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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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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縛

二零一六年,我在東京的一所高中任代課教師。原來的老師佐藤小姐因為身體不適而住院療養。每天,我站在講臺上,面對同一批十五六歲的年輕人。這個時期的人介於孩童與成人之間,思想既非幼稚又非成熟,即希望自己泯於同類,又希望自己被關註,被喜愛,被崇拜。不知為何,我看著他們飽滿的臉頰和生機勃勃的眼睛,腦中總會浮現出一只飛向濃霧的蝴蝶。蝴蝶黑色的翅膀拍動著,空氣中彌漫著苦澀的味道。

我的學生裏有一個叫做乙骨優太的男孩。他個子並不算矮,卻總是佝僂著背,看上去有種畸形的笨拙。我很少見他與同學談笑,要麽是他一個人坐在桌後,把腦袋深深埋下,要麽是他在聽別人講話,兩只手緊緊抱住胸前的書本。發言的時候,他也表現得十分畏懼,好像放聲講話會招來恐怖的幽靈。在本班的學生眼裏,他的存在無異於空氣。但只要他一開口,旁邊的人就開始哈哈大笑,而他也就順從的閉上嘴,假裝自己並不存在。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呼喊他名字的時候,班裏有人告訴我他沒來上課。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他來了,不過坐在最後一排。我記住了他照片上的臉,沒有被這種惡作劇所誤導。我第三遍呼喊他的時候,他站了起來,像一個等候死刑的犯人一樣立著。我讓他讀課文,於是我聽到一陣從喉嚨裏擠出來的嗚咽。周圍很嘈雜,到處是交談聲和笑聲。椅子摩擦著地面,發出很刺耳的聲音。這並不是一個課堂該有的樣子。

“肅靜。” 我說。

一瞬間,教室仿佛沈入海底。在泥沼一般的寂靜中,我對乙骨優太說:“不好意思打斷你,請繼續吧。”

第一次,我看見他擡頭。他的眼睛很清澈,其中的絕望就像溪流裏面的匕首一般觸目驚心。

當日我下班,按照要求去檢查教室。經過走廊時,學生放衣服的鐵櫃子裏傳來響動。我打開門,看見乙骨優太扭著脊柱,瘦長的四肢仿佛被折斷一樣貼在狹窄的鐵皮上。我問他,這是第幾次發生這件事情。他低下頭,說:“老師,對不起。”

將死的斜陽穿透玻璃門,金色的餘暉在地板上蔓延開來,把乙骨優太多影子沖得又長又細。他的影子像沼澤一樣鼓出一個微小的氣泡,好像下面有什麽東西在呼吸。冥冥之中,我聽到一個小女孩的哭叫:“憂太,好可怕,憂太,憂太……”

這個隱匿在乙骨優太影子裏的咒靈恐懼著我,但它對乙骨優太強烈的保護欲壓制住了這種因力量懸殊而產生的畏懼感。那個巨大的白色怪物抓住乙骨優太的腳踝,順著男孩的身體爬了出來。它粗大鋒利的爪環住男孩的上半身,沒有面孔的頭顱高懸在半空,朝我呲出鋼刃一般的牙齒。

“保護,憂太。” 從咒靈的喉嚨的深處傳來小女孩的聲音。

“霧島老師。” 男孩發出驚懼的聲音,將我的目光拉回他汗津津的臉上。

“乙骨同學,先跟我來一趟醫務室。” 我說。

“老師,我——我沒有受傷——” 他結結巴巴地說。

“你的手臂在流血。” 我看向他的胳膊,那裏不知被什麽東西劃到了,已經有一線大大小小的血珠冒了出來。

醫務室老師給他包紮好傷口後就離開了。男孩局促地坐在病床上,那個咒靈守衛一般盡職盡責地佇立在他身後。我從兜裏掏出了一顆巧克力糖,問他要不要吃。他楞住了。我問他:“不喜歡吃糖嗎?” 他抿了抿嘴,試探著看了我一眼,才慢慢伸出手,把糖握在手心。

“謝謝老師。” 他悶悶地說。

咒靈看到糖果驚喜地叫了起來。

“憂太,吃糖!” 它重覆道。

於是我也給了咒靈一顆糖。

有微涼的風吹入室內,輕輕晃了一下我身後的隔斷簾。我端詳著我的學生,像端詳著一條在玻璃缸裏游來游去的金魚。他身上有一種孤獨又脆弱的氣質。而正是這種氣質讓他與周圍的同齡人相比顯得暮氣沈沈。這麽說或許比較殘忍,但他有一副天生的,叫人想要欺淩的弱者的相貌。即便我沒有對他做任何事情,他也下意識展現出了卑微的姿態。

“乙骨同學,不介紹一下嗎?” 我看向他旁邊的咒靈。

他說,咒靈的名字叫裏香。

“我是憂太的婚約者。” 咒靈驕傲地宣布道。

咒靈產生的根源是人類的情感。情感越強,咒靈的能力也就越強。很難想象,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竟然憑借一己之力產生了一個3S級的伴生咒靈。這樣的天賦恐怕比之五條家的六眼都不誆多讓。

男孩的胳膊上纏著嶄新的繃帶,紗布在昏暗的室內白得刺眼。

“乙骨同學,忍耐從來不是唯一的辦法。” 我這樣告訴他,“你從來都擁有反擊的權利。”

我的學生迷茫地看著我,又轉頭看著咒靈。“可是老師,裏香——”

“我知道裏香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 我說著,示意乙骨憂太把左手伸出來。他照做了。在他左手無名指上有一枚銀戒指。我捧起他的手,將咒力輸送到這枚戒指中。

“憂太!你在哪裏!” 小女孩的聲音從戒指裏傳了出來。而乙骨憂太身側的咒靈卻消失不見。

“老師,這是怎麽回事?”

“你把戒指拔下來看看。”

在戒指離開手指的瞬間,巨大的咒靈再次盤桓在乙骨憂太的旁邊。

“只要你不摘下戒指,你就不會失控。” 我對男孩說,“戴上戒指的你,和普通人沒什麽兩樣。所以下次再遇到這種事情,可以不用顧忌,奮力反抗。”

“當然,我更希望你可以告訴我他們是誰。我雖然是一個沒用的大人,但作為老師,我有責任保護自己的學生。不光保護你,也保護其他人。”

“你究竟是誰?” 他問我。

“我是你的老師,僅此而已。”我說。

男孩用鹿一樣的眼睛看著我。他說:“謝謝你,老師。”

夜幕降臨時分,我站在公寓的陽臺上朝遠方眺望。這在霧島家的舊屋旁邊。幾年前,老公寓樓在一次地震中轟然倒塌。在日本,這樣的樓房太少見了。只有我知道,這棟樓只是死去了。它裏面的金屬和鋼筋都老了,疲了,再也支撐不住一絲一毫的重量了。

在那塊地上,一棟新樓正在修建。相信不久後就會開始陸續發售。

因為無需進食,我省去了晚飯的勞碌,也缺失了吃飯這一生活的樂趣。倘若人生的意義在於享樂,那我的生命可謂是毫無價值。而若要以為人類社會做出的貢獻來衡量,我所犯下的過錯要遠超我做過的善事。比起我救的人,有更多的人因我而死。但我仍還是活著,以這樣一種無能而徒勞的姿態生存著。這是為什麽呢?

“是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

“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腦海裏,一個年輕女孩的嗓音和一個中年男子的嗓音重合到一起。

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不自覺地輕聲吟誦。玻璃門倒映著我的身影。我面對著自己,耳邊只有一道沙啞低沈的女聲在不斷重覆著:“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作為教師,我不希望我的學生擁有高貴的品行。這不是說我想讓他們變成不負責任,沒有道德觀念的社會渣滓。相反,我希望他們可以為自己的言語和行為負責。負責不是高貴,是人作為人,在社會裏生活的基本要求。而高貴不一樣,一個人被成為高貴,是因為他已經遠離了凡夫俗子的隊伍。在集體的眼裏,高貴的人從來都是異類。人類是怎麽對待異類的,歷史裏到處都是答案。

課堂上,我在黑板上寫下“responsibility”這個詞。

“在英文詞典裏,這個單詞指在社群中,一個正直之人應當做到的事情。這個詞的詞根來自於拉丁語裏的承諾一詞。因此,不妨理解為,責任是人和社會之間的契約。這裏社會可以指家庭,學校,公司,只要是涉及到人類的活動,都需要責任。例如父母撫養孩子,是家庭責任。我在這裏給諸位上課,是我作為教師的責任。而諸位坐在教室裏聽課,哦對,還有寫作業,是諸位作為學生的責任。但我還想談的,是我們作為一個有獨立思想的,人的責任。”

在“responsibility”旁邊,我寫下另一個詞“respect”。

“respect這個詞源自於spect。spect表示的意思是看。怎麽看,恭敬地去看。再後面,這個詞被引申為避免傷害或者幹擾。所以我們講,尊重一個人,可以理解為恭敬地去看待一個人,也可以理解為,不傷害或者幹擾對方。有人能告訴我,什麽是傷害。”

“毆打。” 一個女生說。

“辱罵。” 另一個學生說。

“一切形式的暴力。”

“欺騙。”

……

“我們不想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最後一個學生說。

“是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就是我們為人最基本的責任。所以在各位做任何事情之前,我希望各位能夠進行一個思考。這個事情的結果如果發生在我自己身上,我會不會感覺自己被傷害。這個在英文裏也有一個表達,叫put oneself in sb’s place. 但是,做到這件事情的前提是諸位能夠看到自己,看到對方。這是很難做到的,因為人和人生活的環境不一樣,經歷也不一樣。”

“那怎麽才能做到?”

“思考,通過不斷地閱讀,不斷地反思,讓自己擁有獨立的思維。你看到的越多,你就越能夠看到,你就越可以做到responsible。” 我環顧著教室裏一張張茫然的臉,心裏的河水汩汩流淌。

我不期待能夠改變任何人。人是一種固執的生物,只會按照自己的邏輯行事,而無法理解超出邏輯以外的事物。在一些人眼裏,我僅僅是一條不斷開口閉口的金魚。我們之間隔著一層屏障,語言擊打在上面,就像雨滴落在窗戶玻璃上。

一個暴雨如註的午後,我的對面坐著小山一樣魁梧的高三男學生。他頂著鞋刷一樣的板寸,膚色很黑,紫紅色的厚嘴唇上方長著一排密密的胡髭。他看著比其他學生要老,事實也是如此。一個學校裏總會有幾個留級生,由於成績不過關而無法畢業。他們中相當一部分人並不在意畢業這件事,甚至樂得保持著高中生的身份。因為年齡較長,加上骨骼肌肉已經成熟,相比於未成年的其他學生,他們有絕對的力量優勢,甚至連教師都不敢招惹他們。

這些留級生像大白鯊一樣在校園裏游蕩著,尋找著那些柔弱的,落單的,被排擠的學生。他們通過暴力勒索錢財,或者僅僅是發洩無聊的情緒。對他們來說,打人,或者看人挨打是一種樂子。他們清楚,只要不搞出人命,學校對他們的所作所為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先前有一個跳樓自殺的學生,警方認定這是抑郁癥導致,但知情人明白心理疾病僅是一個借口。

眼前的這個學生姓熊本,有一個很貼切的外號“灰熊”,據傳言是留級生組織的頭目。就在昨天,我和體育老師在器材室裏目睹他和另外四個三年級學生毆打乙骨憂太。乙骨憂太蜷縮在地上,沒有反抗。後面那幾個學生強迫他跪下來,去挨個舔他們的鞋底。萬幸,我和體育老師合力把反鎖的門打開,阻止了他們。

“所以你讓我來這裏幹什麽?” 熊本爆了聲粗口,不耐煩地問我。

“你今年十九歲了。” 我翻開他的檔案。

“那又怎樣?你想讓老子退學?”

“很遺憾,我沒有這個權利。” 我說,“不過,比起退學,我更希望你能畢業。”

“你在開什麽玩笑——”

“你也不希望一輩子都困在這裏吧?” 我說,“每天除了揍人,搶錢,看色情雜志,就沒什麽好幹的了。”

“這跟你有什麽關系?” 他又罵了一聲。

“按照學校的規定,如果學生在二十歲的時候仍然無法通過考試,就要強制退學。屆時,你的簡歷上只能寫高中肄業。你以為那個時候,你還能像現在這樣過著被人追捧,被人畏懼的生活嗎?在這個社會裏,一個高中肄業的人沒有任何競爭力。你只能從事最基礎的勞動崗位,而這些工作在日後遲早會被機器所取代。到時候你要怎麽辦?加入另一個幫派?我告訴你,即使是在幫派,也是要看學歷的。沒學歷的只能給人當打手,遲早有一天你會悄無聲息地死在街頭,沒人在意你,沒人給你收屍。即使是這樣,你也覺得我在開玩笑嗎?”

“無所謂。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會先弄死你。” 他說。

我平靜地看著他:“你傷害不了我,也傷害不了其他人,你只能傷害你自己。”

他的眼神充滿迷惑。他聽不懂我在說什麽,也不在意我在說什麽。可就是這麽一個空洞的,蠢不可及的年輕人,他卻活著。而那些對生活充滿希望,充滿抱負的人,都已經坐上西行的列車了。

“你還有一年的時間。” 我說,“你還有機會。”

“所以你找我就是說這個?”

“我前面的話是我在履行一個教師的義務。這個職業規定我,即便學生放棄了自己,我也不能放棄這個學生。一年以後你怎麽樣我管不著,但聽著,你現在需要做一件事情。去向乙骨憂太道歉,向他保證,你和你的朋友以後不會再找他麻煩。”

“你說完了嗎?我可以走了吧?” 他霍地站起來,一腳踢開椅子。

“道完歉後,每天放學來找我。我給你補習。”

“砰——”

門被摔上了。

窗外的豪雨沛然而落,子彈一樣朝玻璃射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我對面的椅子歪在一旁,地上是震落在地的紙張。我撿起來,見是學生的作文。我拿起筆,在上面劃下一道紅線。這個學生把“tomorrow”拼錯了,寫成了“twomorr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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