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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府的火光不高，但也將整個京城點亮了。
第二日早晨，京城所有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燕暉文早晨一邊叼著包子一邊來大理寺上班，就聽聞陸秉重與趙染寧兩夫婦火場逝世的消息，聽聞死狀慘烈，屍體焦黑，都快認不出來了。
“我們的人去了沒有？”就算有張廠督在場作證，不必上大理寺刑審，但跑一趟走個過場也是要的。
“去了。”衙役捕頭回報：“查了屍體，陸老爺口舌發黑，腔道中有灰黑，應當是被煙火所嗆窒息而死，但趙夫人不一樣，她身上有傷，一道刀痕從胸口捅了進去，我懷疑……”
“你懷是陸老爺殺了趙夫人，然後再放火自盡？”燕暉文問。
捕快點頭：“對。”
燕暉文又問：“張廠督怎麽說？”
“張廠督說是意外失火，沒有別的。”
“那就沒有別的。”燕暉文擺擺手。
可捕頭又道：“但天子那邊的意思是，讓咱們大理寺再查查。”
“要查麽？”燕暉文瞥了捕頭一眼。這事實在沒什麽可查的，京城誰不知道陸老爺老實本分，誰不知道天子缺錢？天子這麽說，多半是想從裏面再挖出點錢財來，可張廠督已經去過了，哪能打廠督的臉。
“這樣吧，你們派人去溜達溜達，別停下來，至於能挖出來什麽——改明兒我去問廠督。”
“是。”捕頭一聽上司這麽說，立即放心了，等等的跑走。
而燕暉文一轉身，又往大牢去了。
他沒事兒就去牢裏，自然是為了找穆麟。
他將這個名為陸鳳的琴師抓回來之後，怎麽想怎麽覺得不對勁，天底下有這樣像的人？居然還是個會防身術的琴師？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又怕是自己多慮——不管他是將陸鳳錯認為穆麟，還是把穆麟錯認為陸鳳，只要他這件事辦錯了，他就會覺得自己又落了穆麟的下乘。
好好一個死人，怎麽又詐出來惹他睡不著呢，燕暉文怎麽想都覺得難受。
他到了地牢，看見那個裹著女子外裳的陸鳳正坐在牢籠裏發楞，他先是問了問周圍牢頭關於他的情況，牢頭回答的道簡單：“很規矩，也不哭也不鬧，就那天晚上一個人窩著嗚咽了兩聲。整個人膽子小的很，給他送飯的時候他都不敢往這邊靠，等人走了才敢拿。”
“膽子這麽小。”燕暉文記憶中的穆麟張狂的很，不至於這麽怯懦。
但誰知道呢，說不定是裝的。燕暉文又問道：“這幾日可有人來看過他？”
“沒有。”牢頭言簡意賅。
燕暉文瞥了他一眼：“答的這麽快，說的是假話吧？你放心，我只想知道信息，不想糾你的過錯。”
牢頭嘿嘿一笑，看著面前的年輕人。燕暉文脾氣算好，也大度，只要不幹擾到他當官，對於很多事，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此大理寺上下都算喜歡他。而他再怎麽說也是京城中的才俊，只不過比穆麟略顯遜色而已，在大理寺又錘煉了這麽幾年，自然一眼就能看出牢頭所說假話。
牢頭索性也不裝了：“他有兩個朋友來瞧過他。”
“什麽朋友？”燕暉文提高了警惕。
“兩個乞丐，說是他的兄弟。”
乞丐？燕暉文有些吃驚，還真是乞丐啊。
他一頭霧水，有些狐疑的走到穆麟牢獄門口去瞧他。穆麟原本正靠著欄桿休憩，聽見有聲音擡起頭來，看見燕暉文一驚，立刻就要跪下。
“陸鳳見過大人。”
“別緊張別緊張。”
頂著那樣一張漂亮又瘦弱的臉，看起來當真是我見猶憐，倒顯得自己像個壞人了。燕暉文心想。
他在穆麟身邊坐了下來，輕聲道：“你別緊張，我不過是來看看你。你這兩日過得怎麽樣？”
“很好。”穆麟看著他的眼睛，誠懇萬分的點頭：“吃的飽，夜裏也不冷，飯都是新鮮的。”
燕暉文笑了一聲，這牢裏的飯他見過，不能說新鮮，頂多算沒完全餿，最多只能餵狗，人是真的吃不下去，他居然能說不錯。
可問了牢頭，牢頭也說，這琴師等沒人了，就悄悄探出個頭，把送過去的飯一口一口吃的幹幹凈凈，好似還很香的樣子。
燕暉文打量了他一眼：“當真？”
“當真。”穆麟說的的確很誠懇：“比要飯的時候強多了。”
有了當乞丐和殘疾的經驗，坐牢是真的不難捱。
燕暉文左右看了一眼，發現他在稻草堆裏還堆出了一個窩，覺得好笑。
跟個兔子似的。
他咳嗽了一聲，找牢頭要了一壺酒，二人對酌。
陸鳳推辭再三，還是經不住燕暉文的勸慰，在他面前端正的跪坐，似乎四肢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放才好。
燕暉文看似不經意的說道：“你既然已經說清楚自己是山西的樂伎，自然就是賤籍。原本呢，賤籍逃竄是大罪，與打人一事相合，怕是連極刑都不為過。”
他說到這裏，看見陸鳳臉色嚇得煞白，連忙拍拍他肩膀安慰：“不過我想，畢竟一切事出有因，你人不錯，長得也俊秀，若是就這麽死了，也是可惜。我京城雖大，那些樂伎伶人要麽不聽話要麽就不精琴技。我已替你打點關系，待你刑期一滿，便送你進京城最好的教坊司，那裏往來的都是朝廷重臣，說不定，天子還會召你覲見呢。”
燕暉文說的爽朗。
他這話當然是假的，教坊司哪有這麽好進，這種沒名字又犯了罪的樂伎，不被打發到軍營裏去已經是燒高香了。
可這種事，穆麟會知道，陸鳳卻不知。
同樣的，若是穆麟，最不想進的應該是教坊司，畢竟天子召見，對他而言，那就是滅頂之災。
可面前的陸鳳擡起眉眼，臉上似乎有藏不住的喜悅：“燕大人大恩大德……陸鳳無以為報，只是陸大人為何這樣幫我？”
為何？
燕暉文瞥了他一眼：“你以前只賣藝，不賣身是吧？”
他一楞，咬了咬牙，仿佛下了什麽決心似的，從臉上擠出一個笑容：“燕大人若是願意收留，陸鳳也可以……”
燕暉文沒想到他竟然自薦枕席，連忙往後縮了一點兒：“不用，我對男人沒興趣。”
陸鳳悻悻的點點頭，繼續規矩的跪好。
然後聽見燕暉文好似有些尷尬的開口：“不過，我倒是有興趣給你引薦一位大人，我最近忙得很，要處理很多案子，京中雲錦莊的陸府失了大火，老爺和夫人全燒死在裏頭，目前查到，這跟他們的二女兒有關系。若是這個案子能破，說不定能加官進爵，而你，也會有更好的去處。”
燕暉文說的笑意吟吟。
他這句話的重點有兩個，一個是陸家的大火，另一個是要將陸鳳引到達官貴胄的府邸裏去。
對於琴師陸鳳而言，不知名的大火與他無關，他應當對後半句更感興趣，那對一個樂伎來說，應當是最好的出路。
燕暉文是這麽算的。
穆麟也是這麽算的。
這是一個小小的、不經意的考驗，在邏輯上，並無任何為難之處。
燕暉文說這句話的時候，穆麟正剛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他看見穆麟手中的酒水一晃，有些錯愕的擡起了頭。
那雙眼睛裏原本沈寂的古井之水蕩漾而開，化作滔天巨浪，難以遮掩。
“你說……誰死了？”穆麟問。
“陸家老爺陸秉重和趙染寧。”燕暉文道。
“跟誰有關？”穆麟又問。
“二小姐陸聞音。”燕暉文又說道。
穆麟瞳孔垂下，他的面孔倒映在清澈的酒水裏。
燕暉文將酒杯放在地上，看著面前面色黯然的年輕人。
一切的遮掩終於被扯開，燕暉文驕傲的擡起頭，這場他想了數年的對決終於在今日上演，並以他的勝利告終。
所謂滿月郎君，少年探花，不過如此。
“你知不知道你不該這麽說？”見事情已經明了，燕暉文放松下來，宣告自己的勝利。
“你騙我。”穆麟輕輕一笑，搖了搖頭：“你知道我弱點在哪兒，縱使我能猜到你九成在騙我，我也會上你的圈套。”
“倒不是騙你。”燕暉文道出了事實：“前半句是真的。”
“父親當真死了？”穆麟聲音顫抖，不可置信，陸秉重待他極好，怎死的這樣淒惶。
“你不必多想，他本就是要死的。”燕暉文人心不錯，這個時候還想著安慰他：“天子說他有巫蠱之嫌，他脫不了罪，終究是一條思路”
燕暉文指了指穆麟：“倒是你，天子說你已死，你卻還活著，你說，這究竟再會牽連多少人？”
“求求你。”穆麟當真是慌了，他跪正在燕暉文對面，幾乎就要叩頭：“當我是陸鳳，去教坊司也好進府邸也好，你大可以拿我換一場前程，不要牽連到阿音。”
燕暉文見穆麟如此低聲下氣的哀求，本以為自己會得意滿志，沒想到竟然有些不忍，生生讓出了半個位置，免得他真跪了自己。
燕暉文搖搖頭：“為你惹欺君之罪，我犯得著嗎？我拿你直接向天子請功，豈不更好？”
“那不見得。”穆麟道：“當今天子最希望的事情就是萬壽永昌，而要殺我的原因是那句欽天監的箴言，紫薇式微，帝星在北，他認為我會取而代之登上帝位，如今我活著，哪怕你是告發我的人，也難免會引起天子多疑。”
“你！”燕暉文聽穆麟如此說，嚇得沒跳起來：“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麽！我不想知道！”
天子秘事，豈容他人知曉？燕暉文被嚇得一身冷汗，可穆麟說的太快，他攔都攔不及。
穆麟蠻無所謂的聳聳肩：“可你已經知道了。而且我當初的病不是病，是中毒，毒也是天子下的。只要你讓我活著見到天子，我就會告訴他，你什麽都知道了。”
“夠了。”燕暉文只想讓他閉嘴：“那我也不會幫你，我索性殺了你，就說死了個琴師，沒人會糾我的錯。”
“可以。”穆麟點頭：“請。”
燕暉文啞然，他沒想到，竟然讓穆麟扳回一局。
對穆麟來說，當乞丐可能勉強，當樂伎伶人，甚至是閨閣中的男寵，那還不如去死。
他自殺指不定會引起他人起疑，而若是燕暉文殺他，就再無後顧之憂了。
反正穆麟到了這一步，已經別無所求，無非就是想讓陸聞音好好的過完半生，他自己早就有了不如一死的念頭。
想到這裏，燕暉文氣極反笑：“好你個穆麟，到這一步了，你竟然還利用我。你以為你比我聰明很多嗎！”
最後一句，燕暉文說的是氣話。
而穆麟眉毛一挑，點點頭：“是啊。”
一點遮掩都沒有。
燕暉文快被氣哭了。
“我、我。”燕暉文站起來，在牢房裏走來走去，指著他鼻子怒斥：“我不會那麽便宜了你，你是讀書人，而以聲色侍人者是最下賤的下九流，我不讓你去教坊司，我給你排進最低等的燕子樓裏，讓你一天到晚連衣服都穿不上，連琴都別想彈！”
“這麽說，您認我是陸鳳了？”穆麟反問。
“你……！”燕暉文氣的踢了一下牢房欄桿，腦袋都發昏。
穆麟似乎完全自暴自棄，只要不幹涉到陸聞音，他怎麽樣都可以。
他的終極目標已經達到，剩下的想開則無敵。他往後一躺，窩在了自己的稻草堆裏，把酒壺拎起來慢慢的品：“燕大人可以慢慢想，我不急，哪條路都行。”
當然，不是說他真的能去燕子樓裏做相公。
而是等他領了陸鳳的名字，坐實了這個身份以後，他大可以去死。
其他的事情難，死總歸不能，找個機會一抹脖子或者一上吊，萬事再無煩憂，也不會再給別人增添煩惱。
小魚年輕機靈，鍋老頭經驗豐富，兩個人拿著剩下的銀兩，不用再給他破費，能活的更好。
阿音有楚不停照顧，他是放心的，只是他會嫉妒楚不停，最後能娶得阿音做妻室。但他也知道，阿音嫁給楚不停，比嫁給他強。
世上其他人都有了更好的出路，只差他一死了。
他喝著酒，一時快意，覺得醉意逐漸上來。
他想著，時光若是可以倒流，他應該在天子與他下毒的第一次就死掉，免得惹出這麽多是非，但是這麽一來，又不會見到阿音了。
所以，他應當在贅入陸家以後，不去治什麽病。瞎了瘸了又怎麽樣呢，他可以坐在阿音的房間裏，日日等她回來，往後生兒育女，頤養天年。
仔細想來，人生至今二十二年，最快樂的日子，竟然是閉著眼睛，在聽音別院裏聽檐下鐵馬的時候。
他閉上眼睛，借著醉意思緒飄遠。
門外風寒樹響，倒有幾分回到當年的錯覺。
而就在這個時候。
方才的捕頭從外面匆匆的趕進來，對著燕暉文大喊：“燕大人，出事了！”
他高聲嚷道：“我們按您說的，隨便在外頭說些什麽，就趕上靖遠郡王帶著兩個夫人出城，說是要散心。”
“散心就散心唄。”燕暉文滿不在乎的開口，而穆麟則驟然睜開眼睛。
“張廠督帶著天子令來，說靖遠郡王應當進宮覲見，出城算抗旨，可郡王說什麽也不回去，現下正在僵持。咱們人手不夠，廠督正請禦林軍呢，您快過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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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府的火光不高，但也將整個京城點亮了。
第二日早晨，京城所有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燕暉文早晨一邊叼著包子一邊來大理寺上班，就聽聞陸秉重與趙染寧兩夫婦火場逝世的消息，聽聞死狀慘烈，屍體焦黑，都快認不出來了。
“我們的人去了沒有？”就算有張廠督在場作證，不必上大理寺刑審，但跑一趟走個過場也是要的。
“去了。”衙役捕頭回報：“查了屍體，陸老爺口舌發黑，腔道中有灰黑，應當是被煙火所嗆窒息而死，但趙夫人不一樣，她身上有傷，一道刀痕從胸口捅了進去，我懷疑……”
“你懷是陸老爺殺了趙夫人，然後再放火自盡？”燕暉文問。
捕快點頭：“對。”
燕暉文又問：“張廠督怎麽說？”
“張廠督說是意外失火，沒有別的。”
“那就沒有別的。”燕暉文擺擺手。
可捕頭又道：“但天子那邊的意思是，讓咱們大理寺再查查。”
“要查麽？”燕暉文瞥了捕頭一眼。這事實在沒什麽可查的，京城誰不知道陸老爺老實本分，誰不知道天子缺錢？天子這麽說，多半是想從裏面再挖出點錢財來，可張廠督已經去過了，哪能打廠督的臉。
“這樣吧，你們派人去溜達溜達，別停下來，至於能挖出來什麽——改明兒我去問廠督。”
“是。”捕頭一聽上司這麽說，立即放心了，等等的跑走。
而燕暉文一轉身，又往大牢去了。
他沒事兒就去牢裏，自然是為了找穆麟。
他將這個名為陸鳳的琴師抓回來之後，怎麽想怎麽覺得不對勁，天底下有這樣像的人？居然還是個會防身術的琴師？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又怕是自己多慮——不管他是將陸鳳錯認為穆麟，還是把穆麟錯認為陸鳳，只要他這件事辦錯了，他就會覺得自己又落了穆麟的下乘。
好好一個死人，怎麽又詐出來惹他睡不著呢，燕暉文怎麽想都覺得難受。
他到了地牢，看見那個裹著女子外裳的陸鳳正坐在牢籠裏發楞，他先是問了問周圍牢頭關於他的情況，牢頭回答的道簡單：“很規矩，也不哭也不鬧，就那天晚上一個人窩著嗚咽了兩聲。整個人膽子小的很，給他送飯的時候他都不敢往這邊靠，等人走了才敢拿。”
“膽子這麽小。”燕暉文記憶中的穆麟張狂的很，不至於這麽怯懦。
但誰知道呢，說不定是裝的。燕暉文又問道：“這幾日可有人來看過他？”
“沒有。”牢頭言簡意賅。
燕暉文瞥了他一眼：“答的這麽快，說的是假話吧？你放心，我只想知道信息，不想糾你的過錯。”
牢頭嘿嘿一笑，看著面前的年輕人。燕暉文脾氣算好，也大度，只要不幹擾到他當官，對於很多事，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此大理寺上下都算喜歡他。而他再怎麽說也是京城中的才俊，只不過比穆麟略顯遜色而已，在大理寺又錘煉了這麽幾年，自然一眼就能看出牢頭所說假話。
牢頭索性也不裝了：“他有兩個朋友來瞧過他。”
“什麽朋友？”燕暉文提高了警惕。
“兩個乞丐，說是他的兄弟。”
乞丐？燕暉文有些吃驚，還真是乞丐啊。
他一頭霧水，有些狐疑的走到穆麟牢獄門口去瞧他。穆麟原本正靠著欄桿休憩，聽見有聲音擡起頭來，看見燕暉文一驚，立刻就要跪下。
“陸鳳見過大人。”
“別緊張別緊張。”
頂著那樣一張漂亮又瘦弱的臉，看起來當真是我見猶憐，倒顯得自己像個壞人了。燕暉文心想。
他在穆麟身邊坐了下來，輕聲道：“你別緊張，我不過是來看看你。你這兩日過得怎麽樣？”
“很好。”穆麟看著他的眼睛，誠懇萬分的點頭：“吃的飽，夜裏也不冷，飯都是新鮮的。”
燕暉文笑了一聲，這牢裏的飯他見過，不能說新鮮，頂多算沒完全餿，最多只能餵狗，人是真的吃不下去，他居然能說不錯。
可問了牢頭，牢頭也說，這琴師等沒人了，就悄悄探出個頭，把送過去的飯一口一口吃的幹幹凈凈，好似還很香的樣子。
燕暉文打量了他一眼：“當真？”
“當真。”穆麟說的的確很誠懇：“比要飯的時候強多了。”
有了當乞丐和殘疾的經驗，坐牢是真的不難捱。
燕暉文左右看了一眼，發現他在稻草堆裏還堆出了一個窩，覺得好笑。
跟個兔子似的。
他咳嗽了一聲，找牢頭要了一壺酒，二人對酌。
陸鳳推辭再三，還是經不住燕暉文的勸慰，在他面前端正的跪坐，似乎四肢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放才好。
燕暉文看似不經意的說道：“你既然已經說清楚自己是山西的樂伎，自然就是賤籍。原本呢，賤籍逃竄是大罪，與打人一事相合，怕是連極刑都不為過。”
他說到這裏，看見陸鳳臉色嚇得煞白，連忙拍拍他肩膀安慰：“不過我想，畢竟一切事出有因，你人不錯，長得也俊秀，若是就這麽死了，也是可惜。我京城雖大，那些樂伎伶人要麽不聽話要麽就不精琴技。我已替你打點關系，待你刑期一滿，便送你進京城最好的教坊司，那裏往來的都是朝廷重臣，說不定，天子還會召你覲見呢。”
燕暉文說的爽朗。
他這話當然是假的，教坊司哪有這麽好進，這種沒名字又犯了罪的樂伎，不被打發到軍營裏去已經是燒高香了。
可這種事，穆麟會知道，陸鳳卻不知。
同樣的，若是穆麟，最不想進的應該是教坊司，畢竟天子召見，對他而言，那就是滅頂之災。
可面前的陸鳳擡起眉眼，臉上似乎有藏不住的喜悅：“燕大人大恩大德……陸鳳無以為報，只是陸大人為何這樣幫我？”
為何？
燕暉文瞥了他一眼：“你以前只賣藝，不賣身是吧？”
他一楞，咬了咬牙，仿佛下了什麽決心似的，從臉上擠出一個笑容：“燕大人若是願意收留，陸鳳也可以……”
燕暉文沒想到他竟然自薦枕席，連忙往後縮了一點兒：“不用，我對男人沒興趣。”
陸鳳悻悻的點點頭，繼續規矩的跪好。
然後聽見燕暉文好似有些尷尬的開口：“不過，我倒是有興趣給你引薦一位大人，我最近忙得很，要處理很多案子，京中雲錦莊的陸府失了大火，老爺和夫人全燒死在裏頭，目前查到，這跟他們的二女兒有關系。若是這個案子能破，說不定能加官進爵，而你，也會有更好的去處。”
燕暉文說的笑意吟吟。
他這句話的重點有兩個，一個是陸家的大火，另一個是要將陸鳳引到達官貴胄的府邸裏去。
對於琴師陸鳳而言，不知名的大火與他無關，他應當對後半句更感興趣，那對一個樂伎來說，應當是最好的出路。
燕暉文是這麽算的。
穆麟也是這麽算的。
這是一個小小的、不經意的考驗，在邏輯上，並無任何為難之處。
燕暉文說這句話的時候，穆麟正剛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他看見穆麟手中的酒水一晃，有些錯愕的擡起了頭。
那雙眼睛裏原本沈寂的古井之水蕩漾而開，化作滔天巨浪，難以遮掩。
“你說……誰死了？”穆麟問。
“陸家老爺陸秉重和趙染寧。”燕暉文道。
“跟誰有關？”穆麟又問。
“二小姐陸聞音。”燕暉文又說道。
穆麟瞳孔垂下，他的面孔倒映在清澈的酒水裏。
燕暉文將酒杯放在地上，看著面前面色黯然的年輕人。
一切的遮掩終於被扯開，燕暉文驕傲的擡起頭，這場他想了數年的對決終於在今日上演，並以他的勝利告終。
所謂滿月郎君，少年探花，不過如此。
“你知不知道你不該這麽說？”見事情已經明了，燕暉文放松下來，宣告自己的勝利。
“你騙我。”穆麟輕輕一笑，搖了搖頭：“你知道我弱點在哪兒，縱使我能猜到你九成在騙我，我也會上你的圈套。”
“倒不是騙你。”燕暉文道出了事實：“前半句是真的。”
“父親當真死了？”穆麟聲音顫抖，不可置信，陸秉重待他極好，怎死的這樣淒惶。
“你不必多想，他本就是要死的。”燕暉文人心不錯，這個時候還想著安慰他：“天子說他有巫蠱之嫌，他脫不了罪，終究是一條思路”
燕暉文指了指穆麟：“倒是你，天子說你已死，你卻還活著，你說，這究竟再會牽連多少人？”
“求求你。”穆麟當真是慌了，他跪正在燕暉文對面，幾乎就要叩頭：“當我是陸鳳，去教坊司也好進府邸也好，你大可以拿我換一場前程，不要牽連到阿音。”
燕暉文見穆麟如此低聲下氣的哀求，本以為自己會得意滿志，沒想到竟然有些不忍，生生讓出了半個位置，免得他真跪了自己。
燕暉文搖搖頭：“為你惹欺君之罪，我犯得著嗎？我拿你直接向天子請功，豈不更好？”
“那不見得。”穆麟道：“當今天子最希望的事情就是萬壽永昌，而要殺我的原因是那句欽天監的箴言，紫薇式微，帝星在北，他認為我會取而代之登上帝位，如今我活著，哪怕你是告發我的人，也難免會引起天子多疑。”
“你！”燕暉文聽穆麟如此說，嚇得沒跳起來：“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麽！我不想知道！”
天子秘事，豈容他人知曉？燕暉文被嚇得一身冷汗，可穆麟說的太快，他攔都攔不及。
穆麟蠻無所謂的聳聳肩：“可你已經知道了。而且我當初的病不是病，是中毒，毒也是天子下的。只要你讓我活著見到天子，我就會告訴他，你什麽都知道了。”
“夠了。”燕暉文只想讓他閉嘴：“那我也不會幫你，我索性殺了你，就說死了個琴師，沒人會糾我的錯。”
“可以。”穆麟點頭：“請。”
燕暉文啞然，他沒想到，竟然讓穆麟扳回一局。
對穆麟來說，當乞丐可能勉強，當樂伎伶人，甚至是閨閣中的男寵，那還不如去死。
他自殺指不定會引起他人起疑，而若是燕暉文殺他，就再無後顧之憂了。
反正穆麟到了這一步，已經別無所求，無非就是想讓陸聞音好好的過完半生，他自己早就有了不如一死的念頭。
想到這裏，燕暉文氣極反笑：“好你個穆麟，到這一步了，你竟然還利用我。你以為你比我聰明很多嗎！”
最後一句，燕暉文說的是氣話。
而穆麟眉毛一挑，點點頭：“是啊。”
一點遮掩都沒有。
燕暉文快被氣哭了。
“我、我。”燕暉文站起來，在牢房裏走來走去，指著他鼻子怒斥：“我不會那麽便宜了你，你是讀書人，而以聲色侍人者是最下賤的下九流，我不讓你去教坊司，我給你排進最低等的燕子樓裏，讓你一天到晚連衣服都穿不上，連琴都別想彈！”
“這麽說，您認我是陸鳳了？”穆麟反問。
“你……！”燕暉文氣的踢了一下牢房欄桿，腦袋都發昏。
穆麟似乎完全自暴自棄，只要不幹涉到陸聞音，他怎麽樣都可以。
他的終極目標已經達到，剩下的想開則無敵。他往後一躺，窩在了自己的稻草堆裏，把酒壺拎起來慢慢的品：“燕大人可以慢慢想，我不急，哪條路都行。”
當然，不是說他真的能去燕子樓裏做相公。
而是等他領了陸鳳的名字，坐實了這個身份以後，他大可以去死。
其他的事情難，死總歸不能，找個機會一抹脖子或者一上吊，萬事再無煩憂，也不會再給別人增添煩惱。
小魚年輕機靈，鍋老頭經驗豐富，兩個人拿著剩下的銀兩，不用再給他破費，能活的更好。
阿音有楚不停照顧，他是放心的，只是他會嫉妒楚不停，最後能娶得阿音做妻室。但他也知道，阿音嫁給楚不停，比嫁給他強。
世上其他人都有了更好的出路，只差他一死了。
他喝著酒，一時快意，覺得醉意逐漸上來。
他想著，時光若是可以倒流，他應該在天子與他下毒的第一次就死掉，免得惹出這麽多是非，但是這麽一來，又不會見到阿音了。
所以，他應當在贅入陸家以後，不去治什麽病。瞎了瘸了又怎麽樣呢，他可以坐在阿音的房間裏，日日等她回來，往後生兒育女，頤養天年。
仔細想來，人生至今二十二年，最快樂的日子，竟然是閉著眼睛，在聽音別院裏聽檐下鐵馬的時候。
他閉上眼睛，借著醉意思緒飄遠。
門外風寒樹響，倒有幾分回到當年的錯覺。
而就在這個時候。
方才的捕頭從外面匆匆的趕進來，對著燕暉文大喊：“燕大人，出事了！”
他高聲嚷道：“我們按您說的，隨便在外頭說些什麽，就趕上靖遠郡王帶著兩個夫人出城，說是要散心。”
“散心就散心唄。”燕暉文滿不在乎的開口，而穆麟則驟然睜開眼睛。
“張廠督帶著天子令來，說靖遠郡王應當進宮覲見，出城算抗旨，可郡王說什麽也不回去，現下正在僵持。咱們人手不夠，廠督正請禦林軍呢，您快過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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