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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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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承和十四年, 十月十五,戶部在江南的籍庫出了件大事:

今年春闈考上、已被分了官職的新科探花郎林瑕,在返鄉拜謁父母後竟然神秘失蹤。

其家人報官幾日後, 林瑕又奇跡般由徑山寺的幾名僧人護送到家。

回來時,他身上渾身是傷, 雙腿骨盡斷、膝蓋往下一片血肉模糊,即便有杭城幾位名醫盡力救治,也只能勉強保住他一條腿,往後半生, 只怕都要與輪椅、拐杖相伴。

林瑕的妻子險些哭瞎了眼, 可林瑕醒來後第一件事, 卻是要家丁弄來擔架、給他擡到杭城最大的書院——萬松書院去。

這書院始建於唐, 原是一座名為報恩寺的恢弘寺院。後被浙府長官周氏改建為書院, 仿照太學“左廟右學”之風格, 內設仰聖門、大成殿、明道堂等, 是江南一帶最有名的書院。

書院的院士都是江南名人,有還鄉的名臣也有頗具盛名的思想家。

每年朝廷開科, 無論春闈還是秋闈,江南中舉、上榜者中, 有超半數來自萬松書院。

這位新科探花郎也是書院學子,春闈放榜喜奪甲榜第三的賀訊至今還貼在書院大門西側的告文欄上。

林瑕才學兼備,殿試時的策論得到皇帝嘉許, 春闈應科的卷子也得到主考官舒大學士的圈批。

他這次回江南, 本是準備拜謁完父母就回京上任的——

皇帝看重他,殿試後直接給他授職禦史臺、補作正四品照磨。而不像其他貢士那樣:或先授翰林院閑職, 或等朝廷外派到各州府縣、從底層做起。

這般經歷,其實算得上是朝廷新貴。

京中好事者便深挖出殿試頭三名的家世:

狀元出自京城八個高門望族之一的尹家, 榜眼是關中大世族齊家的後裔。

只有這位林探花,他的身份文牒上就寫著非常簡單的一行小字:

父林氏覆君,杭城桐山隱逸者;母沈氏,躬耕桐山睢楊村。

好事者將這消息放出,不少酒肆茶樓的說書先生因而得到靈感,紛紛編出寒門士子一具應試得中探花的故事,說的一個比一個蕩氣回腸。

林瑕被擡到萬松書院後,昔日恩師、同窗紛紛圍上來,頭發半白的老院士看著他的模樣老淚縱橫,顫聲連問好幾遍發生甚麽。

林瑕虛弱地擡手握住老師的手,告訴幾位先生和眾多同窗:

大廈將傾、十萬火急——

原來林瑕返鄉後,除了拜謁父母,還有不少昔日好友登門。

其中一位鄉試應考就落榜、後來跟著家中做生意的張生過來,熱情邀請林瑕外出用飯、游玩。

他們逛過了西湖十景後,因林瑕一句家鄉似乎未變引得張生來勁,說什麽都要帶他去個“新奇又好玩”的地方。

然後張生就拉著林瑕來到了太極湖——

林瑕還以為張生要帶著他翻墻,連連擺手說這是皇家禁區,結果張生還笑他沒見過世面、引著他交銀子直接從正門進入。

林瑕被龍廷禁衛軍這般散漫的態度嚇了一跳,再往後看到太極湖籍庫的種種亂象,忍不住當場與這些人爭辯起來。

龍廷禁衛軍見他不識好歹,不由分說將兩人趕了出來。

張生根本不知籍庫裏青紅二冊的重要性,反責怪林瑕太愛較真。

林瑕與他大吵一架、不歡而散,回家後輾轉反側睡不著,當天夜裏就寫了數十頁的檄文遞到浙府,期望州府長官能好好整治太極湖之弊。

結果次日,林瑕出門後就再沒回來,就連那張生也不知所蹤。

後來林瑕回憶,只依稀記得自己在轉過離南門後,就被人從後敲暈,再醒來就在一個黑黢黢的山洞中,對方戴著古怪的面具,聲音也故意壓低。

說他們是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說了不該說的話。

張生怕死,高聲嚷嚷林瑕可是禦史臺的四品照磨、是京官:

“你們殺了他,朝廷若追查下來,是要殺頭、流放、徙三族的重罪!”

那些人卻好像聽見什麽笑話般紛紛大笑起來,直言他們殺過的京官不計其數,還從沒人敢查到他們頭上。

張生被嚇得尿了褲子,半晌後回過神,竟反過來詰問林瑕——在他們分別後到底做了什麽,是不是和那太極湖籍庫有關。

林瑕懶得理他。

張生卻轉過頭,將這群人當成了龍廷禁衛軍:

“各位官爺,我這位兄弟只是心直口快,他沒惡意的,你們不如放了我們吧,我保證他往後絕對不會提這件事了……”

熟料,那群戴面具的綁匪根本不吃他這套,“只有死人才能做這種保證,小子,你是死人嗎?”

為首一人更寒聲一笑,直言道:

“你們兩個小子的生死由不得我們定,等問過上面的意思,爺爺才能知道能不能留你這孫子小命。”

說完,他還拿刀面拍拍張生的臉。

張生嚇得兩眼一翻,人直接昏了過去。

之後幾日,戴面具的人接到一只鷹隼,從那猛禽的腳上解下來一個小小的竹筒,從中取出一封密信。

他看過信中內容後,就直接給手下人示意。

張生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兩個綁匪就給他架了出去,而後洞外傳來張生的慘叫一聲,又重歸於平靜。

咚咚腳步聲,一個綁匪折返,“頭兒,屍體怎麽處理,照舊還是……”

“當然是照舊,”面具人嘖了一聲,“難不成你還想給他搞個風光大葬?”

而後,洞外傳來咣咣幾聲剁骨頭的聲音——死去的張生被大卸八塊,丟到了洞外不知餵了什麽豺狼虎豹。

兩個參與分屍的惡匪進洞時,還沖林瑕嘿嘿一樂,其中一個舔了舔手背上的血,眼神裏寫滿了下一個就是你。

那面具人卻揮揮手,讓手下們都出去。

他改換了一副態度和林瑕談,說他們主子其實挺看重林瑕的,問林瑕願不願與他們合作。

林瑕沈眉,“合作?”

“林大人是聰明人,”那面具人笑了一聲,“既知青紅二冊重要,大人應當也知道我們所謂的合作是什麽。”

匪首頓了頓,伸手捏起林瑕腰間掛著的玉佩看了看:

“像大人這樣得狗皇帝看重又已封了京官的,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他日我家主子的事能成,定然少不了大人的好處。”

林瑕一聽,當即拒絕。

青紅二冊幹系國本,這人殺人不眨眼,而他背後的所謂“主子”,只怕還和朝廷、和浙府有很深的關系。

林瑕讀聖人書,自然奉忠君道。

見他態度強硬、如此不願合作,匪首無奈,只能對林瑕用了刑,先是針刺、鞭子,後來又上了夾棍。

沒想,林瑕看著文弱,卻很有骨氣,雙腿骨都被夾斷了也沒松口。

面具人也沒了耐心,送鷹隼去問主人意思,看起來像要把林瑕處理了。

林瑕疼得昏昏醒醒,隱約聽見他啐了一口,罵了句“格老子的”。

之後,就在他提著刀準備殺林瑕時,又有一群黑衣人從山洞外殺進來——

為首一人赤足帶銀鈴,身上穿一套墨藍色衣衫,明明是個男子,耳畔卻掛著造型誇張的銀耳環。

匪首看見他,一楞之後下意識想先殺林瑕,可刀才送出去一半,他就突然怪叫一聲,甩手將刀丟出去,然後捂住手腕、臉色慘白。

“小白乖,回來。”

一條白色的小蛇從匪首腳邊游過去,順男子褲管爬到他手臂上,還吐著信子親昵地蹭蹭他臉頰。

匪首掙紮一下,還想去撿刀,結果唇色發紫,沒一會兒就抽搐著死了。

林瑕被他們救出山洞後,才發現自己竟然在天目山上。

這群渾身銀飾的男人帶著他離開山洞後,就穿過山經將他放在徑山寺門口,不久,林瑕就被徑山寺裏的僧人救下了。

說完自己經歷,林瑕又把他在太極湖的見聞說與萬松書院眾人聽。

兩位院士聽完,頓足捶胸、氣得口歪眼斜,其餘一眾學生也是郁憤不平,紛紛嚷嚷著要聯名上書——痛斥籍庫之弊。

“老師,諸位同窗,我此來……咳咳,就是為著這件事。浙府似乎與幕後之人有些瓜葛,我的檄文才遞出,第二日就被人綁走——”

林瑕頓了頓,告訴眾人,此事萬般兇險,希望大家考慮清楚、一切全憑自願。

——若心中有顧忌,擔心牽連父母親人,那也不必因同窗之誼,或是一時沖動而答應下來。

然而萬松書院不愧是江南首席學府,全院師生三百餘人,竟全部都讚同聯名,更由林瑕的恩師、獲贈文閣太師的老院士親自執筆寫了請願書。

……

徑山上,烏影嚼著根馬尾草,給李從舟說完林瑕動向:

“嗐,你還真別說,你們漢人的小書生還挺有骨氣,明知浙府官員被買通還敢這樣蠻幹,他們就不怕請願書送不出去麽?”

李從舟面上卻半點不見愁容,他淡淡道:“浙府官員攔下他們的請願書才是不智,他若真這般幹了,才是官運走到頭。”

“怎麽講?”

“民怨如洪水,宜疏不宜堵,”李從舟頓了頓,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何況——”

“何況什麽?”

“何況他們若真當林瑕是寒門士子,那就是天真了,”李從舟嗤笑一聲,“‘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這道理放在哪朝都說得通。”

烏影聽著,皺眉嘖了一聲,“得了得了,知道你們漢人文化重,你就別跟我這兒打啞謎了。”

李從舟看烏影一眼,其實他也是重活了一世、經歷了一番和襄平侯的爭鬥,才知道林瑕的身世並不一般——

他的父親林覆君,雖在籍譜上記錄的是“桐山隱逸者”,但往前二十年,到建興年,林覆君也算是江南一等一的才子。

林家是落魄世族,往前五代曾在晉國拜國相。

傳到林覆君這一代,他連上書院的錢都出不起,全靠萬松書院當時的院長夫人心善,才給了他進書院讀書的機會。

本來,林覆君和其他學子一樣,把讀書、科考、報國當做此生唯一的出路。結果通過鄉試到京城春闈,卻發現每年科考的內幕很多。

再加上二十年前,正是朝廷爭儲、奪嫡最混亂的時候:先帝病重昏聵、朝臣朋黨嚴重。

林覆君在京逗留了半年,直接缺考返回杭城。

從此他再不入仕,直接隱居桐山中,煮酒和歌、終日躬耕。

這樣算來,林覆君的家世並不算顯赫,經歷也不過是個看不慣世態炎涼、官|場黑暗的傲氣寒門書生,但——

林覆君在京城留下詩詞、撰文、繪畫無數,這些東西幾經輾轉叫一位姑娘看著,姑娘連夜觀覽、驚為天人,不顧家人阻攔南下江南尋人。

幾經輾轉,這姑娘嫁給了林覆君,跟他一起隱居桐山。

“所以……”烏影覺出點味兒來,“所以是林瑕他娘的出生門第高?”

李從舟點點頭,林瑕為人低調,不是那種仗著家世欺人的。

但京城百姓卻因此宣稱他是真正的寒門士子,也是多少有點荒唐:

林瑕的母親沈氏,乃是當朝正一品禦史中丞沈老爺子的獨生女,沈老中丞當年對女兒的溺愛,絕不輸給今日寧王夫妻待顧雲秋。

即便林覆君一窮二白,但只要女兒喜歡,老爺子也是盡力支持,就連聽說小夫妻倆要到桐山躬耕後,沈中丞想的也不是買個宅子、派點仆人。

老爺子一撩胡須,跟旁邊勸他三思的學生們一笑,說了句——那感情好,聽說桐山盛產山貨,過年回家記得多帶點。

大約是禦史中丞和沈小姐都沒看錯人,林覆君雖是隱逸,但他身上的書生意氣從未消失,也在萬松書院講學,門下弟子無數。

“浙府當然可以攔下這份請願書,但林瑕的爹娘、萬松書院都不是好惹的,”李從舟搖搖頭,“往後——還有得熱鬧呢。”

烏影想象了一下覺得有趣,悶笑兩聲後又想起來:

“那島上那些青紅冊,我們還管嗎?”

李從舟想了想,“先靜觀其變吧。”

……

幾日後,果然,萬松書院師生聯名上書請願的事情確實沒有翻出什麽風浪,但彈劾的奏折卻直接越過了浙府府衙直接遞到了朝堂上。

沈家在朝不參與朋黨,立場算比較中正。

但也因此開罪了一些具有絕對偏向性的太|子|黨,幾個文臣不冷不熱地反諷,直指出沈中丞和那萬松書院以及林瑕的關系:

“沈中丞,您說這些都只是您的一面之詞,您又沒去過戶部籍庫。您怎麽證明您這不是給外孫公報私仇呢?”

聽了這話,禦史中丞不慌不忙,從袖中直接抖落出一疊紅紅綠綠的本子,“我確實沒去過太極湖,那這些青紅冊,您猜猜又是打哪兒流落出?”

戶部幾個官員一看那青紅冊就傻了眼,剛才挑事兒的幾人也跟著變了臉。

查過青紅冊是真品無誤後,皇帝大為震怒,當即就點派欽差、禦史帶兵下江南。

太極湖戶部籍庫的事兒由此大白於天下,輪值的龍廷禁衛軍全部被判了流徙。

而由戶部籍庫往上查,浙府的首府、杭城的地方官、戶部幾個檢校、各地撰寫青紅冊的秉筆……一連串的人被糾察出來,抄家、落獄、流放。

尤其是浙府的首府和那龍廷禁衛軍的主將,兩人這些年通過收受賄|賂賺得的銀兩,竟然都達到了承和初年國庫收入銀兩的一半。

時任戶部尚書被治了失察之罪,降三品、發派出京。

負責籍庫查檢的戶部司長、司直皆因瀆職而被罷免、趕出京城,永世不得覆起。

幾名檢校更是革職的革職、外放的外放,再往下的戶部五六品小吏,也有好幾名因心虛而主動請辭還鄉的。

總之,鬧了一場很大的風波。

而後,萬松書院那封請願書終於被送到京中。

皇帝褒獎了林瑕以及相關人等,林瑕卻以雙腿殘疾不便在朝請辭,更提出願領萬松書院學生修繕建興年前的青紅冊。

朝廷正在為那損毀的戶部籍冊頭疼,聽到萬松書院的學生願意主動攬這活兒,自是痛快應允,更將從浙府那兒清繳的銀兩悉數撥到萬松書院去。

至此,江南籍庫這事才算徹底有了個相對圓滿的收稍。

不過眾人沒高興太久,幾日後,西北就傳來緊急軍報——

西戎四位翟王集結數二十萬大軍攻□□水關,西北大營在徐將軍的帶領下死守。敵人攻勢不成卻未退,只能急求朝廷盡快調兵馳援。

李從舟得知西北軍情,發現此事與前世稍有不同:

其一,西戎舉兵南下的時間比前世提前了兩年。

其二,西戎王庭也不像前世那樣是由荷娜王妃一人大權獨攬,十二位翟王分成兩派,各自為政、常有糾紛。

許是江南籍庫的事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吧。

荷娜王妃再不能像前世那樣,從襄平侯手中拿到承和年所有的青紅冊了。

讓烏影想辦法再和遠在蜀中的襄平侯夫人柏氏聯絡,李從舟就轉身往徑山寺走,走了兩步又站定想起什麽。

烏影攀在樹上,也停下動作,拋了個疑惑的眼神給他。

“……讓你帶的紅紙別忘了。”

“啊?”烏影一楞,而後才想起來,李從舟前日讓他幫忙去城裏的書鋪買一刀紅紙。

現下是十月孟冬,前兒不沾中秋、後不挨漢人春節的,烏影實不知道李從舟要紅紙做什麽。

他撇撇嘴正準備下山,卻忽然靈光一閃、恍然道:

“喔——我曉得了:是要給你家的寶貝小世子吧?”

“……?”

我家的……寶貝、小世子??

李從舟回頭,雙眸微瞇、直盯烏影。

烏影卻聳聳肩一點兒不害怕,“楹聯你不早就給他寫過了?怎麽你們漢人這般講究,開個鋪子要掛很多幅對聯的?”

李從舟:“……”

他嘆一口氣同烏影解釋,之前那是向徑山寺討要的紅紙,現在也該還給人家,而且明年徑山寺韋陀佛誕,要用紅紙的地方很多。

李從舟面無表情,說辭也一本正經。

——烏影險些就信了。

一刀紙少說能裁出七十張,每張再豎裁,算起來可是能寫對聯百四十副。

李從舟就管寺裏的小和尚拿了四條紅紙,哪用得上還這麽多?

“啊對對,”烏影戲謔,“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李從舟不想理他,轉身飛快消失在山道上。

倒剩下烏影忍不住的大笑聲,回蕩在郁郁蔥蔥的天目山中。

○○○

雲琜錢莊最終沒能如顧雲秋所願,在十月廿二日開門。

一則西戎叩關、強敵入侵,戰事緊急、上下戒備,朝廷內外、京城百姓也多在議論前線戰事,這種時候開業……

又放鞭炮又紮彩綢的,多少有些不尊重前線戰士。

二則他又收著小和尚從江南寄來的一封信——

這回的信箋比上回的厚,顧雲秋剛接到手就笑了起來:

嘿嘿,小和尚跟他關系變好了!

這把小命一定穩了。

顧雲秋歡歡喜喜用信刀將封口拆開,還沒抖出信紙,先從裏面掉出來幾枚平整幹凈、用蠟封過的翠綠竹葉。

緊隨竹葉落下的,是幾張疊好的紅紙。

顧雲秋將紅紙展展開,發現是每張長約四尺左右的一些四字掛幅,每一幅都用了不同的字體,有工整的隸書、古拙的篆文,也有揮毫寫意的草書。

小和尚認認真真給他寫了漂漂亮亮的:

客似雲來、融通四海、寧靜致遠、厚德載物。

最後,李從舟給他寫了很短的一封信,或許也不能算信。因為沒有王先生教他那些提稱語,也沒有套語和問候。

小和尚只寫了一聯化用的詩:

“徑山無所有,聊贈數點竹。”

顧雲秋看著這一桌子紅紅綠綠的東西,眼睛陡然亮似天上星,高興地抱著那一摞紅紙原地轉了一圈。

他就說,前世的小和尚只是瘋病犯了。

你看,這輩子的他除了兇點兒,人不就蠻好。

知道他開店給他寄楹聯,還給他寄徑山寺的綠竹——京城的冬天可什麽綠意都沒有,到處都是光禿禿的。

反正現在鋪子還在籌備,顧雲秋就叫點心把這幾副字都拿去田莊上,讓蔣叔請隔壁吳家村相熟的木匠師傅幫忙,給雕刻成匾、好掛到店上。

就這樣又等了幾天,朝廷緊急從關中調了五萬大軍馳援,西北的局勢算是暫時緩和下來。

就這樣,到了十一月仲冬。

京城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朱信禮催促,說再不開業就要到年底了,那時人人都忙著歲末除夕,更不會有顧客上門。

顧雲秋想想也是,便請陳家村一個看風水吉忌的先生算了算,最終將開業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初七。

除了陳家大郎和二郎,錢莊的最後一個夥計是榮伯的鄰居。

小夥子十七歲、姓邱,雖不大識字,但熱情爽朗、伶俐嘴甜,從前在船上幹過三年夥計,又到酒樓後廚幹過幫工,會跑堂、能駕車。

榮伯作保介紹他來,顧雲秋和朱信禮看著都滿意,就給人留了下來。

開張的前幾日,顧雲秋還是照舊買好新的小裙子、約小姑娘陳槿給他和點心上妝,榮伯和朱信禮則分別登門去送請帖、邀請各同業以及附近街坊上交好的老板。

榮伯資歷老,為人也仗義,聚寶街上大部分的老板都賣他的面子。就連同屬四大元的利元銀號,也承諾初七日上一定到。

朱信禮是盛名在外,即便從未見過對方,他也能憑在溢通錢莊經營的聲名做敲門磚,厚著臉皮敲開了好幾位當朝官員的大門。

而陳家村百姓聽聞大郎、二郎在城裏供職的店開業,都紛紛嚷嚷著要去瞧個熱鬧,也算幫個人場。

羅虎在初五、初六兩日巡防,十一月初七正好休沐,也說會帶上城隅司幾個要好的兄弟來捧場。

如此算下來,開業當天到店的人也夠了。

顧雲秋提前將自己剩下的三千多兩銀子、分批次兌成現銀,當本錢存到雲琜錢莊的內庫裏——以備不時之需。

而李從舟給他寫的牌匾、楹聯都用紅布包著,分別掛到了門口和迎客的外櫃上。

看著上面紮著的大紅花,顧雲秋嘿嘿一樂,抓緊時間帶點心回府。

到初七,常參,寧王要入宮。

等父王一走,顧雲秋就緊接著帶點心往莊上趕,陳槿這回熟能生巧,很快就給顧雲秋主仆扮好——

金尊玉貴的小世子,就又變成了嬌艷可愛的小姑娘。

女裝這事兒,顧雲秋在開業前幾日,專門聚集了一眾夥計、護院給他們詳談了一次:

其中那個住在京畿的護院雖知道寧王世子,但他多年在西北當兵,後來回來也沒見過顧雲秋真人,所以沒認出來。

至於陳家兩兄弟,他們遠在京畿,更不知道什麽寧王世子。

顧雲秋一套說辭講下來,大家都點頭承諾會保守秘密。

唯有那個姓邱的少年郎,紅著臉看也不敢看顧雲秋,小聲咕噥了一句:

“東家你已經很好看了,再扮成姑娘,還不知要艷死多少人……”

顧雲秋一楞,臉陡然發熱。

榮伯則不客氣地給這小子後腦一巴掌,“渾小子說什麽呢?!”

倒是曹娘子在旁掩口輕笑,建議顧雲秋還是戴上面紗,當日非必要別露面,免得引起什麽不必要的猜測和流言蜚語。

如此,顧雲秋帶著點心從陳家村出來,馬車就直接停到雲琜錢莊的小院,他直接坐到二樓空置的房間裏,吃著陶記的小點心,等小邱點炮仗。

霹靂吧啦的鞭炮百響,熱熱鬧鬧吸引來非常多的人。

那些受邀前來的客人、老板陸陸續續也到了,榮伯、朱信禮兩個配合默契——

榮伯樂呵呵帶著小邱、陳家兩兄弟迎客;朱信禮則立在外櫃,自當他的冷臉大掌櫃。

直到賓客盈門、紅日高升,榮伯才又走出來,他先笑著與眾位老板拱手,讓小邱端著個托盤給人送小紅包、陳家兄弟發瓜子花生。

小紅布包裏一般就裝一串五枚的銅錢,上面綁個如意結,取義如意五福、討個好彩頭,算店鋪開業的一種規矩。

“多謝各位老板捧場!各位老板發財!”榮伯一邊笑著與諸位老板拱手,一邊朗聲介紹道:

“今日——是我們雲琜錢莊開業的大好日子!如各位所見,錢莊有幸邀請到了錢業中有名的朱信禮、朱先生出任大掌櫃……”

朱信禮之名,很多人是聽過的。

其中一兩個愛熱鬧的,忍不住打斷榮伯,直看著朱信禮問:

“朱先生!聽說——西北多少大錢業都在邀請你,你怎麽突然願意到京城來,還來這麽一個新開業的錢莊裏?”

不等朱信禮開口,旁邊就又有個人高聲插話道:“還能是為什麽?當然是因為這家錢莊的老板給得多!”

不過他這話並沒得到其他人的認同,錢業裏懂行的都知道,西北有家銀號曾經開出每月五兩的高價相請,朱信禮都不為所動。

朱信禮涼涼掃了人群一眼,輕飄飄丟下一句:“良禽擇木而棲,諸位要實在好奇,倒不如來莊上看看、存兌一兩筆銀。”

那幾個瞎嚷嚷的立刻訕訕,他們身上哪裏有用的上存的銀兩。

榮伯繼續又說了許多吉祥話、漂亮話,將錢莊那些行話都講了一道,然後就和朱信禮一道兒拉彩繩、摘了匾額和楹聯上裹著的紅布。

雲琜錢莊四個大字下,是一副瀟灑飄逸的對聯:

白鏹贈君還贈我,青蚨飛去覆飛來。

圍觀的百姓大多沒看懂,倒是幾個官員、書生議論著,直誇著錢莊的老板風雅,還解釋了青蚨之典。

與此同時,一河之隔。

一頂棕紅色的軟轎忽然被叫停,轎子裏的人掀開了轎子上的窗簾,遠遠看著那副楹聯讚了一句:“不錯。”

而跟在軟轎旁邊的人一時沒聽清,不得不從馬上跳下來,小聲詢問了一句:“主人你說什麽?”

轎中人輕咳兩聲,揮揮手讓那人挪開一步,別擋著他看對岸。

“主人在看那個新開業的鋪子?”外面的人明白了,他揮揮手,“轎夫!我們上豐樂橋。”

坐在轎中的人嘆了一口氣,無奈道:“小段……”

“我們轎子停在橋上,人不出去,”外面這人自然是同知將軍段巖,“誰會知道轎子裏是當朝宰相啊。”

宰相龔世增搖搖頭,卻也默許了段巖的做法:

那楹聯寫得當真好,雖沒落款,但字體顏筋柳骨、瀟灑恣意,他還真是一打眼就被吸引住了,忍不住想駐足多看看。

結果轎子剛停好,轎外就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

“段兄下了朝不回家,在這兒做什麽呢?”

“屬下拜見王……”段巖撩衣擺就要拜,寧王忙扶住他,“誒?是陪世伯在這兒看什麽熱鬧嗎?”

段巖笑著指了指那邊雲琜錢莊上的楹聯,做出個你懂的眼神。

而寧王遠遠看了一眼,也覺得那字寫得漂亮。

龔宰相最喜歡寫字,這倒算是他為數不多的愛好。

寧王了然,與轎中的龔相低調見了禮,輕輕拍拍段巖肩膀。

“那王爺您怎麽在這兒?”

今日常參,朝廷上沒什麽大事兒,眾參官都是到宣政殿站了一會兒就下朝了。

寧王提了提手裏一疊陶記花糕,“我來給我家小東西買好吃的。”

得。

段巖明白了:他們這都是心甘情願伺候老的、小的呢。

三人站在橋邊看了一會兒,也議論那新開的錢莊和盛源銀號幾句。

正在寧王準備告辭時,聚寶街上卻忽然傳來一聲哀嚎。

淒慘的哭聲一下就將眾人的目光吸引過去,只見兩個男人扶著個滿頭銀發的老太太走過來——

老太太滿臉是淚,走到雲琜錢莊門口就撲通跪到地上,嘴裏嘀嘀咕咕喊著什麽,兩個男人一時沒看住,她還膝行到榮伯身旁,一下就抱住他的腿嚷嚷起來。

瞧熱鬧的百姓都被嚇得後退了好幾步,倒是有幾個站得靠前的,隱約認出來——

“誒?這不之前在雪瑞街上見人就抓的那瘋老太太嗎?”

“好像還真的是她?城隅司的人不說送慈幼局去了麽,怎麽她又跑出來啦?這老太太還真能跑哦。”

榮伯低頭看這位老太太,她雙眸時而清明、時而渾濁,分辨不出是真瘋還是假瘋,但老太太出現的這個時機——

他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老太太身後的兩個人:

一個年長、滿臉精明算計,一個年少,國字臉、看著倒很剛正。

榮伯想了想,還是掛著笑,只當自己沒聽見旁邊百姓議論,彎腰將老人攙起來,“老人家,您想說什麽?別著急,慢慢講。”

似乎許久都沒人這般同她輕聲細語說話,老太太楞了一瞬,然後下意識啊啊兩聲,轉頭求助地看向那國字臉年輕人。

年輕人這才回神上前,先躬身拜了榮伯道:

“掌櫃的您好,晚生來自慈溪,是今年考上的太學生,這位婆婆姓鄭,夫家姓馮,也是我們慈溪人士。”

聽見姓馮時,榮伯眸色微動,隱約想到什麽。

那晚生做完這番介紹,又客客氣氣再拜道:

“婆婆早年喪夫,膝下止有一子相依為命,後來這位馮公子經商有成,路過京城時在盛源銀號存了一千兩銀子,換成莊票回家帶給母親。”

“結果一年後,馮公子出關中、過大河口時,卻不幸落水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婆婆得知消息後,不顧鄉民阻攔一路北上找兒子。”

“到京城時她花光了銀子,這才想起來兒子給的莊票,她不會說官話,只會講我們慈溪的本地話,又怕一時露富被人訛詐,所以才裝瘋。”

“直到前日經人介紹見著我,才算溝通清楚了事情的起因經過。”

說到這,晚生上前,輕輕扶住婆婆,鼓勵地看著她。

那婆婆小心翼翼看榮伯一眼,然後從前襟內襯裏掏出一個縫得死死的內袋,咬開線頭、取出一張皺巴巴的莊票。

她本想將那莊票遞給榮伯,旁邊的晚生卻攔了下,然後看著榮伯高聲道:

“聽聞閣下曾是盛源錢莊的大掌櫃,想必是誠實守信、說一不二的。今日當著眾多百姓、諸位大老爺的面兒,想必你也不會昧著良心說沒這筆銀子、說莊票是假的。”

榮伯頓了頓,蹙眉,當眾展開那莊票。

只見上面寫著——

慈溪馮氏臻雲,足紋銀一仟兩具,定存五年,記莊票捌陸貳甲號。

“上面可都蓋著你們銀號的章子呢,”跟來的另一個精明男人也開口,“大掌櫃的,你剛才說什麽你們重信重諾的,可別不承認啊?”

百姓們照舊看熱鬧,但幾個錢業的內部的,卻隱約看出來了——

這是同行帶來找茬的。

榮伯皺了皺眉,思量再三後點頭,“這是我盛源的莊票不假。”

不僅是盛源的,而且就是總庫司理潛逃後、帶走的那本賬簿子上記錄的一項存賬。

因為盛源銀號的賬簿編號,像是這張莊票上的捌陸貳,就是單獨屬於編號捌的一本賬簿,上面記錄了一百多個存進、兌出的銀錢主顧。

那位馮臻雲、馮公子其實榮伯有印象,是個溫和客氣的年輕人,來存莊票的時候半點不避諱,笑盈盈給他說,是要回去給母親的。

榮伯聽了心生好感,專門建議他定存五年,這樣利會多些。

按理說,盛源銀號都清盤了,這會兒任是誰找來、數額再大,榮伯都可以置之不理,說新鋪不理舊賬。

但……

對方明顯有備而來,跟在晚生身後那個人又開口道:

“我們知道盛源錢莊清盤歇業了,可你榮伯沒走吧?再者說,我們大老遠從慈溪趕來,老太太之前還被你們城裏的人趕來趕去、風餐露宿的。”

“別人都兌了銀兩,不能因為我們遠在慈溪就不兌吧?”

他這般嚷嚷了兩句,百姓中也是各有態度:

有認為這三人就是胡攪蠻纏的,也有當真覺得老太太可憐的——死了兒子,存錢的錢莊還被查封了。

這時,老人又開口說了幾句,由那晚生轉述:

“婆婆說她不知道你們錢業的規矩,但知道開錢莊講究重信重諾,如今她也不要那些利錢了,只想要回本金的一千兩銀子。”

榮伯左右為難,明知是套,卻也不好當眾回絕。

那邊的朱信禮也皺緊眉,隱約猜到這是同業——如四大元一類針對他們的一場局。

老人家態度謙讓,看著可憐哀戚。

百姓中有好些人開始看不下去了,漸漸議論開錢莊的其實就是嘴上說的好聽——什麽重信重諾,在銀子面前,根本都是一樣的嘴臉。

也有冷靜理智的,說雲琜錢莊憑什麽理會盛源錢莊的舊賬,這不擺明了找冤大頭麽?

“可、可是……”前幾個議論的漲紅了臉,“老太太多可憐吶,你們這樣會不會太冷漠了一點兒……”

榮伯和朱信禮對視一眼,都知道這件事不能繼續這麽耽擱。

否則錢莊開業當日的種種好意頭都會被這件事給代替,即便他們占理,老百姓也會下意識選擇站在弱勢的那邊——

而在二樓觀望的點心也快急哭了,他轉過頭來,下意識叫了一聲“公子”,後又改口稱:

“小姐,這、這可怎麽辦吶……?”

顧雲秋趴在窗口,看了一會兒本來挺愁的,可轉念一想,忽然有個大膽的想法躍上心頭。

他笑起來,拍拍小點心肩膀:

“去幫我請那兩個護衛大叔還有小邱。”

“啊?”

顧雲秋笑盈盈戴上面紗:

“這位婆婆來得好,正方便我們去給京城百姓一點小小的震撼。”

“——關於我們雲琜錢莊,是如何重信重諾、有情有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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