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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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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1章

小鐘叫得實在太慘, 嚇得窩在李從舟懷裏的雲秋一抖。

李從舟安撫地拍拍他背,略微動動換了姿勢,以便臉蛋紅紅的小家夥能更好地將腦袋藏進他的肩窩。

然後他側首, 面色不善地瞪了小鐘一眼。

小鐘:嗚。

其實,他出口時就意識到自己錯了, 但聲音難收,他也只能臉上青青紅紅變化著再三拱手作揖致歉、扭頭逃也似的跟點心一起:

呯地一聲重重關門,然後蹬蹬邁步躥下樓去。

屋內靜了一瞬,李從舟也不開口, 就這樣虛虛圈著雲秋, 臉上掛著一抹寵溺淺笑等小家夥臉上、耳朵上的緋紅一點一點消散。

然後他動手指再次抽走了雲秋已散亂的發帶, 揉揉他滾得毛茸茸的腦袋, “他們走了。”

雲秋點點頭, 半晌後才悶悶喔了一聲。

小鐘提到了胡屠戶, 那是恒濟解當行重要的客人, 人都登門拜訪了、他這老板沒理由不出現,是應該要下去問一問、看一看的。

但……

雲秋擡頭看了眼李從舟, 又埋首下去收緊手臂重重摟了他一下,才仰頭小聲道:“那我下去看看。”

他微皺著眉、仰著的小臉上寫滿了不高興, 李從舟看著覺得可愛,便低頭親親他的額心,“我幫你束發。”

雲秋乖乖坐到銅鏡前, 由著李從舟撩起他一半的頭發, 用一根鵝黃色繡黃梅的發帶在他腦後紮了個小揪揪。

“這樣就好啦?”雲秋左右扭扭頭,好奇地看著這個他沒見過的發型。

李從舟看著鏡中人笑著點頭。

雲秋站起來, 往門口蹦了兩步後又突然頓住,他原地一轉身、給李從舟一步步推回到榻上。

李從舟會意, 不等他說話就掀開被子躺回去。

嘿嘿,乖。

雲秋滿意了,這才推門、下樓梯,過月洞門來到恒濟解當。

今日是正月十三,解當行還沒開業,胡屠戶是靠著自己的大嗓門叫出小鐘給他開的院門,然後他們就那麽坐在院內的石桌旁。

遠遠見著雲秋,胡屠戶站起身,大笑著迎上前,“雲老板發財!雲老板大義!真沒想到您竟真能給我這襖子找回來!”

雲秋忙與他拱手還禮,“您這說的哪裏話,這明明是我們夥計拿錯貨給您添的麻煩,這都我們應該做的。”

胡屠戶卻不讚同,他搖搖頭、揚手一指門外,“是您獨一份兒的高義,您到外頭打聽打聽,滿京城的解當行,可都沒您這樣的。”

“當物丟了頂多賠個錢,從沒您這樣願意三倍賠還我的損失,還耗時耗力給我找回來東西的!”

說完這些,胡屠戶又拱拱手,笑著從懷中掏出一份紅帖,“正月十八是我家老娘八十壽辰,想請雲老板賞臉,您莊上的夥計也同去。”

一聽八十歲,這可是高壽,雲秋連忙道喜,雙手接過請帖,“這樣大的喜事兒,怎好意思還勞您惦記!”

胡屠戶性子急,但人是個敞亮人。

他拍拍雲秋肩膀,哈哈大笑兩聲,“我和雲老板您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便是沒有老娘這場生辰,我也是想找機會請您吃頓飯的。”

“除了家中親戚,街坊四鄰我請的都是聚寶街附近相熟的老板,大多您也認識的。”大概是怕雲秋尷尬,胡屠戶又補充道。

他都這般說了,雲秋也不好再辭,便謝過胡屠戶,表示自己一定帶夥計們前往。

“好好好,那感情好!”胡屠戶連連撫掌、笑道:“我這就叫他們預留兩桌給您!”

“不用不用,一桌就夠了,您真太客氣了!”

十八日錢莊和解行都還未覆工呢,要去也就是帶上馬直、小鐘、張勇兄妹、解行上兩個護衛大哥和點心。

再算上陸商和他,也就九個人左右,到時候李從舟和烏影的傷勢要能好轉,合共也就十一個人,不至於要專門留兩席。

胡屠戶應下,與雲秋客氣兩句後才哼著小調離開。

等他走遠,小鐘惴惴不安,一直跟在雲秋身後怯怯看他。

倒是雲秋在解當行裏轉了兩圈後,忽然停步、點名叫他:“小鐘。”

“啊……?啊!”小鐘一直跟著,這下險些撞上雲秋後背,他連忙後退一步,“我在。”

雲秋好笑地看著他,輕咳兩聲後正色道:“剛才這事兒,記著告訴你師傅,帖子是下給我們解當行的,地點就在胡屠戶家裏。”

小鐘這才回神記下,“我、我會去請師傅的。”

雲秋點點頭,這就準備回雲琜錢莊,小鐘站在原地等了半晌,發現雲秋根本沒有要與他生氣的意思,撓撓頭,暗罵自己一聲莽撞。

倒是點心一直等在錢莊的月洞門邊上,似乎是有話想與雲秋講。

“公子,”他微皺著眉看了眼二樓的方向,“您……是認真的?”

“怎麽這麽問?”

其實剛才撞破那一幕後,比起小鐘的惶恐不安,點心更多想的是雲秋和李從舟兩人的將來——

他們一個是寧王府世子,一個是平民百姓。

而且還都是男子,即便錦朝多的是男後、男妃的先例,但……寧王夫妻真能接受自己養了十五年的孩子跟他們的親生子在一塊兒麽?

點心不懂朝堂事,但他也知道徐家、太|子黨這樣的稱呼,王府世子終歸是處於權力鬥爭的漩渦裏,他家公子又真能應付那些麽?

他的命是公子救的,名字也是公子取的。

雖說雲秋離開寧王府時,已還了他自由,名義上他們依舊是主仆相稱,但實際上他現在身契在自己手裏,和雲秋之間也變作雇傭。

真論起來,他也該和小鐘他們一樣,改口稱雲秋為東家,但點心總是記著雲秋在王府的好:教他讀書識字,待他如朋友兄弟一般。

他擔憂,卻不是想阻止,只是想盡力替雲秋做點什麽。

這番心思說出來,雲秋哪裏會不懂——

前世他只是無意救了雜役狗娃一次,這傻孩子就願意守著他、護著他,甚至為了他付出性命。

今生,他希望雲秋好,雲秋何嘗不希望他順順利利的。

於是雲秋笑起來,拉點心到錢莊的石桌邊坐,他自己心裏也沒想得太透,但此刻他的心告訴他,他想和李從舟一塊兒,所以他想遵循本心。

“至於往後將來嘛……”雲秋偏偏腦袋,沖點心擠眼睛,“小和尚說他會護著我的,讓我什麽也不要想。天塌下來他高、他先撐著。”

點心微微皺了皺眉,想說戲文裏——那些最終離散的癡男怨女,在成婚之前,雙方都是花言巧語、漂亮話不要錢地往外說。

但他沈默下來細想:李從舟為僧時,便是以誠待雲秋;後來真假世子案告破,他更是不願認祖歸宗、只盼著能留雲秋在王府。

這位說的話,好像還算有分量。

如此這般想著,心上那份惴惴的不安,才算緩緩放下大半。

“沒事兒的,”見點心還是愁眉苦臉的,雲秋神神秘秘告訴他,“我打算開年後,再開個藥堂或者生藥鋪子,我們賺多多的錢。”

“到時候真有什麽事兒,我就帶著你們跑路,嘿嘿,去海外仙山,給你們采蟠桃吃!”

說完,雲秋也不給點心反應的時間,沖他伴了個鬼臉就蹬蹬跑上樓,那腳步輕快的模樣,瞅著也不像不樂意。

點心終於釋然一笑:得,算他瞎操心了。

……

說是給胡屠戶的老娘做壽,其實胡屠戶的親爹娘死得都早,他跟小邱一樣,都是跟著師傅、在永嘉坊裏吃百家飯長大。

後來迎娶何氏,胡屠戶就給岳父母當成自己的親爹娘。披麻戴孝給何秀才送終,妻子走後更一直盡心侍奉何老娘。

這回宴客,其實是給胡屠戶的岳母過壽。

出十五過完元宵節,這才算是徹底過完了年,雲秋這兒要照顧傷患沒回田莊,陳婆婆惦記著,就支使張勇兄妹帶了許多她搖好的元宵來。

張昭兒的眼睛賊亮,進店鋪就察覺出雲秋和李從舟之間氛圍不同,她也不問,就那麽興奮地朝哥哥擠眉弄眼,搞得張勇也挺無奈。

陳婆婆做了兩種餡兒:一種黑芝麻、一種花生碎,對街分茶酒肆老板送的是紅糖面兒的,整好湊成一大鍋,在十五這日應著時節吃。

李從舟不愛吃甜,分給他的一碗,最後一半都進了雲秋肚子。

倒是烏影對這中原人的小丸子很感興趣,吃了兩碗還想吃,正想伸手去拿第三碗,卻被陸商用筷子打手攔下。

“肚皮撐破我可不給你縫。”

烏影訕訕收手,神情低落。

他身上幾處刀傷劃得深,這麽幾天時間傷口長不好,到三天後正月十八,他也不能跟著雲秋他們出去吃席。

烏影還沒吃過漢人的席呢,這正月十五的小面丸子他吃著都覺得新鮮,那辦壽宴吃席,該是有多少好東西。

雲秋瞧著烏影實在可憐,便趁陸商不註意,飛快扒拉自己碗中一個元宵給烏影。

烏影一楞,雲秋則沖他眨巴眼、示意他快吃。

李從舟在旁看著,等烏影笑嘻嘻將那枚元宵塞進嘴中,他才搖搖頭、伸手一點雲秋鼻尖:“你也不怕給他撐壞了。”

雲秋嘴裏還塞著一個紅糖制的,糯米團被煮得軟爛,嚼在嘴裏黏黏糊糊還很甜,他沖著李從舟一樂,然後擦了把嘴、亮出一個小罐子。

“撐壞了,我還有這個呀。”

李從舟垂眸,發現是那罐被陸商撕掉了貼文的山楂丸。

這藥的正經功效是他告訴雲秋的,在昨夜兩人給話說開、心意相通後,雲秋這家夥老實得很,竟掏出藥罐說要去還給陸大夫。

當時的情境是——他們都洗漱好、泡過腳,換好了中衣準備並肩睡上架子床,結果雲秋踢上睡鞋就要去還藥。

李從舟咬咬牙,最終選擇將人攔腰抄回來講明白。

於是,便有了如今這一出。

陸商轉過身來,並未發現烏影多得了一枚元宵,只瞧著這苗人青年隔著他與雲秋擠眉弄眼,不知他倆又搞了什麽小動作。

老人皺皺眉,最終懶得計較、專心去搶最後幾枚元宵。

又幾日,到正月十八。

胡屠戶在永嘉坊西南角上,有套屬於自己的院子。院子門庭氣派、面闊三間,是個三間兩進帶轉角回廊的跨院。

何老娘住後院,有個獨屬於她的南向庭院。胡屠戶自己則住在東西向的廂房上,旁邊就是竈房,每日他都要給何老娘制了早點才出門賣肉。

院子的正堂被改建成一個開闊的前廳,素日用以會客、宴飲。前院長五丈許、進深三丈有餘,能間錯擺下十來張十人位的圓桌。

主桌是胡屠戶找專人定制的鬼工桌:下面是張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桌面上內嵌了一個能夠轉動的圓盤,只要將一應菜肴都擺到圓盤上,圓盤轉動起來,那無論坐在哪一方的客人,都能夠吃到桌上所有的菜。

用這樣的桌子,就省去了丫鬟小廝來回布菜的工夫,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也方便,不用顧及著那許多的規矩。

胡屠戶請老母親上座,那座椅是張專門給老太太賀壽用的桃木雕刻福祿壽三星紋的太師椅,椅背上鋪著整繡百子的錦靠,也是胡屠戶專程找來。

何老夫人頭發已全白,盤成個月鬢簪在腦後,她身穿著一件大紅對襟盤扣襖、額上戴兔絨覆額,覆額正中還鑲有一枚紅瑪瑙珠。

老人家做壽圖吉利,身上也都是金紅二色,遠遠看過去當真像個老福星,胡家、何家的女眷圍著她,送著各自帶來的賀禮。

胡屠戶今日親自掌勺,迎來送往的活兒都交給了他本家的一個子侄,那孩子跟小邱是一樣的性子:八面玲瓏、活潑外向,嘴皮子也快。

胡屠戶本有意收他當個學徒,但這孩子的娘嫌做屠戶沒前途,總是逼著那孩子讀書,寄望他能考取個功名回來光宗耀祖。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胡屠戶也沒勉強,只先借來今日幫忙。

雲秋給何老太太備了兩份兒壽禮,一份綢繡壽紋引手、坐褥算他送的,一對如意百歲五彩瓶算是恒濟解當所有夥計送的、由馬直做代表奉上。

老太太看著覺著歡喜,又忍不住喊了胡屠戶兩聲。

她指著雲秋送來的東西止不住地誇,“這孩子也太實在,我們請他過來吃席,他還帶這樣多的禮。”

胡屠戶手裏還抄著柄長長的炒勺,他擦擦額頭上的汗,“嗐,娘!雲老板就是這樣一個實誠人!之前我不就跟您說了!”

“妙柔給俺繡的那件皮襖子就是雲老板給找回來的!他可不一直都是這樣麽?”

老太太點點頭,看著雲秋更覺親密,一直拉著他不放、讓胡屠戶給他們那桌多加幾個菜,然後又說了好一會兒話才放手。

等雲秋過來,李從舟才取來桌上茶壺,給他遞過去一盞熱茶。這茶是京城百姓常用的飲子,是用炒米泡紅棗片擱上冰糖制的。

簡言之,是糖水,是雲秋喜歡的。

果然,雲秋捧著茶碗淺淺抿一口眼睛就亮起來,唇畔邊更是亮出了淺淺梨渦,“是甜甜水?!”

李從舟笑笑沒說話,只起身在桌子中央的瓜果籃中抓了一把,挑出來瓜子花生剝給他。

他們來得不早不晚,前邊兒進來的客人大多是何家、胡家的親戚,女眷們抱著各自的小孩在院裏耍,稍大些的的孩童就四處跑著玩。

在雲秋他們落座後,聚寶街上的諸位老板也前前後後被迎進來,他們錢莊旁的點心鋪、面店老板,幾家成衣鋪的老板和夥計,還有許多在聚寶街上見過的商賈。

眾人都帶著禮,落座後彼此又說上幾句,也有好幾個相熟的過來與雲秋打招呼,雲秋自然是笑盈盈跟他們拱手。

胡屠戶每日賣肉交際很廣,上至聚寶街的眾多老板、閭左有名望的宿儒,下至串街的小販、分茶酒店的茶博士,總之熱熱鬧鬧來了不少人。

不多時,又有一位身著銀色錦袍、披對襟夾襖的年輕公子進來,他身後帶著兩個小廝、小廝手裏都拎著壽禮。

他拜見何老太太時,雲秋無意中聽著一嘴——老人似乎是叫他劉公子。

……劉?

雲秋一邊撿著碟子裏剝好的瓜子仁吭哧吭哧,一邊在心裏盤算:不會這麽巧吧?京城裏姓劉的公子應當很多才是。

結果那“劉公子”拜完壽,竟徑直朝他們所在的方向走來,而且遠遠就躬身拱手,喚了一聲——

“雲老板。”

“……”雲秋無法,只能拍拍手、放下瓜子仁起身。

這劉公子生得高挑,看起來年紀在二十五六歲上下,他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笑起來如沐春風,乍眼一看很平易近人。

雲秋與他拱拱手,不知要如何稱呼。

劉公子又還禮,笑著自報家門,“在下劉銀財,久仰雲老板高義,一直想到鋪上拜見,沒想今日先在胡老板家中得見,實在榮幸。”

劉……銀財?

雲秋快速眨兩下眼,堆起一團笑,“原來是副會長,是我失禮了。”

這話就是打官腔,劉銀財聽了,臉上笑容卻不減,反再次給雲秋鞠躬道:

“那幾件事是哥哥辦得不地道,父親已罰過他了。還望雲老板不要因此對我們正元錢莊生出什麽誤會,錢業嘛,同業之間也要互相提攜的。”

雲秋看著他,忽然明白了為何劉老爺會越過嫡長子挑選這位做錢業行會的副會長了——劉銀財的行為舉止,還真是叫人挑不出一點錯來。

但越是如此,此人的城府就越深不可測。

敵我不明,雲秋也繼續與他虛與委蛇,“瞧您這話說的,我與令兄之間只是一點小誤會,如今都好了。”

“哦,是這樣,”劉銀財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那我便放心了,往後還請雲老板多指教。”

“不敢不敢。”

劉銀財又拱手拜了拜,沖雲秋身邊眾人點頭致意後,才轉身回他們那桌。

等劉銀財走遠,馬直才壓低聲音讓雲秋小心,“劉家四個兄弟,最像劉老爺的就是這位二公子,他是個笑面狐貍,看著對誰都是一團和氣,實際上手段之狠毒、計謀之陰險,也不在其父之下。”

雲秋頷首,他也不想和劉家人再扯上什麽關系。

這時候賓客到齊,胡屠戶也制好了最後一道菜,伴隨著幾聲吆喝、鑼響鞭炮鳴,早在長廊上恭候的彈唱樂班開始奏樂、一溜從酒樓借來的端菜跑堂從後廚出。

胡屠戶走在最前面,身前還圍著條用以遮擋油汙的麻布襜。

襜其實就是一塊擋在衣裳前面的條布,兩端有系帶能拴在腰後面固定,酒樓的廚子、廚娘都愛穿,正好齊平火塘和油鍋。

他左右手分別端著兩個托盤,上面都是他的拿手菜:一盆雪菜扣肉、一盤肉沫黃金豆腐,都是綿密酥軟適合老人吃的東西。

最滑稽的是,他頭上還頂著個大大的托盤。

托盤中裝著個大大的壽桃,壽桃周圍圍了圈五彩繽紛的小糖人,才端出來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而胡屠戶一路高唱著祝詞,故意邁著醉步踩著鼓瑟聲走向主桌。

這一路給老太太看得是又急又好笑,等胡屠戶給三樣菜都穩穩放到桌上後,何老夫人才站起來、佯怒地拍他兩下:

“你是要嚇死老娘!”

胡屠戶嘿嘿樂,他這般鬧本就是想哄老母親開心。

主桌上的十八樣菜都是胡屠戶自己操刀做的,客人所在的十張桌子上也是類似的菜式,不過卻都是出自他請來的幾位師傅之手。

胡屠戶先給老娘倒了一杯酒,然後起身感謝各位高親貴朋,他偌大個黑臉漢子,嗓門很大地舉杯——

“今個兒是我老娘的八十壽辰,俺是個粗人,說不來那些漂亮話,只希望各位吃好喝好,希望娘身體康健、再讓兒好好孝順個四五十年!”

他說著,自己先仰頭灌下一杯,然後又倒滿一杯,“諸位知道我,從小爹娘走得早,若非是得老爹垂憐、諸位鄰裏相助,我也長不成人。”

“我那媳婦兒命薄,早早丟下我們娘倆走了。若非老娘替我操持家務,我也得不著今日的宅子、土地和這一攤生意。”

胡屠戶說著,轉身雙手捧著那杯酒,然後撲通一聲跪倒在何老太的面前,認認真真磕了個頭:

“兒謝謝您!您辛苦了!”

何老太想笑,但嘴裏又發苦,眼睛都紅了一圈,最後才抖著伸出手,接過那杯酒,“好、好、好……”

老太太仰頭飲下那杯酒後,重重拍了兩下胡屠戶的肩膀將人扶起,“好小子!老頭子沒看錯你,妙柔也沒看錯你!你是好樣兒的。”

被老人家這般誇了,胡屠戶這黑臉漢子竟也不好意思起來,他憨憨笑著撓撓頭,告饒般喊了聲娘。

這一幕落在眾人眼中,倒是母慈子孝、惹人羨慕。

尤其是坐在角落的陸商,楞楞看著那兩人,眼眶竟漸漸紅了。他怕人發現,轉過頭掩飾地擦擦臉,埋首下去灌了一口茶。

胡家小輩怕胡屠戶,但何家卻不乏鬧人的猴精,這一會兒工夫、竟站到凳子上、高聲沖著何老太太和胡屠戶吆喝道:

“婆婆——姑丈——好餓啊!能開飯了嗎?”

胡屠戶揮揮拳頭做出一副要打人的動作,那小孩卻根本不怕,只嘻嘻哈哈在原地笑。

何老太太回神,這才招呼大家動筷。

主家人發話,眾人便在今日迎客那位小胡的帶領下紛紛舉杯,共祝了何老太太壽比南山、福如東海,身體康健、富貴萬年。

八十是高壽,永嘉坊的坊裏也專程前來拜訪送上賀禮,說是沾沾老太太的福氣。

張昭兒看著氣氛至此,輕輕扯扯兄長的衣擺、湊過去與他耳語兩句,端看張勇的表情本來不甚讚同,但張昭兒堅持,他也只能首肯。

如此,酒過一巡,張昭兒忽然站起身走到主桌下,她先恭恭敬敬拜下、祝了老太太生辰,然後又轉頭對著胡屠戶道:

“胡大叔!那日是晚輩一時走神、不小心拿錯您的貨,生出如此多的事端我實在心中不安,今日恰逢老太太做壽,又瞧見貴府上有樂班——”

張昭兒看了一眼張勇,然後一抱拳,朗聲道:“我和哥哥想借貴處做上一出《賀春朝》給老太太聽,算是與您賀壽也是與大叔您賠罪。”

《賀春朝》是一出新戲,原本子是一出南戲,叫《張協狀元》。

原本講得是:一位窮困書生張協上京趕考,路遇危險為貧家女相救、結為夫妻,結果他高中狀元後卻為接受高官招攬、要雇兇殺害糟糠妻的故事。

後來時人多覺張協狠毒,不喜歡看這出戲的後幾折,便有人將戲文改了,改成了張協高中後不渝矢志,面對高官利誘亦是不卑不亢。

哪怕被陷害入獄,他也堅持自己的妻子僅有一人,最終感動了宮中老太後出面,將那糟糠妻認作義女,從此一家人榮華富貴享受不盡。

張昭兒能成棠梨班的角兒,自是因為她學得萍娘一腔南調,也能在霎時間轉折唱末,她一人就能給老太後和糟糠妻演盡。

而張勇在旁,除了能搭作窮書生,也能幫腔唱餘下眾角。

兩人配合默契,樂班都聽得入迷,好幾位琴師錯彈外弦,導板兩次錯漏了進場。但張家兄妹唱得很穩,緩急有序,甚至最後攜手臨時改詞、給老人賀了一整段的祝壽詞。

琴師收弦緊板、張昭兒花腔落地,前庭眾客靜默片刻後,便是滿堂不歇的喝彩,老太太很高興,胡屠戶也止不住的鼓掌。

其實那件青白狐襖找回來後,這件事在他這兒就已經算過去了,邀請雲秋和恒濟解當行的夥計們過來吃席,也是有重修舊好之意。

沒想到,解當行這位在他以為粗心大意的小姑娘,竟還藏著這樣好的嗓音,胡屠戶看著當真開懷笑著的老母親,站起身來謝過張家兄妹。

他重重摟了張勇一下,然後對著小姑娘一拱手,“叔謝謝你!我娘已經很多年沒聽過這樣好的戲了!”

張昭兒見他這樣,也知道這事兒是過去了,便笑起來、鬼靈精怪地伴了個鬼臉、捏著戲腔走了一句:“那便,謝大叔不殺之恩!”

眾人又被她這下逗得哈哈大笑,整個壽宴上到處都充滿了歡聲笑語。

雲秋搖搖頭,湊過去本想和李從舟嘀咕兩句,結果李從舟只是剝好了一個蝦丟到他碗裏,示意他再不吃要涼了。

看著自己碗碟中已經堆成一座小山的各式菜肴,以及與之相對的、小和尚碗碟裏全是蝦殼、蟹殼、瓜子殼。

雲秋:“……”

他左右看看沒人註意,飛快捏起只蝦米餵到李從舟嘴裏。

李從舟挑挑眉,而後勾起嘴角、含吮著雲秋的指尖一卷,掠走了那枚小蝦仁的同時齒關一合——在小雲秋的指尖落下了一圈淺印。

雲秋秋:!!!

他頭頂像掛著個無形的紅色大染缸,這一下直接傾倒下來,給他整張臉都染成了關公。

雲秋抱著手指扭過身,悶悶想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這表現太過普通,於是轉回頭、雙手攀上李從舟的臉頰,用力往兩邊扯拉——

他瞪圓眼睛,嘴巴開開合合給李從舟做口型:

天呢,你是誰?把我沈默內斂的小和尚還來!

李從舟由著他扯,卻也淡笑著還他一句口型:

再不放手,我可當眾親你了。

雲秋:“……”

他立刻松手捂住嘴,帶著屁|股下的凳子都往馬老板那邊挪了挪。

馬直不明所以,看看凳子之間的距離又看看桌上的菜,懵懵懂懂地給雲秋換了一盤子雞丁過來,“給您……?”

雲秋接過那盤菜,氣呼呼地瞪李從舟一眼。

——哪裏是小和尚,分明就是大流氓!

他們這兒“暗潮洶湧”,隔著主桌在東首的一方圓桌上,坐下來的諸位老板卻都是圍著後來的劉銀財。

一些人打聽著正元錢莊明年的利錢,一些人問著錢業行會的事兒,還有幾個想要和劉銀財套近乎,問了他是不是家中又要添丁。

“啊?”劉銀財笑了笑,佯做責備地看向發問的那位老板,“您是在我家裏安插了多少眼線?怎麽這樣的事情您也了若指掌?”

那老板拱拱手,奉承道:“您可是副會長,家裏什麽樣的風吹草動,當然都會刮到我們外面這些小蚱蜢,哪就是眼線了。”

他解釋,是某日遇著劉家人到外面請穩婆。

劉金財引起盛源錢莊那些事,已經被劉老爺發派到了外莊上,著專人看管著他,而他的妻子王氏也在他變賣了嫁妝後一氣之下回了娘家。

如此,劉老夫人閉門不出、其他幾位姨太太都是半老徐娘,能用的上穩婆的,自然只有劉銀財的妻子。

聽他這麽一解釋,其他人也跟著詢問,“唷,劉老板您這真是好福氣啊,才給老爺子添了長孫,怎麽,這第二胎又是個兒子?”

劉銀財笑笑,淺淺抿了一口茶,“我倒希望是個千金呢。”

“啊是!千金好!千金好,女兒貼心。”

“是呢是呢,你看剛才那小姑娘,女孩兒也能幹,兒女雙全才是一雙兩好呢,是閨女也好。”

眾人七嘴八舌說著捧他的話,劉銀財就那麽聽著,等大家都說了一圈,他才看向坐在他對面、隔著一整張桌子的一個老板:

“方老板,聽說您家最近就新添了個閨女,是不是?”

那姓方的老板看上去五十歲出頭,被他點到時渾身顫了顫、險些沒拿穩自己手裏的酒杯。

“啊、啊……是,是生了個丫頭。”他訕訕道。

“是吧?”劉銀財笑瞇瞇的,“我就說生閨女好,千金千金嘛,這是必然是富貴添財之相,您說是不是方老板?”

按理說,兩人隔著一整張桌子是不該這般對話的,但劉銀財就是三番五次地點他,旁邊的幾位老板都看出來了些端倪,紛紛站起來——

“那很是湊巧了,方老板,要不您過來跟副會長坐?正好你也與他說說你的女兒經?”

說著,靠近劉銀財的那位老板就自己端著碗碟站起來,熱情地來到了方老板身後,“來來來,我與您換換,方便您和劉老板講話。”

這位方老板,其實是在雪瑞街上開功夫針鏡鋪的,專販針、剪和銅鏡。他家的功夫針細而韌,甚至有一塊開國時候傳下來的鐵板店招。

上面刻有方氏銅鏡和功夫細針字樣,算是百年老字號的作證。

方老板之前有一批貨走的水路,結果在南漕河上翻了船,鐵物落水自然是沈到河底再難找回,因此方家損失慘重、不得已往正元錢莊上借貸。

鐵貨價貴,方老板為了走出困局一口氣借了一千兩。本以為能夠在去年九月、十月盈利賺回這筆錢,但因西戎戰事吃緊、鐵貨一半要征用援軍。

方老板預期的利潤瞬間減半,正元錢莊的人來追討,他也實在拿不出錢來,只能再三請求延長償還的時間。

若是遇著劉金財,那人是個喜歡聽奉承話的草包,使倆錢哄他開心、上酒樓吃頓飯喝一大醉,這期限也就能延過去。

但如今正元錢莊主事的是劉銀財,這位二公子可是出了名軟硬不吃,面上笑著是客客氣氣,但他背後可有的是辦法給你弄得生不如死。

方老板膝下一直無子,如今這個女兒,也是好不容易得來的獨生女,一家上下寵得跟什麽似的。

偏是某日叫來催債的劉銀財看見了,他笑盈盈逗了逗孩子,然後意有所指地說了句:“果然千金。”

方老板被這話嚇出一身冷汗,他不是沒聽過——人牙販剛滿歲嬰兒千兩銀子,然後拿出去給人做菜人的事。

這回壽宴,方老板故意來晚,便是不想和劉銀財過多接觸。沒想最後還是天不遂人願,他只能戰戰兢兢坐過去。

他一坐下來,就自罰了三杯酒,然後坦然道:“您也知道近來鐵貨行市緊俏,非是我拿著錢不願還您,而是我實在……找不出錢來。”

劉銀財好笑地看他一眼,還與左手另一位老板笑道:

“瞧瞧這方老板,人也忒實在了,我什麽時候說過找您討債了?我這不是想與您聊聊閨女的事兒麽?”

那些老板不知其中關竅,紛紛應和著玩笑。

方老板卻木著臉,知道劉銀財叫他過來肯定沒這麽簡單,定是有話要對他講,果然等了半晌,劉銀財忽然就端起酒杯:

“剛才那姑娘唱的戲文真好,嗐,雲老板真是家大業大,我聽說那姑娘原來是棠梨班的臺柱子呢,真是羨慕啊。”

“是了,這位雲老板可厲害著呢,”有人湊趣搭腔,“今個兒你們沒聽老胡說麽,說他開始賠還了老胡三倍的當價,還給他找回了東西呢!”

“可不是?這要是家底不雄厚,哪能說出這樣的話,又是三倍價錢又是當物找回、滿京城招貼告文的,有錢、當真是有錢吶。”

“你說,他這樣的——就不怕有人去訛詐啊?”

“你們懂個屁,瞧見那邊坐著的馬老板沒?還有那個小孩、十三四歲那個,這兩人可是京城鬼市的甚少看走眼的買手,有他二人在,誰訛得到呢。”

“也是哦……”

他們這般議論著,劉銀財聽著也笑,淺酌一口酒後、轉過來與方老板碰杯,“來,我們喝,方老板,我敬你,為女兒、為千金。”

方老板看看他,又皺眉看杯中酒,最後咬牙一仰脖,他瞇起眼睛、隔著主桌,深深地看了雲秋一眼。

一頓席,賓主盡歡。

胡屠戶原本要送雲秋他們出來,但雲秋讓他回去好好照顧老太太,這裏到解行不遠,就不勞動他了。

今日高興,胡屠戶多吃了些酒,這會兒腳步已經有些虛浮。雲秋這般說,他也就點點頭,再次沖雲秋一拜作別。

不過到張家兄妹時,這黑臉漢子還是忍不住甩甩頭、逼著自己清醒,他看著張昭兒、慢騰騰道:

“小、小妹子,我、我還有句話要囑咐你。往、往後,別輕易給人做戲,若……若叫有心人利用,於你的、你的名聲不利……”

張昭兒還沒明白,反是張勇感動地寫過胡屠戶,他們這般恩怨,到此也算是徹底解了,胡屠戶還拍拍胸脯、讓他們以後遇著事可以來找他。

馬直也吃醉了酒,雲秋就準小鐘送他回去。

一行人回到解當行上洗漱收拾好,已是這一日的子時,雲秋累壞了、沾枕頭就睡,反是李從舟這兩日躺得多了,靠在床上半晌都沒困意。

他不想吵醒雲秋,就那樣摟著人闔眸養神。

然而醒醒睡睡間,卻隱約聽到了奇怪的哭聲,聲音很低、很啞,像是男人的聲音。

李從舟皺皺眉:誰大半夜不睡覺在外面哭成這樣?

他輕輕將自己的手臂抽出來,給雲秋掖好被子,這才下樓循聲而去——

剛走到院兒裏,李從舟就看見了趴在石桌上抱著個酒壇子喝悶酒的陸商,老人白發散亂、老淚縱橫,悶悶地仰頭對著壇口灌。

聽著腳步聲,陸商喝酒的動作頓了頓,看清楚來人是李從舟後,又哼了一聲,咣地放下酒壇,澀著聲指了石凳,“坐!”

李從舟坐下來後,他卻又不說話了,只是悶悶盯著石板的裂縫看。

正月裏的夜風寒涼,李從舟沒穿外衫就下來,這會兒也覺著有點寒,他微微縮了縮脖子,蹙眉問陸商,“您這是……?”

陸商剛想開口,樓梯上又傳來咚咚足音。

他們二人同時擡頭,遠遠就看見了睡眼惺忪、手裏撈著外衫和被褥的雲秋,雲秋打了個呵欠,直沖沖奔到李從舟身邊。

他半夢半醒,聲音嘟嘟噥噥,“怎麽衣服也不穿啊……”

幫李從舟披好外衫還不算,雲秋大約是當真沒睡醒,竟自然而然地圈住李從舟脖子,然後把兩條腿都搭到他腿上、緊接著一屁股坐到他懷裏。

陸商:???

雲秋自己拱了個好位置,腦袋枕到李從舟胸口,然後就松開手臂、將裹在懷裏的被褥往上舉了舉。

李從舟會意,騰出一只手來抖開,給雲秋蓋好、裹緊。

雲秋靠著他,沒一會兒就又沈沈睡去,腦袋悶悶地窩在那兒,隱隱約約還打起了小呼嚕。

李從舟連人帶被子一起摟著抱著,等雲秋呼吸平穩了,才轉頭看向陸商——“您剛才想說什麽?”

“……”陸商看著面前依偎在一起,黏糊得不成樣兒的兩個人,突然一個字也不想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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