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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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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進宮的路上尹振臨沒有騎馬,和翁月恒同乘一駕馬車,車旁兩個插銷反鉚的大圓木軲轆吱嘎軋過地面,皇城中大塊青石板鋪就的路面雖比旁的地界兒來得都平坦,然而少許起伏之勢仍舊不可避免,坐上墊了厚厚的青金色褥子,安坐於此車輿中,等閑感覺不到半分顛簸。

不同於翁月恒的華服錦衣,即便是進宮面聖這樣對於普通人來說一輩子都可望而不可及的大事兒,尹振臨也只著了常服,頭戴縫壓金線貫金簪的九縫皮弁,著玄色盤領右衽袍,腰間系玉帶,佩綬帶蔽膝,腳踏一雙飾如意雲紋翹頭履,閑散地屈著長腿,斜靠在廂板上闔目養神。

翁月恒盯著尹振臨的側顏,心緒覆雜,誰也不是生來就這般威風八面的,無父喪母,幼年的尹振臨是怎樣過來的呢?

打小翁月恒就有個喜歡揣摩別人感受的毛病,譬如月蓉得了好玩的東西,她會跟著樂呵,笑得比月蓉還燦爛;再譬如廚娘李家婆子不小心熱油濺了手,她想著想著會覺得真疼啊,哭得撕心裂肺。

這會兒她老毛病又犯了,腦子裏排了一出大戲,一個可憐的小哥兒,長年缺衣少食骨瘦如柴,在刺骨的寒風中掛著鼻涕縮在墻角,也許去做黑工,管事的欺負他人小,不給工錢還經常打他,做錯事了動輒就罰跪,還不給飯吃……

翁月恒心都揪了起來,淚水瞬間漫上了雙目,混著哭腔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夫君!”

那聲兒淒婉得跟鬼哭似的,尹振臨詫異地睜開眼盯著她,鼻音嗯了一聲,滿面訝色。

翁月恒憋了一肚子關於他過去的問題想問,想問他奶奶難產去了,怎麽就認為家大人也去了呢?想問奶奶有沒有立墳冢,想不想回鄉祭拜;還想問他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孩兒是怎麽長大的,想關心想體貼他。

可聽他早晨的意思擺明了是不願再提起那些日子,翁月恒話到嘴邊硬生生打住了,“妾身頭一回進宮,擔心禮數不周全,萬一哪裏不留神生了錯處,惹皇後殿下不快。”

尹振臨定定地看著她,神色不似平素笑面羅剎的模樣,“皇後不是拿腔拿調的厲害性兒,問什麽你答什麽便成,禮數錯便錯了,沒人敢呲噠你,你是我的夫人,犯不著看誰臉色。”

話囂張至極,卻也熨帖了她不安的心,翁月恒心中徒然生出了一縷令人不安的酸澀,胸口止不住發悶,鬧不明白是什麽情緒,只知道不敢再看尹振臨了,她慌亂地低下了頭。

一路無言,馬車篤篤順著紅門攔馬墻穿過千步廊,尹府的馬車仿佛迎風搖著招牌,歷經重重宮門無人查驗無人叫停,直駛到皇極殿外漢白玉丹壁前方才停下,車將將停穩,小太監從外打起車簾,車旁早已置好了鋪著軟墊的八叉凳,翁月恒一手拖曳裙裾,一手扶著小太監的托臂下車,映入眼簾的是明黃琉璃瓦,重檐廡殿頂,翹檐角上九只形態各異的脊獸栩栩如生,重重高低不一的殿宇鱗次櫛比,雕梁畫棟,京營撥來掃雪的軍士已掃凈了雪,旭日初照東方,金光道道。

本朝遷都至此不過數十年的光景,宮殿卻屢遭火災已重新修葺數次,如今這座禁城是以留都禁城為藍本而建,規模卻恢弘得多。

尹振臨擺手屏退了想巴結引路的小太監,翁月恒便垂首疊手跟著熟門熟路的尹振臨向前走,落入眸中的是他的步履,大步撩袍偶然能瞥見覆在襪外的玄色挑絲膝褲,隔著緊綁的膝褲也能瞧見大步流星時修長緊實的小腿線條,翁月恒臉龐驀地攀上了一陣紅暈。

心忽上忽下砰砰亂跳,交疊的手互相緊扣得能瞧出骨節兒,忽然瞧見幾步開外的乾清門內有兩位女官呵腰垂手候著,尹振臨停住腳步,“到了”。

翁月恒的心猛地往下一墜,慌忙在心裏不恥地怨懟了自己一番,好歹是正經詩禮人家出身的小姐,如何這般不知羞。

過了乾清門便要同尹振臨分別了,雖然心裏畏懼他,在這冷清幽靜的宮禁深處他卻是唯一可以依賴的人,翁月恒立在原地無措地望著尹振臨離去的背影,脫口喚了一聲“夫君”。

尹振臨頓住腳步,回過身看她,不明白她怎麽能在短短一兩個時辰間有那麽多的情緒起伏,強顏歡笑邀自己一同用膳,馬車上懷著憐憫看著他抹眼淚,現在又緊張害怕起來想依靠他,難道肚子頭揣著七八副心腸不成。

可到了到了此處,她想打退堂鼓也沒處打去,尹振臨只好踱回她的身邊,低聲哄孩子般哄她,“去吧,別怕,我看著你走。”

尹振臨的嗓音似乎有安撫人心的作用,翁月恒忐忑不安的心瞬間被穩穩托住了,收回視線,隨著宮女子的步伐向前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尹振臨遙遙朝坤寧宮方向佇立著,神采英拔,熹微的日光側耀,在他身上攏了一層金色的紗。

翁月恒腦中忽然冒出了一句話:寫到水窮天杪,定非塵土間人。

“夫人?”發覺翁月恒停了腳步,坤寧宮的引路宮女輕聲叫她,躬身擡手示意,“夫人,請隨奴婢往這邊來。”

翁月恒回過神,垂首邁入東暖閣,規規矩矩向皇後行了大禮,叫起後依舊微垂著頭數地磚,不敢直視皇後殿下的真顏。

坐榻上倚著憑幾的張皇後此刻其實比翁月恒還要忐忑些。

張皇後打理後宮一向崇尚無為而治,皇帝沒個定性兒,今兒喜歡小尼姑明日中意俏寡婦,等不到她大張旗鼓地想收拾誰,美人便失寵了,久而久之張皇後也就養成懶得操心的性子,反正動不動氣結果都差不離,劃一間屋子撥幾個人好吃好喝圈起來,也就那樣了。

皇帝無論再捅出什麽簍子,也激不起比起她的半分情緒了,比起她那不靠譜的色鬼丈夫,不如倚仗尹振臨來得更穩當些,只要尹振臨樂意讓她繼續當皇後,她就能長長久久地將這個位置繼續順順當當地坐下去。

尹振臨雖凈身做了太監,卻從不像旁的內侍一般奴顏婢膝隨傳隨到,過去張皇後要賣好也無從下手,如今提督成了親有了家室,女眷之間好說話,張皇後便打算從翁月恒下手。

因此在她原本的預想中,今日翁氏進宮謝恩,她只需賣個人情對翁氏示個好,一道用用茶點話話家常,翻倍兒賞些金銀器,再好聲好氣地將人送出宮去,以後常來常往就是了。

沒想到今晨天剛擦亮的時候皇帝特特兒過坤寧宮來了,還給她出了一道大難題。

皇帝對自己保的這樁大媒很是自得。

一想起下詔賜婚時老頭子一臉吃癟又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就覺得過去進學時在老頭子手下受的委屈全散沒了,渾身上下每一根毛都叫囂著暢快恣意。

況且那幫子酸文人對老頭子是俯首帖耳,這回把老頭子和尹提督綁在一起,看那些窮秀才再寫不寫諷刺宦官專權的酸詩。

對於宦官專權這種事兒,皇帝貴在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不是勵精圖治勤政愛民那塊料,自個兒幹不了,找個旁人替他幹便是了。

皇帝對尹提督專政國事可謂放足了心,一則尹振臨大權在握重兵在手,要篡位早篡了,從他進司禮監算起,十多年來守著帝位一動不動,說明他根本沒這個心;二來尹振臨是個沒把兒的,撐死了坐上幾十年那把髹金雕龍木椅,再往後呢?太監沒個子嗣,江山社稷傳給誰?

想透了這一點,高官厚祿,金銀財寶,尹振臨要什麽他便給什麽,只要尹振臨在外頭替他操持好這大宣江山,讓他繼續在乾清宮裏醉生夢死地做一個快活的甩手掌櫃,即便外頭傳什麽“只知有提督,而不知有皇上”,他也姑且聽之笑之了。

皇帝告訴自己,這不叫庸碌,他這是任人唯賢。

近來出了一樁大事兒,鹽鐵運輸自古為朝廷專屬,光天化日的,天子腳下竟然抓出了幾宗不小的私鹽買賣,皇帝得知後大為震怒。

怒歸怒,事兒是不可能親自查辦的,照舊托付給了尹振臨。

皇帝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公事得勞人家跑斷腿兒,可已經是賞無可賞,皇帝推己及人,一拍腦袋想起了自己的三千後宮。尹提督斷了子孫緣,可身子骨畢竟還是個老爺們兒,在外頭鞠躬盡瘁,到家了不得靠溫香軟玉紅袖添香補補精氣神兒?

思及此處,皇帝決定讓皇後張羅著替尹提督置幾門妾室。

皇帝前腳剛走,張皇後後腳立馬就屏退了宮人,只留心腹豐嬤嬤商量對策,愁得直嘆氣,雖是尹振臨和翁月恒是皇帝拉郎配強湊在一塊兒的,畢竟成了親便是夫妻一體,她這麽給尹夫人下臉子,到頭來惹惱的不還是尹提督麽。

豐嬤嬤在張皇後身邊侍奉多年,是個定海神針般的穩當嬤嬤,提點張皇後邁過了不少難處,深得張皇後信任,私下裏勸誡也是直言不諱:“娘娘別怨老奴心直口快,尹提督尹夫人新婚燕爾,您強出頭替人作主置次夫人不妥當。”

張皇後倚著菱花隔窗,怔怔盯著東墻,哪個女子沒懷揣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少女夢想,誰想到來來去去的,自己也要做那個往旁人後院兒裏塞人的惡人了,回過神來止不住唉聲嘆氣,“小夫妻成親頭一日便提納妾,豈不是觸人黴頭麽,可這是萬歲爺的意思,我有什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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