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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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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0章

次日, 顧雲秋一行人返回南倉別院後,不等李從舟提出來告別,總管就先找過來, 告訴他徑山寺來人傳了信。

“是您的師兄,交給我這封信就走了。”

李從舟接過來打開一看, 發現明義師兄告訴他,他遇上了急事要往涇口一趟,且已稟明了師父,讓李從舟自己返京。

涇口是金陵下轄的一個臨海小鎮, 算是大河的一個入海口, 這些年倭患泛濫, 小鎮發展不快, 有些漁民甚至不敢出海捕魚。

明義師兄出家前, 就是涇口人士。

李從舟皺皺眉:看來是師兄家裏出事了?

他看信時總管一直站在旁邊, 見李從舟神色不展, 便問道:“您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麽?”

李從舟搖搖頭,收起信再次道謝。

顧雲秋的腿還痛著, 李從舟看信時他就一直趴他肩上,等李從舟轉過身來想先送他回房時, 顧雲秋卻開口:

“明義師兄不走的話,不如你跟我們一起回去?”

李從舟看他一眼。

顧雲秋抓抓鼻尖,有點不好意思, “靠太近了嘛, 不是故意偷看的。”

李從舟想拒絕,走在前的蕭副將耳朵靈敏, 聽見這話轉頭哈哈一笑,“是呀, 我們返京也就這兩天,小師傅幹脆就跟我們一道兒唄!”

“是呀,有您陪著,公子這一路也高興。”點心說。

“哪有,就高興了……”顧雲秋小聲分辨,攥著李從舟的手卻在悄悄收緊,眼角餘光一直偷偷觀察他。

李從舟眉梢微揚,生出些逗弄心思,“那便是不高興?”

“!”

顧雲秋眼睛瞪圓:小和尚這是、這是在與他說笑?!

他沒答,但那般神態表情落在眾人眼中,逗得大家都忍俊不禁。

最後,還是李從舟淺淺笑了下,一彎腰將人打橫抱起,“走吧。”

“啊?”

李從舟含笑看他一眼,穩穩當當給人送回房間。

將顧雲秋放到床上後,他才開口,“我回徑山寺收拾行李,一個時辰就回來。”

顧雲秋乖乖點頭,喔了一聲。

直到小和尚的背影消失在房間門口,他才後知後覺地眨巴眼:

剛才,他好像看見小和尚笑了?

還笑好幾次。

這是看燈看出效果了?

顧雲秋摸摸下巴,又高興起來:就是嘛,我都這麽努力了!

從浙府返京,能選陸路和水路,水路就是順大運河北上,在沽口再換小船入淺水道行到京畿東郊港口。

較之水路,陸路要翻山,時間也較長。

顧雲秋不想挨擠在馬車裏晃悠,所以選擇了水路。

別院總管和蕭副將一起安排,很快弄來了艘上下兩層的快船,整體漆硫華、低調而不惹眼。

顧雲秋還是叫李從舟背上船的,假手旁人點心不放心,他也一事不煩二主,笑盈盈沖李從舟伸手,還附送上個甜甜的笑容:

“謝謝明濟哥哥!”

李從舟扯扯嘴角,倒沒再跟他計較稱呼的事。

明明同年同月同日生,不過時辰早晚,看他叫著開心,也便隨他。

點心揣度顧雲秋心意,雖然船上房間足夠,但他還是吩咐人另添搬了張架子床過來,與原本中艙裏那張並排擺在一起。

其他衣櫥箱櫃、銅鏡盥洗架,都一式兩份放到房內。

“隨船的廚子是我們從府上帶來的,上回的齋菜明濟師傅可還吃得慣?若是還好,我們往北會分別在楚州、泗水關和留郡補給,您若有什麽想吃的,就提前吩咐我。”

點心一邊幫顧雲秋收拾行李、整理床鋪,一邊給李從舟說。

“多謝,”李從舟從一名銀甲衛手中接過自己隨身帶的匣子,“小哥你有心了。”

顧雲秋跛了一只腳還不安分,聽李從舟這般說後,自己蹦兩下從後趴到李從舟背上:

“哪就小哥了?我家小點心有名字呢!”

點心回頭,虛虛扶了下,“公子您當心。”

李從舟無奈,只得先放下手中匣子,轉過身來先扶了顧雲秋,眼睛往他還好的左腳一瞥,“仔細這只也折了。”

顧雲秋撇撇嘴,轉眼一看,發現這房間中竟有個小馬紮,便幹脆拉過來靠船壁坐下,“這樣就不折啦。”

李從舟搖搖頭,看那馬紮也穩當,便不再說什麽、轉身繼續收拾自己的東西,他這匣子從不離身,有時不方便,就落鎖讓烏影幫忙看著。

這回要航船北上,走水路烏影他們不方便時刻跟隨,李從舟便幹脆收回來自己帶在身邊。

匣子不算很大,長寬皆約三尺,深一尺許,銅件落鎖、嚴絲合縫,看得出來很是要緊。

顧雲秋的目光流連了一會兒就收回來,小和尚也有自己的隱私,他沒必要追根究底,回京後還有許多其他事等著他去處理——

正元錢莊的劉老爺牽頭建立錢業行會,卻把劉金財排除在外,按他那樣睚眥必報的性子,肯定是要在背後籌謀奪回一切。

蔣叔的來信上雖未言明劉之動向,但近來西北局勢動蕩,按著前世那般時間推算,很快就有要大規模征兵、納糧。

顧雲秋心裏多少有些隱隱的不安,所以也想著急返回京城。

這一路上行船,倒都順利。

中間在楚州停靠時,顧雲秋折了的腳也大好,還興致盎然地拉著李從舟到岸上逛了一圈,登仁德山、入法祭寺。

夜裏從隆川渡登船,船上的銀甲衛還看著——

公子和那僧人的手中,都分別捏著串晶瑩火紅的糖葫蘆、頂上灑滿芝麻粒,外頭還包了米紙、黏了彩糖碎。

就連跟在後面的點心和蕭副將都各得了一串。

只是幾人神情各異——

顧雲秋是興高采烈、吃得開心,點心一如既往微微笑著,蕭副將偌大個人捏著糖葫蘆多少有點羞赧,李從舟是滿面無奈。

登船時,扶了一把顧雲秋的銀甲衛還聽著,公子和那年輕僧人有來有回的對話:

“明濟你也吃呀,這個酸酸甜甜的可好吃啦!”

“……這麽多糖,你也不怕牙痛。”

“嘿嘿,我有好好用薄荷水和牙粉呢,”哢哢兩聲,似乎是公子上下咬合了一下牙齒,“我牙好著呢!”

銀甲衛抿抿嘴,幫忙船家收起來臨水的踏板。

他也有點……想吃糖葫蘆了。

楚州是浙府下轄最北端的一個州郡,出了楚州,就是魯晉二府的地界。

晉府臨海、占著錦朝最好的海灣,是原來六國亂世時晉國的舊域;魯府地大物博、山川縱橫,也有不少漁村和漫長的海岸線。

六國亂世時,各國主君都是當世罕有的人物。

太|祖皇帝、寧王顧氏的先祖自不必說,那晉王顏惜陰也是各中翹楚。晉國在他治下日漸強盛,最後甚至在塵湖與太|祖對峙了足三年。

若非顧氏公子巧計,如今的天下還不知能不能姓淩呢。

因此,晉府的建築華美大氣、街巷橫平豎直,不少城鎮都還保持著數百年前時晉國治下的模樣,古香古色、頗有意趣。

但是顧雲秋貪嘴——

古建築什麽時候都能再來看,新鮮的海貨可是難得一見。

魯府治下有多少臨海的漁村,沿著大運河的分流航道也能通往海邊,顧雲秋央了蕭副將兩次,最終叫他松口,船行到臨海的東萊郡上停泊。

宮裏有海貨進貢,京城出足了價錢也能買。

但海裏的東西跟河裏的魚蝦一樣,離開了水邊,總差點新鮮意思。

蕭副將謹慎地挑來挑去,最後擇了郡中一家靠胭脂山臨海的酒家:包吃包住,能停船,也能帶客人上他們自家的漁船去近海夜釣。

釣魚這事需得靜心,顧雲秋自然沒興趣,他就看著那些海裏撈起來的魚蝦螃蟹直咽口水。

不過到底小和尚在旁邊,他也不好意思表現得太明顯,扭扭捏捏問了李從舟,沒想人根本不在意,反問他:

“要替你開蚌麽?”

這倒,有點奇了。

前世顧雲秋和李從舟接觸不多,他很少去報國寺,偶爾被娘親念著上去拜見圓空大師,也只是遠遠看過一眼僧明濟。

他們井水不犯河水生活了二十年,這人就突然提著大砍刀來削他腦袋了。

後來重活一世,他跟著母妃上了報國寺,兜兜轉轉和李從舟熟悉起來,卻沒想到小和尚的性格一日三變——

前兒還是冷酷無情、端著裝著,非要他貼上去裝瘋賣傻。

現在卻變得比往日多三倍的話,會與他玩笑不說,甚至還能說出幫他開蚌這種話。

顧雲秋可被嚇得不輕,忍不住沖口而出:

“你們不是不殺生麽?”

李從舟卻神色坦然,捏著店家準備的小刀在掌心轉了一圈,撩起來看他的眸子裏帶了三分戲謔:

“我自會給它們念往生經。”

說著,李從舟動作流暢地給他撬開一枚黑蚌,順手丟到烤架上。

黑蚌裏的肉發出滋滋響,不一會兒就溢出濃|白汁液盈滿半個殼。

店家吩咐來幫忙刷油點柴、翻弄炙烤的小廝,看著那黑蚌笑了笑,湊趣道:

“小師傅只是幫忙開了蚌,翻烤殺生的是小的,佛祖會網開一面的。”

顧雲秋想想也是,但開吃之前還是雙手合十、閉上眼認認真真告求,“阿彌陀佛,吃的人是我,菩薩您別記錯了。”

小廝忍不住笑,李從舟也睨他一眼搖搖頭,幫忙處理了剩下幾枚。

顧雲秋這吃著,自然也不會叫小和尚幹看著。

東萊郡上來往客人多,店家見事也多,除了僧人,境內自然也不乏茹素的居士,這郡縣上海貨多,卻也不是沒有素菜。

蕭副將挑這家酒樓的廚子,就能用蛋黃調制出蟹膏之味,拌上晶瑩粉絲做出素的蟹粉煲。

王府帶出來的廚子覺著新奇,還湊到後廚去學了兩招。

這頓飯吃得痛快,可惜代價太大。

蕭副將千算萬算,偏是沒算到小世子竟會吃了海貨起疹子。

寧王和王妃都沒這個病癥,他也是一時失察,看著顧雲秋埋在厚褥子裏一張慘白、冒著紅點點的小臉,他心裏愧疚得險些去跳海。

不過好在有隨行的大夫,店家也接待過不少這樣的客人,賠笑著送來不少對癥的靈藥,然後又免了他們接下來幾日的房費。

即便如此,蕭副將還是愁得連掉了好幾把頭發。

顧雲秋一開始不懂,還當他是擔心被寧王責罵,從被子下面探出手輕輕撓了撓蕭副將手背:

“蕭叔,我們不告訴父王……”

蕭副將卻當真急了,偌大個漢子憋得兩眼通紅,語速又快又急:

“世子您出事我怎麽能瞞著王爺!您知不知道起疹子這事可大可小,若是不小心的、要了命都有!”

顧雲秋眨眨眼,抿了抿幹澀的唇瓣。

李從舟一直靜靜守在旁邊,見他這樣,取來旁邊的一碗水、用紗棉沾著給他潤了潤:

“蕭副將是擔心你。”

顧雲秋唔了一聲,飛快扭頭看蕭副將。

蕭副將眼睛裏轉的淚卻掉下來,他胡亂地擦了兩下,悶聲道:

“我再去看看藥。”

顧雲秋一聽這個,人就往被子裏縮,也不知大夫往藥裏加了什麽東西,苦得人舌根都是麻的。

只想想那味兒,就叫他害怕。

偏在吃藥這事上,李從舟、點心和蕭副將非常統一地站在一起。

沒人縱著他,便是他生擠出幾滴淚,三人也非常狠,一定要他喝完。

顧雲秋閉上眼,喃喃慨嘆、生無可戀。

李從舟看他這樣,思量片刻後開口道:

“你的癥候不重,好好再吃上兩日藥,就能大好。早上我聽店裏的小廝說,七月初八日東萊郡有場唱賞會,你若不好,那便要錯過了。”

顧雲秋一下將腦袋從被中探出來。

李從舟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慢條斯理補充一句:“今日初三。”

唱賞會是魯府獨有,其源頭卻起寺院。

六國亂世前,錦朝的正經前朝國號為厲。

厲朝那位亡國之君篤信僧道壇尼,圍著京師的七八個州府都建立了大量的佛寺,魯府這兒因挨著厲朝國都,建得尤其多。

舊例僧籍之人不服徭役,所以在厲朝治下,不少魯府百姓投機,借著建立寺院、吃齋念佛之名,偷偷改換身份、逃避徭役。

由此,魯府大地上曾經遍地都是寺院。

有些出不起錢改建的窮苦人家,幹脆泥|塑一個菩薩在小院裏,夫妻雙方互相剔頭,跪在院中濫敲木魚就宣稱自己是出家人。

佛禍漸起,厲朝想挽回已難,往後就是六國割據。

魯府當時在陳國治下,陳國國君雷厲風行,派人搗毀佛像、拆掉寺院,勒令那些瞎開的淫|祀還俗,重新登記人口造冊。

初衷是好,卻也將不少名寺折在內。

眾多高僧聞訊出逃,身後留下不少經卷、袈裟和手串。

這些東西在當時的官府看來並不值錢,但數量龐大、官員拿著也不好入庫,便幹脆在原本佛寺的門口支了攤,晾給百姓看看。

東西都是好東西,不過每樣只得一件,有些袈裟還是舊衣,說不上能賣多少價。

結果才擺了兩日,圍搶的百姓就很多,還有不少游方僧人瞧出來是高僧舊物,說什麽都要買。

官員們也分不出個先來後到,念著國君缺錢,靈機一動想出個“價高者得”的法子,派人看管那些物件,然後又叫來機靈懂事的小廝唱喏。

挨個報出物件成色、原身主人信息,賣價幾銀等等,然後再由下頭想要買的人出價,最後做成買賣。

當時多賣的是舊衣,所以這賣會也被叫做“唱衣會”。

後來亂世結束,魯府倒是將這習俗保留了下來,幾家大的行會隔三差五都會舉辦唱會,賣的也不止是衣服,所以改名叫唱賣會。

像報國寺的圓凈禪師,他有頂僧伽帽就是弟子從會上得來孝敬的。

李從舟提唱賣會,是希望小紈絝打起精神。

不就吃個苦藥,養好身體更要緊。

顧雲秋聽見唱賣會,心裏卻轉著另外一件事——

正元錢莊背後是劉家,劉家是大家族,當家主母後面還有三四房妾,每個都是兒女雙全、心思頗多的。

劉金財在盤盛源錢莊這件事上和他們生了齟齬,之後建立行會又和自家弟弟不對付,還不知那劉銀財性子如何。

被迫躺在床上這幾日,顧雲秋也想明白了:

正元錢莊建立錢業行會,明面上說是希望京城錢業聯合,一致對外、共同發展,實際上也是拉幫結派、排除異己。

往後,說不定也會生出兼並心思。

朱信禮和榮伯的決斷不錯,雲琜錢莊剛剛開業、根基不穩,不適合跟著四大元瞎摻和。

但四大元可不一定願意讓他們分一杯羹,錢業行會要想辦法避其鋒芒,更要緊,還是要走一走官場的路子。

商有商的路子,但官商合一,也不失為一法。

顧雲秋對朝堂政事算一竅不通,可人情往來這些應付卻心裏門兒清:

大錦律在外是約束,但朝廷官員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會因著三分情分有抹不開面子的時候。

雲琜錢莊在商道上根基淺,他倒不妨學一學杭城的任縣令。

——反正錢業行會又不是慶順堂,劉家那些人才舍不得出人出力去護著什麽商道呢。

去唱賣會上看看也好,說不定能淘弄到一兩件可意的東西,拿到錢莊上存著,將來還能說不定做人情。

心裏有了主意,晚上喝藥時,顧雲秋也就沒那麽抵觸了。

雖然還是怕苦,但好歹沒那麽難伺候了。

一小碗藥,分了兩次後倒乖乖喝完了。

頂著皺成包子的小臉,他硬是從糖罐子裏多饒了兩塊糖。

李從舟盤腿坐在他那張羅漢榻上,看顧雲秋這樣,搖搖頭、閉目撚著佛珠誦經。

點心知道事情經過自然含笑,倒是蕭副將多看了顧雲秋好幾眼,不知怎麽他去看個藥的工夫,小世子就轉了性。

後來,顧雲秋身上紅疹漸退,他和李從舟才輾轉從點心口中得知——

蕭副將從前在老家也成過婚,有個恩愛貼心、兩情繾綣的妻子。

只可惜妻子生產那日,他跟著寧王外出處理一樁緊急軍情,緊趕慢趕回來還是晚了,妻子難產、生下個男孩就撒手人寰。

那孩子胎裏弱,蕭副將一直精心養著,好容易養到七歲,卻因出了一場痘,病了三五日,就沒了。

那以後蕭副將不曾再娶,也甚少提子嗣的事。

李從舟撚著珠串,佯做念經,卻是沈眉細想了許久前世的蕭副將。

這位叔,好像確實直到身死都未再娶。

他幫著寧王訓練了一隊又一隊的銀甲衛,待那些小士兵極好,西北大營的孩子都親近他。

李從舟睜眼,明白蕭副將這是喜歡孩子、看見顧雲秋身上的紅疹想起了他早夭的兒子。

反是顧雲秋的思路很不一樣,他偏偏腦袋,非常認真地湊到他耳邊,熱乎乎的氣息灑了他一脖子:

“你說,蕭叔會喜歡什麽樣的女子?我回京請阿娘幫他張羅一個怎麽樣?”

李從舟哭笑不得,側了側頭讓開一點。

他還不知道,原來小紈絝這麽愛管閑事呢。

“也對,你是和尚嘛,問你你也不知道,”顧雲秋自己站站直,“蕭叔人挺好的,就是跟著父王有點忙……”

李從舟不跟他摻和,遠遠繞到一旁。

到七月初八,顧雲秋他們早早到了舉行唱賣會的玲瓏閣。

位置是蕭副將定的,在玲瓏閣三樓視線最好的寶華雅間。

這玲瓏閣是州府建了來專供各家行會唱賣的,一樓外面是全封閉的,樓梯直接通往二樓往上。

一樓正中央放置八盞銅雀立燈,燈柱中央是一張四四方方的八仙桌。

桌子應當是定制的,四足都略微加高了幾寸,桌面幾乎齊肩。

除了這張桌子,以及周圍的銅雀立燈,玲瓏閣一層樓再無他物,二層往上都是挑空的天井,中間吊著月色大泡燈。

每層雅間的回廊都是暗廊,藏在房間門後。而雅間前方懸簾子、簾下是一圈半人高的木柵欄,無墻無窗、正方便人看外面。

唱賣的東西會有行會的人專門送到八仙桌上,賣師在旁高唱介紹,而客人們就會分別出價,最後價高那位得。

二樓上只記人數,不需要提前預定,人滿一百便不再加號。

再往上高的四五層,距離又太遠看不大真切東西。

所以三樓的遠近剛剛好,大多數貴客都是選擇定在三樓。

顧雲秋心裏瞧熱鬧的心思多一些,倒不拘著一定要買到什麽,且他身上帶的銀子都是王妃、王爺給他的,花著也沒那麽心安理得。

他掏出從杭城帶出來的最後一包香瓜子,依次分給大家吃。

李從舟坐在他旁邊,點心和蕭副將跟在他們身後,顧雲秋沒有厚此薄彼,挨個抓給他們一把,然後自己抱著剩下的布兜兜吃。

李從舟不愛這些,但小紈絝給他,他就捧在手裏,等顧雲秋那邊吃完了,他又還回去,請顧雲秋幫忙解決。

顧雲秋彎彎眼睛,沒多想就接過去吃。

前幾樣拿出來唱賣的東西都很尋常,倒是最後一樣鐵琴瞧著有點意思——

琴是仲尼式,長三尺六寸,重約十六斤,是用一整塊完整的黑鐵鍛造而成,通身不加髹漆,琴面和底部均有蛇腹紋。

琴的背面鑄有兩個八分大字:無音,其下有小篆陰刻了鑄琴大師的名款和燕閑齋琴坊的篆印。

燕銜齋是前朝有名的琴坊,鑄琴的師傅也是前朝名家,

琴名無音,大約是取了“真水無香、良弓無飾”義,上琴絕音、大音希聲,看著像倒名家手筆。

至於那蛇腹紋,是甄別鐵琴年代的一種證據。

《琴譜》上載,經年的鐵琴表面會形成蛇腹、牛毛、梅花、龜裂之類的斷紋,其中又以冰裂紋為最古、梅花紋次之。

臺下唱師介紹,說這把無音鐵琴,乃是前朝名師所做,年份有三百餘年,是魯府某著名藏家出讓,才能進入玲瓏閣。

二層幾個富商躍躍欲試,同層的雅間內也傳出議論聲聲:

“世兄,我瞧那琴上的蛇腹紋裂得十分好,又是傳承有序、來自名家,想必確實是前朝大師手作的精品,這個五百兩的要價,也不算貴吧?”

“燕閑齋可是鑄鐵大家,我瞧上面那方印刻得功力深厚,裏面的嵌金絲顏色也好,若非名家大師,如何做得出?我出六百兩!”

……

顧雲秋聽著他們說,目光一直沒有從琴上挪開。

琴用仲尼式,是前唐晚期才盛行,到厲朝才成為琴界主流。但鐵制琴的工藝,卻是興起於厲朝。

因此,這琴的時間上,就有些模糊不清。

而那名家的篆刻的字號——

瞧著卻不像厲朝的習慣,厲朝的工匠印圓而橢,但是這無音琴上的印章卻狹窄細長,不像是前朝手筆,到更像是先漢。

至於兩款燕閑齋的店名閑章,看形狀大小倒是挑不出錯,可嵌在裏頭的金絲卻顯得色彩太過鮮艷,不像經了三百年的東西。

不過這些都是他遠遠隨意一看的想法,具體那琴如何,大約還要那些想拍的藏家交了保證銀上手觀瞧。

“對這琴有興趣?”

身邊突然傳來的聲音嚇了顧雲秋一跳,轉頭過去,發現李從舟不知何時停下了撚念珠的手,詢問地看他。

“不是,”顧雲秋輕輕扯了扯他的珠串,示意李從舟俯身,然後壓低聲音告訴他,“我懷疑這琴是偽作。”

李從舟挑挑眉,“你如何料得?”

顧雲秋擡頭,看看左右——

這玲瓏閣的雅間其實也不是一所整房,而是單獨用較薄的硬板隔出來的窄間,至多能容七八人,隔音效果差極。

怕他這番話叫旁人聽見惹出不必要的紛爭,顧雲秋嫌李從舟靠得不夠近,幹脆擠過去和他坐同一張條凳。

人都用“咬耳朵”來形容講講悄悄話。

如今,李從舟才算是有了切身體會,小紈絝也不知是要謹慎成什麽樣兒,唇瓣都快活吃了他。

溫熱的氣息沖到緊|窄的耳道裏,李從舟身上麻了大半,手中的念珠都被他捏出一道裂。

除了形制款式、印章上那些蹊蹺,顧雲秋還趴在李從舟耳邊,偷偷告訴小和尚他這般懷疑的最要緊一項原因:

便是那琴面上的蛇腹紋。

雖說蛇腹紋是鑒別鐵琴年份的鐵證,但也不是不能作偽。

前世顧雲秋不學無術,但茶樓酒館裏泡著混來那些狐朋狗友,也並非都是酒囊飯袋、一無是處。

這些人三教九流,卻也有各自的本事:

有單聽聲音就能辨別骰盅裏點數大小的,也有能揭裱古畫、能將那畫一拆為二,一份古畫做兩份賣的。

還有一人打小兒在京城鬼市混著,練就一手好制偽的法子:

普通的青銅器換到他手中,他能浸出一層綠銹做成商周彜鼎;明明只是普通燒瓷,被他妙手臨摹底款重黏底足,能天衣無縫做成前唐定窯的香爐。

因此,顧雲秋想了想,將那人曾教給他的話,轉述給李從舟:

“鐵琴造假也不難,只需架了火將整張琴逼熱,等琴身通體燒紅後,再用雪往上面敷,琴面自然皸裂,冷下來後,就能形成蛇腹紋。”

聽他這般說,李從舟的註意力倒是從耳廓的酥麻上拉回來點兒。

他遠遠看了一眼那架鐵琴,倒有五六分認可了顧雲秋說的話。

什麽冰裂紋蛇腹紋的他不懂,但金石篆刻自古是與書法字畫相通的。

那兩方顧雲秋瞧出問題的琴坊章瞧著還成,但大師的名章卻露了怯,不像經年制鐵琴的高人手筆。

兩人這兒說著悄悄話,那邊鐵琴的價錢卻已經被唱了一千五百多兩。

方才瞧著這群人是藏古,現在李從舟看著倒覺得好笑,各個都是魯府有頭有臉的人,眼光還不如十五歲的顧雲秋毒。

這般看來……

李從舟不動聲色地打量身邊小紈絝一眼:

是他叫差了。

顧雲秋有真本事,當不得小紈絝。

最後,那架號稱是前朝名家所做的無音鐵琴,被一位姓曲的公子以兩千四百兩的價格拿下。

這人年紀不大,看模樣是弱冠,自稱客商,可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稚客——

用高價拿下“寶琴”後半點不懂藏財,還傻乎乎地站在玲瓏閣門口與人拱手。

曲姓……

顧雲秋遠遠看著這位曲公子,總覺他的五官樣貌有種熟悉之感,可想了半天也沒有想起來自己到底在哪兒見過這人。

許是前世偶然一瞥?

看他抱著琴、憨憨地站在玲瓏閣,滿面紅光與那些各懷心思的藏家交談,總感覺是一頭呆呆傻傻的綿羊、懵懂地走到了狼群裏。

不過顧雲秋也多看了兩眼後沒做他想,拉著李從舟他們很快返回船上。

五日後,在沽口換船時,他們又遇著這位曲公子。

大運河是高|宗下令開鑿,到仁宗時才算徹底修建完成,前後歷時近百年,期間還淤塞疏通過好幾次。

原本高|宗的計劃是叫大運河直通京城,南城墻和麗正坊南門邊,都還留有當年空出來,本來預備走水的廢棄水門。

後來,水門和京城裏的河道還在修著,大運河就淤塞倒灌,平白淹了魯府下轄的一大片良田。

高|宗受驚不輕,便從此打消了讓運河直通京城的念頭。

河道淤塞倒灌已算事大,畢竟大運河還連通著東海,若是海上失守、外敵長驅直入,豈不是能夠順著運河直插|入宮禁之中?

所以大運河最終止於沽口,走水路進京的人,都得在沽口改船。

為著抵禦外敵的緣故,京畿附近的水道都嚴格規定了寬窄,所以能夠在上面航行的船只也就那麽多。

蕭副將原本是想包下來一整艘船,沒有外人他們也方便,結果他們來這日不湊巧——

七月十日前後,西北戰事吃緊,黑水關險些告破、關北的兩個要塞被圍,西北大營損失慘重,糧草、傷藥什麽的都緊著往那邊送。

大量的船只被官府調撥過去送貨,顧雲秋和蕭副將商量,也不想因為一己之私惹出什麽禍端,倒不如湊合與旁人擠一擠。

如此,他們登船後,就再次遇見了那位曲公子。

和五日前一樣,這位公子還是一點防備心沒有,滿船之人講話皆是輕聲細語,只有他咋咋呼呼與同坐之人分享:

“真的真的!我也沒想到玲瓏閣都會賣假貨!可被老師一頓說!”

顧雲秋的腳步頓了頓,和李從舟交換一個眼神。

那架鐵琴,果然是假的。

“不過玲瓏閣的掌櫃還是賠了我銀子,損失也不大,嘿嘿,就是給外祖的禮要到京城再買了,有點……有點心不誠。”

李從舟看看他,又回頭看看和他擠在一起的顧雲秋。

搖搖頭,輕輕笑了下。

“怎麽了?”顧雲秋敏銳得很,從旁邊探出個腦袋,揪揪他衣裳,趴他肩頭小聲問:“笑什麽?”

李從舟搖搖頭,沒說話。

身邊這位已經夠天真純善了,他是沒想到,竟然還更有甚者。

顧雲秋沒得著答案,目光卻也看向那曲公子。

曲公子自己說了一通,有些累,倒了兩杯茶潤潤口,卻忽然有個客商站起來,主動大聲在客船裏做起了自我介紹——

“諸位,打攪打攪!在下來自湖州,乃是一任販絲的小販,身邊有銀十錠細絲十重,正準備在蕪埠起岸賣貨。”

“手中這點銀是金花銀,是拙荊出門時倉促備下,並未傾散,如今快到商埠,實在勞動各位施舍一二換得便銀,好叫我繳了商埠稅頭。”

蕪埠是這段航程中間的一個埠頭,也算京畿遠郊,有些急於出手的貨品,便會在這販售。

那裏有很多人等著收,戶部想著單獨在市場上繳稅也難——畢竟去的人多是各地行商,倒不如直接在商埠的港口收稅。

這繳稅裏頭很有講究,像這位宣稱自己有十重湖州細絲的,下船就要繳上一銀左右的稅。

他若有現銀,也便是他所說的便銀,那還好說。

要是他真拿著這金花銀上岸,指不定要被稅官整個昧了去。

大錦流通的金銀有三等成色,其中最好的就是這種金花絲銀,因銀錠分量足、銀面成色極好、上面有一層金花般的亮光而得名。

一錠金花絲銀能換便銀一兩二三錢多,若是他這樣的成色,按重量算說不定能換到二兩。

若是不準備便銀,那他上岸後肯定是吃虧的。

港口的稅官哪會給你準備找零,不收都是有良心的,遇著貪多的惡吏,便是整個收了你的也有。

這換銀的要求合情合理,但他在大船上忽然這般提出,就顯得有些怪異。

問了一圈,船上坐著的,要麽是見慣了江湖的老客,要麽就是心動卻沒有那個財力的書生公子,總之半天沒人應。

眼看商埠將至,那人多少有些急,隨手扯了曲公子一把,“我這銀子是真的,不信公子你們傳著看看——!”

曲公子被他捉著,也就順手接過來看了看。

銀子重量很夠、成色也上乘,“果真是金花絲銀!”

曲公子說著,十分老實地將銀子傳給旁邊一位客商,由此船上的人都掂量著看了看,蕭副將也跟著湊熱鬧,確實是真銀。

轉了一圈回來,那人又道:

“諸位行行好,換個一兩二兩的給我,便是虧些只有□□錢重,我也認了。”

見他說成這樣,曲公子動意,與身邊人商量後,揚聲道:

“兄臺,我換與你!”

那人一聽,連連道謝,說曲公子當真是救了他的命。

跟著曲公子的人倒是不傻,偷偷淘弄後,翻弄出來幾枚七八錢重的便銀,說是只有這些。

“不過兄臺,”曲公子接過銀子,面露難色,“我是上京給我外祖賀壽,身邊沒帶著戥子,你我這……要如何合稱重量?”

那人很殷勤,“我帶著我帶著!”

他從包中拿了戥子,為顯公平,還專門給曲公子檢查看過——他沒有在稱上做什麽手腳。

曲公子不放心,還挑了個人群中看著忠厚的老人幫忙驗了驗。

看過戥子沒問題後,那人掂量曲公子的銀子,明明只有七八錢重,他卻說成是九四傾:

“公子這銀成色也好,我們具一兌如何?”

具一就是一比一,合算下來曲公子還賺了。

曲公子和他身邊的小廝都覺著行,便點點頭。

二人當場掏出十兩銀子來,分別上稱兌好、分作兩堆。

銀子零散,那人又從隨身的行囊中取出兩張白棉紙,分別包好兩包銀子,然後拿起一包遞與曲公子,然後自己拿另一包放回行囊。

顧雲秋眼尖,發現他根本拿錯——

他拿回去的,還是他拿出來那些金花絲銀。

曲公子倒也不笨,拿過去白棉紙後打開來一看,當即拉住那人,“兄臺,你拿錯了!”

那人倒也認,哎唷一聲連連抱歉,從行囊中掏出一包銀子遞過去:

“糊塗,是我糊塗了!”

曲公子這回打開來看了看,見裏面的銀子亮亮一片,便也放心交到小廝身邊。

這時船速漸緩,蕪埠也快到了。

那人便再三謝過曲公子,準備走到船前下去。

顧雲秋瞇了瞇眼,忽然站起身走過去,一下扯住那人包袱。

他動作快、那人反應不及,包袱沒拿穩墜落在地。

沒系牢的布包散開,裏面咚咚掉出來十來個白棉布銀包,大小與他剛才拿出來的別無二致。

顧雲秋輕笑一聲,轉向曲公子:

“如無意外,我猜,您拿走的那包金花銀,已成了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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