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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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日常
沈執荑等到大婚那日才知道陳習彧平常有多不容易。
她頂著那能把人壓彎的金釵，整整十二束，再加上層層疊疊她都懶得數的婚服。
到最後，她只慶幸一件事。
感謝陳習彧把大婚定在了初冬，這要是仲夏時節，恐怕婚禮還沒行完，人就得暈過去了。
再加上祭天祭地祭祖，接受內外命婦們的跪拜，還要和陳習彧按祖制步行至順義門為百姓賜福。
等結束一切，沈執荑不免愈發佩服陳習彧。
只是大婚禮這一次，她都覺得已經讓人很是難受了。這事對他卻再是稀松平常不過。
他還總是趁沒人註意時問她：“累不累？若是累了，就先回去。”
這也是陳習彧事先和她說好的，大婚禮上，她要是覺得不適裝暈就好。
不過，沈執荑不想這樣做。
就像年少時，她想要和陳習彧搭個小家一樣，那時她就知道要承擔起小家會有多累。
而現在，不過是這個小家有點出乎意料的大了，但她想兩個人搭夥，肯定會比一個人死撐好。
“餓了嗎？”陳習彧見沈執荑換下重重疊疊的衣裳，想到今日對方還沒吃什麽東西便問。
沈執荑點頭。
她其實已經快忘了自己第一次成婚時的想法，只隱約記得當時是麻木和心累。
可今日，她雖然身體確實累，但心裏卻還是很甜蜜的。
“看朕做什麽？”陳習彧發現沈執荑嘴裏嚼著東西，眼睛卻一直盯著他。
其實他知道答案，就是故意想逗逗沈執荑。
果然如他所想，沈執荑答：“看你好看。”
殿內燈燭長明，卻難得不讓陳習彧覺得空曠寂寞，因為從今以後會有人陪著他了。
他垂眸，像青澀的少年般認真道：“執荑，能夠娶到你，我很高興。”
是真的真的很歡喜。
年幼時，他就想著長大，好奇長大後會不會過得開心。
但隨著長大，他卻越來越不開心。
如今，如果能回到過去，他想告訴那個坐在門檻上，捂住自己左臉茫然無措的小孩——
你以後會很圓滿。
能夠娶到他十七歲那年就喜歡的姑娘，真是上蒼給他最大的垂憐。
但沈執荑沒有回答他。
他這才發現沈執荑已經沈沈睡去。
陳習彧搖頭失笑，只好將她抱上床。然後又找夏橘要了水，替她仔細擦幹凈臉。
這樣子的生活已經很接近陳習彧從前想過的好日子了。
一屋，兩人，三餐，滿院的花。
唯一不大滿意的是，這房子太大了些，不是草堂，而是這樣華美的宮殿。
四周靜悄悄的，只剩下陳習彧擰帕的聲音，還有沈執荑在睡夢中發出的嚶嚀聲。
她笑得很甜蜜，眉頭舒展，想來應當是夢到了很好的事。
“陳習彧，別走。”沈執荑夢囈，抓住他的手。
“嗯，我不走。”陳習彧承諾道。
他們再也不會分離。
婚後第三年。
群山青翠，燕兒飛回梁下，殿外的紫藤開得爛漫。
“皇後娘娘，您瞧春到了。”夏橘捧著一捧紫藤，放到殿中的琉璃盞內。
沈執荑聞言才向窗外看去，果然是一片春日好景。
這是她和陳習彧成婚的第三年了，兩人這些年也很少吵架。
在她的認知裏，夫妻間不吵架是幾乎不可能的。
小時候，在太平街她見多了就因為妻子想吃個餅，就破口大罵的男人。
沈母和沈垣吵架更是家常便飯。
但別說讓陳習彧動怒，想讓他情緒波動大些都不大可能。
婚後兩人大多是沈執荑說起有趣的事，陳習彧就認真聽，還會回答她。
也有的時候，是陳習彧和她講朝堂上的事，她聽了才發現那些朝堂中人臉皮真厚。
“嘖，這家的小子把人家小娘子逗哭了，被人家哥哥套麻袋也是活該。”沈執荑點評翰林被打事件。
“謔，又找你賜婚，你又不是月老。”這是禮部侍郎求陳習彧賜婚。
不過最近這樣的對話少了不少。
沈執荑發現陳習彧最近每日下了朝，就會獨自批閱奏折。
常常忙到深夜，然後也不回猗蘭殿，大多時候是在暖閣裏湊合一夜。
宮裏人都是人精，她很快就聽到了風言風語。
有小宮女說，陛下前幾日指著禦花園的花兒說“今年的花兒開得太素了”。
這話不算什麽，但結合陛下多年不選秀，虛設後宮的事，宮裏人就有了猜測，說這是陛下終於厭煩了皇後娘娘。
也有人說這是因為兩人成婚三年，卻還是沒有孩子的緣故。
如果放在幾年前，她肯定會坐立不安，擔心陳習彧是不是變心了。
但現在她只是很平靜的想——陳習彧是不是眼睛如今好多了，所以又不想要了。
就他現在這股勁兒，她只在三年前他除徐家時見過。
等今晚陳習彧再不來猗蘭殿，沈執荑就決意主動去找了。
去年樂太醫已經離開皇宮歸隱了。
陳習彧這次要是再把他的眼睛弄看不見，可沒人給他看病。
沈執荑正這樣想，忽然感受到自己的左肩拍了一下，但她擡眼看過去卻什麽也沒看到。
“執荑，”陳習彧出現在她的右邊，他手裏是一捧折柳，“送你的。”
沈執荑接過，沒好氣道：“陛下最近這般忙，還有閑心去折春柳送人啊。”
春三月折柳送心上人，也算是大燕的風俗之一。
她當年也想送來著，可惜還沒來得及送，陳習彧就已經回了上京。
多年後，這柳枝卻是陳習彧拿來送的她。
“踏青去嗎？”陳習彧問。
沈執荑這才註意到眼前人今日換了身衣裳，一襲青衫宛如年少時。
“不是去一日就回來，是咱們到行宮待一月再回。”陳習彧又補充到，“是夔州的行宮。”
這三年裏陳醒生下了女兒，去漠北接手了兵權。明太後也把後宮的權力都放給了沈執荑，過起了深居簡出的生活。
雖然每年年末，沈執荑都會收到故友們從天南海北寄來的不同禮物，平日裏她卻時常感受到寂寞。
陳習彧或許也是察覺到了這件事。
原來……這些日子這般不分晝夜的忙碌，是為了能陪她出游啊。
沈執荑點頭，笑了：“好。”
十年前就向往的夔州，如今終於能和陳習彧一同去了。
今朝絮暖終於隔著經年，寄回給那對少年相戀的人兒。
江南枯荑與上京舊絮也終落陽春。
夔州真的如沈執荑想的那樣。
山石奇絕，不愧是古今文人盛讚的地方，也愈發嘗到了夔州菜的辣。
她這個人吧，不能吃辣，但又想吃。
每次吃完眼裏淚汪汪的，嘴巴也被辣得紅紅的。
這時候，陳習彧就會好笑嘆氣，卻還是給她遞茶：“少吃點辣。”
“你不辣啊？”沈執荑嘴裏不停“嘶”著問陳習彧。
他淡定搖頭。
行吧，不愧是夔州人的兒子，她果然比不得。
幸好夔州山林茂密，卻又因山澗垂聳，日光大多時候都照不到。
多吃些辣口也正好能夠祛濕，不然就這個量，沈執荑很懷疑會不會讓人流鼻血。
夔州隔漠北比到上京近，陳醒有帶著女兒陳泠來看過兄嫂。
沈執荑發現陳泠這孩子，生得既不像賀昀，也不大像徐丞相——反而有些像徐溫。
她隨即又笑了，像誰都不重要。
陳泠是陳習彧親封的嘉和郡主，只要這孩子姓陳這就夠了。
陳泠小小的，紮著兩個小揪揪，奶聲奶氣喊沈執荑：“舅母好，泠兒喜、喜歡漂亮舅母。”
“不喜歡皇帝舅舅啊？”陳習彧故意問。
“也喜歡的！但舅母更喜歡！”陳泠蹭著沈執荑的脖子。
哇喔，沈舅母好香啊，跟茉莉花一樣。
“也行，你喜歡舅母，那舅舅就也喜歡你。”陳習彧掐了掐陳泠的小臉蛋。
他看到沈執荑笑得很是開懷，眼裏卻有些心疼，不過他很快壓下去。
他低聲問陳醒：“賀昀，對你還好嗎？”
“好。”陳醒答。
饒是她並不喜歡賀昀，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人的體貼溫柔。
就像滴水穿石，不知不覺就習慣了。
“嗯，受了委屈和兄長說。”陳習彧點頭，目光還落在和陳泠打成一片的沈執荑身上。
陳醒察覺到他的目光，委婉道：“皇兄今年都要二十有八了。”
皇兄這樣的年紀，卻還是沒有孩子，朝野上下雖不敢言，但大家卻也都有自己的算盤。
她自然也樂得看皇兄和皇嫂和和美美，可是這江山將來拱手給宗室子，終究是讓人不平。
“宗室裏聰明伶俐有孝心的孩子很多，遲早能挑到合適的。”陳習彧面色如常。
陳醒知道皇兄這是心意已決，便不再多勸。
若放在從前她理解不了，可如今她卻也能明白幾分了。
真的喜歡一個人，是不會舍得她受半點委屈的。
“執荑。”坐馬車離開夔州的路上，陳習彧正襟危坐喊住張望窗外景色的沈執荑。
“嗯？”
他道：“你在宗室裏有看得上的孩子嗎？”
原來是這件事。
沈執荑當然知道前朝一直在給陳習彧壓力。
他虛設後宮文官們能忍，但倘若一直無子嗣，社稷不穩，那些人是斷斷不能不進諫的。
沈執荑其實如今對血緣也看得淡了，她正想點頭應下，卻突然幹嘔起來。
兩人四目相對，一時沈默。
……不會這麽巧吧。
沒想到卻真的就是這麽巧，沈執荑已經有孕一月了。
聽聞這個消息，陳習彧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沈執荑便故意揶揄他：“你就只喜歡孩子，不喜歡我。”
“不是！”陳習彧矢口否認，他伸手輕輕撫摸沈執荑尚未隆起的小腹。
他眼裏是無限期望：“就算我不在了，以後也有人能繼續護著你。”
“呸呸呸！”沈執荑用力拍了一下對方，“說什麽呢？不吉利！”
語罷，她伸手環住陳習彧的腰，眼裏是繾綣之情，“你得長命百歲，我們一起陪這個孩子長大。”
他們都是缺愛的孩子，但沈執荑不想他們的孩子也是。
陳習彧楞了一下，隨即承諾：“好。”
他就像每一個初為人父的父親般激動。
陳習彧早早地的就開始琢磨孩子的名字，也吩咐人再把歸隱的樂頤請回宮中照顧自己，還讓人請王夫子來做太傅。
沈執荑開玩笑：“這孩子要是女孩該怎麽辦？”
陳習彧沒回答，只默默與她對視。
有一個答案在沈執荑心裏升騰起——陳習彧該不會是想，這個孩子不論男女都成為男孩吧。
可女扮男裝該有多苦啊，像她外祖母和舅舅那樣，不僅苦了一輩子，到死也不能證明身份。
倘若不是多年後的翻案，後世根本不會知道她們的身份。
“不論男孩還是女孩，朕都會把天下最好的東西捧到她的面前。”陳習彧道。
“執荑，皇太女也不是不可以。”
不過那會是更艱難的路。
沈執荑錯愕，但最終又理解了陳習彧的想法。
她捂著肚子，小聲道：“我不需要這孩子來保護我，我只想……他/她來到這世上能高興就好。”
想喜歡誰就喜歡誰，想討厭誰就討厭誰。
活得隨心所欲，自由自在。
“好。”陳習彧應聲道。
沈執荑懷孕的事傳出去後，她收到了許多禮物。
有裴應遲從漠北給這個孩子寄來的木馬和寶劍，還有明越寄來的漠北小食，遠在嶺南教書育人的沈悅寄來了筆墨紙硯，還有許逸從南疆寄來的辣醬……
她哭笑不得地望著眼前的東西，心裏卻像被填滿般。
雖然不能聚在一起，但只要知道大家記掛著彼此，其實也就遠勝萬千了。
葉之玄也有送東西來，不過她沒有看，直接讓夏橘收撿起來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沈執荑得知了她這胎的不同尋常之處。
這胎是雙生子。
雖然宮裏人人都說她好福氣，但她反而開始害怕起來。
有兩個孩子，就意味著很容易偏心，但她不想成為沈母、明太後那樣的人。
她更不想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轍。
陳習彧是最先察覺出沈執荑情緒不對的人，他試著和她聊了幾句，很快就知道對方的心結所在。
這日他如往常般替沈執荑揉著因為肚子脹大，而痙攣的小腿。
他一邊按著，一邊安撫她：“執荑，不會的，你不會成為自己討厭的人。”
“我們都會成為很好的父母。朕給大的那個打秋千，也肯定會給小的那個也打。你難得不會嗎？”陳習彧反問。
會嗎？
沈執荑質問自己，她最後開口：“我還是害怕。”
“執荑，不要害怕。”陳習彧蹲下，拉著沈執荑的手，“我陪你一起，我們把他們教好，我們能做得到的。”
她垂眸望著陳習彧殷切的目光，沒有回答，卻用力抱緊眼前的人。
讓人心安的沈香味入鼻，她悶聲道：“我試試。”
沈執荑的孩子是生在春末的，是對雙生女兒。
她們很乖巧，不僅在肚子裏不鬧騰，連出生時也格外順暢。
沈執荑從昏睡中醒來，看到陳習彧守在自己的床邊，她沙啞著嗓子問：“孩子呢？”
“怕吵著你，讓奶娘抱去哄睡了。”
“我想看看。”
她垂眸看著這兩個皺皺巴巴的小孩，看起來並不漂亮，和她似乎也不像，卻真的是她在這世上的親人了。
“想好名字了嗎？”陳習彧問。
這事是提前商量好的，兩個孩子，沈執荑給老大取名，小的陳習彧來取。
“就叫‘鳶’吧，鳶鳥振翅，終向遠方。”沈執荑輕聲道。
陳鳶，沈冤，也是塵緣。
她覺得這個名字很好。
“好名字！”陳習彧捧場道，隨後指著小的那個，“父皇沒有母後會娶名字，以後這孩子怕是會怪我嘍。”
“朕想著就叫‘行朝’，銜雪行朝，春山晚行。”陳習彧解釋名字的釋義。
“真好聽。”沈執荑虛弱一笑。
他們兩人都沒能在小時候知道自己名字的含義，但他們的孩子可以。
沈執荑突然願意相信陳習彧的話。
就讓她努努力吧，讓她的孩子能夠活得自在隨心。
“我會很愛他們的。”沈執荑的淚滴在錦被上。
陳習彧連忙伸手擦去，勸阻道：“不能哭，對身子不好。”
他攬住沈執荑，柔聲卻堅定：“朕也會很疼她們的，不過朕還是最愛你。”
他們一家四口就這樣聚在一起，而窗外是新春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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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執荑等到大婚那日才知道陳習彧平常有多不容易。
她頂著那能把人壓彎的金釵，整整十二束，再加上層層疊疊她都懶得數的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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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陳習彧把大婚定在了初冬，這要是仲夏時節，恐怕婚禮還沒行完，人就得暈過去了。
再加上祭天祭地祭祖，接受內外命婦們的跪拜，還要和陳習彧按祖制步行至順義門為百姓賜福。
等結束一切，沈執荑不免愈發佩服陳習彧。
只是大婚禮這一次，她都覺得已經讓人很是難受了。這事對他卻再是稀松平常不過。
他還總是趁沒人註意時問她：“累不累？若是累了，就先回去。”
這也是陳習彧事先和她說好的，大婚禮上，她要是覺得不適裝暈就好。
不過，沈執荑不想這樣做。
就像年少時，她想要和陳習彧搭個小家一樣，那時她就知道要承擔起小家會有多累。
而現在，不過是這個小家有點出乎意料的大了，但她想兩個人搭夥，肯定會比一個人死撐好。
“餓了嗎？”陳習彧見沈執荑換下重重疊疊的衣裳，想到今日對方還沒吃什麽東西便問。
沈執荑點頭。
她其實已經快忘了自己第一次成婚時的想法，只隱約記得當時是麻木和心累。
可今日，她雖然身體確實累，但心裏卻還是很甜蜜的。
“看朕做什麽？”陳習彧發現沈執荑嘴裏嚼著東西，眼睛卻一直盯著他。
其實他知道答案，就是故意想逗逗沈執荑。
果然如他所想，沈執荑答：“看你好看。”
殿內燈燭長明，卻難得不讓陳習彧覺得空曠寂寞，因為從今以後會有人陪著他了。
他垂眸，像青澀的少年般認真道：“執荑，能夠娶到你，我很高興。”
是真的真的很歡喜。
年幼時，他就想著長大，好奇長大後會不會過得開心。
但隨著長大，他卻越來越不開心。
如今，如果能回到過去，他想告訴那個坐在門檻上，捂住自己左臉茫然無措的小孩——
你以後會很圓滿。
能夠娶到他十七歲那年就喜歡的姑娘，真是上蒼給他最大的垂憐。
但沈執荑沒有回答他。
他這才發現沈執荑已經沈沈睡去。
陳習彧搖頭失笑，只好將她抱上床。然後又找夏橘要了水，替她仔細擦幹凈臉。
這樣子的生活已經很接近陳習彧從前想過的好日子了。
一屋，兩人，三餐，滿院的花。
唯一不大滿意的是，這房子太大了些，不是草堂，而是這樣華美的宮殿。
四周靜悄悄的，只剩下陳習彧擰帕的聲音，還有沈執荑在睡夢中發出的嚶嚀聲。
她笑得很甜蜜，眉頭舒展，想來應當是夢到了很好的事。
“陳習彧，別走。”沈執荑夢囈，抓住他的手。
“嗯，我不走。”陳習彧承諾道。
他們再也不會分離。
婚後第三年。
群山青翠，燕兒飛回梁下，殿外的紫藤開得爛漫。
“皇後娘娘，您瞧春到了。”夏橘捧著一捧紫藤，放到殿中的琉璃盞內。
沈執荑聞言才向窗外看去，果然是一片春日好景。
這是她和陳習彧成婚的第三年了，兩人這些年也很少吵架。
在她的認知裏，夫妻間不吵架是幾乎不可能的。
小時候，在太平街她見多了就因為妻子想吃個餅，就破口大罵的男人。
沈母和沈垣吵架更是家常便飯。
但別說讓陳習彧動怒，想讓他情緒波動大些都不大可能。
婚後兩人大多是沈執荑說起有趣的事，陳習彧就認真聽，還會回答她。
也有的時候，是陳習彧和她講朝堂上的事，她聽了才發現那些朝堂中人臉皮真厚。
“嘖，這家的小子把人家小娘子逗哭了，被人家哥哥套麻袋也是活該。”沈執荑點評翰林被打事件。
“謔，又找你賜婚，你又不是月老。”這是禮部侍郎求陳習彧賜婚。
不過最近這樣的對話少了不少。
沈執荑發現陳習彧最近每日下了朝，就會獨自批閱奏折。
常常忙到深夜，然後也不回猗蘭殿，大多時候是在暖閣裏湊合一夜。
宮裏人都是人精，她很快就聽到了風言風語。
有小宮女說，陛下前幾日指著禦花園的花兒說“今年的花兒開得太素了”。
這話不算什麽，但結合陛下多年不選秀，虛設後宮的事，宮裏人就有了猜測，說這是陛下終於厭煩了皇後娘娘。
也有人說這是因為兩人成婚三年，卻還是沒有孩子的緣故。
如果放在幾年前，她肯定會坐立不安，擔心陳習彧是不是變心了。
但現在她只是很平靜的想——陳習彧是不是眼睛如今好多了，所以又不想要了。
就他現在這股勁兒，她只在三年前他除徐家時見過。
等今晚陳習彧再不來猗蘭殿，沈執荑就決意主動去找了。
去年樂太醫已經離開皇宮歸隱了。
陳習彧這次要是再把他的眼睛弄看不見，可沒人給他看病。
沈執荑正這樣想，忽然感受到自己的左肩拍了一下，但她擡眼看過去卻什麽也沒看到。
“執荑，”陳習彧出現在她的右邊，他手裏是一捧折柳，“送你的。”
沈執荑接過，沒好氣道：“陛下最近這般忙，還有閑心去折春柳送人啊。”
春三月折柳送心上人，也算是大燕的風俗之一。
她當年也想送來著，可惜還沒來得及送，陳習彧就已經回了上京。
多年後，這柳枝卻是陳習彧拿來送的她。
“踏青去嗎？”陳習彧問。
沈執荑這才註意到眼前人今日換了身衣裳，一襲青衫宛如年少時。
“不是去一日就回來，是咱們到行宮待一月再回。”陳習彧又補充到，“是夔州的行宮。”
這三年裏陳醒生下了女兒，去漠北接手了兵權。明太後也把後宮的權力都放給了沈執荑，過起了深居簡出的生活。
雖然每年年末，沈執荑都會收到故友們從天南海北寄來的不同禮物，平日裏她卻時常感受到寂寞。
陳習彧或許也是察覺到了這件事。
原來……這些日子這般不分晝夜的忙碌，是為了能陪她出游啊。
沈執荑點頭，笑了：“好。”
十年前就向往的夔州，如今終於能和陳習彧一同去了。
今朝絮暖終於隔著經年，寄回給那對少年相戀的人兒。
江南枯荑與上京舊絮也終落陽春。
夔州真的如沈執荑想的那樣。
山石奇絕，不愧是古今文人盛讚的地方，也愈發嘗到了夔州菜的辣。
她這個人吧，不能吃辣，但又想吃。
每次吃完眼裏淚汪汪的，嘴巴也被辣得紅紅的。
這時候，陳習彧就會好笑嘆氣，卻還是給她遞茶：“少吃點辣。”
“你不辣啊？”沈執荑嘴裏不停“嘶”著問陳習彧。
他淡定搖頭。
行吧，不愧是夔州人的兒子，她果然比不得。
幸好夔州山林茂密，卻又因山澗垂聳，日光大多時候都照不到。
多吃些辣口也正好能夠祛濕，不然就這個量，沈執荑很懷疑會不會讓人流鼻血。
夔州隔漠北比到上京近，陳醒有帶著女兒陳泠來看過兄嫂。
沈執荑發現陳泠這孩子，生得既不像賀昀，也不大像徐丞相——反而有些像徐溫。
她隨即又笑了，像誰都不重要。
陳泠是陳習彧親封的嘉和郡主，只要這孩子姓陳這就夠了。
陳泠小小的，紮著兩個小揪揪，奶聲奶氣喊沈執荑：“舅母好，泠兒喜、喜歡漂亮舅母。”
“不喜歡皇帝舅舅啊？”陳習彧故意問。
“也喜歡的！但舅母更喜歡！”陳泠蹭著沈執荑的脖子。
哇喔，沈舅母好香啊，跟茉莉花一樣。
“也行，你喜歡舅母，那舅舅就也喜歡你。”陳習彧掐了掐陳泠的小臉蛋。
他看到沈執荑笑得很是開懷，眼裏卻有些心疼，不過他很快壓下去。
他低聲問陳醒：“賀昀，對你還好嗎？”
“好。”陳醒答。
饒是她並不喜歡賀昀，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人的體貼溫柔。
就像滴水穿石，不知不覺就習慣了。
“嗯，受了委屈和兄長說。”陳習彧點頭，目光還落在和陳泠打成一片的沈執荑身上。
陳醒察覺到他的目光，委婉道：“皇兄今年都要二十有八了。”
皇兄這樣的年紀，卻還是沒有孩子，朝野上下雖不敢言，但大家卻也都有自己的算盤。
她自然也樂得看皇兄和皇嫂和和美美，可是這江山將來拱手給宗室子，終究是讓人不平。
“宗室裏聰明伶俐有孝心的孩子很多，遲早能挑到合適的。”陳習彧面色如常。
陳醒知道皇兄這是心意已決，便不再多勸。
若放在從前她理解不了，可如今她卻也能明白幾分了。
真的喜歡一個人，是不會舍得她受半點委屈的。
“執荑。”坐馬車離開夔州的路上，陳習彧正襟危坐喊住張望窗外景色的沈執荑。
“嗯？”
他道：“你在宗室裏有看得上的孩子嗎？”
原來是這件事。
沈執荑當然知道前朝一直在給陳習彧壓力。
他虛設後宮文官們能忍，但倘若一直無子嗣，社稷不穩，那些人是斷斷不能不進諫的。
沈執荑其實如今對血緣也看得淡了，她正想點頭應下，卻突然幹嘔起來。
兩人四目相對，一時沈默。
……不會這麽巧吧。
沒想到卻真的就是這麽巧，沈執荑已經有孕一月了。
聽聞這個消息，陳習彧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沈執荑便故意揶揄他：“你就只喜歡孩子，不喜歡我。”
“不是！”陳習彧矢口否認，他伸手輕輕撫摸沈執荑尚未隆起的小腹。
他眼裏是無限期望：“就算我不在了，以後也有人能繼續護著你。”
“呸呸呸！”沈執荑用力拍了一下對方，“說什麽呢？不吉利！”
語罷，她伸手環住陳習彧的腰，眼裏是繾綣之情，“你得長命百歲，我們一起陪這個孩子長大。”
他們都是缺愛的孩子，但沈執荑不想他們的孩子也是。
陳習彧楞了一下，隨即承諾：“好。”
他就像每一個初為人父的父親般激動。
陳習彧早早地的就開始琢磨孩子的名字，也吩咐人再把歸隱的樂頤請回宮中照顧自己，還讓人請王夫子來做太傅。
沈執荑開玩笑：“這孩子要是女孩該怎麽辦？”
陳習彧沒回答，只默默與她對視。
有一個答案在沈執荑心裏升騰起——陳習彧該不會是想，這個孩子不論男女都成為男孩吧。
可女扮男裝該有多苦啊，像她外祖母和舅舅那樣，不僅苦了一輩子，到死也不能證明身份。
倘若不是多年後的翻案，後世根本不會知道她們的身份。
“不論男孩還是女孩，朕都會把天下最好的東西捧到她的面前。”陳習彧道。
“執荑，皇太女也不是不可以。”
不過那會是更艱難的路。
沈執荑錯愕，但最終又理解了陳習彧的想法。
她捂著肚子，小聲道：“我不需要這孩子來保護我，我只想……他/她來到這世上能高興就好。”
想喜歡誰就喜歡誰，想討厭誰就討厭誰。
活得隨心所欲，自由自在。
“好。”陳習彧應聲道。
沈執荑懷孕的事傳出去後，她收到了許多禮物。
有裴應遲從漠北給這個孩子寄來的木馬和寶劍，還有明越寄來的漠北小食，遠在嶺南教書育人的沈悅寄來了筆墨紙硯，還有許逸從南疆寄來的辣醬……
她哭笑不得地望著眼前的東西，心裏卻像被填滿般。
雖然不能聚在一起，但只要知道大家記掛著彼此，其實也就遠勝萬千了。
葉之玄也有送東西來，不過她沒有看，直接讓夏橘收撿起來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沈執荑得知了她這胎的不同尋常之處。
這胎是雙生子。
雖然宮裏人人都說她好福氣，但她反而開始害怕起來。
有兩個孩子，就意味著很容易偏心，但她不想成為沈母、明太後那樣的人。
她更不想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轍。
陳習彧是最先察覺出沈執荑情緒不對的人，他試著和她聊了幾句，很快就知道對方的心結所在。
這日他如往常般替沈執荑揉著因為肚子脹大，而痙攣的小腿。
他一邊按著，一邊安撫她：“執荑，不會的，你不會成為自己討厭的人。”
“我們都會成為很好的父母。朕給大的那個打秋千，也肯定會給小的那個也打。你難得不會嗎？”陳習彧反問。
會嗎？
沈執荑質問自己，她最後開口：“我還是害怕。”
“執荑，不要害怕。”陳習彧蹲下，拉著沈執荑的手，“我陪你一起，我們把他們教好，我們能做得到的。”
她垂眸望著陳習彧殷切的目光，沒有回答，卻用力抱緊眼前的人。
讓人心安的沈香味入鼻，她悶聲道：“我試試。”
沈執荑的孩子是生在春末的，是對雙生女兒。
她們很乖巧，不僅在肚子裏不鬧騰，連出生時也格外順暢。
沈執荑從昏睡中醒來，看到陳習彧守在自己的床邊，她沙啞著嗓子問：“孩子呢？”
“怕吵著你，讓奶娘抱去哄睡了。”
“我想看看。”
她垂眸看著這兩個皺皺巴巴的小孩，看起來並不漂亮，和她似乎也不像，卻真的是她在這世上的親人了。
“想好名字了嗎？”陳習彧問。
這事是提前商量好的，兩個孩子，沈執荑給老大取名，小的陳習彧來取。
“就叫‘鳶’吧，鳶鳥振翅，終向遠方。”沈執荑輕聲道。
陳鳶，沈冤，也是塵緣。
她覺得這個名字很好。
“好名字！”陳習彧捧場道，隨後指著小的那個，“父皇沒有母後會娶名字，以後這孩子怕是會怪我嘍。”
“朕想著就叫‘行朝’，銜雪行朝，春山晚行。”陳習彧解釋名字的釋義。
“真好聽。”沈執荑虛弱一笑。
他們兩人都沒能在小時候知道自己名字的含義，但他們的孩子可以。
沈執荑突然願意相信陳習彧的話。
就讓她努努力吧，讓她的孩子能夠活得自在隨心。
“我會很愛他們的。”沈執荑的淚滴在錦被上。
陳習彧連忙伸手擦去，勸阻道：“不能哭，對身子不好。”
他攬住沈執荑，柔聲卻堅定：“朕也會很疼她們的，不過朕還是最愛你。”
他們一家四口就這樣聚在一起，而窗外是新春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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