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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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對的人
廳中靜了片刻，隨後，便有兩道身影，一前一後落到了廳前。
護衛都已經被綺思公主支開，故而沒有人發現李承允和李信二人，但李儼卻早已察覺，只是沒有點破他們。
綺思公主驚詫地站起身來，李承允抱拳施禮後，便自覺讓到一旁，李信站在門外，遲遲沒有進去，他的輪廓大半陷在黑夜之中，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綺思公主忍不住上前幾步，口中喃喃：“你……就是平安？”
時隔多年，“平安”這個名字，仿佛一道利刃，劃開了時光的卷軸，霎時將李信拖入了回憶當中——
小時候，母親經常帶他坐在院子裏乘涼，一面用芭蕉紮成的扇子給他扇風，一面給他講民間的奇聞異事，母親講到一半，總愛嚇唬他，他便跑到韓叔身後尋求庇護；
村裏的孩子們不少，隨便拾起一根樹枝，便能指點江山，扮成一軍統帥，他也想和孩子們一起玩，但卻有調皮的孩子笑話他沒有父親，母親知道後，親自上門與對家理論，將那孩子的父母說得啞口無言，只得賠禮道歉，後來，韓叔得知此事，便親手為他做了一柄小小的木劍。
他得了木劍，愛不釋手，整日都帶在身邊，就連睡覺也舍不得放下，而韓叔在家中的日子，總是短暫的，每當韓叔不在，他也會想念韓叔。那時的他不過六歲，比大木桶也高不了多少，但就算再吃力，他便會幫著母親提水，即便水灑了一大半，母親也會高興地拍著他的肩膀，笑說：“我家平安可真能幹啊！”
那些塵封的回憶，正一點一點蘇醒，那些溫馨而美好的畫面，無一不和母親有關。
此時，李信站著沒動，也沒有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女人。
這個女人衣著華麗，風姿不凡，抹額上的寶石十分璀璨，讓人幾乎不敢直視，無論如何，也難以與他記憶中的母親重疊。
眼前的女人，既熟悉又陌生，李信一時不知如何自處，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最終化為了無言的痛，從指尖沒入手心。
綺思公主也一目不錯地看著他，想上前，卻又不敢上前，一時僵持在原地，竟無語凝噎。
李儼輕咳了聲，道：“承允，陪我去外面走走。”
李承允沈聲應是，便隨李儼出去了。
偌大的廳堂之中，只剩下了綺思公主和李信兩人，他們相對而立，中間隔著的，是難以跨越的、生離死別的十四年。
最終，還是綺思公主打破了這份漫長的寂靜，她看著李信的眼睛，低聲問：“方才我與侯爺的話，你全部都聽見了？”
李信唇角微抿，頷首：“是。”
綺思公主眉間微動，深吸一口氣，道：“我本來還在想，應該如何告訴你這一切，沒想到……上天已經做了安排。”
綺思公主說著，淚眼婆娑地看著李信，道：“這些年來，是母親對不起你，我不該把你一個人留在家中，更不該將你托付給旁人！都是我的錯，有負你父親的囑托……你心裏恨母親麽？”
最後這句話，撞得李信心口起伏。
恨！？
不錯，他是恨過的。
但他恨的是這個世道，是波譎雲詭的爭權奪利、是生靈塗炭的殘酷戰爭，韓叔也好、母親也罷，哪怕是他自己，也不過是這世道之中，努力存活的蜉蝣罷了。
李信虛虛勾了下唇，笑容苦澀：“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只是沒想到，你還活著。”
綺思公主聽了這話，心頭的巨石終於放下了幾分，她擦了擦眼淚，道：“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找你，你父親在天有靈，這才指引著我，找到了你。”
李信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低語問道：“韓叔……當真是我的父親？”
綺思公主忙不疊點頭，道：“原本，我們是打算等你大一些之後，再告訴你真相……只可惜，你父親還沒等到你長大，就……”
綺思公主想起亡夫，便心如刀絞，一張臉白得嚇人。
李信沈默了片刻，道：“他是我一生的榜樣。”
“好，好孩子……”綺思公主上前兩步，她手指顫抖地撫上李信的面容，眼中滿含熱淚，“你與你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太像了。”
綺思公主說到這裏，已經情難自抑，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這脆弱無助的模樣，陡然讓李信想起了多年之前，母親在得知韓叔的死訊之後，也是這樣肝腸寸斷，他仿佛直到此時，才認出了她，情不自禁地喚道：“母親……”
綺思公主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聽見兒子喚自己母親，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平安，母親總算是找到你了……”
母子倆終於抱頭痛哭。
這一處民居，庭院尚小，李儼與李承允也無處可去，父子倆便只能在涼亭中坐下。
李儼落座之後，背部便靠在了石柱之上，這與他平日裏挺拔如松的坐姿，截然不同。
李承允見他面有倦色，心知父親定是累得狠了，才會在自己面前失了儀態，他默默打量著自己的父親，如此濃重的月色下，父親的神情，看起來有幾分落寞，原本偉岸的身影，到了此刻，也呈現出微微的老態，仿佛不如從前那般高大了。
李承允一時有些難受，暗自偏過了頭。
李儼似是有所察覺，他目光回轉，落到李承允身上，道：“想問什麽，便問罷。”
李承允沈吟片刻，道：“既然大哥是韓叔的兒子，父親為何要騙我們？”
李儼搖了搖頭，低聲道：“你母親那個人，最是心善，若是知道信兒是韓忠的兒子，又年幼喪母，自然會對他百般照顧，但這樣反而容易暴露他的身份，所以，我再三思量過後，才打定主意，告訴她，信兒是外室所生。”
李承允薄唇微抿，道：“父親，您義薄雲天，守托孤之諾，兒子佩服。可是，您這樣做，未免對母親太不公平了！您可知道，每當您率兵出征，母親都在家中翹首以盼，她好不容易等到您從臨州凱旋，可是卻萬萬沒想到，您還帶回了所謂的‘私生子’。這些年來，這件事都是母親心中的痛，您難道沒有想過，要早些將真相告知母親，好疏通她的心結嗎！？”
李儼長嘆一聲，忽然道：“此事……何止對你母親不公平，對你……也是不公平的。”
此言一出，李承允神情微怔。
父親一向是說一不二，從來都容不得質疑，而今，他卻一反常態，承認了多年以來對家人的不足。
李儼目光深深地看著李承允，道：“你母親年少時便美名遠播，多少高門大戶想與葉家結親，你外祖父都沒有放在眼裏，後來，先帝將她許給了我……”李儼回憶起初見葉朝雲的美好，神情不自覺地松快了幾分，繼續道：“她乃是名門閨秀，我不過一介武夫，剛剛成婚之時，我性子太直，不懂迂回，常常惹她生氣，直到半年之後，我們的感情才漸入佳境，沒過多久，便有了你。”
李承允一言不發地聽著，父親甚少與他說起這些事，或者說，父親很少與他談公事以外的事情，兩人平時的關系，更像上級與下級，這還是李承允成年之後，第一次這樣與父親促膝長談。
“你的性子，像極了我，從小就事事要強，我雖常常批評你，但心裏也清楚，你是個好孩子……若是沒有你韓叔的事，也許你的少年時期，父親能有更多時間陪著你……”李儼說著，語氣中含了深深的內疚，道：“可是，我也是凡人，我也會力不從心。你與信兒之間的較勁，我不是不知道，但他是故人之子，身世可憐，所以我總是對他多出幾分憐憫，忽略了你的感受。我從前覺得這沒什麽，就當是培養你的容人之量，但直到開始商議你的婚事，我才發現，我竟然將自己的親生兒子，已經推得那麽遠了……”
李儼的話停了下來，他背對著月光，寬闊的肩膀像一座小山，雖然看不清表情，但影子裏卻透出了深深的悵然。
李承允低聲道：“說實話，不知道真相的時候，我也怨過父親。我不明白，為何我無論做什麽，都不得您的青眼，好似李信一來，我便成了更邊緣的那個人，永遠都比不上李信在您心中的位置。”
李儼聲音越發低沈，道：“是父親沒有做好，讓你和你母親失望了。”
李承允卻道：“這一切都事出有因，也不能全怪父親，若易地而處，我也不可能比父親做得更好。”
李儼聽了這話，面色稍霽，李承允又道：“只是，也是時候告訴母親了，解鈴還須系鈴人，別讓她被蒙在鼓裏一輩子。”
李儼沈思片刻，道：“好。”
他凝視自己的兒子，認真道：“這一年裏，你倒是變了不少，如今，比你父親我更有人情味了。”
李承允笑了笑，道：“也許是因為，我身邊多了心禾。”
一提起蘇心禾，李承允就覺得整顆心暖洋洋的，他沈聲道：“她其實是個格外認真的人，認真地過好每一天，好好珍惜每一個來到身邊的人……與她在一起，每一日都是溫暖的。”
李儼終於露出笑意，伸手拍了拍李承允的肩，“好好對待人家，切莫像你父親一樣，一把年紀了，還要回去負荊請罪。”
李承允忍俊，道：“父親放心，母親得知此事，定然大喜過望，不會斥責父親的。”
樹影沙沙，父子倆並肩而坐，影子靠得很近，讓這深秋寒夜，終於有了暖意。
三日後，公主府。
歐陽如月才從皇宮裏回來，馬車還沒在公主府門前停穩，便見到公主府中的管家，匆匆忙忙地奔了出來，“公主殿下，您終於回來了！”
歐陽如月挑了簾，詫異地看向管家，問：“什麽事如此大驚小怪？”
管家嘆了口氣，道：“您若是再不回來，只怕半個公主府都要讓縣主給燒了！”
歐陽如月的眼皮狠狠跳了跳，便立即讓人攙扶著下了馬車。
她一面往府中走，一面問道：“那個小祖宗又怎麽了？這段日子，她不是挺安分的麽？”
管家低聲道：“今兒早上，不知縣主從哪裏得了消息，說是平南侯府的大公子要離開大宣，遠赴邑南……縣主一氣之下，便將那位送的東西通通都找了出來，什麽古玩字畫、金銀首飾、還有數不清的小玩意兒，全都扔進了火盆裏！好家夥，火盆都差點兒炸了！”
歐陽如月長嘆一聲，道：“本宮可真是給自己生了個祖宗！”
歐陽如月說著，便邁入了曾菲敏的院子，才一進門，便聽見其中“嘭”的一聲，也不知什麽東西遭了殃，管家連忙攔在了歐陽如月身前，歐陽如月皺了皺眉，拂開管家，自己走了進去。
院子裏滿地狼藉，中間有一口黑乎乎的大火盆，火盆裏的火已經滅了，只是焦味熏人，曾菲敏手中拿著李信送的話本子，正要開撕，見到歐陽如月沈著臉過來，才斂了斂神，道了句：“母親。”
歐陽如月瞧她一眼，道：“你眼裏還有我這個母親？看看你自己，將府中糟蹋成什麽樣子了！”
曾菲敏正在氣頭上，小嘴一撅，道：“這是我的院子，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歐陽如月見曾菲敏臉色不好，便問：“好了，同母親說說，為何發這麽大的脾氣？”
曾菲敏不語，手指卻越發用力，仿佛手中的話本子，就是那十惡不赦的李信。
歐陽如月道：“讓母親來猜一猜……你是為了李信的身世？”
曾菲敏咬了下唇，反駁道：“他的身世，與我何幹！他母親是王母娘娘都與我沒關系！”
歐陽如月笑了聲，挑眼看向自己的女兒，道：“既然與你無關，你在這裏生什麽氣？”
“我……”曾菲敏一時語噎，她頓了頓，才道：“我氣的是，他的身世，我居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況且，他要去邑南，居然都不同我說一聲！”
一日前，邑南族公主便上奏宣明帝，稱李信是她失散多年的兒子，之前流落在江南一帶，恰好被李信收養，李信也承認了此事，兩人在禦前閉口不談韓忠，既保全了韓忠的身後名，又讓李信有了與母親相認的理由，如今內外皆傳李信要隨綺思公主回邑南，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讓到了曾菲敏這裏，她一大早，便去了平南侯府，誰知李信竟然出城去了。
曾菲敏覺得自己被李信騙了，一氣之下，便回來燒起了他送的東西，揚言要與他恩斷義絕。
歐陽如月看著女兒氣鼓鼓的樣子，垂眸笑了笑，道：“菲敏，綺思公主尋親多年，如今找到了自己的兒子，自然要帶在身邊，李信在母親膝下盡孝，也沒什麽錯處。”
曾菲敏聽了這話，語氣也軟了幾分，道：“我知道啊……我並不是氣這個，我只是生氣，他不當面與我說，根本就沒有把我放在……眼裏。”
曾菲敏本想說“放在心上”，但她心裏生著氣呢，才不願意承認自己對李信的在意。
歐陽如月靜靜地看著曾菲敏，她看到曾菲敏，仿佛看到了當初的自己，於是溫聲道：“你若真的在意他，便應該等他回來，當面問個清楚。人這一輩子，遇到一個對的人，十分不易……莫要被怒氣沖昏了頭，母親此生是錯付了，可你，還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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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衛都已經被綺思公主支開，故而沒有人發現李承允和李信二人，但李儼卻早已察覺，只是沒有點破他們。
綺思公主驚詫地站起身來，李承允抱拳施禮後，便自覺讓到一旁，李信站在門外，遲遲沒有進去，他的輪廓大半陷在黑夜之中，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綺思公主忍不住上前幾步，口中喃喃：“你……就是平安？”
時隔多年，“平安”這個名字，仿佛一道利刃，劃開了時光的卷軸，霎時將李信拖入了回憶當中——
小時候，母親經常帶他坐在院子裏乘涼，一面用芭蕉紮成的扇子給他扇風，一面給他講民間的奇聞異事，母親講到一半，總愛嚇唬他，他便跑到韓叔身後尋求庇護；
村裏的孩子們不少，隨便拾起一根樹枝，便能指點江山，扮成一軍統帥，他也想和孩子們一起玩，但卻有調皮的孩子笑話他沒有父親，母親知道後，親自上門與對家理論，將那孩子的父母說得啞口無言，只得賠禮道歉，後來，韓叔得知此事，便親手為他做了一柄小小的木劍。
他得了木劍，愛不釋手，整日都帶在身邊，就連睡覺也舍不得放下，而韓叔在家中的日子，總是短暫的，每當韓叔不在，他也會想念韓叔。那時的他不過六歲，比大木桶也高不了多少，但就算再吃力，他便會幫著母親提水，即便水灑了一大半，母親也會高興地拍著他的肩膀，笑說：“我家平安可真能幹啊！”
那些塵封的回憶，正一點一點蘇醒，那些溫馨而美好的畫面，無一不和母親有關。
此時，李信站著沒動，也沒有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女人。
這個女人衣著華麗，風姿不凡，抹額上的寶石十分璀璨，讓人幾乎不敢直視，無論如何，也難以與他記憶中的母親重疊。
眼前的女人，既熟悉又陌生，李信一時不知如何自處，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最終化為了無言的痛，從指尖沒入手心。
綺思公主也一目不錯地看著他，想上前，卻又不敢上前，一時僵持在原地，竟無語凝噎。
李儼輕咳了聲，道：“承允，陪我去外面走走。”
李承允沈聲應是，便隨李儼出去了。
偌大的廳堂之中，只剩下了綺思公主和李信兩人，他們相對而立，中間隔著的，是難以跨越的、生離死別的十四年。
最終，還是綺思公主打破了這份漫長的寂靜，她看著李信的眼睛，低聲問：“方才我與侯爺的話，你全部都聽見了？”
李信唇角微抿，頷首：“是。”
綺思公主眉間微動，深吸一口氣，道：“我本來還在想，應該如何告訴你這一切，沒想到……上天已經做了安排。”
綺思公主說著，淚眼婆娑地看著李信，道：“這些年來，是母親對不起你，我不該把你一個人留在家中，更不該將你托付給旁人！都是我的錯，有負你父親的囑托……你心裏恨母親麽？”
最後這句話，撞得李信心口起伏。
恨！？
不錯，他是恨過的。
但他恨的是這個世道，是波譎雲詭的爭權奪利、是生靈塗炭的殘酷戰爭，韓叔也好、母親也罷，哪怕是他自己，也不過是這世道之中，努力存活的蜉蝣罷了。
李信虛虛勾了下唇，笑容苦澀：“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只是沒想到，你還活著。”
綺思公主聽了這話，心頭的巨石終於放下了幾分，她擦了擦眼淚，道：“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找你，你父親在天有靈，這才指引著我，找到了你。”
李信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低語問道：“韓叔……當真是我的父親？”
綺思公主忙不疊點頭，道：“原本，我們是打算等你大一些之後，再告訴你真相……只可惜，你父親還沒等到你長大，就……”
綺思公主想起亡夫，便心如刀絞，一張臉白得嚇人。
李信沈默了片刻，道：“他是我一生的榜樣。”
“好，好孩子……”綺思公主上前兩步，她手指顫抖地撫上李信的面容，眼中滿含熱淚，“你與你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太像了。”
綺思公主說到這裏，已經情難自抑，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這脆弱無助的模樣，陡然讓李信想起了多年之前，母親在得知韓叔的死訊之後，也是這樣肝腸寸斷，他仿佛直到此時，才認出了她，情不自禁地喚道：“母親……”
綺思公主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聽見兒子喚自己母親，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平安，母親總算是找到你了……”
母子倆終於抱頭痛哭。
這一處民居，庭院尚小，李儼與李承允也無處可去，父子倆便只能在涼亭中坐下。
李儼落座之後，背部便靠在了石柱之上，這與他平日裏挺拔如松的坐姿，截然不同。
李承允見他面有倦色，心知父親定是累得狠了，才會在自己面前失了儀態，他默默打量著自己的父親，如此濃重的月色下，父親的神情，看起來有幾分落寞，原本偉岸的身影，到了此刻，也呈現出微微的老態，仿佛不如從前那般高大了。
李承允一時有些難受，暗自偏過了頭。
李儼似是有所察覺，他目光回轉，落到李承允身上，道：“想問什麽，便問罷。”
李承允沈吟片刻，道：“既然大哥是韓叔的兒子，父親為何要騙我們？”
李儼搖了搖頭，低聲道：“你母親那個人，最是心善，若是知道信兒是韓忠的兒子，又年幼喪母，自然會對他百般照顧，但這樣反而容易暴露他的身份，所以，我再三思量過後，才打定主意，告訴她，信兒是外室所生。”
李承允薄唇微抿，道：“父親，您義薄雲天，守托孤之諾，兒子佩服。可是，您這樣做，未免對母親太不公平了！您可知道，每當您率兵出征，母親都在家中翹首以盼，她好不容易等到您從臨州凱旋，可是卻萬萬沒想到，您還帶回了所謂的‘私生子’。這些年來，這件事都是母親心中的痛，您難道沒有想過，要早些將真相告知母親，好疏通她的心結嗎！？”
李儼長嘆一聲，忽然道：“此事……何止對你母親不公平，對你……也是不公平的。”
此言一出，李承允神情微怔。
父親一向是說一不二，從來都容不得質疑，而今，他卻一反常態，承認了多年以來對家人的不足。
李儼目光深深地看著李承允，道：“你母親年少時便美名遠播，多少高門大戶想與葉家結親，你外祖父都沒有放在眼裏，後來，先帝將她許給了我……”李儼回憶起初見葉朝雲的美好，神情不自覺地松快了幾分，繼續道：“她乃是名門閨秀，我不過一介武夫，剛剛成婚之時，我性子太直，不懂迂回，常常惹她生氣，直到半年之後，我們的感情才漸入佳境，沒過多久，便有了你。”
李承允一言不發地聽著，父親甚少與他說起這些事，或者說，父親很少與他談公事以外的事情，兩人平時的關系，更像上級與下級，這還是李承允成年之後，第一次這樣與父親促膝長談。
“你的性子，像極了我，從小就事事要強，我雖常常批評你，但心裏也清楚，你是個好孩子……若是沒有你韓叔的事，也許你的少年時期，父親能有更多時間陪著你……”李儼說著，語氣中含了深深的內疚，道：“可是，我也是凡人，我也會力不從心。你與信兒之間的較勁，我不是不知道，但他是故人之子，身世可憐，所以我總是對他多出幾分憐憫，忽略了你的感受。我從前覺得這沒什麽，就當是培養你的容人之量，但直到開始商議你的婚事，我才發現，我竟然將自己的親生兒子，已經推得那麽遠了……”
李儼的話停了下來，他背對著月光，寬闊的肩膀像一座小山，雖然看不清表情，但影子裏卻透出了深深的悵然。
李承允低聲道：“說實話，不知道真相的時候，我也怨過父親。我不明白，為何我無論做什麽，都不得您的青眼，好似李信一來，我便成了更邊緣的那個人，永遠都比不上李信在您心中的位置。”
李儼聲音越發低沈，道：“是父親沒有做好，讓你和你母親失望了。”
李承允卻道：“這一切都事出有因，也不能全怪父親，若易地而處，我也不可能比父親做得更好。”
李儼聽了這話，面色稍霽，李承允又道：“只是，也是時候告訴母親了，解鈴還須系鈴人，別讓她被蒙在鼓裏一輩子。”
李儼沈思片刻，道：“好。”
他凝視自己的兒子，認真道：“這一年裏，你倒是變了不少，如今，比你父親我更有人情味了。”
李承允笑了笑，道：“也許是因為，我身邊多了心禾。”
一提起蘇心禾，李承允就覺得整顆心暖洋洋的，他沈聲道：“她其實是個格外認真的人，認真地過好每一天，好好珍惜每一個來到身邊的人……與她在一起，每一日都是溫暖的。”
李儼終於露出笑意，伸手拍了拍李承允的肩，“好好對待人家，切莫像你父親一樣，一把年紀了，還要回去負荊請罪。”
李承允忍俊，道：“父親放心，母親得知此事，定然大喜過望，不會斥責父親的。”
樹影沙沙，父子倆並肩而坐，影子靠得很近，讓這深秋寒夜，終於有了暖意。
三日後，公主府。
歐陽如月才從皇宮裏回來，馬車還沒在公主府門前停穩，便見到公主府中的管家，匆匆忙忙地奔了出來，“公主殿下，您終於回來了！”
歐陽如月挑了簾，詫異地看向管家，問：“什麽事如此大驚小怪？”
管家嘆了口氣，道：“您若是再不回來，只怕半個公主府都要讓縣主給燒了！”
歐陽如月的眼皮狠狠跳了跳，便立即讓人攙扶著下了馬車。
她一面往府中走，一面問道：“那個小祖宗又怎麽了？這段日子，她不是挺安分的麽？”
管家低聲道：“今兒早上，不知縣主從哪裏得了消息，說是平南侯府的大公子要離開大宣，遠赴邑南……縣主一氣之下，便將那位送的東西通通都找了出來，什麽古玩字畫、金銀首飾、還有數不清的小玩意兒，全都扔進了火盆裏！好家夥，火盆都差點兒炸了！”
歐陽如月長嘆一聲，道：“本宮可真是給自己生了個祖宗！”
歐陽如月說著，便邁入了曾菲敏的院子，才一進門，便聽見其中“嘭”的一聲，也不知什麽東西遭了殃，管家連忙攔在了歐陽如月身前，歐陽如月皺了皺眉，拂開管家，自己走了進去。
院子裏滿地狼藉，中間有一口黑乎乎的大火盆，火盆裏的火已經滅了，只是焦味熏人，曾菲敏手中拿著李信送的話本子，正要開撕，見到歐陽如月沈著臉過來，才斂了斂神，道了句：“母親。”
歐陽如月瞧她一眼，道：“你眼裏還有我這個母親？看看你自己，將府中糟蹋成什麽樣子了！”
曾菲敏正在氣頭上，小嘴一撅，道：“這是我的院子，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歐陽如月見曾菲敏臉色不好，便問：“好了，同母親說說，為何發這麽大的脾氣？”
曾菲敏不語，手指卻越發用力，仿佛手中的話本子，就是那十惡不赦的李信。
歐陽如月道：“讓母親來猜一猜……你是為了李信的身世？”
曾菲敏咬了下唇，反駁道：“他的身世，與我何幹！他母親是王母娘娘都與我沒關系！”
歐陽如月笑了聲，挑眼看向自己的女兒，道：“既然與你無關，你在這裏生什麽氣？”
“我……”曾菲敏一時語噎，她頓了頓，才道：“我氣的是，他的身世，我居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況且，他要去邑南，居然都不同我說一聲！”
一日前，邑南族公主便上奏宣明帝，稱李信是她失散多年的兒子，之前流落在江南一帶，恰好被李信收養，李信也承認了此事，兩人在禦前閉口不談韓忠，既保全了韓忠的身後名，又讓李信有了與母親相認的理由，如今內外皆傳李信要隨綺思公主回邑南，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讓到了曾菲敏這裏，她一大早，便去了平南侯府，誰知李信竟然出城去了。
曾菲敏覺得自己被李信騙了，一氣之下，便回來燒起了他送的東西，揚言要與他恩斷義絕。
歐陽如月看著女兒氣鼓鼓的樣子，垂眸笑了笑，道：“菲敏，綺思公主尋親多年，如今找到了自己的兒子，自然要帶在身邊，李信在母親膝下盡孝，也沒什麽錯處。”
曾菲敏聽了這話，語氣也軟了幾分，道：“我知道啊……我並不是氣這個，我只是生氣，他不當面與我說，根本就沒有把我放在……眼裏。”
曾菲敏本想說“放在心上”，但她心裏生著氣呢，才不願意承認自己對李信的在意。
歐陽如月靜靜地看著曾菲敏，她看到曾菲敏，仿佛看到了當初的自己，於是溫聲道：“你若真的在意他，便應該等他回來，當面問個清楚。人這一輩子，遇到一個對的人，十分不易……莫要被怒氣沖昏了頭，母親此生是錯付了，可你，還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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