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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他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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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有采訪任務。”同事搖了搖手裏的文件,“上次那個705案子報道,犯人是怎麽被找到的那個過程……你們去收個尾。”

“我們組去嗎?”江北北接過文件,“哪啊?”

同事沖她眨眼睛,說道:“好地方,市郊吳山殯儀館。”

那是楚堯工作的地方,江北北楞了一下,抑制不住笑意:“約了嗎?”

“約的下午。”同事說,“我怕大早上去,大家心裏不舒服,肯定有介意的。”

“誒?”江北北不明所以。

“大早上的去那種地方不吉利。”

“哪能啊。”江北北說,“我哥哥在那兒工作快兩年了,也沒不吉利啊,全是迷信。”

經她提醒,同事想起來了,本能後退半步,說道:“……你吧,可能覺得沒什麽,但司機不一定去。你想,大早上的,把車往殯儀館開,司機指定不幹啊,多晦氣。”

江北北張了張嘴,想辯駁,努力忍住了。

楚堯的工作,就跟大哥和二哥的關系一樣,永遠是個不能大聲說出口的話題。

忌諱、厭惡、反感……江北北心裏發堵,臉色不太好看,卻不能辯駁。辯駁,可能會加劇周圍人對這些邊緣職業的反感。

“我們打聽了,吳山殯儀館一天能接到小百具屍體……”同事也察覺到她臉色的變化,解釋道,“畢竟死是大家忌諱的,你仔細想想,一天那麽多具死人進進出出,心裏發毛啊。”

江北北換了個勸法:“要是下午去,晚上才能結束采訪,到時候溫度低,路面結冰後,那邊的路不好走,還不如趁天好有太陽趕緊去,天氣預報看了嗎?要下雪了。”

同事想了想,晚上確實更可怕,指不定會遇見什麽。於是,跟攝像司機商量之後,上午十點,欄目組出發了。

一個半小時的路程後,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殯儀館雖然在市郊人煙稀少的吳山腳下,但並沒有他們想象中的荒涼可怕,相反,它是這裏唯一的色彩。

而且,今天的殯儀館異常熱鬧。

攝像看到殯儀館門口停放的大巴車,以及門口進進出出的人,好奇道:“殯儀館難道還有大酬賓活動??”

隨行記者:“……死者親友就地開追悼會?”

“……不像是。”攝像說完,看見江北北傻楞楞站著,問她,“江記者,怎麽了?”

隨行記者捂著胸口說:“北姐,你這個眼神很嚇人呀,跟看見什麽了一樣……”

江北北回神,說道:“哦,不是……我們過去吧。”

她只是,第一次見到楚堯工作的地方,有些感慨。

愛屋及烏,是每個陷入暗戀的人擁有的本能。

這所殯儀館因為楚堯的緣故,在江北北眼中擁有了溫度,是可愛的。

殯儀館建設的很完善,跟來的同事們都是第一次參觀這個地方,見到殯儀館裏頭還有禮堂咨詢室休息室,配套設施齊全,專業又人性化,紛紛表示大開眼界。

穿著白襯衫打著領帶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們館長現在沒空,待會兒才能接受采訪,讓他們先等一等,之後帶領他們參觀,就像參觀校舍。一切都很正常,墻面上還有員工的相片和簡介,就像醫院介紹醫師一樣。

“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可怕。”小記者說。

工作人員道:“死亡教育和性教育都是我國缺失的教育,其實我們應該坦誠的看待死亡和性……不好意思,我扯遠了。”

江北北擡頭,找到楚堯的照片,癡癡望著。

楚堯的照片是藍色底,他穿著白襯衣,系著黑色的領帶,只是臉上沒有表情,漂亮又疏遠。

江北北問他:“你們這裏的楚堯……現在在工作嗎?”

“你認識?”工作人員極快笑了笑,說道,“今天鄰市學校殯葬專業的學生們來參觀實習,都在靈堂開見面會呢,楚堯是我們這裏的優秀員工,得跟學生們講兩句。”

“我們能聽聽嗎?”

“你們要取材嗎?可以的,不過,今天學生來了不少,靈堂椅子不夠,三號廳之前剛剛舉行過追悼會,花圈都還堆在後面,可能要麻煩你們站著聽……”

工作人員把他們領到三號禮堂,江北北讓攝像大哥進去,自己則站在門外。

“我站門口就行。”

隨行記者朝裏頭看了一眼,見後面都是花圈紙紮,抖了一下,連忙對攝像說道:“我也站門口,跟北北一起!”

三號廳裏面,殯儀館的領導剛剛結束致辭,講道:“我們要說的都說完了,同學們還有什麽問題,可以向我,或者向楚堯提問。”

聽到楚堯的名字,江北北立刻支起耳朵。

很快就有個學生響應,說道:“我想向楚堯前輩提問。”

江北北聽到了楚堯的聲音:“好的,你講。”

“楚堯前輩,之前館長介紹過,你是從法醫轉職到殯儀館來的,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麽會做這個選擇,因為法醫是我的第一選擇,我一直認為,做法醫要比遺體整容師更有意義。”

這位同學說完,底下鬧哄哄的,似是在責怪他捧法醫踩殯儀館工作。

江北北聽到那個同學又解釋:“我真的認為法醫比遺體整容師更有意義,並不是貶低遺體整容師,畢竟我將來也要做這份工作。只是我認為,法醫通過解剖受害人屍體能夠幫助警察抓到犯人,還人公道,但遺體整容師,就只是為死人工作而已。兩者比較,你不能否認,法醫這份工作對社會更有價值。”

隨行小記者低聲說:“這孩子人緣一定不太好……在殯儀館說法醫更有價值,在這裏工作的人聽了,心裏多別扭。”

一片沈默過後,江北北聽到楚堯回答:“每份工作都有它的意義,但意義這個東西,在每個人心中的分量不一樣。在這裏工作,對我而言,更重要。”

楚堯講了個故事,講了他為什麽轉行到殯儀館的故事。

“你們在座的,可能沒有聽過十八年前的九二五獵豹行動,九二五獵豹行動是三國聯手打擊毒品犯罪的,我們市公安與越緬泰三國聯合緝兇……”

江北北怔住,一下子握緊了隨行記者的手,小記者嘶喲一聲,想問她怎麽了,卻發覺到江北北在抖。

“十幾年前,毒品交易在我市非常猖獗,那次行動重拳打擊了毒品交易,跨國抓捕了緬籍毒梟,行動很成功,但……我市公安有三名警員犧牲,其中兩位是夫妻搭檔,他們是隊裏的精幹,是我父母的同事,也是我的鄰居,他們離世時,女兒才五歲。”

楚堯緩了緩情緒,說道:“叔叔他……是在邊境排雷時犧牲的,遺體不完整,在他們的遺體告別儀式上,我媽媽一直捂著他們家女兒的眼睛,叔叔的母親,我們最喜歡的奶奶,對著殘缺的遺體說這不是她的兒子……那個小姑娘,她當年只有五歲,我聽見大家小聲商量,是否要讓她去跟爸爸的遺體告別。讓她去看爸爸最後一眼,對她太殘忍,不讓她看,對她也殘忍……我希望你們人生中,永不會有這種時刻,這種無論怎麽選擇,都會心碎的時刻。”

楚堯微微吸了口氣,抑制住情緒,慢慢說道:“……選擇法醫,是受父親影響,我入職第一年,有次到殯儀館來查疑犯,就在這裏,三號廳,當時還是面積很小的靈堂,裏面正在舉行葬禮,死者是車禍去世,頭部被撞擊擠壓整個塌陷,他的妻子一邊哭一邊捂著女兒的眼睛,那個小女孩也四五歲年紀,當時的情景,讓我想起了她……那天,我幫忙為那位去世的年輕父親整理好了儀容,我想讓他安詳地走,起碼可以讓最愛他的人看他一眼,送他最後一程。也就是那天,我決心到這裏工作。”

楚堯說:“法醫,是站在岸邊,通過死者傳遞出的信息為受害人發聲的人。遺體整容師,更像擺渡人,盡力用最體面的方式,把死者從這個世界送到另一個世界。兩者不需要比較,只看自己的選擇,這兩份工作都很重要,區別只在於,對你而言,你更願意做的是什麽。”

他說:“我更願意,做擺渡人。”

三號廳外,江北北掙開小記者的手,匆匆跑開。

殯儀館外,新來了一位死者,大多數人都在哭。哭親人離世,哭別離,哭遠行,哭這個世界再沒有逝者。

江北北也在哭,默默垂淚,她的整個世界,像靜了音,一片寂靜。

並不是難過,只是想流淚。

在她模糊的記憶裏,爸媽的遺體,只剩蓋在他們身上鮮紅的國旗。以前,這段記憶是冰冷的,她刻意不去想,又舍不得忘,於是這段記憶就像又冷又硬的石頭,擱在心的一角。

“爸爸……媽媽……”江北北擦了眼淚,收拾好了情緒。她轉過頭望向殯儀館,卻沒有站到楚堯面前采訪他的勇氣。

她還沒有準備好面對他,面對這麽溫柔的他。

楚堯從沒說過他為什麽轉職,江北北也是到今日才知道楚堯做遺體整容師的原因,然而她萬萬沒想到,知道他轉職的原因會令她心中發痛。那種痛,不是難過,也不是悲傷,而是一種綿長的喜歡和敬佩,因更加喜歡他,帶來的溫柔的痛。

江北北把采訪任務交給了隨行的實習記者,小記者在攝像那裏得知故事裏那個失去父母的正是江北北後,十分體諒的接了任務。

江北北蜷坐在車上,給《身邊的他們》欄目組的同事打了電話。

“元寶,你們明年的節目計劃做了嗎?”江北北說,“我想讓你們做一期……介紹殯儀館工作的。”

“啊!你那個哥哥是不是?”《身邊的他們》節目組總編黃元寶女士興高采烈道,“完全沒問題,我早就想跟你商量了!”

“我想……讓大家都了解這個職業。”江北北輕聲說,“他是最好的人,最好的……”

他是最溫柔的,盡管江北北一直稱楚堯為冰川,是北極,但他的確是幾個哥哥裏,最溫柔的。

他這份溫柔太深,於是,在不小心挖到他的溫柔時,江北北淪陷了。

只會,更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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