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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靈通湖，風景秀麗，樹木蔥郁。
叢林中一池碧水，春風拂去，水面微皺，能看見底下游魚，甚至是石間的小蝦。此處偏僻，因此游人甚少，風景卻甚好，當年穆麟身體還好的時候，也與友人來過幾次踏春，吟詩作對，醉酒而歸，好不熱鬧。
可問題是，現在只是初春。
冬雪說是化了，但也剛化，四處都是枯枝敗葉，湖中還飄著碎冰，也不知道那位量遲大師究竟是為了什麽，偏偏來這個天寒地凍的地方打坐靜修。
楚不停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可偏偏這事說起來是為了穆麟好，穆麟只能打碎牙混血吞。
他按照慧圓所說的位置，遠遠的看到一塊樹下的磐石，磐石巨大，上頭卻平的很，想必就是被量遲大師日日的打坐磨平的。眼看著日頭漸明，量遲大師就要來了，楚不停一把抱起穆麟就往外拖。
“哎……”到底還是陸聞音心疼自家丈夫：“天寒地凍，他身子弱，要著涼了怎麽辦？”
“不礙事，太陽馬上升起來了，他不冷。”楚不停拍著胸脯擔保：“再者說了，我早有所準備。”
為了穆麟的此次行動成功，楚不停可謂是煞費苦心。
他特地找人從一個真的乞丐那兒拿來了一件破棉被，給穆麟裹在身上，穆麟差一點沒被熏暈過去，可楚不停死死的拽著他不放手：“你扮就得扮的像一些，乞丐哪有不臭的？”
楚不停畢竟是戰場上下來的，才不在乎什麽味道不味道。陸聞音也是農家出身，豬圈都呆過，也不怕這點氣味，也誠心誠意的勸他：“好好裹著，著涼就不合適了。”
倒是穆麟，雖然如今落魄，可作為一個純粹的書生，他當真是嬌生慣養長大，琳瑯院就算再破，那也有婆子日日打掃，整齊幹凈，哪裏吃過這種苦？
楚不停見他快暈死過去，心底裏樂開了花，一面想著，人生在世，哪能不吃苦呢？一面將破棉被往他鼻子上捂。
在穆麟差點沒把胃嘔出來之前，他終於習慣了上頭的味道。見穆麟逐漸平靜下來，楚不停反而沒了興趣：“喏，該你了。”
一下給他扔到了地上。
而扔完的下一瞬，楚不停立即讓車夫調轉馬頭，一溜煙的跑了。
只剩下穆麟一個人。
穆麟感覺一陣寒意襲來，連忙裹著棉被，他死死的握著那根乞丐棒子，仿佛握著一把劍，他想著，待病真的好了，管他楚不停算不算救命恩人，一定得找他決鬥。到時候不把他揍到滿頭長包，他穆字倒著寫。
可不管內心有多少波折，穆麟這會子也該老老實實當他的乞丐。可他對於當乞丐實在沒有經驗，也不知道怎麽敲著碗要錢，只知道紅著臉把自己挪到個避風的地方，然後將棉被一裹，就在那兒呆坐。
他還悄悄將自己那條動不了的腿也扒拉了進來。
穆麟的確不會討巧，可他也的確看著可憐。
早起前來打坐的量遲大師，遠遠的就看見一個影子，摸索著往樹下爬，似乎眼睛有疾，腿也不大頂用，一下子就動了惻隱之心。
穆麟聽見腳步聲逐漸靠近，伴著一些木珠的碰撞聲，猜到應當是量遲大師前來。而他也猜出了量遲能夠在寒天於靈通湖靜修的原因——他身上有厚衣裳的摩挲聲，通身帶著一股暖氣，似乎抱著暖壺。遠處的楚不停和陸聞音看的更清楚，這量遲大師裹著厚厚的棉衣，腦袋也包著個帽子，左手右手一邊一個暖爐，咯吱窩裏還夾著一個厚厚的軟墊。
一瞧，就能瞧出來跟慧圓頗有淵源。
不過，量遲大師到底比慧圓有良心，看見旁邊樹下坐著的乞丐，很是擔心，連忙將手裏的東西放下，蹲在他身邊詢問：“施主，你可還好？”
穆麟聽見人聲時就羞紅了大半張臉，緊張的不敢擡頭，將頭埋在被子裏。量遲以為他昏睡，害怕在如此天氣裏睡過去性命堪憂，伸手拍了拍他，誰料穆麟竟然抖了起來。
穆麟抖的原因很簡單，他這輩子從沒這麽丟人過。
可量遲大師的理解總是很善解人意，他以為這個小乞丐受了什麽欺辱，害怕至此，更升騰起了幾分善心，連忙將自己的暖爐塞給他：“施主這是怎麽了？可遇著什麽禍端？貧僧乃普華寺主持量遲，有什麽事與貧僧一敘，可好？”
量遲將暖爐塞進他的懷裏，穆麟蒼白的手輕輕的握住了它。
蒼白的原因是凍得，握住暖爐的原因是真的冷，而就這麽一下，量遲看見了他灰色的眼睛。
“施主您的眼睛……”量遲對此，多少有些驚異。
這回進入了穆麟熟悉的環節，因為每個見著他的人都得問一遍：“看不見了。”
“哎呀……”量遲很是心疼，然後問了第二個在流程中的問題：“那你的腿……”
“走不了了。”穆麟又說。
“怎麽回事？”
“生病。”
“可看過大夫？”
“看過，治不好。”
穆麟聲音麻木。
他是真的麻木。
量遲菩薩心腸，見如此年少清俊的晚輩，竟然一場病病成了這個樣子，實在可憐至極。連忙將自己身上的棉衣脫下來，披在他身上。
穆麟感覺一陣暖意攏上全身，他沒想到這麽一個老者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地步，連忙推辭：“方丈不必的……我還年輕，身體尚好。”
“你哪裏好了？”量遲聲音中帶著嘆氣，伸手撫他：“你家裏人呢？”
穆麟想起自己兄嫂，燦然一笑：“父母死了，兄長嫌我累贅，趕出來了。”
聽罷，量遲哀嘆一聲。
量遲生於前朝，那已經是上兩代皇帝的事情了。彼時大周正值盛世，富貴繁華不足以形容，竟然有萬國來朝，萬邦來賀的景象。
街道上有胡人、突厥人，亦有扶桑人，商鋪連片，城外稻田漫山遍野。早晨，有滿船的魚自河道悠悠而來，西域的牛羊、江南的絲綢，在東京城內絡繹不絕。
那時候，哪裏聽過什麽饑荒、災厄，甚至造反？
所有人都期待明日比昨日更好，都在念著飛黃騰達的明天。
不似今朝。
逃難的人將道路塞滿，殘疾病弱的青年癱倒在樹下。
量遲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伸手握住穆麟的手，只覺得那雙手並無任何粗糙之處，想來也曾是殷實人家。
他有意想讓這可憐人到寺中一避，可寺裏已經住滿了逃荒而來的孤兒老幼，實在容不下他這個男子了。
天下苦寒，竟沒有一處可以庇佑，思及至此，老僧差一些落下淚來。
量遲只是沈默，穆麟在此刻福至心靈，終於開竅，說出了第一句話：“大師……我害怕……我想回家。”
雖已開春，卻還是天寒。
在他漫天無邊的黑夜裏，經年以來，所想的，無非是一個家字。
少時不經事，好鮮衣怒馬，不過是想告訴兄嫂，自己是少年天才，可以光宗耀祖，總有一天，會獲得榮耀滿門，怎不配的有一個家？只可惜後來被奸人所害，文曲星隕，成為了暗巷裏的一只老鼠而已。
他對陸聞音傾心，甚至是依賴，是因為陸聞音與陸家，真把他當自己的家裏人。
陸聞音對他關心也好，照料也罷，從沒說過要他用什麽事來報答，仿佛他們二人生來，就應當是如此親厚的關系。
陸聞音在他的暗夜裏點燃了一束光，他一直迎著那束光走，便不覺得四周空寂可怕。因此他喜歡跟陸聞音在一起，也安於待在陸聞音的宅院內。聽音別院是陸聞音的府邸，縱使她不在，也有那束光的餘韻。
而現下雖然是演戲，他也的的確確被獨自一人扔在這樹林當中，那束光遠了，他便害怕。
他不愛承認自己的軟弱之處，可他聰明，知道謊話應當是七分真，三分假。
因此便將自己心中所想道了出來，在嘴邊也轉了個彎：“可兄嫂嫌惡我無用，他們不讓我回去……”
穆麟生的並非英氣，而是漂亮。
再加之身形單薄，又因害羞難看紅了眼眶，當真是楚楚可憐。
量遲關切問道：“你兄嫂可是嫌你無銀兩可用？”量遲身為主持，多少能調動一些寺內的香火油錢，雖然近來賑災已經花了個七七八八，但總能騰出幾十兩銀子，與這青年尋一個家人的垂憐。
他沒想到穆麟輕輕一笑，搖了搖頭：“小生家中不算寒苦，不缺銀兩，只是好歹也是體面人家，怎能有這樣一個瞎眼的癱子？”
他話語漸弱，不忍提，但又避不開，於是下意識的將頭垂了下去。
“罷了，總是命，多謝大師好意。”他輕輕嘆了一聲，要將身上的棉衣脫下還給量遲，還往樹下蜷去，仿佛他就應當認了命，當一個世間的螻蟻。
量遲看著他，能看出他身形似如白鶴，骨血裏有一種清高文人才有的傲氣，才更讓人覺得不忍，只是問道：“那你這兄嫂總有喜歡的東西，他們喜愛什麽，可讓貧僧替你去尋，到時候以此交換，讓他們給你一個容身之所。”
總得替他尋一個地方。量遲似有此意。
穆麟見時機已成，只是遲疑，欲言又止，量遲又寬慰：“但講無妨。”
“嫂嫂信佛，她總說，家中供奉之物不算好，我又容易招災惹禍，若是大師願幫我，可否給我一些寺廟裏的供奉之物？”
穆麟這話，編的不算太高明。
他終究只是書生，不算工於心計，尤其對這種良善的老人。
說罷，他面紅耳赤，覺得與其相比，顯得像個小人。
穆麟還在盤算著下一句話怎麽說，或是想辦法進了寺廟，才好慢慢謀得索要之物。
“這樣……”只聽量遲恍然大悟一般點頭，從自己手腕上抹下一串佛珠，直接塞進了穆麟手裏：“這裏有串佛珠，倒是不錯，你嫂嫂若是懂佛，一看便知其分量，想來總能容留下你。”
說罷，量遲呵呵笑了一聲，似乎高興於自己想到了什麽得意的主意。
穆麟楞住了。
他動的千般腦筋，想的好幾條後路，在這個老僧面前，毫無用處。
“此物……貴重……”他呢喃著，念出了這句話。
“無妨，無妨。”老僧笑道：“今日遇你，也是它一處上好的歸宿。你若心有不安，想要報答，但行善事，多為天下人做些什麽，就好了。”
量遲說罷，轉身走了。
日光漸量，陽光落在穆麟身上，一片暖意。
量遲離開，心情舒暢，笑意不減。
他漸立刻靈通湖，有小沙彌在林子旁邊等候，就見有馬車緩緩而來，將那個乞丐接走了。
小沙彌覺得被騙，氣不過，想要追上去理論，被量遲攔住。
“方丈，他騙你鎮寺寶物，我替你去捉拿他！”
小沙彌揮著拳頭，被量遲一把攔住。
量遲摸著小沙彌的頭：“阿彌陀佛，你見他氣量不凡，通身自有大氣運，只看出來他並非乞丐。可你想過沒有，為何一個富家公子，偏偏裝成乞丐，來要我的佛珠？”
“師父算出來了？”小沙彌投來幾分崇拜之意。
“我又不是神仙，也不修術法，哪能算出這些東西。”量遲道：“你姑且想一想，他用這種法子來要，必定是遇到了什麽難處，又沒有辦法直言，只好出此下策。”
“可他騙你。”小沙彌還是不服氣：“還騙你寶物。”
“我一和尚，騙我又何妨？”量遲大笑：“一串佛珠，放我身側終究無什麽大用，他要且給他，若佛珠能渡他，那才叫寶物。”
量遲敲敲小沙彌的頭：“你呀，還是太小，莫與人置氣，應當回去多念點經書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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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靈通湖，風景秀麗，樹木蔥郁。
叢林中一池碧水，春風拂去，水面微皺，能看見底下游魚，甚至是石間的小蝦。此處偏僻，因此游人甚少，風景卻甚好，當年穆麟身體還好的時候，也與友人來過幾次踏春，吟詩作對，醉酒而歸，好不熱鬧。
可問題是，現在只是初春。
冬雪說是化了，但也剛化，四處都是枯枝敗葉，湖中還飄著碎冰，也不知道那位量遲大師究竟是為了什麽，偏偏來這個天寒地凍的地方打坐靜修。
楚不停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可偏偏這事說起來是為了穆麟好，穆麟只能打碎牙混血吞。
他按照慧圓所說的位置，遠遠的看到一塊樹下的磐石，磐石巨大，上頭卻平的很，想必就是被量遲大師日日的打坐磨平的。眼看著日頭漸明，量遲大師就要來了，楚不停一把抱起穆麟就往外拖。
“哎……”到底還是陸聞音心疼自家丈夫：“天寒地凍，他身子弱，要著涼了怎麽辦？”
“不礙事，太陽馬上升起來了，他不冷。”楚不停拍著胸脯擔保：“再者說了，我早有所準備。”
為了穆麟的此次行動成功，楚不停可謂是煞費苦心。
他特地找人從一個真的乞丐那兒拿來了一件破棉被，給穆麟裹在身上，穆麟差一點沒被熏暈過去，可楚不停死死的拽著他不放手：“你扮就得扮的像一些，乞丐哪有不臭的？”
楚不停畢竟是戰場上下來的，才不在乎什麽味道不味道。陸聞音也是農家出身，豬圈都呆過，也不怕這點氣味，也誠心誠意的勸他：“好好裹著，著涼就不合適了。”
倒是穆麟，雖然如今落魄，可作為一個純粹的書生，他當真是嬌生慣養長大，琳瑯院就算再破，那也有婆子日日打掃，整齊幹凈，哪裏吃過這種苦？
楚不停見他快暈死過去，心底裏樂開了花，一面想著，人生在世，哪能不吃苦呢？一面將破棉被往他鼻子上捂。
在穆麟差點沒把胃嘔出來之前，他終於習慣了上頭的味道。見穆麟逐漸平靜下來，楚不停反而沒了興趣：“喏，該你了。”
一下給他扔到了地上。
而扔完的下一瞬，楚不停立即讓車夫調轉馬頭，一溜煙的跑了。
只剩下穆麟一個人。
穆麟感覺一陣寒意襲來，連忙裹著棉被，他死死的握著那根乞丐棒子，仿佛握著一把劍，他想著，待病真的好了，管他楚不停算不算救命恩人，一定得找他決鬥。到時候不把他揍到滿頭長包，他穆字倒著寫。
可不管內心有多少波折，穆麟這會子也該老老實實當他的乞丐。可他對於當乞丐實在沒有經驗，也不知道怎麽敲著碗要錢，只知道紅著臉把自己挪到個避風的地方，然後將棉被一裹，就在那兒呆坐。
他還悄悄將自己那條動不了的腿也扒拉了進來。
穆麟的確不會討巧，可他也的確看著可憐。
早起前來打坐的量遲大師，遠遠的就看見一個影子，摸索著往樹下爬，似乎眼睛有疾，腿也不大頂用，一下子就動了惻隱之心。
穆麟聽見腳步聲逐漸靠近，伴著一些木珠的碰撞聲，猜到應當是量遲大師前來。而他也猜出了量遲能夠在寒天於靈通湖靜修的原因——他身上有厚衣裳的摩挲聲，通身帶著一股暖氣，似乎抱著暖壺。遠處的楚不停和陸聞音看的更清楚，這量遲大師裹著厚厚的棉衣，腦袋也包著個帽子，左手右手一邊一個暖爐，咯吱窩裏還夾著一個厚厚的軟墊。
一瞧，就能瞧出來跟慧圓頗有淵源。
不過，量遲大師到底比慧圓有良心，看見旁邊樹下坐著的乞丐，很是擔心，連忙將手裏的東西放下，蹲在他身邊詢問：“施主，你可還好？”
穆麟聽見人聲時就羞紅了大半張臉，緊張的不敢擡頭，將頭埋在被子裏。量遲以為他昏睡，害怕在如此天氣裏睡過去性命堪憂，伸手拍了拍他，誰料穆麟竟然抖了起來。
穆麟抖的原因很簡單，他這輩子從沒這麽丟人過。
可量遲大師的理解總是很善解人意，他以為這個小乞丐受了什麽欺辱，害怕至此，更升騰起了幾分善心，連忙將自己的暖爐塞給他：“施主這是怎麽了？可遇著什麽禍端？貧僧乃普華寺主持量遲，有什麽事與貧僧一敘，可好？”
量遲將暖爐塞進他的懷裏，穆麟蒼白的手輕輕的握住了它。
蒼白的原因是凍得，握住暖爐的原因是真的冷，而就這麽一下，量遲看見了他灰色的眼睛。
“施主您的眼睛……”量遲對此，多少有些驚異。
這回進入了穆麟熟悉的環節，因為每個見著他的人都得問一遍：“看不見了。”
“哎呀……”量遲很是心疼，然後問了第二個在流程中的問題：“那你的腿……”
“走不了了。”穆麟又說。
“怎麽回事？”
“生病。”
“可看過大夫？”
“看過，治不好。”
穆麟聲音麻木。
他是真的麻木。
量遲菩薩心腸，見如此年少清俊的晚輩，竟然一場病病成了這個樣子，實在可憐至極。連忙將自己身上的棉衣脫下來，披在他身上。
穆麟感覺一陣暖意攏上全身，他沒想到這麽一個老者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地步，連忙推辭：“方丈不必的……我還年輕，身體尚好。”
“你哪裏好了？”量遲聲音中帶著嘆氣，伸手撫他：“你家裏人呢？”
穆麟想起自己兄嫂，燦然一笑：“父母死了，兄長嫌我累贅，趕出來了。”
聽罷，量遲哀嘆一聲。
量遲生於前朝，那已經是上兩代皇帝的事情了。彼時大周正值盛世，富貴繁華不足以形容，竟然有萬國來朝，萬邦來賀的景象。
街道上有胡人、突厥人，亦有扶桑人，商鋪連片，城外稻田漫山遍野。早晨，有滿船的魚自河道悠悠而來，西域的牛羊、江南的絲綢，在東京城內絡繹不絕。
那時候，哪裏聽過什麽饑荒、災厄，甚至造反？
所有人都期待明日比昨日更好，都在念著飛黃騰達的明天。
不似今朝。
逃難的人將道路塞滿，殘疾病弱的青年癱倒在樹下。
量遲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伸手握住穆麟的手，只覺得那雙手並無任何粗糙之處，想來也曾是殷實人家。
他有意想讓這可憐人到寺中一避，可寺裏已經住滿了逃荒而來的孤兒老幼，實在容不下他這個男子了。
天下苦寒，竟沒有一處可以庇佑，思及至此，老僧差一些落下淚來。
量遲只是沈默，穆麟在此刻福至心靈，終於開竅，說出了第一句話：“大師……我害怕……我想回家。”
雖已開春，卻還是天寒。
在他漫天無邊的黑夜裏，經年以來，所想的，無非是一個家字。
少時不經事，好鮮衣怒馬，不過是想告訴兄嫂，自己是少年天才，可以光宗耀祖，總有一天，會獲得榮耀滿門，怎不配的有一個家？只可惜後來被奸人所害，文曲星隕，成為了暗巷裏的一只老鼠而已。
他對陸聞音傾心，甚至是依賴，是因為陸聞音與陸家，真把他當自己的家裏人。
陸聞音對他關心也好，照料也罷，從沒說過要他用什麽事來報答，仿佛他們二人生來，就應當是如此親厚的關系。
陸聞音在他的暗夜裏點燃了一束光，他一直迎著那束光走，便不覺得四周空寂可怕。因此他喜歡跟陸聞音在一起，也安於待在陸聞音的宅院內。聽音別院是陸聞音的府邸，縱使她不在，也有那束光的餘韻。
而現下雖然是演戲，他也的的確確被獨自一人扔在這樹林當中，那束光遠了，他便害怕。
他不愛承認自己的軟弱之處，可他聰明，知道謊話應當是七分真，三分假。
因此便將自己心中所想道了出來，在嘴邊也轉了個彎：“可兄嫂嫌惡我無用，他們不讓我回去……”
穆麟生的並非英氣，而是漂亮。
再加之身形單薄，又因害羞難看紅了眼眶，當真是楚楚可憐。
量遲關切問道：“你兄嫂可是嫌你無銀兩可用？”量遲身為主持，多少能調動一些寺內的香火油錢，雖然近來賑災已經花了個七七八八，但總能騰出幾十兩銀子，與這青年尋一個家人的垂憐。
他沒想到穆麟輕輕一笑，搖了搖頭：“小生家中不算寒苦，不缺銀兩，只是好歹也是體面人家，怎能有這樣一個瞎眼的癱子？”
他話語漸弱，不忍提，但又避不開，於是下意識的將頭垂了下去。
“罷了，總是命，多謝大師好意。”他輕輕嘆了一聲，要將身上的棉衣脫下還給量遲，還往樹下蜷去，仿佛他就應當認了命，當一個世間的螻蟻。
量遲看著他，能看出他身形似如白鶴，骨血裏有一種清高文人才有的傲氣，才更讓人覺得不忍，只是問道：“那你這兄嫂總有喜歡的東西，他們喜愛什麽，可讓貧僧替你去尋，到時候以此交換，讓他們給你一個容身之所。”
總得替他尋一個地方。量遲似有此意。
穆麟見時機已成，只是遲疑，欲言又止，量遲又寬慰：“但講無妨。”
“嫂嫂信佛，她總說，家中供奉之物不算好，我又容易招災惹禍，若是大師願幫我，可否給我一些寺廟裏的供奉之物？”
穆麟這話，編的不算太高明。
他終究只是書生，不算工於心計，尤其對這種良善的老人。
說罷，他面紅耳赤，覺得與其相比，顯得像個小人。
穆麟還在盤算著下一句話怎麽說，或是想辦法進了寺廟，才好慢慢謀得索要之物。
“這樣……”只聽量遲恍然大悟一般點頭，從自己手腕上抹下一串佛珠，直接塞進了穆麟手裏：“這裏有串佛珠，倒是不錯，你嫂嫂若是懂佛，一看便知其分量，想來總能容留下你。”
說罷，量遲呵呵笑了一聲，似乎高興於自己想到了什麽得意的主意。
穆麟楞住了。
他動的千般腦筋，想的好幾條後路，在這個老僧面前，毫無用處。
“此物……貴重……”他呢喃著，念出了這句話。
“無妨，無妨。”老僧笑道：“今日遇你，也是它一處上好的歸宿。你若心有不安，想要報答，但行善事，多為天下人做些什麽，就好了。”
量遲說罷，轉身走了。
日光漸量，陽光落在穆麟身上，一片暖意。
量遲離開，心情舒暢，笑意不減。
他漸立刻靈通湖，有小沙彌在林子旁邊等候，就見有馬車緩緩而來，將那個乞丐接走了。
小沙彌覺得被騙，氣不過，想要追上去理論，被量遲攔住。
“方丈，他騙你鎮寺寶物，我替你去捉拿他！”
小沙彌揮著拳頭，被量遲一把攔住。
量遲摸著小沙彌的頭：“阿彌陀佛，你見他氣量不凡，通身自有大氣運，只看出來他並非乞丐。可你想過沒有，為何一個富家公子，偏偏裝成乞丐，來要我的佛珠？”
“師父算出來了？”小沙彌投來幾分崇拜之意。
“我又不是神仙，也不修術法，哪能算出這些東西。”量遲道：“你姑且想一想，他用這種法子來要，必定是遇到了什麽難處，又沒有辦法直言，只好出此下策。”
“可他騙你。”小沙彌還是不服氣：“還騙你寶物。”
“我一和尚，騙我又何妨？”量遲大笑：“一串佛珠，放我身側終究無什麽大用，他要且給他，若佛珠能渡他，那才叫寶物。”
量遲敲敲小沙彌的頭：“你呀，還是太小，莫與人置氣，應當回去多念點經書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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