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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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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8章

中和節是二月初一, 民間流行用青色的小布囊盛放百谷、瓜果種子互相贈送,有祝願生子、祈願豐收之意。

宮中帝後會親自耕織以勸課農桑,墮星壇的星官和禮部尚書會進獻合編的農書, 廿四衙門和殿前三司會舉辦百草鬥戲,皆為取開春的好意頭。

雙鳳樓前的瓦子在這一日裏也有大戲, 雲秋也算借這中和節的由頭給兩個鋪子裏的夥計放個休。

——前幾日方老板那事確實影響不小。

方梁氏作為喪主,從衙門口領了方老板的屍首回來就主持辦了喪儀,請來僧道壇尼唱經三日。

永嘉坊內各位相熟的老板都前往吊唁,雲秋作為相關者, 自然也是早早到了方家, 送上白事封包後, 就跟著幾個管事進到靈堂內。

方歸平的女兒尚在繈褓, 沒法跪在靈堂上, 只能是由乳母抱著站在梁氏身後, 梁氏的侍婢在旁嗚嗚哭著燒紙, 幾個鋪上的夥計也在旁幫忙。

僧人們還守在周圍念著往生經,雲秋著一席墨衫, 在門前接過主家長輩遞過來的三柱清香,上前恭恭敬敬三鞠躬, 然後供奉上香爐。

繞著方老板的棺木走了一圈後,雲秋想了想,還是來到梁氏面前, 輕聲說了句夫人節哀。

梁氏頭也沒擡, 只點點頭、抹著淚繼續燒紙,倒是旁邊的乳母說了幾句感謝地套話, 說方老板在天有靈也能安慰等等。

方家銅鏡,數百年的老字號就這樣倒了。

梁氏操持完喪儀後, 就將方家銅鏡鋪子掛到了官牙上。沒幾日,鋪子就被旁邊一家文字裱褙鋪給買下來,改變門頭、做成書鋪。

梁氏用賣鋪子的錢結清了櫃上一應夥計的工錢,還餘下來二百兩銀子做盤纏,足夠她帶著孩子返回嶺東老家。

在這位夫人離京三日後,恒濟解當收到一封來自渡口驛的信,信上沒有著名收件人,但是信使堅持自己沒送錯。

“對方說就是送到恒濟解當,讓我交給你們東家。”

出來接信的人是張勇,他性子謹慎,便多問了一句,“能否勞駕告知,送信人的名號,或是樣貌長相?我也好跟東家回話。”

信使稍稍回憶了片刻,道:“是位穿著素雅的夫人,她沒告訴我名號,但她帶著個小嬰兒,看樣子很像是要回家省親。”

張勇眨眨眼,稍稍描述了一下方梁氏的外貌。

“誒?對對對!就是您說這長相,是您認識的人吶?我就說這封信我沒送錯吧?”

張勇謝過信使,立刻穿過長廊給信原原本本交給雲秋。

彼時雲秋正在給李從舟寫信,他新買的新紮是清河坊那書鋪夥計給他推薦的,來自菊園的文籍坊。

不再是從前那種粉色上面帶絹花和小蝴蝶的,而是青藍底色、上面有淡淡竹葉紋的,想必也不會叫李從舟被人誤會他在招惹小姑娘。

從京城到西北鳳翔驛,用快馬、加錢請人送加急,一封信需要用上五天時間。

他都算好了——

這樣他的信送到時,李從舟也正好從鳳翔驛到達西北大營。

這會兒聽張勇說有方梁氏給他的信,雲秋還蠻意外,謝過張勇後接過來,拿出裁信刀拆掉封口,發現裏面厚厚的信劄,其實是方歸平所寫。

方老板詳細敘說了他的計劃,提到胡屠戶家壽宴上劉銀財與他說的那些話:

“雲老板,其實我是個失敗的人,沒能做好一眾夥計的東家,也沒能做一個有擔當的好丈夫、好父親。做出這樣的選擇我並不後悔,只盼這件事沒有給你添太多的麻煩。”

“我交待過梅兒,讓她不要表現出與你的熟絡,也不用說太多感謝的話,我要她事了之後就賣了店鋪離開京城,等到渡口,再寄出此信。”

孟梅是方夫人的閨名,看來方老板是早早安排好了一切。

方歸平尋死這事兒,他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也提前和妻子商量好,梁孟梅本來並不答應,一直在勸他不要做傻事。

但——

“劉府並沒表面上那般簡單,劉老爺背後站著一位朝廷要員,劉家各位少爺和夫人也各自有靠山,甚至其中還有皇親國戚牽涉其中。”

“我只是個做生意的小生意人,只求妻女往後的日子能平安,也感謝在生命的最後,還能認得像是雲老板這樣的仁善高義之輩。”

許是寫這封信的時候,方歸平人之將死,不斷地提醒雲秋一定要小心劉家人,尤其是劉銀財和他背後的二夫人。

“二夫人來自夔州,原是白帝城出來的歌女,我能知道的信息就這麽多,請雲老板一定小心,生意上能不與他來往就不與他來往。”

方歸平最後的話,墨跡幾乎滲透了幾重宣紙:

劉銀財是真正的毒蛇,一定要小心他。

雲秋看著那封信眉頭都鎖緊了,最後處於謹慎的考慮,他還是重新看了兩遍這封信、給信的內容記下來,然後燒掉了。

他重新打開給李從舟的那封信,在裏面添上了這件事。

只不過為了不叫他擔心,雲秋並沒告訴李從舟方歸平最後那幾句看上去十分滲人的提醒。

……

話接中和節。

每年二月的雙鳳樓都甚為熱鬧,除了門前高紮的歡門彩棚、中瓦子中新上戲,還會在樓內天井裏栽植百花,掩映蓮池假山,別有一番風趣。

點心提前找老板訂下的是青桑閣和梧桐苑,正好是相鄰的兩個雅間,將中間的屏風和簾子撤下,就能形成一個大通間。

兩張圓桌邊各設十把座椅,中間放置琴臺、香案、梅蘭竹菊。

桌前門扇打開,就能瞧見雙鳳樓中廊裏懸掛的各色彩燈,等到夜裏,還能觀賞今日過節燃放的漫天煙火。

一樓正中的假山上,新紮了許多應春時的絹花,桃紅柳綠、姹紫嫣紅,池畔聚集了許多六七歲的小童在看錦鯉,遠處瓦子裏已是吹拉彈唱起來。

雲秋拉了小陶和點心,與朱先生、榮伯、小邱、張家兄妹一桌。另一桌坐馬直、小鐘,陳家大郎、二郎、曹娘子以及四個護衛大哥。

逢這樣重要的年節,城裏各家酒樓都是事先配好了菜,分為不同數量、種類、價錢的等次,如甲等首席要五十兩銀子,次席三十兩等。

點心與雲秋商量過,選擇了乙等二十兩一桌,還贈送一壇羅浮春的。整好榮伯、朱先生和馬老板都能小酌兩杯。

他們合共有十六人,菜都是掌櫃陪好的六葷五素一道例湯,還有贈送的糖果瓜子和新制的酥醪小食。

馬掌櫃那邊一桌坐了九人,雲秋這邊是七人,本來說是否勻了馬掌櫃過來同榮伯他們坐著喝酒,點心在外面催菜,卻正好又遇上一人。

“公子,您瞧我碰著誰了?”點心笑盈盈給人拉進來。

屋內原本臉上樂呵呵的眾人卻忽然僵住笑容,半晌後,才聽得小邱先笑出聲,“是陸老先生啊,這好幾天都沒見著您人了!”

陸商看上去興致仍舊不高,與眾人拱拱手後,被點心安排到雲秋右手、正好在小陶旁邊坐。

老先生的目光有些呆滯,努力了好幾次想要做出個笑臉,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在強顏歡笑,而且心裏好像壓著件很重要的事。

雲秋瞧著氣氛有點僵,便起身敬了一回酒,吩咐著要大家開席,趁著眾人熱鬧起來,雲秋才壓低聲問點心:

“你怎麽遇著陸大夫的?”

點心壓低聲,“我出去催菜,正好看見老先生自己一個人坐在一樓喝悶酒,也不點菜,就抱著一小壺酒喝。”

“今日雙鳳樓人多公子您是知道的,我看小二哥好幾回過去擦桌子想催老先生離開,瞧著怪尷尬的,就……過去邀請他一起來了。”

點心摸摸鼻子,也似乎瞧出來錢莊裏的大家對老先生有意見,“公子您不會怪我自作主張吧?”

雲秋搖搖頭,能找到陸商當然好。

他險些以為老爺子是藥箱都不要就回南漕村去了呢。

不過……

雲秋隔著小陶多看了兩眼陸商,老爺子這幾天到底去哪了,要不是當著這麽多人的面不好問,他可真要堵著人問個清楚。

吃了一會兒外面瓦子開始上正戲,小邱最喜歡看熱鬧,這就放下筷子、端了自己的小盤子撈了好幾樣酥醪小食:

“小陶、小鐘,還有小昭兒,走走走,我們上前頭看戲去!”

被他點名的幾人中,張昭兒是最早響應的,小姑娘用絹帕擦擦嘴,高高興興就跑過來做了小邱的跟屁蟲,小鐘卻還記著要請馬掌櫃的示下。

“去吧,”馬掌櫃端著酒杯,笑著拍拍他肩膀,“當心點兒,別從樓上掉下去。”

小鐘紅了臉,嘟噥了一句他又不是小孩子,也離席跟著他們去了。

小陶來了幾日,雖然說話直、嘴巴毒,但人不壞,很快就跟錢莊裏的人打成一片,尤其是小邱特別喜歡逗他,每回都要挨上兩句罵才罷。

這種瓦子裏的雜耍戲雲秋前世看過不少,現在的興趣也不大。

他倒擔心點心陪他們坐在這兒無聊,便找了個借口,“點心,你去幫我看著他們點兒,別鬧起來吵著別人。”

點心眨眨眼,張口想說什麽,最後還是領命去了。

——他知道公子這是怕他無趣呢。

但他都十八歲了,再兩年就及冠了,哪還好奇這種雜耍戲。

不過小邱他們確實需要個人盯著,幾個孩子鬧起來若是真招惹了什麽大人物,就是給雲秋惹禍了,他去陪著也好。

等點心也離席,雲秋才終於摸到陸商身邊,問老爺子他這幾日去了哪裏,怎麽吃飯都不回來,“我還以為你跑了呢!”

陸商嘖了一聲,“怎麽你這兒是南獄啊?我幹什麽要跑!”

雲秋不說話,雲秋盯著他。

陸商:“……”

得,他算是被這小子降住了。

“我這幾日都在清河坊,”陸商撇撇嘴解釋,“我在看……那小子當年一定要建立的醫署局,到底成了副什麽樣子。”

果然,雲秋拖長音哦了一聲:和朱先生說的一樣,也和他猜的沒差。

“那看完呢?”雲秋問,“感覺如何?”

老爺子哼了一聲鼻孔出氣,“還能如何?當年我就說他這辦法是胡鬧,有陛下支持還好,若沒有,就是藏汙納垢、大家族鬥爭的地方。”

他搖搖頭,眼中又閃過一絲落寞,“……就為著這麽個破官署,就要與我斷絕師徒關系,我就說他當初拜我的時候不安好心。”

雲秋瞧著他偷笑一聲:老爺子還蠻孩子氣的。

“那您瞧過了,這回能願意去寧王府給徐將軍看診了不?”

陸商一聽這個眉頭就擰成一團,他仰頭灌下一杯酒,“一碼歸一碼,醫署局是醫署局,皇榜是皇榜,這是哪跟哪兒!”

雲秋看著他也有點發愁,實不知老人家是哪根筋搭錯,就要這樣擰著。

其實陸商這幾日在醫署局附近逛著,看到裏面並非他想想的那樣人頭攢聚、人山人海,反是一片蕭條蕭索,還有不少人在往外搬著東西。

在韓硝被彈劾、回家養病的這段時間裏,醫署局裏掛名的太醫能走的都走了,剩下還在裏面坐廳論政的,就只是京城八大家族的人。

陸商身上也沒什麽錢,連日到清河坊晃悠也只能是站在路邊看熱鬧,等別人閑了,就湊過去打聽兩句,或者挨擠到一群老頭中間、議論閑話。

醫署局誠如他所料,從韓硝設想的——醫道最高核檢機構,變成了另一種官場上撈金、洗錢、營私朋黨的妙門。

如兩個禦醫相爭、都想往上爬一步時,誰能踹度韓硝心意,主動提出來要到醫署局幫忙、掛名做考核博士,便能在提拔時得到推薦。

如段家想要在潁昌府開設一間熟藥鋪,但當地州府上的憑引已無餘量,段家人實在著急,便直接捐資白銀五百兩給醫署局,便是立刻拿到了憑證。

如襄州一位監軍篤信釋道仙方,想叫自家遠親開個醫館販賣他煉制的仙丹,便是直接扣下醫署局下發的憑引,直接壟斷了丹砂、龍骨等藥材在當地的售賣。

……

諸如此類,還有很多。

陸商才在京城帶了幾日,就聽著大街小巷止不住的議論。

這才過去了短短四十年,當年被百姓交口稱讚醫署局就變成了這般模樣,何況去年還鬧出那樣大一樁醜事——考核通過者根本不懂醫道。

只怕朝廷裁撤醫署局,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

時過境遷,陸商的心境也不似當年,他倒也不是非要跟韓硝這逆徒分個高下、爭個你死我活,畢竟他們的出發點都是盼著醫道好。

只是他在厭惡韓硝這種利用家族、權勢來達到自己目的的手段時,又悲哀地發現想在京城立足、想要天下行事,也確實離不開家族和權勢。

若無韓家強大的家業支撐,韓硝當年進太醫院根本都見不到陸商,他只能更陶青一樣從最末等的學徒做起。

同樣,當年他若不成為太醫院的五品院使,也沒法力排眾議將陶青越級收做關門弟子,更沒法傳揚杏林陸家的醫術。

在京城裏,無權無勢寸步難行。

可一旦沾染了權勢,就會泥足深陷,越陷越深,哪怕是如韓硝這樣生在大家族的,最終也眼看著要被醫署局帶來的麻煩反噬。

陸商有時候想想還覺得蠻可笑的:

他一個快知天命的人,卻還是困囿在權勢、理想、醫道之間找不到出路,藥王爺當年留下的那些慈悲惻隱心、普濟天下心,他依舊找不到解法。

這麽一會兒工夫,中瓦子裏的雜耍戲也演完一出。

瓦子內外、雙鳳樓上下掌聲雷動、叫好聲不斷,不少靠窗臨街的客人興奮地往下扔著賞錢,而瓦子附近的看客們也紛紛打賞。

小邱也湊趣扔了幾枚銅板,張昭兒拆了頭上一朵絹花扔下去,回來的時候被張勇瞪了一眼。

倒是小陶坐回自己位置上後,陸商看著他喝了兩口酒,壓抑許久才輕聲發問,“年輕人,剛才聽小邱說,你仿佛是姓陶?”

小陶看著他點點頭,應了一句是。

陸商舔了舔嘴唇,“那你……是京城人士?”

小陶搖頭,“我家在杭城青松鄉,白羊塢。”

這地名一說出來,陸商捏著酒杯的手就顫了顫,他喃喃重覆了一道,“青松鄉,白羊塢……”

腦海裏,似乎有一個比小陶還要清脆的聲音響起。

穿著青灰色布衫的小童,怯生生躲在昏暗的角落裏,點著一截快熄滅的蠟燭,用帶著點兒奶聲的童音一字一句給他背十八反和主病歌。

陸商有些動容,深吸一口氣想穩住自己的情緒,但出口的聲音沙啞,還是出賣了他的激動:

“可方便打聽……令尊高姓大名?”

小陶頓住吃飯夾菜的筷子,上下打量陸商一眼後咬咬牙、看神情似乎是有話要講,但最後他又捏緊忍下脾氣,輕聲道:

“家父姓陶,單名一個青字。”

陸商呼吸一窒:是他。

果真是他。

他並沒有記錯,陶青的故鄉就是在杭城青松鄉、白羊塢!

就在陸商激動地放下酒杯,準備再與小陶細講兩句時,門外走廊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店小二著急地從樓上一個雅間跑出來:

“掌櫃的,不好啦!出事兒了!有客人抽搐暈厥了!”

雙鳳樓掌櫃一看他跑出來的位置,臉也倏然變得慘白,他一面吩咐人去找大夫,一面然夥計們招呼好其他各層樓的客人。

可那雅間裏又跑出來一個小廝打扮的人,他趴在雅間門口的木欄桿上,直沖著天井內叫喚:

“只怕是來不及了,求問此處有沒有大夫在!我家老爺眼瞅著快要不行了!或者哪位懂醫道的兄臺、朋友能夠過來施救一二?!不甚感謝!”

那人看上去十分著急,臉都急得發白,而且在三樓喊了一遍還不放心,又跑下來二樓繼續喊了好幾道救命。

陸商皺了皺眉,他隱約覺得自己見過此人的五官眉眼,但一時想不起來是在什麽地方。

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身旁的小陶就放下筷子、擦擦嘴站起來,一邊揚聲一邊往外面走:

“病人在哪裏?我就是大夫。”

“哎你……”陸商伸手想攔,卻只碰觸到小陶的一點衣擺。

那個著急的小廝聽見有人應聲,滿臉喜色轉過頭來,可看見小陶是個青年模樣,臉上又露出了幾分猶豫。

可小陶就當沒看見,只是卷起袖子,認真詢問,“病人抽搐昏厥之前,可有受驚嚇?從前有無心悸舊疾?餐食上有無致其過敏之物?”

小廝被他認真的態度打動,忙是躬身請著小陶上樓,一邊上樓一邊給小陶細說道:

“我家老爺這是老毛病了,上了年紀就經常胸口絞痛,最後所食的東西是一盞蜜餞糖酥,老爺對這個並不過敏,您請這邊來。”

小陶只身跟上三樓,雲秋他們眾人不放心,尤其是陸商面色凝重,都跟著爬到樓上去。

三樓就只有兩個雅間,另一間的客人早被這場面嚇得門庭緊閉,只開了一線窗戶來偷偷觀瞧。而出事這間房內,就只有小廝和幾個富態的中年人。

正對門口的圓桌後,紅色地毯上躺著個中年男人,他面色發紫、口中吐著白沫,手腳還有些隱約地抽搐。

小陶走進去,二話不說搭脈來瞧,然後又探了鼻息、聽心跳,翻開眼皮分別看了看眼珠。

他皺皺眉,站起身問那小廝,“你剛才說他最後所食之物是什麽?什麽蜜餞糖酥?”

“是是是,是這個,”小廝跑到桌邊,將一小只土罐捧過來遞給小陶,“您瞧瞧。”

這時,雙鳳樓的掌櫃也從一層爬了上來,他撥開人群擠到人前,瞧見那只土罐子的第一反應,竟然是皺眉撇開關系:

“這不是我們雙鳳樓的東西,我們樓裏沒有這樣的……”

小廝哼笑著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是是是,這是我們自己帶來的,喏,就那邊那位送的,我家大人什麽樣的身份,怎麽會訛你?!”

掌櫃忙賠笑道:“那是,韓大人最是仁義,家人也最講道理,定不會與小老兒為難,我剛才只是、只是……”

小廝不耐煩地打斷他,“別只是了,少啰嗦幾句沒人把你當啞巴。”

而小陶盯著那一罐蜜,眉頭越皺越緊,“這蜜……”

他的話還沒說完,那邊幾個等著的中年人其中之一就突然暴呵出聲,“哪來的野小子?我警告你啊,這蜜是我從老家帶來孝敬老師的。”

“你不懂就不要胡亂放糞,你要是敢說這蜜有問題我現在就弄死你!”

中年人罵得極難聽,小陶卻一點不以為意,反冷冷地看他一眼後,轉手將那罐子丟給站在一旁的小廝。

小廝險些沒接住,在半空中雜耍了好幾下才心有餘悸地抱在懷裏。

“這是杜鵑花蜜,應該是蜜蜂采蜜的時候經過了一片杜鵑花叢,所以將帶毒的花蜜帶入了蜂蜜內。加上這位老伯本就弦脈長脈、肝陽亢盛。”

“才會導致心脈異數、癲癇昏迷,出現毒癥候。”

“什、什麽……?”那中年人其實在聽見牡丹花從幾個字的時候臉色就微微變了,但聽到毒的時候,又漲紅了臉,“你、你不要亂說!”

另外兩個站在他身邊的中年人卻冷笑一聲,指著他說了一句:

“好哇,我說你今日怎麽會這般好心,還說帶來了什麽老家的野蜂蜜要給院長嘗,原來是懷恨在心、要毒殺院長啊?!”

“你別含血噴人!我毒害了院長我能有什麽好處?!”

小陶實在聽不得他們互相嚷嚷,便拉了那小廝到一旁,慢慢吩咐道:“這不是什麽大癥候,幸好你家老爺所食也不多。”

“你這兒找人給你家老爺催吐,將吃進去的蜜倒出來就能好許多。然後再取幹草、黃芩二錢,金錢草一錢,取水煎至一碗服用就能拔除解毒。”

小陶想了想,又補充道:“還有,等你家老爺醒了,多勸他心緒保持和緩,肝氣郁結、肝火太旺,總是於身體不利。”

說完這些,小陶拍拍手轉身就走。

那小廝楞在原地,到底幾個相爭的中年人裏,有個穿著錦袍藍衫的走上前,面上是掛著笑,其實眼底卻淬著寒:

“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等家師醒了,還要登門拜謝。”

小陶擺擺手,“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你還是先回去照顧你師父要緊。”

那人還想再問,可小陶已經擠出了人群。

倒是先前被他們攀扯的那個“送蜜大叔”,推開和他糾纏的另一個同門跑過來,沖著小陶的背影嚷嚷道:

“名字都不敢留?我看你根本就是胡說一通吧?我告訴你,我師父可是名醫,他醒來要是發現你騙我們,有你好果子吃。”

本來小陶都已經走遠了,聽見他這話卻頓住腳步。

陸商看他停了下來,心頭一跳、知道要壞,想疾步過去阻攔,卻又被圍在外面看熱鬧的人群阻攔。

最終,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年輕的小大夫,慢慢轉過身,對著那三個面目模糊、渾身肥肉的中年男人講出了自己的名字:

“陶南星,有什麽不好的,你們盡可以來找我。”

南星是一種藥材,取天南星的塊莖曬幹炮制而成,苦辛,性溫,有毒,能燥濕化痰,祛風止痙,散結消腫。

陸商好像又看到當年,在長長錦廊上的太醫院裏——

小學徒清脆的聲音在空曠的太醫院中回響,問他:

“老師,您的名字是那種藥材嗎——商陸,又名馬尾、莧陸,苦,寒,有毒,能治水腫脹滿,癰腫瘡毒。”

杏林陸家沒有族譜,每個人都以某種藥材命名。

像天玄朝的那位沖冠六宮的貴妃,就名陸英,也是出身杏林陸家、名字是一種藥材。

陸商給小學徒講了很多,小學徒一邊聽一邊記,臉上漸漸生出一種向往的表情,“這樣好好哇,將來我要是有了孩子,我也給他這麽取名。”

“才多大的臭小子,”陸商笑著輕輕敲了他一下,“就想這麽多。”

小學徒撓撓頭,嘿嘿一樂,繼續認真聽著陸商指導背脈案。

……

然而此刻,那位邀請小陶上來的小廝跑出來,認真記住了他的名字,“小陶大夫麽?我們記住了,等老爺好了必有重謝!”

小陶沒當回事,轉身返回了二樓他們的包間。

雲秋幾人也陸陸續續返回來,大家坐下來還沒說什麽,陸商就著急地對著小陶開口道:

“怎麽能隨便告訴別人名字!他要是攀咬你怎麽辦?!”

“一個有錢人家的大老爺,攀咬我做什麽?”小陶莫名其妙,“我又沒錢又沒權的,攀咬我他能賺到什麽?”

“而且酒樓人多口雜,若是下套怎麽辦?你隨隨便便上前救治,還開出方子、留下名號,對方要是死了呢?要是吃出個好歹呢?!”

他說得急,聲音也大,整個雅間瞬間安靜下來,都靜靜看向陸商。

小陶沈默了半晌,然後看著陸商輕聲道:“我首先是醫者,看見病人躺在我面前,而我有本事去救的時候,我不會想那麽多。”

“瞻前顧後,踟躕不前,這不是違背了醫者本心?”

他深深看了陸商一眼,然後端起桌上的碗,慢條斯理給自己夾了一筷子排骨,“爹六歲叫我背《備急千金要方》,第一卷 裏開宗明義,就告訴我——凡治病救人,不得自慮吉兇,惜身護命。”

陸商:“……”

他腦中嗡鳴,響起來的全是太醫院的小學徒們站在院子裏,整齊背誦藥王這本《千金方》的聲音:

勿避險巇、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

他張了張口,最終楞楞地跌坐在凳子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雲秋瞧著氣氛尷尬,便也招呼大家繼續吃飯、吃菜,只有桌上幾位長者,端起來酒杯,似笑非笑地遠遠看了小陶一眼。

這頓飯吃得一波三折,也算是跌宕起伏。

結賬的時候掌櫃為了感謝小陶,還多送了他幾只青囊、少收了雲秋幾兩銀子。

因為今日過節的緣故,點心就雇了一輛車,讓車子送著喝了酒的榮伯他們幾個回去,其他人都當做是放假,能夠在諸坊市內逛逛。

陳家大郎平日沈默寡言,這種時候倒顯出他來。

雲秋才宣布大家可以各自散去,陳大郎就變戲法般弄出一盞漂亮的荷花燈送與曹娘子,哄著人親親密密走向河邊。

小邱拉著小鐘、張昭兒、小陶三個,說要帶他們去武陵園看大戲,然後這回,他也夠乖覺,主動邀請了點心前往。

“先聲明,剛才不邀您是怕耽誤了您伺候東家的差事,”小邱嬉皮笑臉的,“您可別挑眼,說我們排擠您!”

點心早知道他這猴兒般的性子,搖搖頭,扶額笑。

倒是雲秋很樂得他們玩在一處,便推推點心要他過去,也跟著玩笑,“是呢是呢,你快跟著去,待會兒可不好叫人家排擠了!”

張昭兒仰頭笑倒、靠到了小鐘身上,而小邱也嘿嘿壞笑起來,“走吧走吧?東家都吩咐了,您得聽東家的。”

但雲秋是一個人,點心還是有點不放心。

“沒事兒,”雲秋在他轉身的同時就先開口,“我跟老大夫在一塊兒呢,放心去吧,這不還有幾個侍衛大哥呢麽。”

見雲秋堅持,點心也不好再說什麽,只能陪著去了。

等人都走遠了,雲秋才跟陸商兩個慢慢逛著回雲琜錢莊。他們一路無言,雲秋是不想催問,陸商是自己心裏裝著事兒。

所以一直走到豐樂橋上,陸商才停下腳步,看著橋下惠民河緩緩流淌的春水,開口道:

“少年時,父親帶我游歷天下,要我看盡世間生老病死、離合悲歡。後來我卻發現以一人、一個家族的力量根本無法普救含靈,所以我選擇當官。”

“可當官以後,卻發現我不僅救不了更多的人,我還要被迫卷入宮廷鬥爭、朝堂黨爭,甚至是用自己的醫術去害人。”

陸商搖搖頭笑了笑,“那時候,我就開始產生了迷茫和動搖。”

他給雲秋講了他兩個弟子的事,說他們其實就是兩個極端:

“韓硝出身大族,父母族親有權有勢,家中所藏的醫書甚至比太醫院都多,他入太醫院就能做禦醫,而且宮裏的娘娘、皇子都主動與他結交。”

“他擁有太多我小弟子努力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所以往往自視甚高,誰都不放在眼裏。”

陸商嘆了一口氣,他從不是針對韓硝,也並沒有反對考核。

只是治大國若烹小鮮,任何事都不能一蹴而就、一舉成功的,他以為醫署局建立起來就能夠一勞永逸,只要他這一生人的功績就足夠。

但事實證明,不過區區四十年,醫署局就成為了一個笑話。

“那孩子說的不錯,”陸商忽然苦笑一聲,“反倒是我畏首畏尾、瞻前顧後,忘記了行醫的本心,總想著保全自身。”

——他或許不是個好師父,但陶青卻教出來一個好兒子。

雲秋在旁邊陪著,心裏挺高興:

老人家這就算是想通了,說不定過兩日就能上寧王府給徐將軍看診呢。

兩日後,醫署局開科。

去歲鬧出那麽多事,今年辭官者眾,參與考核的反而多外鄉趕來的游醫、村醫,還有一些準備販售生藥、熟藥的小商人。

商人的憑引倒是簡單,只需過去接受一二查問便可。

大夫這邊的考核卻要從三科上找博士來驗,時間也就稍微長些,小陶起了個大早,帶著準備好的藥箱排到人群裏。

然後根據醫署局門口貼著的告文牌,順序進入三間大房間裏,按著記名的秩序一一進入房內查驗。

醫科是進房間抽甲乙丙等八簽,根據不同的簽文繞到不同編號的屏風後給病人看診,然後寫下你判斷出來的病癥。

藥科是拉繩子從一口大箱子中取出一個包好的小藥包,打開來一一分辨出來每一種藥材是什麽,分別有什麽功效。

最後的針科則是由那名博士直接指出某個穴位,然後由應考者施針並講明白此穴的道理,或者說清楚不便下針的理由。

小陶三科都考得挺順利,最後那位針科博士還讚了他幾句。

不過醫署局裏小陶還是見到了好幾個濫竽充數的,第一科醫科還好,到後面兩科裏——

指著一包藥材說的風馬牛不相及的、說那藥材包是用來泡腳的,針科博士說個百會穴,那人就當真捏起最粗的扁針往額頭頂紮的。

諸如此類,也不勝枚舉。

小陶搖搖頭,等結果出來發了唱名發了憑引,就高高興興收拾自己的東西返回雲琜錢莊。

他這一趟來京城也好幾天了,爹在家裏也不知道怎麽樣,等好好和雲秋告別,他就準備趕緊回鄉了。

結果他前腳走遠,那醫署局裏就走進來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他頭上戴著一頂燕弁冠,身上穿著團領的絳色長袍。

“你剛才唱名了個什麽?叫陶什麽?!”

“回宋大人,是叫‘陶南星’。”

那人一聽,當即搶了記名本過來看,瞧見上面的年紀相符,又問了幾位主考的博士樣貌、身量,這中年胖子便是壞笑著一砸拳:

“好哇,可算叫我逮著了!”

“原來是個無證行醫、歪打正著的門外漢!”

“得了,你們兩個收拾東西,”胖子指了唱名的那個官吏和發憑引的那位,“跟我到老師家說明情況吧。”

……

豐樂橋,聚寶街。

雲秋知道小陶通過了考核很是高興,忙吩咐了曹娘子準備好吃的、要慶賀,“哎小邱!你記著等會去買些茶飲子回來!晚上我們陪小陶喝!”

“餵!”小陶揪住雲秋,還是氣呼呼的,“你錢多了燒得慌是不是?!哪需要去外面買,許多茶飲子往藥鋪買才是最合算的。”

“待會兒我給你寫張方子,春夏秋冬四季都可以用,去藥鋪子買回來自己煮,能便宜很多的。”

雲秋拍拍手,當即說了好,上樓拿紙筆墨回來給小陶。

眾人這正熱鬧著,門外忽然傳來了鏗鏘兵甲聲,緊接著,就是咚咚兩聲敲門和一聲老實不客氣地吆喝:

“青松鄉、白羊塢來客陶南星聽著!我們接到檢舉,說你無證行醫、濫用湯方,險些治死人鬧出人命。”

“請你出來,跟我們往衙門走一趟!”

雲秋一下皺緊眉,外櫃上算賬的朱信禮也瞇起眼睛,眾人慢騰騰從錢莊裏走出來,卻在外面看見了那日小陶在雙鳳樓救下的老伯。

他身穿錦朝正五品文官的緋色羅袍,腰間束大帶,側身在馬上一臉正義凜然,而他身前牽馬的人,分明就是那日送出牡丹花毒蜜的中年胖子。

那緋羅袍老伯對著眾人一拱手:

“在下韓硝,醫署局院長,還請罪人隨我們走一趟。”

雲秋店上的夥計都惱了,張昭兒小聲在後面罵了句白眼兒狼、忘恩負義。

反倒是眾人背後,緩緩傳出一道老人家懶洋洋的聲音:

“醫署局明文規定,若有家傳和當世名醫擔保,便是不用醫署局的憑引也能行醫,這一條,院長大人認是不認?”

韓硝坐在馬上,倒是點點頭,“自然是認的。”

“那也要他有家傳才行啊?一個鄉野村夫的孩子懂什麽醫道,哦無證的村醫游醫傳上三代就算是家傳啦?”胖子嚷嚷,“我呸!”

“別啰嗦了,你們要麽交罰款要麽跟我們走一趟吧。”

“那他有名醫作保呢?”那個聲音又問。

“什麽名醫?”胖子不屑一顧,“我告訴你,滿京城最大的名醫就是我們韓院長,他可不認得你這小雜碎。”

“呵——”聲音的主人推開擋在他面前的兩個人,慢慢從錢莊的陰影裏走到了門前,“我給他作保。”

“還有,韓硝,看見師父,還不下馬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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