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6章

關燈
第 16 章

“你在做什麽?”

聲音冷不丁從身後響起,翁月恒被唬了一跳,扭頭瞧見是尹振臨,連忙解釋道:“翁家的習慣是這樣的,大年三十的時候要分出一部分年夜飯供奉先人,取團圓飯的意思。”

尹振臨哦了一聲,站著看了一會兒,在案上另外擺了一碗飯,米飯上燃了三支香,退後一步虔誠地鞠了三躬,負手久久不語。

翁月恒捕捉到了他眼神裏一閃而過的哀戚。

她心裏憤憤然,這兒供的人又是誰?是少年時的小青梅還是沒成名前宮裏結的對食?保不齊是之前藏嬌養的小情兒。按說人死都死了,過眼雲煙她也不該緊抓著不放,但集賢樓那個花魁如煙總是活人了罷!

翁月恒負著氣,心裏怵又不敢當面頂撞他,幹脆闔上眼不兜搭他。

小夫人嘴快撅到天上去了,尹振臨被她拽回思緒,輕笑一聲,面上好似不以為意,溫吞吞地問道:“娘子有何新禧心願?”

翁月恒心亂如麻,閉著眼胡亂答道:“年年有今日罷,夫君呢?”

尹振臨背手擡頭眼望穹蒼盡頭,語氣淡然,“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當真是出人意料,翁月恒震驚得睜大了眼睛,舌橋不下。

尹振臨自嘲地笑笑,“我這樣的人,有這種心願是不是很可笑?”

西廠提督禍亂朝綱,受盡萬人唾罵,如此一本正經地說出這般正義凜然的話,確實不太搭。

尹振臨原地站了良久才緩緩開口,“娘子如何看待酷吏?”

這問題問得突然,翁月恒惛懵懵的,無論是從小耳濡目染的聖賢書,還是翁老爺身體力行的教導,都在宣揚好官要以仁德治下,當政者應為民請命、公正廉潔。酷吏濫施刑罰、殘害人民,人人得而誅之。

對著尹振臨狀若期待的目光,她卻不知怎麽的,傷人的話如何都說不出口了。

尹振臨沒有追問,蹲身靠在她身旁,寬肩撐起的闊大陰影將她攏在其中,一雙星眸正對著她的眼,眸裏是萬點星光下的靜謐深淵,“若是有轍,誰想擔那罵名呢?沒有酷吏,如何維護帝君之威?漢孝武皇帝采董博士之策,何嘗不是披著儒學外皮的法家內裏?只滿嘴仁義道德,閉口不談偵緝刑獄,誰來震懾百官黎民?想要四海升平,臟活累活總要有人兜著。”

翁月恒心智堅定,鼻子一哼給自己打氣,使美人計是沒有用的!

尹振臨將頭垂下輕輕抵在她的肩頭,喉間發出一聲低沈的喟嘆,“蒙聖上信任托付朝政於我,我是個殘缺人,早先正經入仕受盡了排擠,偏又天資愚鈍,做不來事事四角俱全,碗碗水都想讓端平談何容易!外頭罵我閹豎,說我是奸佞小人,聽久了也就練成了銅墻鐵壁的心,再苦再屈自己嚼嚼也就咽下去了。但今時不同往日,旁人如何罵我都使得,卻連累娘子平白擔了壞名聲,我心中當真愧疚難當。”

翁月恒哪知那些玩弄人心的把戲,被一番深情剖白說得鼻子直發酸,喃喃喚道:“夫君……”

尹振臨身子緩緩逼近她,看準了那只嫩白的柔荑,隔空輕輕撫著,分寸拿捏得極好,既不直接觸碰,卻近得讓人能感覺到有溫熱擦過, “娘子這般百裏挑一的好姑娘,聖上指婚時我有多歡喜,日月天地可證。我知娘子下嫁我這種不人不鬼的閹人,著實委屈了,我也曾無數次對自己許下放你歸家的誓言,但從來沒能兌現過,你知道為什麽麽?”說完頭埋得更低,前額幾乎要擦著前額,語調輕易撥雨撩雲,“因為我離不開你。”

虛詭浮華的話只能烘托氣氛,要破開提防,直白的告白之語更能重重攻略進她的內心深處去。

不需要等到她的回答,此時應當趁熱打鐵,眸中的深情飛快被倦意掩去,嗓音切換游刃有餘,帶上沙啞道:“私鹽案還沒理清頭緒,永平府雪災災情嚴峻,年後有瓦虜國使團覲見,開春了又得忙著防澇。娘子,我是真的累了,你心裏可疼我?”

親近就像是一場狩獵,想一蹴而就興許就會兩手空空,得耐著性子一步一步慢慢來,先虛張聲勢,再強而示弱,故弄玄虛、若即若離都是手段,等獵物失去防備時才給上最後一擊。

尹振臨長長的呵了一口氣,悠悠地嘆息,“這潑天權勢令人心生厭倦,娘子,若有一日我不用再背負這個爛攤子,你我兩人一馬,歸隱山林,你可願意?”

翁月恒的心跳轟轟如鼓擂,小聲地嗯了一聲,美人計是沒有用的,她抵擋不住的是美人計加苦肉計,不能算失言。

察覺到緊繃的身子漸漸放松下來,尹振臨緩緩擡手虛環住了她,腦袋往前蹭了蹭,擱在她肩頭上,有意無意地朝著她的下顎吐氣,聲音放得越來越低,“娘子,我昨兒在廠署一夜沒睡,回來還和那些老人精打了一整日的交道,我真的累了,你容我靠上一靠……”鼻尖來回摩挲著,放肆極了,蹭到發根處嗅一嗅,輕薄地嘟囔,“娘子可真香。”

翁月恒半側身子都起了顫栗,檐下三步一盞的罩子燈將朦朧的光暈淡淡投在地上,他的氣息如他的人一般清凜,帶著引人的魔力,她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他那頭軟去,結結實實地跌進他早已張開的懷抱裏。

那是一張無邊無際的、織得細密的網,她心甘情願跳了進去。

禁城上空適時綻開了一朵朵璀璨生輝的合子花,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翁月恒指著天上蹦了起來,另一只手還緊緊攥著他大氅的系帶,敞開了心扉就再沒什麽可掩飾的了,快樂也不用含蓄地抿嘴,坦誠地大笑,“夫君!放煙花了!”

尹振臨跟著她的步伐站起身來,被她拽著走了幾步,看孩童一般看她,“娘子喜歡這個?”

“小時候聽見煙花販子走街串巷吆喝時想買,但家奶奶不讓,說姑娘家家的不成體統。”想到尹振臨見多識廣,踮起腳笑盈盈地問:“夫君見過很多煙花麽?”

尹振臨專註地將她額角的碎發別到耳後,順勢捏著耳垂輕輕來回搓揉,“神機營搗鼓出了不少好東西,地老鼠,花筒,三級浪,還有做成水鳥的模樣能在水上燃著放的。娘子若是喜歡,明年除夕夜讓人在院裏給娘子搭一座煙花架。”

還真是歲歲有今朝的許諾了,翁月恒耳根子燙得嚇人,扭捏著垂下了頭。

二人攜手進了屋,趁著尹振臨去沐浴的時候,翁月恒翻出了衣箱底夏姨娘為她置備的銀紅雙繡輕紗糯裙,材質輕薄得幾乎什麽都遮不住,朦朦朧朧間能瞧見繡了並蒂蓮的織錦主腰。

今夜纏纏綿綿的情意蒸騰,正是這條衣裙寶刀開鋒的好時候,她壯士斷腕的決心換上了衣裙,發髻也要全拆掉,親熱起來丁零當啷的釵環沒準兒會劃傷他、

心裏頭裝了人以後心思居然能細膩到這種地步,當真是羞死人了,她壓根不敢往銅鏡裏瞧,捂著眼睛爬上榻縮進被衿裏。

不一會兒床畔響起了悉悉窣窣的動靜,尹振臨也上了榻,撐起一支胳膊側身看她,溫柔地叫她娘子,將她挽進懷中。

翁月恒心跳得就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一片靜寂中屏著呼吸緊張不安地等了很久,卻遲遲沒有下文,她疑惑地睜開眼,“夫君?”

尹振臨長睫微顫,鼻音嗡噥,迷得她直要命,“睡罷。”

興許是他太累了,也可能因為是太監身子不齊全而自卑,翁月恒體貼地嗯了一聲,她其實根本不介意,以後再讓他知道罷。

暖暖的目光躍過他的肩頭,花窗外有一輪銀色的小船搖搖晃晃地掛在天上。兩人一馬歸隱田園可真美好呀,她想,他耕田,她不會織布,但是她可以學。

翁月恒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

好像就是一閉一睜眼的功夫,身旁已經沒了人,翁月恒茫然地坐在榻上問春梅,“夫君呢?”

春梅應道:“提督大人天沒亮便出府去了。”

翁月恒更加愕然了,“今兒可是大年初一,做什麽要緊的非要這個時候出去?”

她記得很清楚,年上這幾日是衙門封印休假的日子,開印前是不上朝的,從前老爺便是這般的。

昨夜還繾綣不盡,醒來後就對著一團冰冷的被窩,任誰也不能受得住罷。

春梅怕她傷心,猶豫半晌,終歸還是說了,“早晨曹公公來迎提督,奴婢歇在外間榻上,隔著門依稀聽見曹公公好像提到貢院南街怎麽著了……”

翁月恒瞠目結舌,敢情是昨夜沒陪著小花魁守歲,今兒心裏對不住了趕著去哄人了是罷。

不能往深處想,越想越心酸,昨兒那麽一段一段的說的天花亂墜,指不定同一套說辭已經哄過幾回姑娘了。供桌上供了個已逝的白月光,青樓裏養著位鮮活的朱砂痣,連她翁月恒這種皇帝硬塞的也不忘撩撥上一把,倒真是好能耐!

她簡直齜目欲裂,登時怒從膽邊生,“當真被迷了七竅不成,走!我們也上集賢樓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