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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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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7章

布莊的成衣很多, 單襦裙一樣就有交領、對襟、直領幾類,又以裙腰高低分出齊胸、齊腰、高腰三種,有的外搭披帛、有的加罩半袖。

點心給顧雲秋辦過不少差事, 但這種挑小裙子的,還是頭一遭。

知曉他的來意後, 布庒老板娘就熱情地介紹起來,說到高興處,還直往自己身上比劃,又是顯胸收腰、又是這樣腿長的。

聽得點心臉越來越紅, 挑來挑去也挑花了眼, 實在辨不出區別。

他一咬牙, 幹脆定了店裏最貴一套青黛對襟高腰的。

畢竟拿不定主意、不知什麽好時, 就選貴的。

賺得好大一筆銀子, 老板娘笑得牙不見眼, 還送了許多絹花和綢帶。

回到王府, 顧雲秋關門試了試這套藍黑色的小裙子。

點心知道他的身量尺寸,裙長、腰身什麽的都合適, 但到頭上發髻,卻叫顧雲秋和點心都有點束手無策。

王府有梳頭嬤嬤不假, 日常顧雲秋的頭發也是由點心打理,但男女到底不同,什麽月鬢、飛仙、雙環髻, 百合、淩虛、分鬟燕尾……

有些名字點心聽都沒聽過, 更遑論將那一縷縷青絲紮起來。

他握著顧雲秋一綹烏發反覆比劃,擺弄得掌心都發熱流汗, 也沒能弄出個像樣的發式。

顧雲秋坐著,也從銅鏡中窺見了小點心的無措。

讓點心現去跟嬤嬤學必定不妥, 梳頭嬤嬤即便不問,稍加揣摩就會知道此事和他有關,而王妃也必定會被因此驚動。

只要王妃知情,他這事就算又辦不成了。

從外面請人入府,或者到香粉鋪找妝娘,也會有叫人認出來的風險。

——到時,只怕京中又有傳言,說:寧王世子行為殊異、獨愛女裝。

思來想去,顧雲秋忽然想到個合適人選:

——陳槿,陳婆婆家那個小姑娘。

羅池山遠在京畿西郊,他來回田莊多次,村裏也沒人認出他。

而小姑娘陳槿成熟懂事,想必不會拿他們的事情亂說。

這般想著,顧雲秋起身、接過點心手裏的梳子,“先不用試了,小點心你待會兒去清河坊的柳記香粉鋪逛逛,讓他們幫你挑些十五六歲女孩喜歡的胭脂、香粉、花鈿什麽的。”

點心一楞,沒明白顧雲秋意思。

“我們不會,可以去找會的人嘛,”顧雲秋把想法一說,又笑著塞給點心一錠銀子,“買的香粉花鈿就當給小陳姑娘的辛苦費。”

清河坊在京城西南角,其中的柳記是城裏最好的香粉鋪。

許多皇親國戚、世家大族的女子都往那兒定胭脂,王妃常用的梅香、脂粉都是。

點心應聲領命,很快就到清河坊辦好了這份差事。

次日清晨,兩人起了個大早、套車前往陳家村。

陳槿進來時還有些恍惚,聽完顧雲秋所求後更驚訝地瞪大眼,連連擺手比劃說她不行。

雖不知顧雲秋身份,但婆婆和村長都說這位小公子是城裏的大人物,她怎敢直接上手給人梳頭?

還是梳女子發髻,編小辮子……

何況——

陳槿紅著臉,昨日先生才教過: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小公子一頭墨色烏發,她若沒掌握好力度、扯斷一兩根,或者盤發時弄痛了他,豈不是天大的罪過?

想到這,陳槿甚至往後退了一步。

見她這般抗拒,顧雲秋也大約猜到幾分小姑娘的顧忌。

他略一沈吟,給陳槿講了個故事:

說在春秋晚期,楚國有位思想家名叫老萊子,他為了逗得年邁的父母開心,年逾七十還換上花花綠綠的衣裳假扮幼童、學做嬰兒行徑。

後來,二十四孝中就有了他這典故:彩衣娛親。

顧雲秋一本正經,說他這回要扮女裝,都是在學老萊子,想給父母親族一份驚喜。

因此,怕外面的妝娘走漏風聲,也得對熟人保密。

“所以只能求你了,小陳姑娘。”

他沖陳槿拱手,歪頭眨眼,做出個可憐兮兮的表情。

點心也幫忙將梳頭用的篦子、妝奩盒拿出來,一字排開他買的那些胭脂水粉。

他都這般說了……

陳槿猶豫再三,最終還是伸手接過梳子。

顧雲秋乖乖坐到銅鏡前,微仰起臉、閉上眼任小姑娘施為。

一開始,陳槿的動作還有些許遲疑,後來捏眉粉盒、畫圈打粉,手上動作越來越利落,不消半個時辰,就給顧雲秋扮好了妝。

對銅鏡看了看,陳槿松了一口氣,微微笑起來。

她拍拍顧雲秋肩膀,示意他睜眼。

顧雲秋看見鏡中映出個雪膚花貌的小娘子:

一雙柳葉眼媚如絲,鼻尖粉嫩、櫻唇彎翹,微揚的眼尾點綴著銀白色細碎貝片,額心貼著枚桃妝花鈿。

發髻陳槿給顧雲秋選的是丱發雙髻:

淡藍色絲絳一半編在發髻中、一半自然垂到腰際,與那身青黛色的薄紗襦裙正好相配。

丱發的梳法簡單,是京中少年男女最常見的發式之一。

先將滿頭烏發平分做兩股,對稱系成兩髻紮於頭頂兩側,再從鬢邊、以簪尾挑出不長的小綹發自然垂下,因其型酷似“丱”字而名。

而顧雲秋的面妝,陳槿其實沒怎麽畫。

略描眉尾、淡化屬於男子的鋒芒,一點淡紅暈染在狹長的柳葉眼眼尾,再貼上淺白的片貝和額心的桃花鈿。

顧雲秋起身轉過來時,站在後面的蔣駿和點心都看呆了。

而顧雲秋看著他們,忽然想到前幾回去官牙都是由點心作陪。那官牙是精明人,能認出他、保不齊也能認出點心來。

他眼珠一轉,笑起來、神神秘秘湊到陳槿耳畔。

陳槿一邊聽一邊點頭,看向點心時還咯咯笑出聲。

……

半晌後,蔣燁套了馬,搬下腳踏來扶了兩個“小姑娘”上車——

前面一個纖腰盈盈、步態婀娜,提起青黛色裙擺就鉆入車廂。

跟在後面這個身量偏高,穿一套半臂交領的鹿棕色齊腰襦裙,腦後青絲半垂,在發尾簡單挽了個墮馬髻。

墮馬髻最早出現在秦,後翻新成型於先漢。

因其造型將發髻置於腦後,形成一種似墮未墮的狀態,因而得名。

梳墮馬髻的“姑娘”面色微赧、同手同腳,踏車板時險些被自己的裙擺絆倒。

蔣駿見了急忙伸出手來扶,已坐在車上的人也發出一聲驚呼。

然而那姑娘要強,扶著車壁穩住身形,也似模似樣提起裙擺、穩穩當當走入馬車中。

放下車簾,蔣駿搖搖頭,收起腳踏、一躍上車,揚鞭策馬、駕駛著車輛駛向京城和寧坊——

秋風送爽、玉露生涼。

一輛車簾密遮的棕篷馬車自寶蘊河旁的西城門入,伴著車頂角上的銅鈴陣陣,緩緩駛入清河坊,停到了昌盛巷官牙門口。

顧雲秋謹慎,還是對著妝奩盒中銅鏡理了理兩髻上垂下的絲絳,然後將一條嵌了銀邊的面紗繞耳廓、系到腦後,外面再戴一重鬥笠。

畢竟他都貼花花、抹紅嘴唇,穿小裙子了。

總不好因為這些細節叫官牙認出來,功虧一簣。

蔣駿放下腳踏,先讓喬裝過的點心下車,然後兩人一左一右扶了顧雲秋。

時辰還早,天光侵晨。

上夜換值的小吏提溜著鑰匙,睡眼惺忪地走到門口。

見告文牌下站著的顧雲秋一行三人後,他張口沒再叫“世子”,而是雙頰緋紅、兩眼放光地喚了聲:

“小姐?”

見他如此反應,顧雲秋和點心都暗中松了一口氣。

只可惜,因喬裝之事耽擱了兩日,先前顧雲秋相中的那套小院已被賣了。

那官牙還傻乎乎將此事當成談資,一邊賠笑一邊奉承,“小姐眼光真好,前幾日寧王世子也是看中這一套。”

顧雲秋:“……”

他頓了頓,錯開視線看向其他掛牌,“還有和這類似的麽?”

那套小院在京城東邊的永固山川閣附近,隸屬永嘉坊,院門正對著豐樂橋,可謂交通便利、四通八達。

不過短短兩日時間,官牙內的鋪子更新也沒那麽快。

前面幾套官牙帶著去的,顧雲秋之前都看過;後面幾套新上的,卻有官牙用詞溢美、誇大之嫌——不是裝潢老舊,就是背陰、光線昏暗。

老舊的要額外支一筆翻修的銀子,背陰得更容易生黴、往後時間長了不好打理,都十分不劃算。

看了半日,顧雲秋沒一套看上的。

那官牙小吏陪著走了一上午,見實在拿不下這位主顧小姐,便也撂挑子不幹——借口店上還有事,就在永嘉坊惠民河邊辭了顧雲秋主仆。

看官牙匆匆離去的背影,蔣駿皺眉開口道:

“屬下從前當車夫,倒聽說不少鋪子為了省那筆抽頭,都直接在門口掛‘售賣’旗招。公……咳,小姐不妨在附近街巷逛著看看?”

這個顧雲秋知道——

在官牙賣房的人,大多是圖個方便,畢竟是朝廷官家的買賣,總不至於搶人房地契,或者耍心眼、昧銀子。

當然,官牙幫忙掛牌、介紹買賣雙方,中間也少不了賠笑帶路、辛苦游說。所以,在官牙成交的房宅地產,都要被抽上三成漁利抽頭。

像顧雲秋先前挑的那棟小樓,二層臨街、位置好,樓後還帶個十尺見方的院子,要價就在六千二百兩左右。

其中,三成的抽頭還要再花出去幾百兩。

這點小錢在房價過千上萬的買賣裏不算什麽,但若是售價本來不高的鋪子或家中有事急著換錢的,就會偏愛直接在門口掛旗招、字牌出售。

這樣能免掉官牙抽頭,價錢也更低。

但除了風險,還需大量時間一條條街巷、挨家挨戶去找,有時翻遍整個京城,也遇不上一家可意的。

雖有馬車,但進出店鋪、上下樓梯,顧雲秋也實在走得腿酸。

瞥眼看見旁邊有個分茶酒肆,他便邀了點心和蔣駿進去,“坐下歇會兒再走——”

分茶酒肆點茶、賣酒,也販售瓜子點心以及下酒所用的一應吃食。

店鋪高二層,一樓以青竹、墨簾裝點,供客人品茶;二樓木板搭建、隔紅綠羅帳的雅間,供酒客專用。

門口三級臺階上,是紮了墨綢的青竹圍欄,欄桿之後直立三尺欄櫃,欄櫃左側又辟出一圈竹席,供茶博士坐。

茶博士一身青衫,笑盈盈跪坐在一條長案後。

案邊燒著一只煮水的小炭爐,案上則置有分茶、點茶的一應用具:

執壺、茶筅、墨釉盞,茶匙、茶盒和方巾、醒木。

這是京中獨有的特色,茶棚的茶博士也司說書——在點茶、分茶的間隙裏輕搖薄扇,與滿座賓客擺上一段。

襦裙曳地,又有鬥笠遮擋,顧雲秋站在三級樓梯邊、輕輕提了提裙擺。

蔣駿將馬車交給店鋪的夥計後,轉頭看見這一幕,主動扶了他和點心。

只是,蔣駿身形高大,他就這麽站在樓梯上,很快擋住店內大半光線。

茶客們不滿,紛紛轉頭看過來,卻在見著顧雲秋時,紛紛驚嘆咋舌,連清談高論的兩個文人公子都停下了爭辯。

所以等顧雲秋小心翼翼放下裙擺再擡頭時,就被迫接受了整個小店的註目。

顧雲秋:“……?”

上前迎門的茶伯也頓了頓,眼中閃過驚艷後才堆起笑:“三位客官,是吃茶還是喝酒?”

“我們吃茶,要一壺渚山蓮葉,一碟箕豆、一碟破麻酥,再要百合蒸梨三盅,”顧雲秋一邊點菜,一邊摘下頭上的鬥笠,“還有臨窗的桌麽?”

見這位小姐這般懂行,茶伯忙躬腰、伸長手臂相引:

“有有有,三位裏邊兒請——”

這間分茶酒肆也屬永嘉坊,在雪瑞街北段、快靠近北城門的地方,隔著惠民河與聚寶街相望。

臨窗的位置視野開闊,能將惠民河的兩岸風光盡收眼底,包括永固山川閣、豐樂橋和京北最有名的酒家春豐樓。

落座後,顧雲秋就把鬥笠往旁邊一放,摘下面紗時,又聽得酒肆中傳來大大小小的低呼。

蔣駿皺眉,面色霜寒地瞪了眾茶客一眼。

點心也抿抿嘴,微動身形擋住顧雲秋。

分茶酒肆的點心都是半成品,稍稍上鍋加熱就能成。

三人坐下只等了一會兒,那茶伯就從茶博士處取回調好的渚山蓮葉茶,再送上他們點的吃食。

吃了一會兒,對岸聚寶街上卻忽然傳來一聲巨響。

那聲音極大,聽著像什麽重物掉到了地上。

惠民河兩岸沿街的大小商鋪都跑出人來看,顧雲秋占地勢,恰好坐在桌邊就能看清發生的一切——

那是聚寶街上一個兩層高的小樓,幾個粗布麻衣的工人正用繩索將小樓上的牌匾摘下。

站在樓頂的年輕小工沒經驗,一時手滑沒拉穩,才叫那四尺長的烏金黑匾咣當砸在地上。

樓下的大師傅指著小工大罵,而從樓裏跑出來的主家人,卻只著急檢查那塊匾、指著匾額左下角被砸出來的地方與工人們爭論。

除此之外,那棟小樓裏還有許多人進進出出,搬著桌椅板凳、瓷瓶奇石,全部堆到門口的一張攤開的黑布上。

遠看過去,還真和京中鬼市有點像。

惠民河雖能航船,卻只得一丈來寬。

這距離算不上遠,所以牌匾被翻轉過來時,顧雲秋一眼就看清了上面寫的是——“盛源銀號”四字。

盛源銀號是京城裏的老字號,鼎盛時期,不僅禁中各省院的銀子都存在這兒,而且西北、江南、蜀中都有它的分號。

顧雲秋小時,王府的銀子也放在此,他現在都還記著盛源莊票上的圖樣。

如今這是……?

顧雲秋當即瞇眼睛細看,才發現盛源銀號的廊柱上都掛著黑紗,而在同工人們爭吵的那個男人,腰上還系著一條粗麻孝帶。

——這是家裏有白事?

正疑惑間,那邊幾個茶客卻議論起來:有說當真欺負孤兒寡母的,也有說盛源銀號這是自作自受的……

“公……咳,”蔣駿還是不大習慣,側首輕咳一聲後,才輕聲問道:“小姐似乎對那票號很感興趣?”

顧雲秋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點頭:“只是好奇。”

這句好奇,正巧被前來續水的茶伯聽著,他笑著,一邊抖開方巾擦拭銅壺底部的水,一邊介紹道:

“盛源銀號吶,我們茶博士的消息靈通,小姐不妨問問?”

瞧他這副擠眉弄眼的樣子,顧雲秋了然,從袖中摸出一小串錢遞過去,“既然如此,便請先生說說吧。”

茶伯眉開眼笑,接了那串錢又誇了顧雲秋一水兒人美心善、出手闊綽的詞,然後才拎著那串錢到前頭茶博士的竹席旁。

竹席正中的長案上,右側頂角有一個銅制水盂,茶伯將那一小串錢解開:叮咚脆響、銅板入盂——

茶博士啪地打開折扇,將手中醒木一拍:

“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大千世界各不一般,有道是:曲木為直終必彎,養狼看家財難安。卻說那聚寶街上盛源號,原是京中一等一的大錢莊——”

盛源銀號最早的東家姓盛名初,關中人士。

他是鞋匠出身,二十多年前當小學徒時,跟著師傅來到京城。

那時惠民河尚未開鑿,永嘉坊這片還是未加開化的閭左貧戶處。

這裏乞者雲集、棚屋遍布,販夫走卒、寒門書生等皆雜居於此。

做鞋的大師傅手藝好,在街上擺攤一年半後,就盤下了城墻下的一個小鋪,鋪子臨街、背靠北水門,交通還算便利。

最要緊的是,鋪子盤下來沒一年,朝廷就下令開鑿惠民河,並要在河上修築數座拱橋。

而京北的船稅卡,也正巧設在他們的鞋鋪邊。

人工開鑿的惠民河雖不寬,但連通了京城南北的河道,也方便各地往來——再不用繞道京畿東郊的析津渡。

較小的貨船和漁舟也可直接在河邊的船稅卡交稅,不必再停船上岸到和寧坊省院辦換憑牒。

不過因為每回的稅銀都非定數,所以遇上增減些數目時,船老大就會遣人上岸換錢。

恰好鞋鋪子的距離最近,一來二去、一傳十十傳百,那鋪子竟成了來往船商默認的兌銀之地。

在這過程中,盛初接觸各地商賈,心中漸漸生出經商心思。

尤其是有位西北客商,給他提過他們家鄉的炭棧兼營錢莊,每日就管幫客人換錢、剪銀,一年的流水也足有萬兩。

“那盛初,聞得此話心意動,料想萬兩白銀的好買賣,怎就許那賣炭翁做?當即買來酒菜與那客商吃,推杯交盞詢問更多細節。”

講到這兒,茶博士再敲醒木,提起執瓶往面前的墨盞中續水。

其他茶客聽得正待興起,他頓在這裏,惹得眾人抓心撓肝,紛紛嚷嚷著求後續,又是不盡的銅板叮咚往那銅水盂裏灌。

顧雲秋押下一口茶,這個他知道:

錢鋪、銀號在興業初期,多由其他行業兼顧。

諸如:西北的大源錢莊,原是炭棧;江南的金生錢米店,是米鋪兼兌銀;而嶺南一帶的興同銀鋪,則兼顧著販售煙葉。

茶博士自己飲罷一盞潤潤口,才繼續道:

“想當初,京城只有衍源一家錢鋪,如今響當當的‘四大元’都還未入京。那盛初,占盡天時地利,賃下新修橋邊一棟二層小樓,取號盛源。”

新修橋,就是如今的豐樂橋。

而所謂“四大元”,則是建興年間,從各地湧入京師的四家名中帶有“元”字的錢莊、銀號。

總之,盛源銀號就這般起家、做大:

從當初只是兌換鑒偽的小錢鋪,變成了存匯貸三項俱全的大錢莊。

而盛初本人,也從當初的學徒工、小鞋匠,搖身一變成了盛源銀號的東家大老板,在京買房置地、娶妻生女。

彼時京中也有銀號,但多是高門世家的營生。

相反,盛源銀號面向平民百姓,老板又是閭左出身,生意做得遷就隨和、只圖薄利,存貸各項都更多替顧客著想。

因此,盛源銀號在市井小民裏風頭極盛,又因信用好、講義氣而名聲大噪,許多朝廷官員都知道了它,紛紛把自家銀兩存進盛源號。

“只可惜、常言道:月滿則盈、水滿則溢,物極必反、盛極終衰,就在盛源銀號發展到最鼎盛時,那老板盛初,卻在從西北返程途中遭遇了意外——”

茶博士又拍醒木停下,扇子輕搖,端起茶盞來喝。

圍坐的茶客被他吊足胃口,紛紛端著自己的茶牒挨擠到竹席前,一邊催著他快講,一邊掏出銅板、倒豆子般潑入銅水盂。

叮叮當當的聲音響足一刻,茶博士才笑著重新開扇:

“想當初,在那西北黑水關外,有一鳴涼山,山勢陡峻、奇峰聳立,馬幫沙匪聚集,領頭一人姓張名狂,因使一手好刀而得外號——狂刀。”

“其人黑面虬髯、頰上兩道交錯刀疤,生得牛眼馬嘴、兇悍異常,來往行人客商無不聞風喪膽,但見張字大旗,皆盡四散逃竄——”

盛老板是今年春四月去的西北訪友,結果一直到七月底,京中妻女都不見他回,寫信去問,友人卻說盛初就在他家待了三日。

盛家人這才慌了,忙派人沿途去尋,又請人兩地報官。

沒多久,就有一隊從黑水關入的西域胡商南下,也給盛家人帶回了盛老板的遺骸——他在鳴涼山遭遇馬匪,三個月前就已客死他鄉。

若非八月初,有場沙暴經過黑水關,那隊胡商也發現不了被掩埋在重重黃沙中的盛初。

被發現時,他的頭顱被砍下、身上更沒一處好肉。跟著的兩名隨從、三個武師更是死狀奇慘,遺骨都沒法拼湊。

茶博士說到此處,忍不住太息掩面,作出哀哀之語:

“可憐盛老板一生為人仗義,到最後,卻落得這般淒慘下場。當真是好人無好報,蒼天不開眼。”

眾茶客也是一片慨嘆唏噓,倒有幾徒好事者,臉上一團下流笑、歪斜在座位上吐著瓜子殼:

“剩下他那年輕漂亮老婆,可怎麽辦唷?”

茶博士飲罷一盞,才輕咳一聲繼續:

“那盛夫人一介弱女子,既不識字又不懂經商。雖占了個銀號老板娘的名,內裏卻對銀號上的事一頭霧水,只得一應托付給號上的總庫司理。”

總庫司理是錢業內的一種專稱。

其下還有一副司理並正副司庫兩名,這四人主要負責錢莊銀庫的收納與開撥。

與素日出現在錢莊、銀號櫃臺後,給顧客登記、發派莊票的掌櫃——或者江南有些地方成為“檔手”——分屬臺前、號後兩個隸屬。

臺前屬於外櫃,號後隸於內庫,都單獨對東家負責。

在盛源銀號這兒,除了作為東家的盛初一家,就是這位總庫司理的權力最大。

那位盛家娘子……

顧雲秋想了想,好像在某回王妃的生辰宴上見過:

她年紀比盛初小五六歲,是個靦腆羞怯的小婦人。與那些商賈、世家大族的女子不同,在這種宴會上,她甚少主動與人結交攀談。

盛初一離開,她就獨自靜坐桌旁。

能養成這般性子,大約也是盛初在外主持一切的緣故,有丈夫撐著,她自可安心在後宅裏做她的無憂夫人。

如此一來,盛初死後,整個盛源銀號,實際上是落到了那總庫司理手中。

茶博士對這位總庫司理的為人頗有微詞,形容他長相時,也說他是個賊眉鼠眼的麻子。

“那麻子貪得無厭,接手銀號後一改盛老板從前作風:對客人,是只巴結有錢有勢的那些;對經營,是大膽放貸、只圖重利。”

“只圖重利?”坐前排一個八字胡的綸巾大叔嗤笑一聲,“這不就是自掘墳墓。”

點心沒明白,疑惑地直撓頭。

顧雲秋倒多看了那大叔一眼,對他的說法不能更讚同:

錢莊、銀號,做的就是兌進換出、金銀周轉的生意。

說簡單點兒,就是用錢生錢。

一般錢莊都會把顧客的存銀拿出去放貸,以此流轉取利。

因此,再大的銀號都怕擠兌,若儲戶紛紛拿著莊票來討錢,而放出去的款子又收不回來,錢莊也就只能清盤查封、關門歇業。

像盛源銀號這位總庫司理,只圖高額利息,定會放出高於本錢許多的貸款,一旦被人操控鬧起擠兌風潮,就註定只有倒閉歇業一道。

聞言,竹席上的茶博士只是淡淡一笑。

他啪啪開合折扇,又撫掌一拍,醒木重重落下:

“正所謂:‘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頭螳捕蟬’,值此盛源銀號危機關頭,蟄伏在暗處的豺狼虎豹,便會伺機出手——”

原來盛源銀號在京中強勢這些年,惹得其他錢業同行嫉妒,都在暗中鉚足了勁兒想打壓它一回。

碰上盛源出了這等事,他們自然是喜不自勝,紛紛派人暗中收購盛源發出的莊票,然後再對外放出假消息——

說盛源銀號的老板盛初,在送一批銀子到西北時遭遇了馬匪,人沒了不說,還折損了錢莊裏的大半銀子。

而盛源銀號之所以要秘密發喪,就是想隱瞞此事。

這消息半真半假,但盛初四月去西北、七月未歸的事情京中人人皆知。

偏偏盛家因為盛老板死狀淒慘而低調發喪,反讓這流言有了幾分可信之處。

“這世道,最難的就是自證清白,”茶博士惋惜一嘆,“霎時間,這流言被傳得紛紛揚揚,不明真相的百姓都上門提兌,‘四大元’也混在其中。”

“不出三日,擠兌風潮大起,無論盛源號如何解釋,都是越描越黑——儲戶更認定他們心裏有鬼,更急地湧向銀號。”

那總庫司理見勢不對,竟趁夜逃了。

剩下盛家寡母孤女,苦撐兩日後,銀號就被清盤查封。

‘四大元’的領號正元銀莊帶頭報官,更進一步逼得盛家母女不得不出售、轉賣家中值錢的物件來填補虧空。

顧雲秋聽著,又遠遠看了一眼盛源銀號的二層小樓:

——看這架勢,只怕連鋪子都守不住。

而茶博士講了盛源銀號這麽多事,也算是終於擺完一局,他收扇一合醒木,又拆了三國人物兩句定場詩,才在眾人的掌聲中結束。

顧雲秋想了想,叫來茶伯,又給他兩串賞錢,讓他幫忙請茶博士過來。

等茶博士過來後,顧雲秋才細問道:

“依你方才所言,那盛源銀號如今是誰在主持?”

“回小姐話,是外櫃的檔手。”

“那盛家母女呢?”

“那娘倆啊?前日老板娘給鋪子掛了售牌,讓檔手在外盯著。她自己在內領著女兒收拾東西,看起來是要離京、回娘家了。”

顧雲秋哦了聲,而後面色微變,“你剛才說,他家掛了售牌?”

這回,茶博士還沒說話,就被湊過來的茶伯截去了話頭:

“怎麽,小姐你想買啊?”他連連擺手相勸,“您別看那小樓位置臨街臨水是不錯,但總庫司理潛逃時,可帶走了銀號一大本賬簿。”

他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聽說裏頭還有好幾筆爛賬呢。”

顧雲秋確實是有些動心,畢竟盛源銀號的位置就在京城最繁華的聚寶街上,中間惠民河又能航船,四通八達、做什麽生意都好。

不過具體如何,還得到實地細探。

對著茶伯,顧雲秋只不動聲色笑笑,又分出幾文錢送給他和茶博士,“我就隨便問問,多謝兩位解惑!”

茶伯笑嘻嘻領了賞賜,和茶博士一同告辭。

剩下顧雲秋三人又略坐了會兒,用完最後一盅蒸梨,顧雲秋才重新戴面紗、鬥笠,起身帶點心和蔣駿出去。

——若盛源銀號給出的價錢合適,小樓內又無大的暗病,他倒可以考慮接手。

盛源銀號關門,固然與那個總庫司理脫不開關系。

但在背後煽動擠兌風潮的“四大元”,在這事上也辦的有些損陰鷙。

他得去店鋪內看看,最好還能找老板娘或者鋪子裏的夥計們談一談,了解清楚其中背景,尤其是茶伯剛才提到的賬簿——再做判斷。

“小姐你們慢來,我先去拉車。”蔣駿道。

顧雲秋點點頭,由點心扶著挪動到分茶酒肆門口。

結果他剛提起裙擺走下臺階,旁邊窄巷裏就突然撲出個衣衫襤褸、白發淩亂的老婆婆,她直沖著每個行人、嘴裏不住地叨念著什麽。

街上行人是能躲就躲,老人連攔了三次都沒成功。

一轉眼,她的目光就對上了站在分茶酒肆門口的顧雲秋。

好巧不巧,今日到酒肆用茶喝酒的人多,顧雲秋他們來得早,馬車也就停在後院最裏側,一時半會兒還挪不出。

說時遲那時快,老人竟直扭頭撲過來抱住顧雲秋。

顧雲秋頭上鬥笠被她撞掉,點心楞了一瞬,想去扯老人,又念著對方年事已高、不太好用力。

三人糾纏成一團,引來附近許多人圍觀。

不過他們只敢在外圍看,根本無人敢上前幫忙。

老婆婆神色瘋癲、嘴裏嘀嘀咕咕說著蘇州地方話。

京中有懂吳語的,顧雲秋前世也跟教坊司一位來自江南的奉鑾學過,但與老婆婆說的這些,還是有很大差別。

他努力分辨半天,拼拼湊湊也沒能從中讀出一個字詞。

見他聽不懂,老婆婆的神色越來越瘋,她手一松,反過來就去抓顧雲秋手,扯著他、不由分說要拖他走。

力道之大,都在顧雲秋手上捏出紅印。

點心著急,先大喊一句“蔣叔”,又狠下心用力去扯那老婆婆的手。

老婆婆被他一碰就急了眼,轉頭張口就咬了點心一口。

點心吃痛縮手,顧雲秋也就被這瘋婆婆扯著往前走了幾步。

老人走道根本沒看路,雪瑞街上正巧有人跑馬從北邊疾馳出:

馬蹄達達、駿馬一聲長嘶——

騎馬之人是個新手,遇著這般狀況只會慌亂拉高馬韁,不斷嚷嚷著讓他們讓開。

瘋婆婆也被那高頭大馬嚇得楞住,顧雲秋掙了半天都沒能從她手中脫出。

眼看馬蹄就要踩兩人而過,點心咬牙,準備合身撲上去以命相護。

聞聲走出來的蔣駿嚇白了臉,丟下馬車疾步撲來。

然而——

就在馬蹄即將落下時,忽有一道裹著檀香的勁風從天而落。

顧雲秋只感覺雙手腕子上的力道一松,人就被扯進了一個結實的懷抱中,他仰頭,意外看見了身穿僧袍、擰眉看他的李從舟。

顧雲秋:!

剛才,是李從舟從分茶酒肆的二樓窗口一躍而下,兩指點在那瘋婆婆手臂麻筋上,迫得她松手的同時,一轉身抱走了顧雲秋。

馬蹄擦著他們、從瘋婆婆頭頂飛過。

策馬之人被嚇個半死,更控制不住坐騎,倒是二樓窗口又飛出一僧,遠遠踢踏著屋檐、燈柱,追了上去——

顧雲秋笑起來,摟住李從舟腰,脆生生叫了聲:“小和尚!”

李從舟卻只盯著他看,胸膛起伏半晌,才擰眉沈聲道:

“……不是教過你防身術。”

“誒?”顧雲秋眨眼,聲音軟糯糯,“這不是,一時情急,忘了嘛。”

李從舟盯著他,眉蹙更緊。

他深吸一口氣,剛想說防身術就是想他在緊急時候用,結果垂眸就對上顧雲秋亮晶晶的眼眸。

——小紈絝漂亮的柳葉眼尾,被塗了一抹淡紅色胭脂。

加上那點貼上去的淺白貝片,配上他的告饒表情,倒真有幾分淚光點點的嬌癡含情。

以及。

李從舟臉黑勝鍋底:他穿的這……什麽?

顧雲秋被他兇神惡煞一瞪,又見小和尚的眼神都停留在他的小裙子上,眼珠一轉、當即頓悟——

他飛快松手後退,當眾誇張地大聲喊:

“多謝小師傅救命之恩!”

情急救人性命,這樣就不算犯戒、當街與“女施主”摟摟抱抱了吧?

嘻。

他可真聰明。

顧雲秋擠擠眼:瞧,我多懂事。

李從舟:……

——他怎不知,小紈絝還有這等殊異癖好?

沒事就穿個漂亮小裙子到處晃……?

這時,巡防的城隅司終於姍姍來遲。三五個漢子合力,才將那瘋婆婆摁住。

為首一人絳色勁裝,腰系一道武賁環星帶、配長劍,足踏一雙烏雲皂靴,他上前兩步,躬身對一眾百姓作揖:

“此事是城隅司失察,叫各位受驚了。”

旁邊好幾個小販被撞翻了東西,聽他這麽說,也忍不住抱怨幾句,“這瘋老太婆可在這兒鬧好幾天了!”

城隅司這位倒不似別的官爺,聽見這些話,還耐心解釋了一道,說這位婆婆他們每次都是好好送到慈幼局的。

只是她每次都能有辦法偷跑,也叫慈幼局的人頭痛。

“之後我們還會再想辦法,各位盡可放心。”

他這般謙遜有禮,小販們也不好再說什麽,只嘀咕兩句就散了。

倒是驚魂甫定的蔣駿和點心紛紛湊上來,直圍著顧雲秋打量。

“公……小姐你沒事吧?!”點心看著顧雲秋腕上被捏出來的紅痕,急得眼淚撲撲掉。

蔣駿也是暗中握緊了拳。

倒是那城隅司遠遠看見蔣駿背影,猶豫半晌後,還是叫出他名字。

“蔣駿老兄?”

蔣駿聞聲轉頭,這時候才發現這位城隅司竟是他在西北軍營的同袍。

“羅虎兄弟?你怎會在這兒?”

“哈,這話該我講,兄弟你怎會在這兒?!”羅虎給了蔣叔一個大大的擁抱,勾住他肩膀就想走到一旁敘舊。

“哎哎,你等等,我跟主家辦事呢。”

“主家?”羅虎一楞。

蔣駿指了指站在遠處的顧雲秋。

羅虎循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這才發現受驚的人群裏,站著個頂頂好看的小姑娘。

他還從沒見過生得這般好看的人,一時漲紅了臉,話也不會說。

蔣駿輕咳一聲嫌丟臉,只簡單介紹兩句,就別了羅虎去拉車。

倒是顧雲秋這邊——

李從舟看他一眼後,搖搖頭,轉身彎腰拾起地上面紗、鬥笠。

顧雲秋嘿嘿笑著接過,上車坐定後,卻又忽然瞥見李從舟下巴上,有一抹模糊的紅痕,似乎是被他臉上脂粉所蹭。

這時點心已上車,蔣叔也收起了腳踏。

顧雲秋想了想,從袖中掏出自己巾帕,挑簾拋給李從舟。

“給你!”

李從舟一楞,卻還是下意識將帕子接在手中。

“擦擦,”顧雲秋堆起梨渦,在車內指指自己下巴,“這裏。”

李從舟捏著那團桂香,皺眉目送馬車過豐樂橋。

轉身還未動作,肩膀上又突然掛上一只手,師兄僧明義嗓音調侃:

“唷,師弟出息了,還有小姑娘繡帕傳情呢?”

李從舟:“……”

他不說話,明義還當他是羞赧,忍不住又道:“我家師弟實在俊俏,不錯不錯,我瞧那小姑娘也是花容月……哎呀!”

李從舟握拳、轉轉手腕:“上樓,結賬!”

明義揉揉被打的腦袋,一吐舌頭:小師弟還真是越來越兇。

不過剛才那小姑娘,確實生得蠻好看。

他又雙手交疊抱在腦後,混不吝地吟道:“風光撩我春心動,雉鳴求牡凰求鳳。小師弟,如此佳人,便是動了凡心又何妨?”

這話,卻讓李從舟驟然頓住腳步。

他轉身出手,攥師兄衣襟就將人推到燈柱:

“他,你別想。”

明濟一楞,而後全沒把李從舟的威脅當一回事,反更揶揄道:“我就說吧?怎麽樣,小師弟你是不是動心啦?”

李從舟卻只深深看他一眼,轉身重重踏上分茶酒肆臺階。

直把那三級木階,踩得嘎吱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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