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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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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4章

與此同時, 寧王府。

正堂花廳前,王妃正悠閑地坐在一張太師椅上,手中打著把雙面繡的月桂團扇。她外披鵝黃色對襟半臂, 身上是一條藕色襦裙,雲鬢歪歪, 簪了朵玉紅絹花。

寧王穿著親王朝服——一件銀色的團龍蟒袍,腳穿雲頭紋皂靴,腰間掛著武劍、玉佩、腰牌和一只香囊,正耷拉著腦袋、乖乖跪在地上。

“宜兒, 對不起嘛, 我也是實在沒想到……”寧王有點委屈, “誰知道陶記的桂花糕這麽早就賣光了。”

“哦, 你沒想到?”王妃睨他一眼, “是誰昨日信誓旦旦與我保證, 今日一定買回來的?”

寧王噎了噎, 小聲嘟噥,“那……那也怪陛下議政的時間太長了嘛。”

王妃哼哼, “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許諾!你還怪起皇上來了?!”

寧王吐吐舌頭不敢分辨,只能繼續那麽跪著。

從王妃的角度看, 他這模樣倒很像一只夾著尾巴的小狗,一雙耳朵都耷拉下來,沒精打采、眼神都失去了光。

她暗自好笑, 面上卻還是板著, “今日我都做了秋秋喜歡的菜了,好, 你們父子倆,真是一個比一個的沒譜——”

“一個你, 說好了會帶回陶記的桂花糕,然後現在卻告訴我沒買到。一個兒子,明明蕭副將說他比你下值還早,剛才卻來人傳話說不回來了!”

王妃氣不過,拿起團扇打了下寧王腦袋。

原來近日王妃的身子骨漸好,也有心操持家務,她想著中秋那日兩個孩子的生辰都沒過好,便想稍稍彌補。

請秋秋那孩子回王府定是不妥,即便當真給人叫回來了,也難保會叫他生出幾分抵觸。

而且王府人多口雜,傳出去也不好聽,平白又弄出不少是非。

所以王妃思來想去,決心做幾個秋秋從小愛吃的菜,然後讓寧王買來陶記的桂花糕,吩咐李從舟給秋秋帶過去。

結果關鍵時候寧王買不到桂花糕、李從舟也推說有事不回來,王妃憋著一口氣,只能罰丈夫跪了。

“別惱了……”寧王等了半晌,見老婆愁眉緊擰、雙頰都氣鼓起來了,便輕輕扯她裙擺,“明天我趕早。”

“還等你?”王妃一把拉回裙擺,“早知道你們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我明個兒讓嬤嬤幫我排,不要你。”

立在王妃身後的嬤嬤忍不住笑,然後點點頭順著王妃的話說,“是是是,老身去、明天換老身去。”

一聽這個,寧王可嚇壞了,他膝行兩步,整個人堵在太師椅前,“宜兒你一時之氣不要緊,怎能叫嬤嬤去排隊?!陶記門口那麽多人,擠壞她老人家可不好!”

這位嬤嬤是王妃的乳母,姓白,還是她的陪嫁,原本是誥命夫人的丫鬟,徐宜出生後就一直照顧她,後來跟著她嫁來寧王府。

誥命夫人離世後,白嬤嬤也算王妃的長輩,身份何其貴重。

寧王頭搖成撥浪鼓,“使不得、使不得。”

白嬤嬤知道小姐性子,當然知道她就是跟姑爺開玩笑,所以她也就是順話一說,見堂堂王爺被嚇成這樣,老人家心裏也不落忍。

嬤嬤輕輕拍拍王妃肩膀,笑著幫了一句,“陶記的桂花糕從來緊俏,王爺今日是運氣不好,您別怪他了。”

“可不是!”寧王見白嬤嬤幫腔,便知道妻子沒有真生氣,“店員說,原本剩著三疊的,可有個十五六的年輕人全買了,我才沒買到的!”

“你還挺有理?”王妃揚聲。

“不敢不敢,”寧王反手拍了自己一巴掌,“怪我怪我,我下回一定趕早!一定趕早!”

王妃撇撇嘴,“你若是實在趕不過來,吩咐個人去也是一樣的。”

寧王傻笑一聲,聽妻子這語氣,便是放過他了。

他沒說話,招招手讓身邊小廝遞上來一疊糕,外頭包的油紙明顯來自陶記。

“不說沒買著麽?”王妃坐直起身。

“是你喜歡的栗子糕,”寧王笑著接過來,“這一疊是新出鍋的。”

王妃終於繃不住、臉上露出笑顏嗔了寧王一眼,“慣會哄我……”她解開外面的封繩,攤開油紙包,掰下一小塊放到嘴裏。

栗子糕不像桂花糕那般甜,但同樣松軟細潤、入口即化,而且陶記的栗子糕裏添了一味松仁,多吃也不覺膩。

王妃喜歡吃栗子,除了陶記的栗子糕,她最喜歡正陽橋下老湯家的糖炒栗子,只是那樣的炒栗子填肚子,吃多了撐得慌,不如這栗子糕好。

吃著栗子糕,王妃忍不住慨嘆。

他們和親生兒子已相處了一個來月,李從舟的所有行為沒一丁點兒錯,晨昏定省、見面恭敬問候。

不需要人催,他自己寅時三刻就起。

王府不用他挑水劈柴,他就晨起打一套拳後打坐參禪,然後不到囤衛當值的時,就好好坐在房中念書。

午後用過飯也不歇,不是習武練劍就是跑馬騎射、看文牒。

到晚上回來也先到王妃這邊請安,坐在花廳一家人一起用飯時他也很少說話,王妃問什麽答什麽,十分恭謹。

“唉……”王妃嘆息,嘆的是,“這孩子太乖、太出挑,倒襯得我這母親不知該做什麽,有時候還真挺想秋秋的。”

寧王跪著,聽見妻子如此說,便忍不住笑她,“既得隴、覆望蜀。”

“哦?”王妃挑挑眉,“那回去就給你那些破爛東西燒了,什麽畫著小老虎的宣紙,什麽草紮的蜻蜓、蚱蜢。”

“誒?!別別別!”寧王連忙抱住妻子雙腿,“宜兒我錯了。”

王妃掙了兩下沒掙脫,只能氣不過地踹他一腳。

寧王挨了踹,臉上的神情也有些低落,他頓了頓,撇撇嘴後輕聲承認,“……秋秋沒留給我什麽,那些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他其實也挺想那孩子的:香香甜甜軟軟,多可愛。

小時候還會纏著他要他抱,抱住他的腿說看見別人家的爹爹都給編草紮的小蜻蜓、小蚱蜢,怎麽他沒有?

到後來長大到三歲,某回抱他到書房,他遇著事出去片刻,回來小家夥就給書房弄得一團糟,坐在宣紙上、抓著筆給自己畫成花貓。

想起秋秋,寧王也跟著嘆了一聲。

他搖搖頭又問,“所以雲舟他……真不回了?”

王妃嗯了一聲,“他派了個銀甲衛回來傳話,說吃完晚飯再回。”

“知道是什麽事兒嗎?”

“問了蕭副將他也不知道,”王妃擺擺手,虛虛扶了寧王一把,“算了,那孩子素來穩重,想也不會出事兒。倒是你,別跪著了,起來吧——”

寧王誒了一聲,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王妃先從太師椅上站起來,將手中剩下的栗子糕遞給白嬤嬤,然後又踹寧王一腳,“初冬寒露重,你那腿別跪壞了,我可不想成敏王妃。”

寧王這才嘿嘿一樂從地上躥起來。

“不會不會,我腿好著呢!而且這才跪了一小會兒,”他湊到王妃身邊,“宜兒疼我,我跪不壞。”

王妃嫌他油腔滑調,推他。

寧王樂呵呵的,一點沒被嫌棄的自覺。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花廳落座,今日王妃備的菜多,除了想要讓李從舟帶去給雲秋的,還有不少是寧王喜歡的。

既然提到敏王妃,徐宜忍不住要多議論兩句,“聽說淩以梁的腿是真壞了,敏王妃也病倒、傳了好幾回太醫。”

“誰?淩以梁?”寧王忙著給妻子布菜,反應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小子你擔心他做什麽?那是他自己作死。”

自從被軟禁,淩以梁在敏王府中就不安分,不是嚷嚷著說是寧王世子使詭計害他,就是指責皇帝偏心、嘴裏胡說八道喊了許多僭越的話。

腿都已經壞成那樣,他卻每天都掙紮著要下床。聽說自己被軟禁,還爬下來、掙紮著要去宮中陳情。

分派去守著敏王府的羽林衛都覺得敏王世子失心瘋,他卻還不知收斂,隨意責打前來給他看診的禦醫。

幾個禦醫憋了一肚子火,後來紛紛告假、找借口推脫,實在沒法推辭,就到敏王府上應付了事——藥隨便塗、骨頭也懶得再查。

這般消極應付了半個月,連王妃都看出來兒子的腿骨是歪的,只好放下身段去太醫院跪著求情,這才請動院判過府重新給接了一回腿。

偏那淩以梁不知母妃艱辛,痛得死去活來時,還責怪是院判醫術不佳,口裏汙言穢語說個不停,氣得院判夾板都沒上就直接甩手走人。

敏王妃心力交瘁,又不能看著兒子殘疾不管,重新請人重金往城裏去請,可此時淩以梁已經惡名在外,便是開出五兩黃金一回、也沒人敢應。

最後是請管事到京畿請來個村醫,王妃怕最後的大夫也被嚇跑,只能在大夫進門前著人給淩以梁捆住、嘴也堵上。

然而即便是這樣,淩以梁也每天可勁兒折騰,弄得王府下人怨聲載道、一個個拿出錢來贖身買契請辭。

他們可都聽說了——

宣武樓大比陰謀敗露後,敏王世子第一時間將自己摘出去、毫不猶豫犧牲了跟在他身邊多年的小廝。

像他這樣的主子,不值得為之賣命。

這股請辭之風有一人起頭,王府裏不到半日就跑了近百人,就連老管事都找了借口想告老。王妃再三挽留、承諾漲薪一倍,才勉強留他。

這麽一來二去,敏王妃也支撐不住再次病倒。

她一倒,淩以梁那邊更無人照料,這位世子挑三揀四,一開始連藥都不喝,對著進來伺候的人也是非打即罵。

後來見人都跑了,他想喝水、發現叫了半天也喊不到一個人後,心裏才開始發慌,掙紮著下床想到門口看看,結果一下摔倒又給腿弄歪。

淩以梁躺在地上連喊好幾聲,嗓子都叫啞了也不見有人,越沒人他便越生氣,越生氣就越叫罵。

他罵得難聽,聞聲走到門口的雜役更不敢進。

如此循環幾回,淩以梁是又累又痛、又渴又餓,心裏驚懼,最終頭一歪徹底昏過去。

等被人發現時已是第二日上午,他就那麽躺在初冬的地面上睡了一宿,後背的傷勢惡化,那腿村醫也徹底接不上。

“得了,不提他,”寧王重新起了個話頭,“陛下恩裳的那批糧餉已經運到了。那蘇馳真是個奇人——他在河中府燒棧道、吸引匪幫註意,轉頭就指揮士兵直取他們山寨,不僅糧餉沒丟,還俘獲敵人數百眾。”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王妃微微笑,替寧王添了盞羹湯。

“等到渭水邊,幾個水匪都等著搶他這條肥魚,他卻故意將糧餉分裝在百十條小舟上,來來回回在渭水上橫渡了七次,給水匪們繞了個暈頭轉向,配合秦州的官兵、一舉剿滅三個水幫!”

王妃頓了頓:這聽上去,倒真有點厲害了。

“黑水關的將士們其實早就聽說了朝廷有嘉賞,但他們做好了心理準備——糧餉運得來只能剩下三分之一,沒想竟是十成十安全送達。”

寧王搖搖頭笑,“來遞消息的信使拿這當笑話講,說士兵們跟過年似的,從一開始的呆頭鵝變成熱淚盈眶,奔走相告全部出帳來迎。”

“蘇大人躲不過,被他們圍在中間拋空三回,要不是大哥攔著,他們晚上還想做個篝火會、烹羊宰牛感謝呢。”

王妃想象了下那個場景,也忍不住掩口笑了。

蘇馳有本事,朝野都在誇,又有誰還記得他當日是個被滿京嘲笑的賭徒、被龔家趕出來的準女婿。

王妃笑了半晌,心中又有一絲感慨——秋秋那孩子,也確實眼光不差。

錦上添花人人會,唯有雪中送炭才是難。

寧王觀瞧妻子神情,知道她這是又想那寶貝兒子了,他便偷偷在桌下掐了自己——瞧他這張嘴!

“啊,還有就是京畿的賦稅改革宜兒你聽說了麽?”他又換了話題。

王妃點點頭,這算是京城的大事。

太極湖籍庫事發後,其實民間也好、朝廷也罷,人們都在私下議論青紅冊制度的存廢。

雖說二冊是祖宗定下的規矩,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其中暴露出來的問題也越來越多。

太極湖龍廷禁衛軍的貪墨只是冰山一角,大量書冊如何保存、修繕,青冊紅冊的費用又該從哪個部門出,這回被燒毀後,又牽扯出一堆理不清的官司。

蘇馳主張改革,準備將人丁稅全轉移到土地上。畢竟人是流動的,而天下的土地多寡,相對來說在一段時間內是固定的。

如果改記土地單位征稅,朝廷只需徹底丈量測準一回土地建冊,往後固定下來每幾年核準一回,不用年年造冊,需儲存的冊數就會大大減少。

至於人員,錦朝戶制由下至上,村中添丁自然有村長族正記名,城裏的百姓有族譜,外出經商、做工都需身契,都成不了逃丁。

而村中土地記總就那麽多,若人人都外出打工,剩下的田地自然可以租給外來戶耕種,最後只管按田收稅就是,操作也簡單。

這策略想得好,但朝堂上反對之聲也多。

其中軍隊的屯所最難判定,現在屯所的田地大部分是租給附近村民耕種,小部分由屯所士兵自己照料。

若按田征稅,那這部分田要怎麽算?

如納入當地土地範疇,那兵囤的田等於隸屬於地方,在管理架構上就會出現權責交叉。

而且租地的錢也是屯田士兵的收入來源之一,朝廷那麽多屯所,也不是處處都像西北一樣在打仗。

若不納入當日的土地計算,相反,附近的村民可能會都放棄自己的田地,轉而去耕種兵囤的田——都是種地,給屯所種不用交稅還能額外得工錢、得糧。

這只是其一。

其二是只限制土地不限制戶口,很可能會因為各地土地的多寡而引起人口的大量遷徙,窮的地方愈窮、富的地方愈富。

而且蘇馳的打算,是最後征稅只需找到村長和族正、不再派稅官挨家挨戶收。

當時朝堂上的諸位大人聽見他這般說,幾位寒門出身的大人就紛紛跳出來反對——說這樣會造成村長族正的勢力空前,甚至造成兼並和更嚴重的賄賂、盤剝。

反正朝堂派下來的稅就這麽多,那多給我好處的我就少攤派,少給我好處甚至不給的,我就多多地攤派,最終交不出來就讓村民去坐牢。

“唉……真是吵得那叫一個不可開交,”寧王扶額嘆氣,“段將軍給我說的時候,我看他表情都像要哭了。”

段將軍就是同知將軍段巖,現在借住在宰相龔世增家裏。

“是龔相與他念叨、他又過話給你,想叫你去挫挫蘇大人的銳氣吧?”

“我又不傻,”寧王翻了個白眼,“才不幹這種事,人外公都勸他不住,我撞上去算什麽。”

“沈中丞也不讚同?”林瑕是禦史中丞的外孫,在太極湖籍庫事後,京城裏人人都知道了。

寧王點點頭,“禦史臺彈劾的本子都遞上去一摞了老爺子也沒攔,可見是鬧翻了、不想管。”

聽他啰嗦這麽多,王妃揮揮手,“得了得了,別說你的朝堂事了,飯菜都不好吃了!”

寧王這才閉了口,好好與王妃對坐吃飯。

而李從舟不回來吃飯的原因也很簡單——雲琜錢莊留了飯。

曹娘子燒得一手好菜,雖然都是簡單菜式,但味道很香,比外面酒樓賣的還少油,串葷雜炒裏肉的分量更是滿滿當當。

原來榮伯都習慣回家吃的,現在他也改成在莊上吃完了再回,像那幾個護衛大哥,曹娘子還蒸了饅頭放在屜上,生怕他們晚上餓。

平日錢莊上用飯,大家都是支一張八仙桌在後院,曹娘子把菜端上來放在那桌子上,然後大家自己夾了菜、捧著碗,十來個人坐哪兒的都有:

陳家大郎自然是和妻子兩個挑了張條凳坐在竈房下,二郎則挨著哥嫂坐小杌。

小邱根本用不上凳子,他跟個猴似的捧著碗能滿院跑,一邊吃一邊捧,還能跟眾人聊他今日聽著的趣聞。

四個護衛大哥就沒那麽講究,他們大多時候都是席地而坐,就在外櫃通往後院的三級臺階上。

最近天涼,曹娘子生怕給幾位凍出個好歹,連夜趕制了四個坐墊放到臺階上,鬧得幾個大哥怪不好意思的。

榮伯是長者、朱先生是大管事,兩人沒年輕人那般鬧,就靜靜坐在桌子不遠處的兩張交椅上,中間再放個小幾、用來放茶擺碗。

這回再加上小鐘、張家兄妹和雲秋、點心、李從舟三人,曹娘子著意加了幾個菜,一張八仙桌就擺不開,最後又加了張條案才勉強放下。

雲秋跑到裝米飯的甑子前,挑了個青花大瓷碗添了滿滿一碗飯,排在他身後的王護衛還有點驚訝,“東家今天胃口這麽好?”

“不是呀,”雲秋彎彎眼笑,“給小……啊唔,給他的!”

他想說小和尚,但李從舟現在是有頭發的小世子。說出來要叫人誤會,於是他雙手捧著碗,用下巴指指李從舟方向。

李從舟被點著名,立刻邁開長腿走過去,他先單手接過雲秋手中那只海碗,然後輕彈了小家夥腦門一下,“你可以告訴我。”

添個飯而已,他又不是沒手沒腳,不用這般照顧。

雲秋卻神神秘秘地搖搖頭,“你不懂!”

說著,他就拉著李從舟快步走到那張長案前,也不跟誰客氣,拿起桌上放著的長筷子就給李從舟夾菜——

先齊著碗邊碼好一圈酥炸江瑤,緊接著是四五塊瑪瑙肉鋪底兒,白水蚶、酒炙青蝦兩樣都是直接直接端起來倒,然後又跟上筍臊子、雞元、釀雀兒和米脯菜……

雲秋的動作飛快,看得李從舟都有點目不暇接:桌上十七八樣菜,有葷有素還有鍋湯,雲秋帶著他從頭走到尾,竟然每樣都塞到了碗裏。

本來就是海大一只碗,被他拉著這般走一遭,竟然蓋得尖尖的跟座小山似的。到最後,李從舟也不得不用雙手才能穩穩端住那碗。

他還沒弄懂雲秋在做什麽,那邊錢莊上的小邱就帶頭吆喝了一聲,“好了,這可輪到我們了!”

李從舟眸子微動,發現剛才乖乖排在雲秋身後的那群人突然跟餓了七八天才見著肉的狼崽子似的,撲上去就給那些菜哄搶一空。

裝酥炸江瑤的簸箕都被撞的掉在地上,飯甑子瞬間被掏得空空如也,幾個盤子清了個精光、其中一個護衛還給裝瑪瑙肉的湯汁都倒進碗。

李從舟:“……”

雲秋聳聳肩,給他做了個口型:喏——

朱先生和榮伯當然不會參與大家搶飯,曹娘子每回都是給他們單獨盛好、分出來用提籃送到交椅那邊的小幾上。

原本大郎和二郎的曹娘子也是單獨分出來的,生怕內斂的丈夫不好意思同別人搶,但被小邱鬧了兩次——說“嫂子怎麽還開小竈”後,陳家兩兄弟也不客氣地加入了他們的搶飯行動。

曹娘子看著丈夫和小叔兩個,平日雖然性子靦腆,但吃飯時動作還真不含糊,因此也就放下了這份擔憂,樂呵呵看大家熱鬧。

雲秋來莊上吃飯的時候少,也是最近在忙解當的事才住在了錢莊,跟著這幫人搶了兩回都搶不過後——

莊上眾人可不敢讓東家餓肚子,都笑盈盈請他添第一碗,曹娘子做得飯菜好吃,雲秋也樂得看大家鬧成一團。

張家兄妹第一天來,也被這熱鬧景象唬了一跳。

不過他們在棠梨班裏本來也是要搶的,第二日他們就融入其中,跟小鐘小邱他們搶得不亦樂乎。

張昭兒別看是個小丫頭,她聰明勁兒可大,也不是一股腦往碗裏面加菜,而是在曹娘子端菜出來的時候就仔細觀察,然後一層層往上堆。

每回她看著沒怎麽搶,但裝到碗裏的菜都是最多的。自己吃不掉,還能分給哥哥和小鐘。

小邱在旁邊跟著偷學了幾回都沒成功,最後只能搖搖頭道,“我們昭兒若是去學個木工,肯定能造出通天高樓。”

張昭兒被打趣了也不惱,反認認真真講,她將來想做個行俠仗義的俠客——仗劍紅塵、來去自如。

小邱聽著只當是玩笑話,沒當真。

反是那張勇,每回昭兒這麽說,他臉上都要掛上愁容。

——明明妹妹唱的是正旦,不都是咿咿呀呀閨閣怨的富貴人家小姐麽,怎麽這是物極必反?

看著長案上空空蕩蕩的碗碟,李從舟終於鬧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

他雙手捧著那只海碗,猶豫片刻後,垂眸看雲秋,“那你呢?”

雲秋還沒反應過來,看著他歪歪腦袋。

李從舟屈起一根手指叮叮敲了下碗,“你的呢?”

雲秋眨眨眼睛,搶的高興竟一時竟忘了這一茬,都不用回頭,就知道甑子裏已經沒飯、桌上也空空蕩蕩,“我……”

曹娘子心細,雖然捧著飯碗,但一直都有註意著莊上的每個人,見雲秋手裏沒有碗,她瞬間變了臉色:

“東家我、我……再去給您重新做點兒吧?”

她這麽一說,小邱幾個也回過神來,臉上紛紛露出了尷尬羞赧的神情。

尤其是那個添飯的時候跟在雲秋身後的王護衛,他都明明聽著雲秋說了要先添給那位,剛才卻沒想起來要提醒大家。

“東、東家,我這碗還沒用過。”小鐘捧著碗送了送。

朱信禮和榮伯也向雲秋招招手,邀他過去用。

雲秋唔了一聲,當然不想勞煩曹娘子再去重做——天冷了,錢莊這裏可不像是田莊上有暖閣,飯菜冷得快得很。

再說,當初就是跟曹娘子說好,竈房的進出項都由她管著。她再去炒一碗是可以,但明日準備好的菜也就少了。

雲秋搖搖頭,他不想曹娘子難做。

而且莊上這些夥計每日幹活也辛苦,他更沒道理去分朱先生和榮伯的飯,所以他……

雲秋心裏還沒想好,眼前就出現了那座他堆得好好的小山。

“你吃,”李從舟將碗塞到他手中,“涼了。”

海碗被雲秋塞得很滿,端上去沈甸甸的,雲秋一時心裏沒準備,接過來就被墜得一個踉蹌,要不是李從舟扶了一把、他就要摔了。

“不成不成——”雲秋要推,他留人下來吃飯,怎麽搞半天飯都不給人家吃,他餓著也不能叫李從舟餓著。

他正在想要不請李從舟出去吃,就他們倆。

那邊卻響起小昭兒脆生生的聲音——

“東家和李公子你倆吃一碗不就結了?”

她這話說完,明顯還想說什麽,但旁邊坐著的張勇卻用筷子敲敲她的碗邊,“吃你的飯,別多話!”

昭兒撇撇嘴,根本不服哥哥,她不好開口說話,只能一邊扒拉碗裏的飯菜,一邊對著雲秋和李從舟擠眉弄眼。

雲秋還沒反應,李從舟倒是先他一步,他轉向那曹家娘子,“勞您再給我一副碗筷。”

在曹娘子應好後,他又笑著一指雲秋手裏的海碗補充,“不必這般大的。”

曹娘子一楞後笑了,轉身很快到竈房內給李從舟摸出來一副碗筷。

李從舟接過來謝過,然後拉楞在原地的雲秋坐下,一邊分海碗裏的飯菜,一邊涼涼開口,“在你眼中,我便是個飯桶麽?”

“……啊?”

李從舟敲敲那只海碗的邊沿,意有所指地深深看他一眼。

雲秋吐吐舌頭,抱著大海碗悄悄看李從舟。

——那畢竟你這麽大嘛。

雲秋是真不知道李從舟是吃什麽長的,明明他們同年同月同日生,李從舟就是比他高、比他壯,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吃得多。

再者說,留人吃飯總不能讓客人吃不飽,雲秋自然在添飯時就選了大海碗。不過這樣正好,兩人分一碗,看上去份量倒是正正好。

“你……吃那些就夠啦?”雲秋不放心。

李從舟長嘆一息,皺眉用筷尾敲他,“你那是養小豬!”

雲秋被打得縮了脖子,仔細端詳李從舟側臉發現小和尚並不是同他客氣後,這才嘿嘿一樂抓抓被打得有點癢的頭,端起海碗、認真幹飯。

初冬天涼,飯菜容易冷。

今日北風又勁,天色濃黃、陰冷陰冷的,大家鬧哄哄地搶了一回,都各自安靜捧起碗來大口吃。

若在夏日,朱先生和榮伯兩個斯文人還要閑聊幾句,但現在天涼了誰也不想吃冷飯冷菜,他們也少了交談。

錢莊小院瞬間安靜下來,風中僅剩碗筷磕碰傳來的叮叮響。

李從舟吃飯快,但念著總懷疑他飯量的小秋秋在一旁,所以也放慢了速度等他,一邊吃、一邊觀察院內眾人——

四個護衛看得出來是軍旅出身:即便坐在地上、坐姿也很端正,而且飯量大、吃得塊,一會兒功夫就能消滅一個海碗。

陳家兩兄弟和那曹娘子就相對來說斯文些,不過也是村上出生,家裏孩子多、吃飯也要搶。

朱先生和榮伯他之前就知道,兩人都吃得慢條斯理、細嚼慢咽,身上多少有點讀書人的意思。

新招到恒濟解當上的小鐘,性子柔、吃飯也慢,吃的時候旁邊還要放一碗涼水,吃一口喝一口的。

原本錢莊上的小邱也厲害,這位是嘴裏一刻不能停,連嚼著飯菜都還能跟旁邊人說上幾句,別人不搭理他他也不惱,一個人就能做成一臺戲。

剩下那對兄妹,哥哥明顯更穩重,那小姑娘自從給出建議後就一直拿眼偷瞄他們,被李從舟捉個正著,還能大大方方沖他笑。

最後繞了一圈,李從舟又將視線放回雲秋身上。

雲秋吃飯不算慢,但也絕不快,小東西從小被寧王和王妃養得很好、嘴巴也挑——

酥炸江瑤黃金酥脆,但魚尾巴、魚鰭和魚頭要咬下來堆在碗邊邊;瑪瑙肉晶瑩剔透、入口即化,可是他不吃邊上和中間那一線的肥肉。

白水蚶只吃開口的,閉口的看也不看一眼;酒炙青蝦更是嫌剝起來麻煩,根本沒吃、撥弄到一邊。

筍臊子只吃那點浸滿了肉湯汁兒的尖尖,雞元竟然不吃皮,釀雀兒只吃那丁點大的腿肉,輪到米脯菜就只吃葉子……

李從舟看得哭笑不得,側過頭悶悶笑了一聲。

雲秋叼著片菜葉、困惑地看著他眨眼,李從舟卻搖搖頭、三兩口扒完自己碗裏的飯菜,伸手、將他碗裏那些酒炙青蝦拿出來。

“莫次飽?”雲秋腮幫裏還含著飯,說話模模糊糊的。

李從舟睨他一眼,指尖靈動地掐頭去尾,剝掉外面紅色的蝦殼、將白嫩的蝦子拋回他碗裏。

啊?

雲秋捧著碗,一時有點錯愕。

“嘗嘗?”李從舟見他不動,手上動作頓了頓,“還是你不吃青蝦?”

——記得在江南時,船上的炒蝦子雲秋是吃的。

“次次次……”雲秋回神,嚼吧兩下咽下飯,口齒終於清楚了,“我吃的……”

他只是有點驚訝,李從舟竟會給他剝蝦。

聽見他說吃,李從舟點點頭,繼續認認真真給他處理剩下的蝦,從雲秋的角度看,他唇角邊似乎還掛著點淡淡的笑容。

雲秋更驚訝了:

怎麽原來小和尚是……覺得剝蝦有趣?

還是他和尚做久了,吃什麽都覺得新鮮,剝蝦也能笑起來……?

他盯著李從舟,腦袋頂上升起一個又一個問號,實不知道剝個蝦有什麽好樂的——青蝦手腳多、背上還有刺,這麽麻煩的事李從舟竟然還在笑?

雲秋撓撓頭,夾起來一個蝦米塞進嘴裏,嚼了兩下就彎下眼睛:曹娘子的手藝又精進了,這酒炙蝦吸飽了味兒,又嫩又甜呢。

好吃,而且不用自己動手挨紮,就更加好吃。

他一連往嘴裏丟了四五個蝦仁,直到看見李從舟將手中最後一只蝦米也投回他碗裏——

雲秋才反應過來:小和尚竟然一個也沒吃?

他遲來的良心有點兒痛,盯著那蝦米猶豫半晌後,最終舔舔嘴,用筷子夾了轉向李從舟:“你也吃。”

李從舟一時沒看他動作,只低頭用絹帕在擦手上沾染的湯汁,聽見雲秋的邀請,他下意識轉頭,“你自己……唔?”

雲秋也學狡猾了,在他說話的瞬間就給蝦仁飛速塞到他微微開啟的嘴巴中。

李從舟僵了一瞬,半晌後才慢騰騰閉嘴、吃掉了那只青蝦。

可即便他萬般小心、千般主意,唇舌還是不慎碰著了筷子尖,正在他念著是否讓曹娘子重新取一雙時,小秋秋卻半點不在意地收回手。

甚至還當著他的面兒,嗦了嗦筷子頭兒。

李從舟呼吸一窒,眸色陡深。

雲秋卻渾然不知自己幹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還仰著紅艷艷、水潤潤的嘴唇,沖他嘿嘿直樂:“怎麽樣,好吃吧?”

李從舟:“……”

他緊了緊後槽牙,強逼自己闔了闔眼眸,手中一塊絹帕都撕出了錚地裂帛聲,半晌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輕輕嗯了一聲。

“就是,”得到了認可的雲秋美滋滋繼續轉回去扒拉他的飯,“曹娘子做菜一絕,等往後有錢了,我單給她開個酒樓。”

李從舟其實根本沒嘗出來那青蝦是什麽滋味,他看著雲秋頓了半晌,最終搖搖頭,苦笑一聲、別開頭。

正巧他們對面隔著長案,就坐著張家兩兄妹。

那小姑娘接觸到他的目光,竟然握拳、沖他認真做了個鼓勁兒的手勢。

李從舟:“……??”

他看小姑娘半晌,最終忍不住笑了——得,這小寶貝,到底上哪兒找來這麽多活寶,這一院裏,還當真個個都是人才。

他這兒正感慨,那邊卻忽然傳來小邱一聲驚呼:

“你們快看!下雪了——!”

“雪?不是雨麽?”

“誒好像還真是雪?”

李從舟擡頭,遠遠看見了二樓懸掛的廊燈上,竟緩緩飄落下來許多淺白色的小小細線,那一道道線落到地上,又凝結成一片霜。

天空濃黃一片,雪線也隨著寒風漸漸變密,織成雪花、雪片,最終簌簌下落成鵝毛大雪。

小邱和昭兒兩個站起來,小狗撒歡般在院裏跑。

幾個護衛看著他們哈哈大笑,榮伯還推推小鐘、叫他一並跟著去玩,給小鐘鬧了個大紅臉。

十月十五日立冬,今日是廿一,算起來這場雪也可算是立冬後的第一場雪。立冬後落雪是祥瑞,這雪也可算瑞雪。

時雪應序,朝廷大概明日就會派發雪錢恤民。

論理,李從舟明日應當到銀甲衛屯所,跟蕭副將和士兵們一起掃雪、巡街,然後處理各地的呈報、最後回家拜見父母。

然而論情,李從舟側首看了看身邊端著碗加快速度扒最後幾口飯的雲秋,心念一動便輕聲開口:

“明日,要不要跟我去打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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