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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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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荒

很久很久沒有下雨了,天兒燥的好似隨便摩擦一下就能摩擦出火花。

往年這個時候都在忙著搶收糧食,不管身上多累,心裏卻是痛快的,拾掇糧食的聲音,說話的聲音,笑鬧的聲音,小孩兒玩鬧的聲音,怎一個熱鬧了得。

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而如今,空曠荒蕪的大地,寂靜無聲,田地裏光禿禿的,土地幹裂成一小塊兒一小塊兒,倒盆水上去滋滋冒白煙,一會兒功夫便連點兒濕氣都看不到。

葛石頭一整天只啃了幾根草根,實在是餓的慌,只能躺在炕上睡覺節省體力,白天就睡了許久,現在睡不著幹瞪著破敗結網的屋頂發呆。

突然外面傳來了吵鬧的聲音,隱隱約約的,也聽不太清楚。葛石頭抽了抽耳朵,仔細聽了聽,近來村裏誰都吃不飽,省力氣還來不及呢,誰會折騰出這麽大的動靜?

葛石頭起身套上草鞋,準備出去看看,想到最近不太平,留了個心眼,沒有使照明的東西,摸黑出了院子,楊柳村不大,他雖住村尾,在家門口一眼也能看到村裏大半情況。

只見前面村子中間的位置,飄著好多火把,底下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出來聲音聽的更清楚些,竟有哭喊的聲音,大人的小孩的都有,交織成一片,混亂不堪。

葛石頭心裏打了個突,他們楊柳村小,也沒有什麽特別有錢的人家,只有老馬家條件還不錯,有個十幾畝地。

這火把的位置可不就是那老馬家,黑燈瞎火的,怕是那吃大戶的找來了。

如今世道不太平,皇上昏庸,又趕上災年,到處都是造反起義的。有那真心為百姓做主的,也有借著造反的名義欺壓老百姓的。

前不久餘江縣便出了個大和軍,專門打劫縣裏大戶,葛石頭心想,定是那大和軍找來了。村裏也就只有老馬家還有點兒糧食,卻也少的可憐,大和軍沒搶夠,怕是還要再去下一處,楊柳村隔壁就是桂花村,腳程也就兩刻鐘不到。

思及此處,葛石頭不敢在多想,穩定住心神,蹲下身子朝屋旁的菜園子挪去,幸好他住在村尾,家裏窮,只有兩間茅草屋,並不顯眼,現在烏漆嘛黑的,悄悄溜走倒是不會被發現,他得趕緊去桂花村通知夏老爺才行。

小心翼翼的挪出了菜園子,葛石頭站起來撒腿就跑,好久沒有吃頓飽飯了,跑起來雙腿軟綿綿的,他卻也顧不得這許多,憋著一口氣玩兒命的跑,好在離的不是特別遠。

到了夏家大門前,葛石頭一邊喘著粗氣一邊使勁砸門,砸了兩下門吱呀打開了一條縫兒,今晚守夜的是老朱頭,老朱頭正打盹呢,從門縫裏探出頭來,揉了揉迷迷糊糊的眼睛,這才看清是葛石頭,沒等老朱頭問他,他已經沖了進去。

“哎,這臭小子,趕著投胎啊。”老朱頭嚇了一跳,嘀嘀咕咕罵了一句,倒也沒追過去,只轉身把門關好,繼續坐去一旁打盹。

葛石頭是夏家的短工,農忙時或者有事兒的時候就會過來幹活兒,與夏家的人都是相熟的,是以老朱頭並沒有攔著他。

葛石頭進了這院門來,便直奔夏老爺的院子,經常過來,也知道在哪兒。

“夏老爺,快開門啊,我是石頭,出大事兒了。”葛石頭一邊喊一邊砰砰砰使勁砸門,就怕夏老爺睡熟了聽不見。

夏老爺還沒睡,正看著賬本兒呢,聽到砸門聲兒便應道:“來啦來啦,別砸了,門都要砸壞了。”

趕緊走到門邊開了門,看了葛石頭一眼,笑著說道:“石頭來了啊,出什麽事兒了?”

“夏老爺,不好了,大和軍找到我們村裏來了,村裏也沒啥糧食,等會兒指不定還要過來這邊。”葛石頭一臉急切,急急說道。

夏老爺一楞,皺緊了眉頭,這世道不太平,官府也指望不上,大和軍要真是來了,就他家裏這點子人,肯定是抵擋不了的,光是搶點兒糧食錢財也就罷了,怕就怕他們連人都不放過,大和軍的名聲可不怎麽好。

若他孤家寡人一個,倒也不怕,活了這五十多年也活夠了,可家裏還有許多長工奴仆,還有他的寶貝閨女兒,這可怎麽辦才好。

葛石頭喘得滿頭大汗,見夏老爺光是皺眉頭也不說話急得不行,“夏老爺,你趕緊想想辦法啊,他們說著可就來了,都是幫要糧食不要命的土匪流子。”

夏老爺又看了葛石頭一眼,只見葛石頭滿頭大汗,還在呼哧呼哧喘氣,眼裏慢是急切,想了想,他沈吟道:“石頭,你隨我來一下。”

說完扭頭向後院走去,葛石頭不知道夏老爺這是什麽意思,只得老老實實跟了過去。

夏老爺一路走向他閨女的那個院子,見院子還亮著燈,丫鬟小柳兒正在廊下有一搭沒一搭的扇著爐子的火,便走過去問道:“小柳兒,小姐呢?睡了嗎?”

小柳兒一個激靈站了起來,見是老爺,也不知道什麽情況,只垂著頭吶吶的答道:“回老爺,小姐已經睡下了。”

夏老爺點點頭,又道: “去把小姐叫起來,伺候小姐穿好衣裳,再把那素凈些的衣裳收拾幾套出來,等會兒我再過來。”

小柳兒楞楞的沒反應過來,想不通這個時辰了叫小姐穿衣服幹嘛,還得打包行李。但也不敢多問,只老實的點點頭應著:“是,老爺。”

囑咐好這邊,夏老爺看了石頭一眼示意他跟上,又有條不紊的朝著倉房那邊走去。倉房和牲口棚在一個院子裏,老朱頭一家就住在這個院子裏,這個時辰,除了守夜的老朱頭,大家都早早睡了,夏老爺也沒有叫醒他們。

直接進了院子,夏老爺頭也不回,對後面跟著的葛石頭說道:“石頭,你去牲口棚挑頭驢,挑頭壯實的,栓上板車。”

葛石頭立馬應了聲:“哎,好的,夏老爺。”也沒問為什麽,麻利的去挑驢去了,猜想是夏老爺是要收拾東西趕緊走,也不敢耽誤時間。

夏老爺推開了倉房的門,在裏面掃了一眼,現在的世道這麽亂,得帶些實用不起眼的東西。時間緊迫,容不得他多想,也是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孩子她娘早早去世,就只得了這麽一個寶貝閨女,才剛剛及笄沒多久,本想留兩年再考慮女婿的事兒,誰曾想竟遇到這檔子事。

只怪命不好,生在這亂世,想著想著,夏老爺不禁悲從中來,流下兩行清淚,又趕緊擦了擦眼睛,現在不是唉聲嘆氣的時候。

打起精神,夏老爺挑了一袋打磨好的精細面粉,吃力的扛到了倉房門口,又挑了一袋紅薯也扛到了倉房門口,好幾十年沒幹體力活兒,累的夏老爺面色潮紅,直喘粗氣。

本還想再挑些別的,又想到,馬上要入冬了,還得帶被褥、鋪蓋、搭篷子的等物,再加上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可不少了,此去路遠,世道又亂,行李還是越簡單越好,免得反而成了累贅。

於是夏老爺也就沒再挑別的了。

這時葛石頭也拾掇好了驢車,過來跟夏老爺請示:“老爺,收拾好了,接下來還要準備些什麽?”說完眼睛看到倉房門口的兩袋糧食,便指著糧食問道:“這個是要放到板車上去的嗎?”

夏老爺點了點頭,葛石頭也沒有廢話,麻利的扛起兩袋糧食向板車跑去,夏老爺看著葛石頭欣慰的笑了笑。

葛石頭是個好小夥兒,長得濃眉大眼,又壯實,早些年父親去世,母親重病,他雖年紀小,幹起活兒來卻頂的上一個青壯年,掙了錢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喝的,都給母親治了病。

那時候看他可憐,也多有照顧,他是個孝順重情義的好孩子,後來母親去世,一直記著這份情,沒少過來幫忙。

夏老爺知道他喜歡自己的閨女,小夥子沒什麽心眼兒,心裏想的什麽都寫臉上了,每回看到他的閨女,都是面紅耳赤的,話都說不清楚,夏老爺就這一個閨女,也曾經想過招他為上門女婿,只要他對閨女好就行,想的好好的,偏就碰上了這種世道,現在只能指望著他能護著閨女去個安穩的地方過日子,入贅之事卻是不好再提。

唉,這都是命!現在是萬幸有他在,對自己的閨女有情,又是個重情重義的好人,不然還真不知道該把閨女托付給誰才能放心,如今只盼著他以後能對閨女好,護著閨女安穩一世,再不敢有別的奢求。

葛石頭已經綁好了糧食,夏老爺坐到院中的石凳上,見他忙完,對他招了招手,“石頭啊,你過來坐,我跟你說說話。”

“哎。”葛石頭聽話的過來坐下,面上卻是愈發的著急,都火燒眉毛了,不趕緊的收拾東西,這是要跟他說啥啊。

夏老爺嘆了口氣,親和的看著葛石頭,“石頭,你可以說是我打小看著長大的了,我問你,你是不是喜歡我家小籬笆。”

葛石頭沒想到夏老爺會說這個,瞬間臉漲的通紅,心撲通撲通直跳,“老、老、老爺,我、我、我不敢覬覦小姐,我、我......”

“好啦,別緊張孩子,我沒別的意思,”夏老爺慈霭的笑笑,安撫的拍了拍葛石頭的肩膀,“我就是有件事要拜托你。”

葛石頭真是嚇傻了,他還以為自己的那點小心思誰也不知道,沒想到竟早就被夏老爺看出來了,他只是個飯都吃不上的小短工,竟敢肖想地主老爺的寶貝閨女,還不知夏老爺心裏得多恨他。

一時緊張的腿肚子直打顫,只趕忙說道:“老爺您說,不管是什麽事我都答應您。”

心裏想著可能是要他等會兒應付應付大和軍,拖延一下時間。這事兒雖然是要命的事兒,但是只要能讓大小姐安全,他豁出命去也願意。

夏老爺欣慰的笑笑,“有你這句話,老爺我就放心了。”

頓了頓,夏老爺掃了眼院子對葛石頭說道:“石頭,你看看我這家裏,上上下下上百口的人,就算是大和軍現在就在我家門口,我也不能走,我要是走了,他們該怎麽辦?”

“我幫您看著,老爺,我幫您在這兒看著。”葛石頭誠懇的說道,他已打定主意為夏老爺和大小姐多拖延一些時間,這會兒卻是什麽也不怕了。

夏老爺聽了這話心中感動不已,留在這兒肯定是九死一生,石頭竟願意舍命相護,這讓他的心中愈發的有了底,若是閨女跟了石頭,石頭一定能對閨女好。

至於石頭說要留這兒看著肯定是不妥的,他已經五十多歲,帶著閨女跑也護不住閨女,再說了也不能把石頭推進這火坑,而且石頭年紀小,未必能與那些不要命的周旋,無論怎麽想都不合適。

“石頭,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但是現在世道不好,若我帶著小籬笆,一個老人,一個弱女子,能有什麽路可以走?出去也是個死。你年輕力壯,又有膀子力氣,好歹遇到危險時能拼一下不是?我一大把年紀,活不活的也沒什麽關系,可是我的小籬笆才剛剛及笄,她得活著啊。”

葛石頭心裏一驚,這才反應過來,夏老爺的意思竟是要讓他帶著大小姐跑。登時連連搖頭,語無倫次的說道:“不、不、不,這不行,這絕對不行。夏老爺,您對我那麽好,我娘下葬的銀子都是您給的,我要是扔下您那成了什麽人了,我不能這麽忘恩負義,您帶著大小姐跑吧,我給您守著,我豁出命去都給您守著。”

夏老爺苦笑著搖了搖頭,聲音透著悲涼,“我一大把年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隨便來個人都能把我撂倒,你說說我帶著小籬笆能跑到哪裏去?”

葛石頭垂下了頭,沒有說話,眼眶已是泛了紅。夏老爺說的確實有道理,外頭亂的很,山匪橫行,就是他也不一定能護住大小姐。可是叫他扔下夏老爺,獨自帶著大小姐跑,他又如何能做得到。

這就是一個兩難的境地,前也不是後也不是。

夏老爺滄然一笑,拍拍葛石頭的肩膀,故作輕松的說道:“好啦好啦,我一大把年紀的人了,早就活夠了,倒是你和小籬笆,你們還年輕,還有大好的日子要過,只要你能護著小籬笆在這亂世安穩一輩子,就是你還了我的恩了。”

葛石頭仍是垂著頭不說話,眼淚已開始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夏老爺多好的人啊,他娘治病,下葬,全都是托夏老爺照顧,不然他娘只能是一張破草席裹身,他怎麽能,他怎麽能丟下夏老爺不管。

夏老爺嘆口氣,心中悲涼,只現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又開口道:“等會兒東西收拾好,你帶著小籬笆從村後向南走,去湘城,肅王已經攻下湘城,那兒政治清明,山清水秀,到了那只要勤快,肯定能過上好日子。時間緊迫,現在可不是爭執的時候,你就幫老爺這一次可好?”

葛石頭知道也只能這樣了,怪只怪他太笨,竟想不到別的辦法,他抹抹眼淚,擡頭定定看著夏老爺的眼睛,啞著嗓子鄭重保證道:“老爺,您快別這麽說,我一定會護著大小姐到湘城的,您千萬保重,等信城穩定了,我再帶著大小姐回來找您。”

夏老爺欣慰的笑了笑:“好孩子,我既然敢把小籬笆交給你,就是完全相信你。等到了湘城安頓好,你就娶了她吧,有你照顧她,我放心。”

葛石頭驚愕的擡起頭,夏老爺竟要把大小姐嫁給他這個破落戶,是想讓他更用心的照顧小姐吧,可憐夏老爺慈父之心,葛石頭心酸酸漲漲,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

他吸了吸鼻子 ,“老爺,您放心吧,即使大小姐不嫁給我,我也會豁出命去護著她。”頓了頓,葛石頭艱澀的咽了口口水,嚅囁道:“我配不上小姐”

說出這句話他心裏跟刀割似的,他做夢都想娶大小姐。可是大小姐那麽漂亮,跟天仙似的,識文斷字,還會作詩,哪裏是他這樣的破落戶能配的上的。

“石頭,我是真心要把小籬笆托付給你的,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你很好,我不需要我閨女嫁的多麽富貴,只要嫁個疼她的就好,你懂嗎?”

葛石頭又垂下頭不說話了,他不敢接這個話,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控制不住自己一口答應下來。

娘說過,趁人之危的事情不能做,更何況夏老爺於他家有大恩,是他家的大恩人,他就更不能這麽做了。

夏老爺見葛石頭不說話,心下不安,如今他只有葛石頭可以相信,如果不讓葛石頭應下娶了他閨女,以後他不在了,還有誰能給閨女相看個好人家,女兒家不嫁個好人家,無依無靠,一輩子可就毀了。

夏老爺咬了咬牙,猛的起身在葛石頭面前跪了下來。

“老爺,你這是幹什麽呀”葛石頭大駭,手忙腳亂也起了身,想將夏老爺扶起來,只任他怎麽用力,夏老爺就是一動不動,葛石頭急了,扶著夏老爺撲通一聲與夏老爺面對面跪著,哽著嗓子說道:“老爺,您快起來,石頭受不起,您快起來啊。”

夏老爺紋絲不動,打定主意不起來,也是帶了哭腔,“石頭,我快四十才得了小籬笆,她娘因她難產去世,我就這麽一個寶貝閨女,她是我的珠是我的寶是我的命。現在我把她托付給你,讓她以後給你生兒育女,只求你娶了她以後好好待她,她從小嬌生慣養,被我慣壞了,若她使小性子了,你就讓讓她,實在不像話,你便罵罵她,只不要打她,她身子不好,禁不得這個,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忍一忍,小籬笆心地善良又孝順,以後一定會跟你好好過日子的,你就答應了我好不好?老爺我求你了。”

夏老爺說著又要給葛石頭磕頭,他知道他用這樣的方法去逼這孩子不厚道,可是他實在沒有辦法,石頭憨直老實,若他不逼一逼,這孩子怕是一輩子都不敢娶小籬笆,除了石頭,小籬笆嫁給哪個男人他都無法放心。

葛石頭嚇得使勁點頭,撐住夏老爺的上半身不讓他磕下去,鄭重的應著:“老爺,您快起來,我答應您,我都答應您。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大小姐,她讓我幹啥我就幹啥,我都聽大小姐的,絕不欺負她,我向我去世的娘發誓。”邊說邊手上用勁去扶夏老爺。

夏老爺聽了這話,徹底放了心,順著葛石頭的手站起來,拍拍葛石頭的手,邊落淚邊笑著說道:“好,好,好,這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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