別的酒,帶回到京城去做酒樓或者食肆的發家。

前面幾個攤位的老板都很熱情,甚至還有一個用自家的空酒瓶做了投壺的彩頭。可惜他們的獎品都是酒,雲秋可喝不了,只能瞧個熱鬧、聽聽周圍百姓的議論。

聽了一會兒逛了一會兒,雲秋大概弄清楚了興慶府的十種名酒分別是哪些,只不過大部分都是京城裏有的黃酒和米酒。

唯有一樣燒酒是興慶府獨有,幾家賣燒酒的攤販都沒有直接擺出酒壇,而是在自己的攤位前擺放下一只大酒缸,缸上用紅布包著酒塞封口。

有人買酒時,就給酒塞打開,然後用酒提打酒。

打出來的酒液清如水,很像是明月閣的天醇醉,只是興慶府的酒香更濃烈,因而都以燒酒、燒刀酒或者某某露命名。

繞了一圈日頭漸西,雲秋心裏也有數,這便準備叫上烏影回西北大營。

結果離開園子的時候,卻在外面撞上了個背著小孩、推著板車的婦人,她的板車上還放著一只大酒缸,聽聲音、缸裏是滿滿當當裝著酒液。

“大嬸,不是我要為難你,是我們從沒有辦過這樣賒欠票錢的事兒?”守門的管事賠著笑臉,“您看您要不再去湊湊,這也就差五十文錢。”

“您也說就差五十文錢了,”婦人也不讓步,“您讓我進去,我擺下攤來賣出第一提酒,就給您送來。”

“可我們這兒概不賒賬……”管事面露難色,“而且——”他擡頭看看天,“這天色也不早了,您若是賣不出去可怎麽辦?您也要替我想想吧?”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婦人就急了,“怎麽會賣不出去!我這可是好酒!你去打聽打聽,附近十裏八鄉的人誰不說我們家酒好!”

她聲音尖,著急起來放下車把就要去揪那管事的前襟。

管事身上穿著長衫,一看就是經年讀書的老學究,哪裏見過這般場面,當場就叫著護衛後退,說什麽也不準婦人進來。

婦人見他喊護衛,臉上急色更甚,“您別,我真是有急用!您就讓我進去吧,不然您看我這……我這有個鐲子,您拿去看看值不值五十文?!”

說著,她就要給手上一只成色不怎麽好的銀鐲子扯下來。

偏是她越這樣,管事越不想惹事,擺擺手連說了幾句讓婦人去興慶府的幾家酒坊看看,他們這裏已經快要閉園了,就算放她進去也賣不出價來。

“我便是去過了才來求您的!”婦人舉著那鐲子,還是著急地想要往裏面闖,護衛交手攔她,她就擋在門口跪下磕頭,“您就讓我進去吧!”

“我這酒真的挺好喝的,要不您嘗嘗?您嘗嘗就知道了!”

管事被她這樣嚇得連連後退,婦人轉身去開酒缸的時候他就匆匆給護衛吩咐兩句躲進了園子深處,婦人用酒提子打好了酒,轉身卻發現管事不見了。

她著急往裏追,可兩個護衛又攔著她。

一來二去她身後的孩子也哭,推搡之下,婦人一下失足跌下三級樓梯,手中酒提子飛出去,酒液一下就灑在了雲秋身上。

好在一提酒並不多,而異族的長裕袢用料也厚,雲秋就聞見一股醇香的酒味兒,隨手撣了撣、裏面的衣衫也不算濕。

烏影皺了皺眉,上前想要給婦人理論。

但雲秋從後拽住他,反走過去給婦人扶起來,順手就將剛才自己還剩的一小吊錢遞過去,“這個,您拿去救濟。”

婦人楞了一下,看著雲秋那滿頭的小辮子和異域服裝擰緊了眉,而後她小聲嘀咕了一句“這番邦官話說蠻好”後,又給錢推回來,“我不是花婆子。”

雲秋近看,發現婦人眉目剛烈,雖是秀眉,但有虎目,山根寬大、嘴唇很厚,臉也是四方的臉盤子、身形也較尋常女子魁梧。

他還是頭一回見這樣的女子,跟從前他遇見的姑娘、夫人都大不相同。

於是雲秋想了想,又給那錢推回去,“那我拿這錢與嬸子買酒。”

沒想到那婦人還是推拒,竟然是後退兩步沖著雲秋抱拳拱手一作揖,“姑娘的好意我心領,但我家的酒不賣番邦異族,您請別處買吧。”

雲秋一楞,站在旁邊的烏影早忍不下去了,他拉著雲秋的手收回銀子,“行行行,不買就不買,活該你進不去。”

說完,烏影也不給雲秋拒絕的集會,直拉著他就離開了興慶府,嘴裏嚷嚷著晚了就回不了大營、李從舟要下值了等話。

雲秋無法,只能由烏影帶著離開。

但臨走的時候,他還是回頭多看了那婦人兩眼——錦朝的互市開啟也少說有十年了,百姓中還真很少能見到這樣討厭外邦人的。

從興慶府返回西北大營的路上,烏影還不大不小發了一頓脾氣。

不為別的,就因為他的家園是被漢人毀壞的,他的族人、親眷都是被漢人奸計害死的,“口口聲聲番邦番邦,我看她才是番邦!異|端!邪|教!”

雲秋和點心對視一眼,兩人都悶悶笑。

“好啦好啦,”雲秋更順著烏影的話說,“是是是,是她不懂事,來烏影吃糖球。”

烏影吸吸鼻子哼了一聲,嚼著雲秋遞過來的糖丸子嚼得嘎嘣嘎嘣,“就是!漢人裏面就有你這樣的好家夥,我們不也有好的!怎麽就一棍子打死!”

雲秋笑,“或許是她經歷過什麽呢?不生氣、不生氣。”

三人一路有說有笑地走回來,路過西北大營給朝廷安排的那一片營帳時,雲秋才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

烏影為何要大費周章給他弄來一套異族服飾。

他坐在駱駝上,遠遠就看見了朝廷那片營帳附近聚著一個西域商隊,其中就有好幾個跟他打扮差不多的異族姑娘。

烏影給他弄成這樣,確實是合理又不顯眼。

嘻,雲秋偷偷看還生氣鼓著腮幫在前面牽駱駝的烏影:確實是,無論什麽族人,都有好的,而且是特別好的。

等他們終於返回到軍帳中時,李從舟正給厚重的鎧甲掛到架子上,聽見腳步聲回頭,乍然就看見雲秋頂著一頭小辮子、變成個異域姑娘走進來。

李從舟:“……”

“烏影給我編的,”雲秋一蹦一蹦跳過去,還拉著筒裙的裙縫在他面前轉了一圈兒,“好看不?”

李從舟挑挑眉,對著雲秋紅撲撲、笑盈盈的臉蛋是露出個粲然笑容,然後伸手屈指刮刮他的掛著汗的鼻尖:

“一頭一臉的汗,熱水是剛送來的,去擦把臉。”

“昂!”雲秋卷卷袖子,他這一路回來風塵仆仆的也覺得很熱。

他這一走,李從舟維持著那個笑容,慢慢轉頭、意味深長地拖長聲喚了一句:“烏——影——?”

“啊?!”烏影一縮脖子,他就知道!

不過好在他早有準備,今早徐振羽不是吩咐過——讓李從舟結束輪值後去中軍帳找他?

“真的真的,你不信問小老板,他也聽見了。”

雲秋正撲了滿面的水,聽見烏影提起這件事,也閉著眼睛點點頭作證。

見他二人如此,李從舟反而擰眉,聲音拔高,“將軍來過?!”

雲秋再遲鈍,也聽出來李從舟是有點生氣了。

怕害烏影挨罵,他忙去過巾帕來擦了眼眶一圈、睜開眼睛給李從舟解釋了今天早上的事兒,“他應該沒有發現啦……”

李從舟:“……”

成,這兩人還真是一對活寶。

徐振羽要是沒發現,他就改姓徐!

李從舟橫了烏影一眼,卻也只能繼續交待他照顧雲秋,自己轉身疾步往中軍帳走去——

說是中軍帳,但西北大營為防備敵人偷襲、暗殺,也要體現將士一體、將無專權,所有的軍帳都是大小一致、造型差不多的尖頂帳篷。

除了軍營中的自己人,其實外人很難一眼分辨出哪個是中軍帳、哪個帳中又住著四皇子。

李從舟繞過點將臺,穿過前面一片開闊的廣場,與幾個日落後還堅持對著草人刻苦訓練的士兵們打過招呼,然後就來到了一處旁邊有胡楊樹的軍帳前。

他在外面站定,躬身行李,“將軍。”

半晌後,裏面才傳出一聲中氣十足的“進”,李從舟挑開簾帳走進去,發現徐振羽正拿著一枚從西域販來的水珍火齊鏡,在細看輿圖。

火齊鏡在中原是用來取火的妙物,取堅冰或琉璃挖鑿成圓扁形,放在太陽之下,能夠令陽光匯聚生煙。

但西域販來這枚火齊鏡透如水,平放在紙上,恰能放大細節。

見他進來,徐振羽取出絨布擦了擦鏡面,然後給它小心翼翼地收進一個綢袋裏擱好,然後才閉上眼睛、捏了捏山根,仰頭發號施令:

“去左手第二個櫃子裏,給我的眼藥拿來。”

他的眼睛是覆明了,可小陶也叮囑,這一兩個月算是恢覆期,能不用眼就盡量不要用,實在需要勞形案牘了,便是至多三刻就要用藥。

那位小陶大夫似乎是知道他會不尊醫囑,給他帶的眼藥足足有一整匣,能用少說兩個月,而且還有好幾張藥方壓在箱底,寫明了用途、用量。

李從舟依言去給他取了來點上,然後就靜靜守在一旁。

他不說話,徐振羽也沒主動開口,而是就那樣靠在椅子上閉目養了一會兒神。等時間過去,他才用帕子拭過眼角藥漬,意味不明地讚了一句:

“不錯,沈得住氣。”

李從舟垂眸,“舅舅要罰就罰我,他不懂這些。”

唷,徐振羽不動聲色地睨他一眼:還挺護?

這小子自從認祖歸宗後,來到軍營從來都是喊他將軍,這會兒為著那小家夥,竟是連舅舅都喊上了?

他想起偷偷攀到白樓用千裏鏡偷窺的那兩口子,真覺得他們是鹹吃蘿蔔淡操心,有些家夥早這兒暗度著陳倉呢。

心裏這般想,面上他卻不能直說,只故意板起臉來,沈聲道:“西北大營的軍規軍紀你便是都忘了麽?”

李從舟肅立,“末將沒忘,也例行遵守,並無逾矩。”

哦?

徐振羽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些:那看來是圓空大師得道高人,給這孩子教導得很好——規行矩步,心中有分寸。

瞅著兩個小侄子年紀也不小了,今歲是承和十六年,從前寧王可是十五歲就上趕著往他們家裏獻殷勤了——也不算小,能拉拉手、扮扮家家酒。

只要不行那等不入流的荒唐事,兩個孩子感情好,對他們來說或許也是一件好事兒。

反正機會難得,徐振羽咳了一聲,幹脆審起李從舟來:

“什麽時候開始的啊?”

李從舟想了想,如實回答了他們心意相通的時間。

徐振羽哦了一聲點點頭,暗中在心裏記下這個細則,將來好寫家書報與妹妹知。不過在問了幾樣後,徐振羽還是皺緊了眉,猶豫再三後,開口:

“你……是真疼人家?不是報覆?”

李從舟一下冷了臉,“報覆?”

他這樣反應,徐振羽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他摸摸鼻子,半是警告半是解釋道:“那孩子心性純良、熱忱憨直,你是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麽矛盾可以堂堂正正解決,但不能騙人感情。”

李從舟:“……”

徐振羽這話說得委婉,直白點可就要說雲秋憨憨的好騙了。

他搖搖頭,正色保證道:“我會與父王母妃說,然後請旨正式娶他。”

徐振羽:“……”

“不過不是現在,”李從舟又補充道,“西北戰事未平、朝中黨爭不休,他的年紀也還小,我想等事情都解決後,在正式向他提親。”

“秋秋沒有爹娘高堂,到時候繞不得還要請舅舅幫忙,不過現在還請您替我們保密,有真假世子案牽連,我也不想他沾染太多是非。”

其實徐振羽只是好奇一問,沒想他這小侄子已經想到這麽遠、籌劃的這麽周密,他終於笑了、欣慰地笑:

“……那就好。”

李從舟得了保證,也不在中軍帳久留,給徐振羽深深鞠躬後,又認認真真拱手道了一句“謝謝舅舅”。

而徐振羽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臭小子,他今日聽見的“舅舅”可比這一年都聽得多。

妹妹和寧王也算是心想事成了,真是想什麽來什麽。

不過這樣也好,徐振羽摸了摸下巴,若是將來這倆孩子在一起,他還用愁沒人甜甜軟軟圍著他叫舅舅麽?

如此,晚些時候,夕陽西下時——

用過了晚飯、拿著軍報過來想與徐振羽商量的蘇馳,就意外地發現今天的鎮國將軍心情非常好,甚至斜倚在帳前的胡楊樹幹上閉目哼著小曲。

“唷?”蘇馳走過去,“將軍今天怎麽這麽高興?”

徐振羽睜開眼,瞧著他,又瞧見蘇馳背後漫天的紅霞和黃沙,露出個少見的燦爛笑容:“沒,就是從沒像此刻般,盼著戰爭早點兒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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