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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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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土

我站在湖水一般的青草當中。風吹而過,每一片草葉都反射著金屬般的光澤,像粼粼的波光那樣起伏波動。青草中盛開著紫紅橙黃的花朵,在蒼青色的天幕之下,這些花朵明艷得像青春期少女的笑容。在不遠處,有一條綢帶一般的河流。我的腳下是一個女人殘破不堪的屍體。它沒有雙腿,沒有右臂,只有一根左胳膊靜靜地躺在草地之中。我看著它空洞的眼睛,註意到它的顱骨上有一個巨大的破洞。這個破洞讓我有升起一絲親切之感。那是我的母親,我的誕生之處。我擡腿,邁過這個死去的人,踩過綿軟的草地,朝河邊走去。藍灰色的流水倒映著一個女孩年輕的面容和潔白的身體。她的神情平靜而安詳,她的肢體完整且健康。

“這裏是永無島。” 河水倒映出一個男人穿袈裟的身影。聲音正是從他的口中發出。

他遞給我一套黑色的衣服,黑色的緊身T恤,黑色的工裝褲,黑色的皮靴。我穿上衣服,他又遞給我一把黑色的長刀。我握住刀的時候,心裏生出一種溫暖的感覺。那個人對我說:“妖刀,歡迎回來。” 於是我知道,我的名字叫妖刀。

在男人的身後,還站著很多奇形怪狀的“人”。有一個很高大的,兩眼生著樹杈的白色巨人。一個藍色皮膚,頭頂生著火山形狀瘡癤的小個子獨眼男人。一個紅色的章魚。一個有著天藍色長發,臉上縫滿傷口的美麗青年。他們熱情地迎接著我,每個人都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這個白色的巨人是一名女性,她讓我稱呼穿袈裟的男人為夏油大人,稱她為花禦,小個子男人為漏瑚,章魚為陀艮,美麗的青年為真人。

夏油大人指著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讓我用刀劈砍它。石頭的表面有很多紅色的裂紋。我的本能告訴我,順著裂紋劈砍下去,這塊石頭將徹底被我摧毀。我這麽做了。看著石粉在風中四散而去,夏油大人鼓起掌,說,非常漂亮。他對我讚嘆不已,但我知道,這刀和我都是危險的。我雖然對過去一無所知,但我的腦子裏還存著知識。我知道我所身處的,不是正常的世界,包圍我的,也不是正常的人。我垂下眼皮,收刀,朝夏油大人恭敬地施禮:“多謝您的讚美。”

夏油大人對我微微一笑,接著,他讓我砍下我自己的左手。我照做了。奇異的是,手起刀落之時,我沒有任何的痛感。我的斷臂飛快地愈合,雪白的骨頭延伸而出,紅的肌肉如線繩絲絲纏繞其上。新生的皮膚柔軟而粉嫩,像蟬的翅膀在空氣中漸漸褪成冰冷的白色。我驚異地看著新生的左手。花禦告訴我,我和他們都是詛咒,是人類怨念與恐懼的產物。只要人性的黑暗不滅,我們就會無限再生。咒靈漏瑚告訴我,它誕生自人類對大地的恐懼。花禦是對森林的恐懼,陀艮是對海洋的恐懼,而真人則是對恐懼本身的恐懼。

“那我呢?” 我問漏壺。

“你是人類對自我的恐懼。” 夏油大人撫上我的臉頰,溫柔地說,“那愚蠢的,醜陋的,弱小的自我。”

“那您呢?” 我問他。

夏油大人放下手,笑道:“我並不是咒靈。”

“夏油大人是神明。” 花禦說,“他會給這個世界帶來真正的公平。”

“真正的公平?” 我疑惑地看著它。只見夏油大人一揮袖子,帶我們來到了一個廣場上。這裏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我扭著頭,好奇地看著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夏油大人走到我的身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說:“看好了。”

下一刻,我眼睜睜地看著熊熊的烈火自一個穿西裝的人身上爆發出來。他的胸膛裏發出野獸一般的嚎叫,連滾帶爬地朝周圍人跑去。周圍的尖叫聲連成一片,恐懼的人們四散奔逃。我看到一個青年舉起了手機,而在這一瞬間,他像一團沾了酒精的棉花燃燒了起來。

夏油大人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他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淘汰弱小的,留下強大的,這就是真正的公平。”

我說,我明白了。我走到那個燃燒的青年旁邊,一刀結束了他痛苦的生命。

對於夏油大人和咒靈們而言,我就像一張白色的紙張,可以供他們任意塗抹。我的心靈可以感受到,花禦它們對我有對同類的友好。但我的思想告訴我,它們的所作所為並不符合我心裏的準則。在我的頭腦深處,有一塊仿佛漢謨拉比法典那樣的石碑。在石碑上,第一條便是:殺人乃不可饒恕之罪。而石碑的第二條寫道:殺人者,恒被殺之。在這第二條下還有一條:你永不可忘記自己的罪。

夏油大人讓我們去尋找宿儺的手指。花禦告訴我,宿儺是一個強大的咒靈。只要它覆活了,它就會幫我們把這個世界上的人類都除盡,那時候,我們便不用躲藏在陰暗的角落,不用擔心被咒術師殺死,而可以正大光明活在燦爛陽光下。人類恐懼花禦,而花禦也憎恨人類。它憎恨人類砍伐森林,制造汙染,將美麗的水澤變成荒瘠的沙漠。與其說它因恐懼而生,倒不如說它是植物對人類的憎恨而生。它期待著人類滅亡的時刻。到那時,植物可以肆意地生長。綠色的藤蔓會纏繞在鋼鐵的大樓上,樹的根系會頂開堅硬的柏油路,柔軟的青草會覆蓋腐朽的骨骸,世界將是一片生機。

“我犯了一個過錯。” 花禦對我說。

它的聲音裏充滿悲傷:“我曾經殺死了一個古老的同類。我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

陀艮讚同花禦。這個無法說話的咒靈在看到海上漂浮的垃圾時,渾身散發著幾乎為實質的憤怒。而當一個纏滿塑料袋的海龜漂浮到岸邊時,我看到漆黑的咒力從陀艮的眼中不斷地冒出。咒靈漏瑚領我來到一片茂密的山林。它挖出一塊土壤,告訴我,這就是它的力量之源。我問它這裏是什麽。它說,碘、銫、和鈈。我們站在安靜的林間,沒有一只鳥在叫。石頭都很潔白幹凈,微生物和苔蘚不會生長。這時候,我忽然理解了它們的想法。對自然而言,人類實在是太不公平的存在。可當真人試圖把一個路過的小女孩變成咒靈一樣的怪物時,我攔下了它。

“為什麽?” 真人天真地問我。

我指著小女孩身後那個鬼鬼祟祟的男人,對真人說:“殺死小女孩沒有意思,你要玩,就玩這個家夥。”

真人裂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你說的沒錯。” 他深深吸了口氣,仿佛聞到了什麽美味佳肴。然後,他走到男人的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還不等男人回頭,他的身體就極速地扭曲,變形,變成了一個胖大的,□□一樣的咒靈。

“好疼啊,好疼啊。” 黑色的淚水從□□的眼球裏流淌而下。

我拍了拍手,那個□□就變成了一地的碎肉。真人把一塊碎肉撿起來,塞進嘴裏。紫色的膿液濺在他美麗的臉上,仿佛一滴鳥糞落在了潔白的大理石雕塑。我不懂聲色地看著它貪婪吞食的樣子,安靜地抽出我的刀。這時,咒靈花禦從暗影裏走出。

“夏油大人召喚你。” 它說。

按夏油大人的命令,我要去找到一個名為虎杖悠仁的男孩,把宿儺的手指餵給他。他將作為宿儺的容器,成為宿儺覆活後的軀體。他選中我,是因為我可以在人類面前現形,且我人類少女的外貌不會引起他人的懷疑。

和照片中的形象一致,虎杖是一個粉色頭發,看上去陽光健康的少年。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和幾個朋友參加一所學校的校園祭。禮堂裏人山人海,座無虛席,都是來看戲劇表演的。他們坐在了觀眾席的中間位置,正是人群之中。我在最後一排挑了一個位置坐下,準備找個機會,等虎杖悠仁落單。

戲劇的表演很長。期間,虎杖悠仁的同伴去了三次洗手間,另一個已經呼呼大睡,但他一動不動,還是聚精會神地觀看著。我雖然雙眼盯著他,但舞臺上的聲音還是源源不斷湧入我的雙耳。我發現我聽得懂英語。除此以外,我的記憶裏還有很多關於文學的東西。它們像書本一樣展現於我腦海之中,我可以閱讀,背誦,但無法理解。我知道,除了記憶以外,我的腦子裏還少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但我不知道那個東西是什麽。

在戲劇節的最後,學生們登臺合唱了由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改編的歌。

“我能否將你比作夏天……”

歌聲很空靈。唱完後,一個學生走到臺中央,說這首歌獻給他們的老師。觀眾們都鼓起掌。我看到前排有幾個女生肩膀聳動,竟然哭泣起來。我想,這個老師要麽病了,要麽死了。突然,另一個學生從講話的人手裏搶過話筒,大聲喊:“霧島老師,您在這裏嗎?您聽到了嗎?” 他說完,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手放下時,有黑色的咒力粘在手指上。

結束後,我走到出口處,等著虎杖他們往我的方向過來。人們魚貫而出。我的面前經過了一個黑頭發的少年。他也是學生打扮,一張臉看上去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他看向我的位置,眉頭一下子擰成了一團。他大概是一個咒術師。花禦告訴我,咒術師是我們的敵人,如果被看見,就直接把那個咒術師殺掉。我靜靜地看著他,直到這個少年移開了目光,隨著人流走了出去。

虎杖悠仁和他的幾個朋友隨後又去了商場,逛街吃喝。仿佛故意和我作對似的,他們去的都是人群聚集之地。他們聊著剛才的表演,說得熱鬧,走得也熱鬧。一行人先是拐進了書店,又去小吃店胡吃一番。離開的時候,每個人手裏都捧著一盒熱氣騰騰的章魚丸子,吐著舌頭。我無聲地跟在他們身後,直到虎杖在一個十字路口和同伴告別。他過了一條馬路,又坐地鐵來到一家醫院。在一間病房裏,我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瘦小老人。老人對虎杖罵道:“你怎麽又來了?” 虎杖說:“我不來,你一個人又要寂寞啦。” 他把還冒著熱氣的章魚丸遞給老人,又給他講了今天的表演。想不到,他一個人也能把故事講得繪聲繪色。

“聽說主辦戲劇節的老師失蹤了。” 虎杖告訴老人。

“那可真是遺憾啊。” 老人說。

虎杖點了點頭:“這個表演,她一定花了很多心思。”

他們又聊了一些瑣事。臨走時,老人告訴虎杖,讓他不要來得這麽勤,要專心學業。老人說:“悠仁,如果同情別人,就不要只說同情,而是要想辦法幫助他們。你是一個有能力的孩子,不要辜負了自己的天賦。被埋怨也好,被無視也罷,不管他人如何,你要盡己所能,做有益的事情。”

“爺爺,這話您說了好多遍了。”男孩說。

“不要管我說了多少遍,你要記在心裏。” 老人瞪了他一眼,轉過身,蜷縮在病床上。過了一會兒,房間裏再次響起他蒼老疲憊的聲音。

“悠仁,你要在眾人的簇擁下死去。別像我。”

男孩離開了房間。我看著老人微弱起伏的胸膛,知道他活不長久了。

“餵,過來。” 老人扭過頭,直勾勾地看著我,“別裝傻,我看的見你。”

我走過去,看著他艱難地坐直了身體。

“如果你要對悠仁做什麽不好的事情,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他呼哧帶喘地威脅道。我倒了一杯水,遞給他。他拿著水杯,沒有喝。“你似乎跟它們不太一樣。” 他說。“哪裏不一樣?” 我問。

“你像個人。” 老人把溫水一飲而盡,然後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我順了順他的背。他渾身的骨頭咯吱作響,像是體內有很多細小的幹樹枝被折斷了。老人深深吸了口氣,然後讓我幫他一個忙。“殺了我。” 他說,“這你可以做到嗎?”

我看向門外。他清了清嗓子,說沒有關系。他的眼睛裏有很多痛苦,像一只老虎被困在陷阱裏,慢慢餓死時候的痛苦。我扶住他的肩膀。他閉上眼睛,從容得像個英雄。兩秒後,我把他溫暖的身體放回病床,按響了護士站的鈴。

去而覆返的虎杖臉上是茫然的平靜。他平靜地看著護士推走老人,平靜地整理老人的遺物,又平靜地填完各種各樣的表格。醫院的大廳空寂無人,每踏一步就會響起陣陣回聲。黑暗中,我喊住了他。

“您找我做什麽?” 他看上不明所以。

“跟我過來。” 我一把抓住他的領子,把他帶到了醫院的天臺。十月的夜空上,月光一片清冷。天臺上藍瑩瑩的,像一汪泳池。我拿出了那根宿儺手指,問他,是他自己吃下去,還是我給他塞進嘴裏。他細細地端詳著那根手指,問我,這是什麽東西。我沒有回答,而是等待著。果然,那個黑頭發的少年也跟著我們來到了此處。他走到虎杖旁邊站定,冷冷地凝視著我。

“你要幹什麽?” 他問。

“我聽命行事。” 我說著,將手指拋給黑發的男孩。

“知道這是什麽吧?” 我問。男孩握緊手指,咬牙切齒地問我,又問了一遍:“你之前去了哪裏,現在究竟要幹什麽?”

我仰頭看著月亮。它就像舊日的記憶,遙不可及。我照搬了夏油大人的原話,對男孩說:“構建一個美麗的新世界。” 說完,我踏上高高的圍欄,一躍而下。風聲模糊了男孩的呼喊。我像鳥兒般急掠而下。

在我即將落地之時,一雙手穩穩地接住了我。

“可算抓到你了。” 一個戴著眼罩的白頭發男人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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