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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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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這是一口用青磚堆建的圓形筒井,寺廟重建之前就已經存在在這裏了,傳聞是靜山寺第一代住持親自帶著弟子們挖掘的。早些年自來水系統尚未普及到這裏,寺內的所有僧人的吃喝拉撒洗全部仰仗著這口井,可以說是有著相當深厚的歷史淵源和情懷感,所以即便後來寺廟重建用水便捷了之後,這口井也依舊沒有被拆除,時不時的還會被用一用。

平時打水的時候,延卿也沒覺得這口井有多深,一眼就能望到清瀅的水面,水桶一投下去,很快就能聽到清脆的擊水聲;然而此時此刻,這口井卻深到令人望而生畏。垂望井口,井道漆黑、狹窄、壓抑、逼仄,僅僅是看上一眼就能給人帶來無盡的恐懼感和窒息感,卻又帶著魔力,不停引誘著他縱身投入。

帶有水汽的寒意一陣又一陣地從漆黑的井口冒出,與深冬的寒風混合在一起,不斷襲擊著周圍的一切。延卿身上穿著的那件灰色修行服已經沾了潮氣,手腳也被凍得有些麻了。他低著頭,緊緊閉上了眼睛,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盡了積攢了許久的勇氣,緩緩擡起了早就被凍僵了的右腳,朝著井口邁了出去……

“你到底跳不跳啊?”寂靜的夜色中忽然想起了少女的嗓音,不耐煩的語氣中又夾雜著不高興,“我都等了半天了,腳都要凍麻了!”

都要被凍感冒了,聲音中都帶上齉齉的鼻音了。

延卿如遭雷擊,渾身一僵,驚慌失措地把腳收了回來,擡起了鋥光瓦亮的腦袋,神色倉皇地環顧四周,失去去尋找聲音的主人,卻一無所獲。

四周黢黑一片,別說人了,連只烏鴉都沒有,可聲音明明就來自不遠處啊……延卿頓時有點慌張了:“誰、誰呀?”

“撲哧”一聲,有歡快的笑聲傳來:“哈哈哈,你一個要死的和尚還怕鬼麽?”

延卿:“……”

他好像有點猜到是誰了。

延卿穩了穩心神,朝著左邊的高墻看去,終於在墻頭找到了一抹纖細的身影——那位姓夏的女施主,正氣定神閑地坐在墻頭的琉璃瓦上,雙手扶著瓦頂,修長的雙腿悠閑地從墻頭垂落,仿若一個去戲院看熱鬧的觀眾似的,居高臨下、滿目戲謔地瞧著他。

他剛才之所以沒有看到她,是因為這位夏施主穿了一身黑,就連臉上和手上都戴著黑口罩和黑手套,將自己全副武裝地隱身在了黑夜中,要是不仔細看,還真是難發現。

和夏黎桐對視的那一刻,延卿相當尷尬,還有些羞恥、愧於見人,白凈的臉頰在瞬間漲成了血紅色,目光驚慌而閃躲,恨不得自己可以原地消失。

夏黎桐倒是挺直接的,開門見山:“你幹嘛想死呀?當和尚也不能讓你六根清凈?”

延卿怔了一怔,又想到了擺在自己眼前的現實,默然地垂下了眼眸,唇盤浮現出了幾分苦澀的笑意。

夏黎桐:“你不想說啊?也對,這樣不公平,不能讓你單方面的和我說小秘密,我也應該告訴你我的秘密,這樣才公平。”

延卿嘆了口氣:“夏施主,我的死活,與你無關。”說著,又往井口挪了半步,半只腳掌已經騰空,看來去意已決。

夏黎桐也不攔他,眼神戲謔又冷漠:“你都要死了還在乎這些幹嘛?和我說說怎麽啦?你就當在臨死前幹最後一件好事,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再說了,我可是生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你死亡的見證人,怎麽能說和我無關呢?”

“……”

死亡、見證人?

就算已經是一個要死的人了,延卿還是被她的話驚呆了:世界上真有撞到別人自殺後的第一反應不是勸告而是對人家說“我是你的死亡見證人”的人麽?

是的。

有。

這位姓夏的施主就是。並且還要求將死之人在臨死前“幹好事”,滿足她的好奇心……

面對著延卿難以置信的目光,夏黎桐又信誓旦旦地保證:“你放心啊,我絕不會勸你放棄跳井,我還沒見過跳井自殺的人呢,可好奇了。還有啊,聽說井水可涼可涼了,尤其是冬天,跳下去之後的感覺像是無數根冰錐同時往身上紮,而且還不能掙紮,不能擺脫,因為井道太窄啦,還特別光滑,你爬不上來的,只有死路一條,不是被凍死就是被淹死,看你的意志力了,意志力強一點的話是被凍死,弱一點就會被淹死。”說完,她還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反正橫豎都是死,也沒區別。井底都有水鬼,就等著人跳呢,在水中抓住你的腳腕,把你往深處拽,讓你給他當替死鬼。”

“……”

聽她說完這番話之後,延卿頓時就有了種自己已經在井裏的感覺了,無數根冰錐接連不斷的往身上紮,紮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井口漆黑,幽冷。延卿的背後忽然冒出了一背的冷汗,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

夏黎桐卻蹙起了眉頭:“怎麽?你又不想跳啦?算了算了,你死不死的和我無關,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麽想死。”想了想,她又說,“我呢,向來是個善良又懂禮貌的好人,所以絕不沾你這種將死之人的便宜,所以我可以先自己的秘密分享給你。”

延卿:“……”

善良又懂禮貌的好人?

出家人不打誑語,但夏施主,你真的不是這種人!

“你聽好了啊,我可沒給別人分享過這個秘密。”為了更有儀式感一些,夏黎桐微微把身體坐直了,還煞有介事地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認真又鄭重地說,“我愛上了我的哥哥。”

延卿又是渾身一僵,瞪大了眼睛盯著高坐在墻頭上的夏黎桐。

沒有人能夠拒絕八卦,尤其是沾著倫理的八卦,即便是將死之人也不能拒絕。

延卿小和尚瞬間就把跳井的事情拋之腦後,整顆腦袋裏想得全是:哥哥?哪個哥哥?孟施主麽?

夏黎桐輕笑了一下,歪著腦袋說:“準確來說呢,是沒有血緣關系的繼兄。但是我媽和他爸早就離婚了,我們早就不是兄妹了,可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都覺得我們就是兄妹。有時候法律和道德是不通的,道德允許的事情法律不允許,法律允許的事情道德不允許,所以他永遠不會愛上我,即便他愛我,他也不會承認,因為他是個體面人,絕對不會違背道德、愛上自己的妹妹。”

延卿呆若木雞地望著她,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一個字。

坐於高墻之上的少女眉目平靜,聲色淡然,語氣中沒有透露出一絲一毫的波瀾,仿佛是在講述一件稀疏平常的、無關緊要的事情。

她只是看的明白,看得清楚,孟西嶺不會愛上她。即便是愛了,他也不會承認,有悖道德,貴公子不會允許自己做出這種為人所不齒的事情。

夏黎桐輕輕嘆了口氣:“而且他永遠不會喜歡上我這種女人,即便我不是他的妹妹。”她又笑了一下,“如果我不是他的妹妹,他可能都不會多看我一眼。”

她戴著口罩,只將眉目和額頭露了出來,但延卿還是從她的眼眸中讀出到了幾分苦澀,頓時心生憐憫,抿了抿唇,道:“紅塵如滾滾長江,無論是誰深陷其中都是身不由已,感情這種東西,確實是讓人心力交瘁……”

夏黎桐蹙眉,盯著延卿,問:“所以你要自殺是因為愛情麽?”

延卿的眼神黯了一黯,先是楞神,倏爾苦笑一下:“我跟她、八年……”

“你竟然是個戀愛腦?惡心!我不聽了!還沒我的打火機有意思!”夏黎桐沒好氣地擡起了腿,踩著瓦片從站在了墻頭上,氣急敗壞地盯著延卿,“你早說你是因為愛情出家自殺,我早就走人了,至於在你這個大情種身上浪費這麽久的時間?呸!耽誤我去前院放火!”

什麽打火機?放火?延卿又是一楞,瞪大了眼睛看著夏黎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你要去前院幹什麽?”

夏黎桐穩穩地踩在琉璃瓦上,從腰包裏掏出了防風打火機,“嚓”地一下打燃了,明亮的火苗在夜風中晃動著,時明時暗地照耀著她冷艷動人的眉宇:“我要去燒了那座唐卡博物館,報覆孟西嶺。”她居高臨下,眼眸含笑,直勾勾地盯著延卿,一字一頓,“就從那幅《文成公主進藏圖》開始燒。”說完,縱身一躍,直接從近四米的高墻上跳了下去,就地一滾落入了前院中,起身後,拔腿就朝著唐卡博物館沖了過去,竭力地為自己爭取時間。

一切皆發生在轉瞬之間,等延卿小和尚回過神的時候,墻頭早就沒人了。

夜深人靜,明月高懸,風吹古剎,周遭安靜的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但延卿的神經卻是緊繃著的。他聽清了,那位姓夏的施主要去燒了唐卡博物館,從《文成公主進藏圖》開始燒。他絲毫不懷疑,夏施主真的能幹出來這種瘋狂的事情!

不行!

不能燒!一件東西都不能讓她燒!

那可是人類文明的瑰寶,是至高無上的非文化遺產藝術品,多年過後必定也會成為國家級的文物!

在繼續自殺和堅守人文情懷之間周旋了還不到一秒鐘,延卿就選擇了後者,迅速從井口跳了下來,拔腿就朝著夏黎桐剛才坐著的那面高墻沖了過去。

他雖然是學考古的,雖然長得比較白凈斯文,但他出家前的業餘愛好是:極限酷跑。

幾乎沒費什麽力氣,延卿就躍上了高聳的墻頭,蜻蜓點水般迅速又敏捷的跳進了前院,不假思索地沖著夏黎桐的背影追了過去,邊追邊喊:“夏施主!冷靜!一定要冷靜!故意損壞文物和藝術品是犯法行為!”

正在奔跑中的夏黎桐心頭一驚:“怎麽這麽快就追來了?”腳底瘋狂加速的同時,她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震驚地發現那個小光頭竟然跑得一點也不慢,並且始終保持著雙手合十的姿勢,穿在身上的寬大修行服被夜風鼓起,獵獵作響,時刻保持著出家人的體面和風度。

從院墻到博物館之間沒有障礙物,地面寬闊平整,兩人之間的距離在不斷縮短。

夏黎桐不禁在心裏罵了句:跑得這麽快,這合理麽?

又氣呼呼地想:別看靜山寺裏面的廟小,還真是處處臥虎藏龍。

她咬緊了牙關,極限提速,一口氣跑進了緊挨著唐卡博物館的那座兩層的中式建築裏。

在這座漆紅廊柱琉璃瓦建築的正中央門楣上,懸掛著一方黑底金字的牌匾:羅怡初居士紀念館。裏面展出著羅怡初生前所做的字畫以及她所用過的文房四寶、佛門用具。

可能是住持覺得這面的東西沒什麽好偷的,所以一樓的門並沒有鎖死,盡是從外面把門閂插上了。夏黎桐沖到門前之後,一把拉開了門閂,沖進了屋子裏,高喊一聲:“我要讓孟西嶺後悔!”喊完,迅速把門從裏面反鎖了,然後沖到了正對著大門的那面墻前。

墻上掛著羅怡初的丹青像。聽說是國內頂尖的中國畫畫家為她創作的,一筆一劃間盡是造詣。

畫中的羅怡初穿著一襲水綠色的旗袍,坐在一方涼亭中,朱紅色的欄桿後是一片荷花池。或許繪畫的時節恰好處於六月中,荷花池中“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荷花池是艷麗的,人卻是清麗淡雅的。

羅怡初五官姣美,身形窈窕,側身而坐,一條手臂隨意的搭在身後的扶手上,一條手臂搭在腿上,膚若凝脂,氣質怡然,一看就是個滿腹詩書的大家閨秀。

她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臂白皙纖細,低垂下去的右手柔軟細長,線條分明的手腕處戴著一只羊脂玉手鐲;搭在腿上的那只手指尖流玉,甲蓋飽滿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青翠欲滴的翡翠戒指。這雙完美無缺的美人手和其佩戴的首飾如同畫龍點睛一般為整幅畫面增添了幾分優雅靜寧的氛圍感。

夏黎桐喜歡羅怡初的首飾,暗搓搓地猜測這兩件東西現在應該和那些唐卡一樣,全歸孟西嶺所有。但她更喜歡這幅畫——藝術是相通的,她敬佩這幅丹青的創作者。

但是現在,她不得不燒了這幅畫。

她從沒想過燒唐卡博物館,她從最開始的目標就是這裏,是羅怡初的紀念館。

在唐卡博物館裏,所有的唐卡前都安裝著防護玻璃,燒也燒不掉。更何況,只是調虎離山而已,沒必要大動幹戈。

就在她朝著羅怡初的丹青畫伸出手的那一刻,身後傳來了劇烈的撞擊聲,是延卿在撞門,邊撞邊喊:“夏施主!夏施主你要冷靜啊!孟施主還是很關心您的!您千萬不要想不開!”

“……”

來得真快啊。

夏黎桐再不遲疑,一把將掛在墻上的畫像扯了下來,露出了被擋在後面的窗戶。

她早就註意到了,這座紀念館和博物館在同一方位上,皆是依山而建,博物館的後方開有窗戶,紀念館的後墻上八成也會有窗,窗外就是山。

她先將窗戶打開,然後蹲在了地上,用打火機點燃了丹青畫的一角。

畫中的羅怡初神色恬靜,慈眉善目,看起來像極了菩薩。

夏黎桐面無表情地盯著畫中人的眼睛,沈聲開口:“你要真是有顆菩薩心,就救救門外的那個想自殺的小和尚,救救那些含恨而終的可憐人。”

說完,她將這幅已經被點燃的丹青從地上拎了起來,扔到了旁邊堆積著字畫卷軸的桌子上。火勢瞬起,整件屋子在剎那間亮如白晝。

門外的小和尚瞬間傻了眼,轉頭就朝著不遠處的消火栓跑了過去,一拳錘開了門上的玻璃,把滅火器從裏面抓了出來,砸門的同時歇斯底裏地放聲大喊:“著火了!火裏有人!快來救人!”

夏黎桐從後窗跳進了山裏,並沒有忘記把窗戶關上,然後一路朝西而行,順著山路來到了舍利塔附近。

舍利塔一樓是個小值班室,一位身穿青色修行服的小和尚正坐在木桌後支著胳膊點頭犯困。

夏黎桐走到了山腳,躲在一棵樹下,沖著舍利塔的方向大喊:“別睡了!快去救火!博物館著火了!”

小和尚瞬間就被驚醒了,立即從凳子上彈了起來,快步走出塔門看了一眼,真有火光從博物館的方向傳來,隱約間還夾雜著求救聲。小和尚心頭大驚,不假思索地朝著博物館的方向跑了過去呀。

夏黎桐從樹後跳了出來,如同一道悄無聲息的黑影似的朝著舍利塔竄了過去,閃進了塔門內。

塔內的面積僅有方寸大,僅用一眼就能掃遍全層,她很快就確定了一層沒有她想找的東西,迅速順著樓梯上了二層,步伐輕盈謹慎,因為她不確定樓上還有沒有人。但即便是有人,也不能擋她的路。她必須找到那條手串。

抓到第一個壞種,就一定能抓到第二個。

小棠一定是含恨而終,不然不會留下那本畫冊,但是她當初不報警,可能是被威脅了,可能是因為害怕,也可能是擔心她和小樹會受到牽連、擔心他們會為了替她討回公道而遭到報覆,所以她不敢記錄真相,不敢公之於眾,只敢用被塗掉面部的畫冊闡述自己遭遇到的侵犯和迫害。

但那是以前,她和小樹都還沒長大,沒有力量替她報仇。現在不是了,他們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力量。

他們輕如螻蟻,但也有著自己菩提樹。

他們還在海棠樹下發過誓,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小棠的生命結束了,但她的這一輩子還沒完。小棠受到的委屈,她會一樁樁、一件件地替她討回來。那些傷害過她的壞種們,一個都別想逃,她一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神擋殺神,佛擋弒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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