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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離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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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離愁(一)

日出時分,哪咤在北海之濱找到了傕汜道人。

水流灝溔,海浪如煎鹽疊雪一般拍到岸上,嘩啦作響。

驕陽在海平線後緩緩升起,將遠處的天空渲染成一片蒼茫的橘色。

傕汜道人盤腿坐在巨石上,青灰色的道袍被海風吹得獵獵鼓動,宛若一棵蒼老卻遒勁有力的大樹。

“前輩。”哪咤撩袍,來到他身側蹲下。

手裏拎著釣魚竿,老者轉頭,對面前這突然出現的青年並未感到十分驚訝。

捋了把胡須,傕汜睿智一笑道:“三太子怎知老夫在此?”

“前輩上回說,碣石臨北,滄海潮生,便是再見之時,那可不就是日出時分的北海麽?”清昶的嗓音落在風聲裏,晨曦遙遙照來,給他英挺的五官鍍了一層暖光。

瞇著一雙眼註視,傕汜頷首道:“不錯,不愧是女君看上的人。”

身為可掐天機的老神仙,定然是知曉他們二人之事的,是以,哪咤沒說話,只微笑裏帶了那麽些苦澀。

烈風裹挾著腥味迎面撲來,隨手扯了根夾縫裏冒出來的野草,哪咤盤腿坐下道:“前輩為何會如此了解蓬萊之事?”

聞言,傕汜眺望前方的目光愈漸深沈,仿佛有回憶洶湧而來。

大抵早已料到對方來此的用意,並未猶豫,他答道:“羲和女神是炎帝陛下最疼愛的女兒,她出嫁那日,正是由老夫領兵送嫁……”

浩浩湯湯的隊伍自日月神殿一路行至上微宮,那時的羲和還只是個心性澄澈的少女,穿著鳳冠霞帔,滿心歡喜地坐在輦車裏,最後如願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

縱使他與羲和青梅竹馬,打小兒就歡喜她,但只要她幸福快樂,就算嫁予旁人,他也會發自內心地祝福她。

只可惜,自古帝王多薄情,不過一千年,帝俊就另娶了娥皇神女為平妻。

曾經給予的海誓山盟成了一紙荒唐言,滿腔熱忱落空,羲和心灰意冷,選擇獨自在蓬萊仙島上定居,再未理會過外界之事。

羲和女神與帝俊這樁令人唏噓的情事,哪咤是全然知曉的,只不過,未承想,這二者之間還夾雜著這麽一位傷心人。

暗自感慨了會兒,哪咤道:“所以,哪怕已經幾千年過去了,前輩也還是放不下羲和女神?”

估摸著年紀,當是有六千歲了,卻仍舊孑然一身,哪咤想,這應當才是超脫生死的真愛吧。

“羲和啊,是這世間最美好的姑娘,珠玉在前瓦石難當,在老夫心裏,再沒有人能比得上她。”

臉上的褶皺更深了些,傕汜粲然笑開,眼底蓄滿了柔和的暖意,一如遠處愈漸濃烈的驕陽,熾熱,且蓬勃。

看得出來,哪怕只是與人提起心裏裝著的那個人,也能令他感到欣悅與滿足。

喉頭滾了滾,哪咤視線垂落,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眸底籠上了一層如海水般幽沈的陰翳。

海浪咆哮,耳畔風聲烈烈,良久,傕汜忽然開口,音色深沈道:“蓬萊承載了羲和畢生的心血,絕不能容許他人染指分毫。”

幽幽回神,哪咤略生驚訝:“前輩這是何意?”

“你師父可與你說過熒惑守心?”傕汜擡頭,眸色染上幾分暗沈。

熒惑守心?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哪咤認出那是北冥星區所在的方位,但此刻月落參橫,星辰隱退,只餘一片渺茫的雲海。

他記得,師父確實曾在乾元山觀過此星象。

對上他眸中疑惑,傕汜道人緩聲道:“蒼寰已經出關,而蓬萊丟了機括圖,只要欽天印破,生靈塗炭在所難免。”

“機括圖丟了?”俊眉一挑,哪咤愕然道,“怎會如此?”

傕汜搖頭表示並不知其中細節:“只要蒼寰賊心不死,早晚都會有這麽一天的。”

蓬萊是蒔花弄草的風水寶地,三界之內最珍惜的仙藥唯有在這片土地上才能得以生長。

除此之外,蒼寰最想得到的應當是上古神存放於此的五行仙力,當然,出於男人的劣根性,這群人多半還對蓬萊的仙子垂.涎欲滴。

如此,便更加令人頭疼了。

機括圖上記載了破解欽天印的關鍵,帝俊留下此物是為了方便蓬萊眾仙修改陣法用的,畢竟上古的神一旦沈寂,欽天印保不準會失控。

而蒼寰如今得了滅世黑蓮之力,三界之內再無對手,想必要不了多久就會向蓬萊出兵了。

“依照青兒的性子,絕不可能對天帝俯首稱臣。”眉宇微攢,哪咤手握成拳,整顆心都亂了。

“女君是羲和教養出來的人,自然會拼死守護先主的遺願。”

“羲和這一生清風朗朗,日月昭輝,寧願玉石俱焚,也不會允許蓬萊落入他人之手。”

“她沈寂前,曾在地心之谷設下了一道扭轉時空術,只要將她留下的玄天靈力合二為一,就能啟動十方陣,讓蓬萊永遠消失在三界,成為一座真正的世外桃源。”

“這件事兒,除了蓬萊眾仙,外界之人並不知曉。”

永遠消失在三界……

胸膛內有窒息感逐漸湧了上來,目及對方已然顯出沈重的眼神,哪咤深吸了一口氣,道:“那啟陣的關鍵是?”

“是女君,”傕汜道,“她必須用自己的神魂做載體,才能將玄天靈力註入陣眼,也就是說,十方陣一旦開啟,女君也會就此泯滅於天地。”

心臟猛地抽了下,哪咤目光凝滯,面色顯出幾分蒼白。

“前輩告訴我這些,是想要我去勸天帝出兵?”如此大好的時機,天帝定然不會放過,怎可能主動援助蓬萊呢?

除非……

傕汜道人顯然也是這般所想:“只要是人就會有私欲,哪怕是能得永無的神仙也不例外。”

是啊,只要是人就會有私欲,比不得蓬萊那群心地良善的草木仙。

他可不就是因為私欲才不顧一切,硬是要對梓菱下蠱麽?

自嘲一笑,哪咤忽覺心下明朗了許多:“多謝前輩,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還得趕回去上早朝,晚輩先行告辭。”

傕汜坐在原地未動。

待身後的腳步聲漸遠,他忽而朗聲道:“三太子,你還年輕,有大好的前程,不像我這把老骨頭,就算直接化為齏粉灑在大海裏也不足惋惜,還望……三思啊!”

略顯沈重的嗓音落在海風裏,透著一股滄桑的悲涼之意,他到底還是有些於心不忍。

“前輩自己都放不下,又何必來勸我呢?”哪咤駐步,眼底的神色仍舊十分堅定,並未因這番話而有所動容,“我這一生,只求一個問心無愧,這是我欠她的。”

話音一落,周遭又只剩下奔騰不息的風浪聲。

朝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天地萬物被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光,四海五岳都逐漸彌散出濃郁的生機。

傕汜道人直直地望向海平面,眼瞳裏光芒璀璨。

灰白的胡子抖了抖,他倏爾輕輕一笑。

倒也不是硬要拉一個後生陪他一起殉葬天地,只不過蓬萊仙島是何等的瑰麗啊,它該永遠做三界之中的一顆明珠,而非再也尋不到蹤跡……

機括圖被盜一事,蓬萊眾人守口如瓶,是以,哪咤也就當做毫不知情。

大亂在即,梓菱無心再去管春蠶蠱之事,三日期限一到,她還是照舊前來赴約。

天色晻暧,東岳花海罩在悠揚的晚風下,遠遠望去,就像一片蕩起漣漪的淺色海洋。

一座霧氣紹繞的玉橋飄在柔軟的花瓣上,梓菱蜿蜒前行,繡鞋所踩之處都如頭頂垂落的柳條一般閃閃發亮。

也不知是從何處弄來的,柳條的枝葉宛若星辰,她就像置身於一條銀河裏,哪怕心如止水,面對這般璀璨皎潔的景致,也耐不住多瞟了幾眼。

而那人正就站在玉橋盡頭,隔著層層疊疊的光影,隱約能望見他清雋的五官輪廓。

暗紅色的衣擺在風中鼓動,他身形依舊挺拔如松,如圭如璋,清朗絕塵。

待走近後,才看清他身後還立了一棵大樹,樹梢上掛滿了紅繩,末端垂著圓形的光球,經風一吹,頗像盛開了滿樹的明月珠。

正就與朝天闕裏的那棵月老樹一模一樣。

藏於袖中的手指顫了下,她平靜的內心到底是被激起了一絲波瀾。

連忙收回視線,梓菱穩住面色,不緊不慢地走下了玉橋。

精心準備了這樣久,卻仍舊只得來她冰冷的面容,哪咤早有所料,便也不覺得失落。

他只是想讓彼此的最後一次更有情調些罷了。

一如在朝天闕中的最後七日,她給予他的那些妙不可言的歡愉。

“青兒還記得這棵樹麽?可是喜歡?”深深望著面前眉眼清麗的姑娘,哪咤笑意溫和道。

梓菱並未理會,只淡淡掃視了一眼腳下葳蕤的草地,像是在說“三太子難不成是打算與本君在此行事?”

提唇輕笑,哪咤從後將人抱住,湊近她耳畔道:“那日在野外行歡,女君不是挺享受的麽?再與我好生回溯一番其中美妙,有何不可?”

溫熱的唇朝脖頸貼了上來,宛若點燃引線的火折子,梓菱顫了下,內裏那股子躁動再難抑制,周身的溫度猶如綻放的焰火一般騰了起來。

摟住她的月要翻了個身,男人的氣息熾烈如火,張狂霸道地裹了上來,嚴絲密合,把她整個人都禁錮在了懷裏。

薄唇傾覆,他一面掠奪,一面伸手扯開腰帶往裏探去,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小衣的系帶。

擡手一揮,結界落下的同時,彼此身上的衣物也悉數褪盡。

混天綾幻變成的軟墊金光昱昱,將梓菱滿頭的烏發映照得猶如天邊綻放的雲霞。

沒過一會兒,她眼底就染上了一層水色,與周身的熱氣交織,每一次起伏都像是被疾風推開的花瓣,嬌嫩似水,纖柔嫵.媚。

幽藍的天幕上繁星閃熠,因著結界是透明的,是以,二人就像是全無遮擋地暴露在了廣闊無垠的天地間。

本是該下意識感到些局促,可頭頂飄著的紅綢明燈就像是翩飛的紙鳶,楞是將她的思緒拉回了那場纏.綿繾綣的夢裏。

他們二人在月老樹下,許了六世之約……

暖流潺潺,梓菱晃動的身子猛然一顫,眼角淌出了一滴淚。

壓制欽天印的仙力愈發紊亂,意味著修羅族已在蠢蠢欲動。

明日便是大婚,身為桑洇的上一任主子,蒼寰怎會錯過這個“送禮”的良機?

左右是將死之人,不如就此放縱一回吧!

貝.齒抵住紅唇,她緊緊摟住了頭頂這人的脖頸,再無任何抵觸,毫無保留地迎合了上去。

就像鳳鳴九霄,龍游四海,她的身子被高高拋起又眩暈著下墜,整個人都陷在了熱氣蒸騰的沈溺當中。

杳霭流玉,暮染煙嵐,天色更沈一分。

梓菱不知何時已經跪坐而起,那人從後貼著她的脊背,大掌罩了上來,牢牢包裹住兩團酥醪。

轉頭望去,迷蒙的視線裏是他沁了汗的額角。

那棱角分明的五官在頸側流連,自耳垂到鎖骨,雪白的肌膚在他的唇下愈發紅潤。

擡手抱住他的腦袋,梓菱檀口微張,殷紅的唇.瓣艷如牡丹。

她的手指溫涼如玉,就像柔軟的絲綢,許是太過久違,哪咤將整張臉都貼了上去。

擡頭對上那雙盈盈春水般的眸子,他眼底神色覆雜。

舌尖相對,哪咤一點點吮.吸,而後深吻,將她整個人都鎖進了自己懷裏,讓疾風驟雨般的遽動愈演愈烈。

梓菱能感受到他對自己的不舍與滿腔情意,是以,直到春蠶蠱得到紓解,她都未有推開他。

可這人卻倏爾緩下動作,望著她笑道:“青兒,我已經替你解蠱了,這是最後一次,就當做送給你的新婚賀禮吧!”

他聲音很輕,手指沿著她臉側的肌膚劃過,眼眸燦若星辰。

曾經有無數次,梓菱都對這雙眼睛無法自拔,一如此刻,她仿若被吸進了他眼底幽沈的漩渦裏,為之怔楞。

“我的心願便是讓你幸福,只要你能快樂,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像是被星辰予了幾分靈韻,他嗓音清沈,蘊著令人恍惚的柔煦,一直到穿好衣裳,走出這片花海,梓菱都沒緩過神來。

她本該踏上行雲就頭也不回地離去,可沒走多遠,腳下的行雲像是被禁錮一般戛然而止,在原地楞了一會兒,她到底是折了回來。

明知過往種種都是情劫所為,可在這最後關頭,她卻愈發難以冷靜。

莫名的,她就想去質問他,給自己和承焱討一個公道。

然花海裏飄著的玉橋已然消散,只餘一棵月老樹孤零零地立在風中。

那人沒了蹤影,四周安靜地好似不久前發生的一切皆為南柯一夢。

以往,哪咤都會在原地等上許久,期待著她會否突然回頭,只要她還有絲毫留戀,那麽這輩子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手。

可每一次她都走得很決絕,讓他獨自沈浸在孤寂裏,一顆心從熾熱到如墜冰窖。

這回走得快,是因為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順著東岳花海的結界,哪咤下凡去了灤陽城,是以,他並不知曉自己夢寐以求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同時更加不會知曉,梓菱對著月老樹落了淚。

淚水消散在空中,就此將所有的往事都堙滅於天地,再也不去追究曾經的對與錯。

凡間正值暮春,水際輕煙,沙邊微雨。

在河堤旁立了一會兒,待雨停,哪咤領著目魁與朱彥進了城中最大的一家首飾鋪子。

腦子裏尤在回想情動之時梓菱轉頭看他的眼神,不再冷冰冰的,而像是從心底萌生出的渴.望。

他知曉,她這是想最後放縱一次,但她會如此,正也說明她對他仍舊是有情意的。

胸腔內堵得發慌,哪咤思緒紛亂,以至於桌上已經擺滿了金釵玉飾也未曾發覺。

掌櫃的笑吟吟道:“公子啊,簪、釵、篦、鈿、步搖、華勝,咱們店裏最好的品類都在這兒了,您挑挑看?”

放下手裏的杯盞,哪咤漫不經心轉眸。

他其實並不知曉梓菱喜歡什麽樣的發飾,畢竟無論是五百年前還是現在,她都鮮少打扮。

但只要是戴在她頭上,無論何許,定都美.艷絕倫。

只可惜,他看不到了。

帶著那麽些悵惘,哪咤淡聲道:“都包起來吧。”

都包起來?掌櫃的驚了一驚,隨即只見對方遞了塊金……金磚???!

在灤陽城開老字號這麽多年了,上至皇親國戚,下至普通的商賈人家,哪怕富可敵國也只見人家用過金條,這還是頭一回得見金子做的磚頭。

沈甸甸的捧在手裏,掌櫃的簡直傻了眼,恍然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再看那一襲金絲滾邊繡銀紋的青袍男子,已行至一側,挑了幾只手釧來看。

面容俊美無儔,身姿謖謖如松,何謂驚為天人,大抵如此。

咽了口唾沫,掌櫃的連忙閉上自己愕然的嘴,跟上去道:“嘿嘿,公子,這些不入流,咱們店裏新到了一批驃國來的翡翠,您且等著,我這就讓人去取來。”

連著買了三家老字號,目魁與朱彥的儲物袋裏裝滿了首飾,而二人也是直到今日才知曉,自家元帥居然如此富有啊!

可他們想不明白的是,女君要和別的男人成婚,元帥不去搶婚就算了,怎的還給她準備賀禮呢??

二人面面相覷,但也不敢置喙些什麽,只默默隨行。

時近傍晚,集市上人流攢動,熙熙攘攘。

遇見賣糖葫蘆的小販,哪咤站了半晌覺得她多半什麽口味都想吃,幹脆就把整個攤子上的糖葫蘆都給買走了。

還有腓腓喜歡的軟墊和草編球,以及搖籃床。

床裏放了個撥浪鼓,捏在手裏搖了幾下,哪咤唇角漾開一抹柔和的笑。

腓腓在他心裏,已然同自己的孩子沒什麽兩樣,自然也得給它置辦些小玩意兒才行。

然目魁與朱彥杵在一旁,卻是流露.出了十分詭異的神色。

不是吧,還給人家的孩子提前準備玩具??

倒吸了一口涼氣,二人心下大為震驚,元帥莫不是失心瘋了??

從木陶居出來,沒走多遠就是一家茶樓。

兩個跟班兒尤在用神識竊竊私語之際,只見行在前方的人忽然停了下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覆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茶樓裏的戲曲聲清晰地傳了出來,哪咤擡眸望去,墨瞳愈漸幽深。

“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夕陽斜照,拉出一抹頎長的影子,在原地立了許久,哪咤有那麽些恍惚,仿佛又聽見了她的聲音。

十七八歲的少女穿著一襲宮裝,姝艷鮮嫩,像只嬌憨的黃鸝鳥。

“三郎,快來追我呀!”

“與三郎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此生最快樂的時光!”

“三郎,咱們再喝一次合巹酒吧!”

“三郎,如果真有來生,你一定要記得,來……來尋我呀!”

朝天闕裏的往事一幕一幕閃過腦海,哪咤喉頭滾了滾,心臟驟跌。

他有太多的不舍,卻是一句也無法與人言說。

視線垂落,正想繼續邁步,巷子裏突然跑出來一個小少年,冒冒失失的,一頭就撞在了他身上。

“對不起!”略帶稚氣的嗓音立時響起,小少年擡頭,許是覺得這人面相太兇,眼底陡生膽怯,連忙往後退了兩步。

沈淡無光的眸子慢悠悠轉動,哪咤側眸瞟了一眼,未有說話。

此時,巷子裏又跑出一個小女孩兒,紮了個雙丫髻,氣喘籲籲道:“可算追上你了,阿燁,咱們回家吧!”

“那人想打死我,我才不回去!”小少年明顯正在氣頭上,說起話來臉色都是青的。

“不過是一時氣話罷了,他是你爹,怎舍得打死你呢?”小女孩兒卻脾氣很好,縱使阿燁橫眉冷對,她也仍舊溫言細語地勸,“我餓了,咱們回家好不好?”

“你又替他說話,你跟他一樣討厭!你餓關我什麽事兒?走開,別跟著我,煩死了!”

用力甩開女孩子拽上自己胳膊的手,阿燁怒氣沖沖地走了。

高束的墨發晃在腦後,他穿著一件簡易的箭袖,想來也是打小兒習武之人。

註視著他的背影,哪咤仿佛看見了當年的自己。

五百餘年前的大商陳塘關,總兵李家與郡守蘇家不過一巷之隔。

自打出生起,李靖便看他不順眼,是以,他但凡在外頭惹出點什麽事兒,回去後都會挨訓。

有一回,因為某個不知死活的小子罵他是怪胎,被他揍得鼻青臉腫,李靖得知此事,二話不說就給他上了家法。

荊棘條抽在身上沒幾下就皮開肉綻,而他從來不會哼一句疼,悶聲受罷,而後又從院墻翻了出去。

毫不意外的,一落地就看見了站在自家後門的月姝。

她小小的手裏捧了一瓶金瘡藥,眼眸晶瑩剔透,盛滿焦急,幾步跑了過來,想去解開他的護腕兒:“給我瞧瞧。”

可那時的他滿身戾氣,再加上叛逆與身為男兒的自尊心,總是會死鴨子嘴硬道:“不用你管!”

語氣很兇,力氣還很大,楞是將那瓶金瘡藥給推落在地。

青銅制成的藥瓶叮咚作響,而後陷進路邊的草叢裏,月姝也不生氣,只好脾氣地撿起來,然後用帕子擦幹凈。

但她從小就很愛哭,那雙擡起的眼一下子就紅了,像只受了委屈卻又不敢吭聲的小兔子。

而他也從小就很討厭別人在他面前哭。

心裏生出煩躁,他愈發懶得理她,只兀自邁步朝前走。

那會子他覺得自己這叫冷酷,最能拿捏住月姝這種軟乎乎的小丫頭,畢竟每回如此,她都會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後,屢試不爽。

巷子口有條護城河,他便走到河畔的樹下坐著,往湖裏扔小石子洩憤。

湖面一圈圈地蕩開漣漪,而月姝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他身後,只要他不走,她便會一直陪著他。

清風拂動頭頂垂著的柳絮,漸漸的,天色暗了下去。

扔完上百顆石子,他終於平覆心緒,於是轉頭看向她道:“餓不餓?”

“餓……”月姝落在水面的目光迅速就轉到了他的臉上,奶聲奶氣的,還吸了下鼻子,眼睛又紅了。

他這會子又沒欺負她,怎的又要哭了呢?

直男很是無奈,他想表露不悅,但夕陽在她臉上鍍了一層柔軟的光,愈發顯得她整個人嬌嫩得似出水芙蓉。

這般相望,他委實是兇不出來,反而覺得確實是自己太過分了些。

於是,年少時的他薄唇一抿,果斷地就朝她伸.出了手:“走,去你家,我給你烤玉米吃!”

“好!”帶這麽些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清朗,月姝眉眼彎成月牙狀,倏爾就笑開了。

她就是這樣,很愛哭,也很容易滿足,無論他有多兇,稍微哄一下就好了。

而後乖乖地把小手放進他的手心裏,仿佛只是被他牽著,都是一件很值得開心的事情。

那時年少,無心風月,等他終於想明白這份偏愛的緣由時,卻已落了個肉身盡毀,命歸黃泉的下場。

從久遠的回憶中逐漸抽離,哪咤望見站在面前的小女孩兒正在抹眼淚。

心念一動,十分詭異地,他負在身後的手就幻出了一只糖葫蘆,然後遞給了她。

對方大抵也同月姝一樣很喜歡這種東西,立時就不哭了,睜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擡頭看他,一副想要又不敢要的躊躇之色。

前頭的小少年走遠了,許是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到底是回頭望了眼。

瞧見這一幕,二話沒說,他大步流星地就折了回來,將小女孩兒拽到了自己身後,

“阿娘說無功不受祿,不能隨便拿人東西,多謝!”跟只母雞護崽似的,阿燁帶了些戒備,但還挺有禮貌。

稍稍一頷首,他趕忙牽著人就走了,倒不是怕對方是壞人,而是這人長得實在太好看了,哪個女孩子受得住!

心裏念叨著,阿燁朝旁人道:“我不回家,我去你家,我給你烤地瓜吃!

“好呀!”小女孩兒很高興,轉瞬就把糖葫蘆拋諸腦後,笑彎了眼睛。

兩道小小的身影牽著手,在橘紅色的陽光下漸行漸遠。

哪咤定定望著,仿佛再也邁不動步子

因為親身經歷過,他瞧得出對方之間是什麽樣的感情。

若是沒有意外,他們也許能白頭偕老?

可他呢?

綺紈之歲的美好到底是不覆存在。

他與梓菱之間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會慘淡收場。

這諸多回憶不過是徒增悲傷,他終究還是鬥不過天命。

但如此也好,至少於現在的她而言,他的殞命,不會讓她那麽難過……

目魁與朱彥懷裏抱著瓜子,在旁邊嗑了一袋子的瓜子殼。

見他們家元帥一直望著那對攜手而去的童男童女,目光幽沈,神色哀戚。

二人自覺,元帥定是想到了女君日後會與旁人兒女成雙,共享天倫之樂,於是黯然神傷。

哎……心下嘆了口氣,目魁與朱彥也忍不出流露悲傷神色。

元帥如此癡心一片卻挽不回所愛之人的心,真是可憐可悲可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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