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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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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上)

陸聞音的判斷沒有錯,她成婚之日,便是陸家新舊當家人交替的時候,陸二小姐是否能把錦雲莊握在手中,是其中最關鍵的事情。

當然,她身為女子,莊中事務要打點好,家中事務也要處理妥善。陸老爺自認為找來穆麟也有一些優點——他聰明、教養好,但身體又差,應當曉得寄人籬下當用何等姿態,絕不會自作主張惹是生非。

穆麟的確也是這麽做的。他恪守本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不與女眷多說一句話,若陸聞音不在家,用餐也是讓仆人端進臥房裏。每日陸聞音不在,唯一的消遣,就是聽音別院中撫琴,他琴藝卓絕,陸老先生路過,也會常常駐足而聽。

對陸家來說,這麽個贅婿,方便,生下來的孩子應當也聰明,到時候就算抱走,這麽個爹也說不上什麽話。

而對穆麟來說,這是求生之道,也是無可奈何。

除了在這裏彈琴發呆,還能做什麽呢?

而另一邊,陸聞音同樣焦頭爛額。

這幾年,陸老爺膝下無子,只有一個二丫頭忙前忙後,許多事,是趙夫人的兩個兄弟,趙世恩、趙世才幫著照料的。

照料久了,見老爺子沒兒子,便謀劃著產業往後歸了趙家,誰知道二小姐越來越厲害,又招了個女婿,看這個架勢,是要將陸家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陸家的產業以綾羅絲緞為主,在城東有一大片造織廠,自江南而來的蠶絲順流而上,全到此處織造,令有各處的雲錦、緙絲、蜀錦,亦由陸家的商道送過來,一律在陸家錦雲莊上盤點清楚,送進宮中。

另外,城內大小十三家布行綢緞莊,亦是陸家的下屬,算上來,每年幾萬兩銀子的進項,稱得上首屈一指的龐然大物。

基於此,趙家人自然看二小姐不順眼,恨不得她第二天就駕鶴西歸才好。

如今除夕將至,春時的衣裳該做,一年的賞賜該有,除去宮內嬪妃娘娘、皇子皇孫,就連宮女都該裁衣了。

錦雲莊的又忙碌了起來,陸聞音天沒亮就騎著馬往莊子上趕。

說來也奇了怪,尋常人家小姐都是每日梳妝,讓人擡著轎子往外走,偏偏這個陸二小姐,一身勁裝,騎著馬踏著雪就過了城。

將錦雲莊的門打開,裏頭娘娘所用的自不用說,宮內三千二百六十五名宮女,並四千五百七十二個太監所用的雲緞、彭緞、紡絲、羅紗,疊了滿滿當當幾個倉庫,還有大批正從貨船運進來,這些布料一寸寸一分分都應當裁剪好,依次打包,才好送到宮嬪的手上。

不同宮嬪等級用料還不一樣,太監和宮女亦有區別,今日是臘月初二,料開始進倉,待到臘月初十,這些東西就該上貢完畢了。

這是陸家做慣了十幾年的事情,七月、臘月各有一次,往年,都是趙家兄弟幫忙打理。

陸聞音之前只是幫忙看看,今年,挽發成婚,可以掌事了。

趙世恩將自家二小姐迎進來,聽到的當頭第一句話就是“賬冊呢?”他也不敢不給,將賬本遞了上去,這本子比往日所有的都厚重許多,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陸聞音一瞧就皺了眉。

“這些事,都是舅舅們做慣了的,二小姐可以去喝點茶,沒什麽大事,就不勞煩您操心了。”

陸聞音看著趙世恩臉上的笑,就知道他天生三斤骨,心眼子兩斤七。可陸聞音也不是什麽好敷衍的人,她點頭應喏,找了個空閑處泡茶,然後看見有個小丫頭正偷懶,便招手將她叫了過來。

眼看著被二小姐招呼,小丫頭立馬臉白了一半,端端正正的在她面前站好。

“叫什麽名字?”

“文秀。”

“在這兒做了多久了?”

“快兩年了。”

陸聞音看著她:“這些新貨是什麽時候開始到的?”

“三日前就到了。我們一直在點呢,都沒有休息。”文秀連忙解釋,生怕二小姐覺得自己偷懶。

“多少人在點?”陸聞音問。

“十五個丫頭,再帶七個老媽子。”文秀回答:“總共二十二個人。”

二十二個人。

賬冊上說,布料只到了兩成,其中羅紗和雲緞還在路上。二十二個人清點三天,怎麽要這麽多人?

她在倉庫內溜達了一會兒,看見來來往往的人眾多,馬車流水不停往外送東西。她又喊來文秀:“你家可還有人在這兒做事?”

“有,我爹爹就在呢。”文秀見二小姐也不兇,話就多了起來:“他負責送貨,您瞧,剛出去的那個就是他,他每日早出晚歸,盡心盡力呢。”

陸聞音點了點頭,這麽點時間,就看見至少有五輛馬車出門。

這是往哪裏去?

需要這麽多的馬車?

陸聞音又找了賬冊看,進貨的賬本雖然繁雜,但密密麻麻寫的整齊,而出貨就不一樣了,攏共三本,互相交織盤結,理不清,也說不明白,趙世恩說,這是因為陸家莊子太多,陸老爺當年又沒留下來合適的法子,這才亂到了現在。

“二小姐這是要改一改方法?”趙世恩問。

陸聞音把賬冊一扔:“哎呀,看著頭大,你們先弄吧,我去布行看看。”

陸聞音十四歲開始看賬本,不可能看這些東西頭大,只是她在裏面瞧出了一些別的東西——趙家人不敢讓自己掌事,不僅是為了以後發達,更是為了遮掩當下中飽私囊的事實。

他們做的如此熟練,想必這麽幹已經有些年頭了。

她可以將此事直接上報父親,可口說無憑,肯定會被趙夫人打一個後手,到時候她就不僅是能力不足,更是品德不良,隨意誣陷指摘自家親戚了。

陸聞音為外宅事發愁,內宅就不可能也讓她消停。

趙夫人和陸聞詩每日待在一起開小會,聽聞陸聞音今日去查賬,趙夫人更是緊張的不得了。

陸聞詩一邊品茶一邊與她分析:“娘,陸聞音這丫頭到底婦人之人,你看她娘是個什麽樣子?只跟丈夫見了幾面,為了一句夫妻之實在老家守了十幾年也不抱怨。這得毅力,陸聞音不也得學幾分去?想來她最多覺得那個癱子厭煩,倒不至於見他毫無用處便家宅不寧。”

趙夫人深以為然:“也沒想到穆麟是那麽個沒骨氣的,一個大男人被關在家裏聽婦人的話,居然一聲不吭都忍了。”

“畢竟是個癱子。”陸聞詩又念了一句。

“別管癱子不癱子了。”趙夫人著急的很:“你趕緊想點辦法,若是聞音天天在莊子上盯著,把你舅舅盯出個好歹來怎麽辦?有沒有什麽法子,讓她聽音別院天翻地覆的?”

陸聞詩想了好一陣,道:“那只能往痛處去了。”

陸聞音向來不拘小節,但痛處,也是有的。

整個宅邸之內,她最在乎的便是父親陸秉重,最最在乎的,則是已故的母親吳氏。

吳氏名為吳晚梅,普普通通的鄉間女子,並不通什麽詩書文字,生的也不算秀麗,但性格堅韌,將陸聞音一手養大,母女感情極深。

當初吳氏尚在的時候,趙氏對她使絆子,就會被陸聞音狠狠責罵回去,等到吳氏過逝,更是變成了陸聞音心中的一座神只。

吳氏的祠堂,在陸家院落正東,離聽音別院並不算遠。每日香火供奉,陸聞音過幾日便會去拜會,與母親“聊聊天”。

若是誰怠慢了此處,少則一頓責罵,趕上陸聞音脾氣不好的時候,一頓板子少不了。

陸聞詩想的好招,就是趁著陸聞音不在,這日中午以調養為名,讓穆麟到正廳用餐。

穆麟聽說趙夫人找自己,不得不去,到了地方提了十二萬分的小心,但卻相安無事。

他正奇怪,卻在返程的時候,發覺與平時路過的地方有些不對。平日裏沒走多久,就能聽見一些水流響動,更有丫鬟仆役匆匆走過的聲音,是熱鬧之處。而現在,似乎越走越安靜荒涼了。

而當他想問的時候,伺候他回程的小廝道了一聲有事先忙,竟然消失不見了,兀留他一個人在雪中,前也不是,後也不是。

四處寂靜無聲,只有前方飄出一些檀香的香氣。

他大喊了幾聲也無人前來,想到是趙夫人又找到了折騰他的法子,有了前幾次的教訓,他只將衣服裹得緊些,打算在原地等候。

風雪重了,穆麟沒等多久,就積了一肩的雪。

陸聞詩站在遠處隔墻看著,她也沒想到這個穆麟防備的這麽狠,竟連避風寒也不去了。

再讓他生病肯定不妥,不知道陸聞音得翻上什麽天,她且想了個主意,喊了自己的丫鬟叫玉香的,偷偷從祠堂的偏門進去,對外若有似乎的喊了幾聲救命。

眼盲之人耳力極好,聽見聲音是從面前小院中傳出,此地大概也沒有別人。

只是為何剛好這裏有人喊救命?多半是陷阱。

可若真的是有人遇上了性命之虞呢?

罷了罷了。穆麟嘆了口氣,顧不上那許多,便往祠堂裏頭去,摸索著進了小院,喊了兩聲,四下無人,只聞見香火味漸漸重了,想來是什麽祭祀的地方。

任何一個府苑,祭祀之地都是重地,他自知不妙,推著輪椅往外走,卻發現,來時的門被人關上了。

外頭風雪聲響,大雪更沈。

他知曉不妙。

另一邊,陸聞音也被氣得不輕。

她著人在京城中打聽,便知道近兩年風生水起的品源綢緞莊,似乎與趙家兄弟有關。雖然明面上掌櫃姓徐,可看他們家布料品相,與錦雲莊有八成的相似。

再細細的問過去,更知道這徐姓掌櫃與趙家乃是連襟,天底下哪有這麽巧的事?必定是將陸家貨物私吞給自家售賣,借著陸家這顆大樹好肥自己。

趙家兄弟也並非蠢材,知道陸聞音有徹查之意,給她使了不少絆子。不是貨品賬目寫的如天書一般,就是找來一個脾氣不好的老媽子管事,處處與陸聞音對著幹。

陸聞音憋了一肚子火又無處發洩,陪著笑臉離開,正回到家,卻沒見著到穆麟的身影。問到中午夫人叫去吃飯再未歸,便猜到是姓趙的又給自己找不自在。

氣沖沖去問罪,見到陸聞詩正坐在廊下跟自家夫君賞雪吃點心,陸聞詩聽完來由看著她笑道:“自中午吃完飯便不見二妹夫了,誰知道往哪裏去?二妹也是可憐,攤上這麽一個廢人,幫不上忙不說,還得滿世界去找,真跟攆一只瞎貓似的。”

陸聞音不慣她陰陽怪氣,把一身的雪全抖在她的點心上,氣的陸聞詩直跳腳,在後頭不住的罵她。

而陸聞音則滿院落的找穆麟,最後在祠堂門口,發現了一些異樣。

原本下了兩個時辰的雪,什麽痕跡都該被遮住了。

只是那輪椅路過檐廊之下,那地方還沒被新雪覆蓋,留下兩道依稀朦朧的滾輪印來。

他進了祠堂?

陸聞音皺了皺眉,伸手推開了祠堂大門——然後她就看見,母親吳氏祠堂內,一片雜亂,供香倒在地上,已經沒了煙火。

而穆麟,跌在狼藉的正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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