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著醒來，哥哥的鼓勵還言猶在耳</p>

“大女乃女乃哭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麻姑有些手足無措，想著要不要請大夫</p>

“我……只是作了個夢……”她模到面頰上的濕意，才知道自己哭了，真是沒用，居然讓哥哥擔心了</p>

聞言，麻姑松了口氣“原來是作夢”</p>

“這裏……就是別莊嗎？！”待韻娘看清廂房內陳設，自然不及飛觴堂的正房來得貴重奢華，也小了些，不過該有的家具都有，而且一塵不染，以她現在的處境來說，已經很滿足了</p>

“我連怎麽到這兒來的，都不記得了……”</p>

麻姑攙起主子，先解決了生理需求“那是因為大女乃女乃累壞了，一整個晚上，連翻身都不曾有過”</p>

“什麽時辰了？”韻娘瞥向花格窗，外頭依稀透著亮光，應該不早了</p>

“已經是辰時了”見主子臉色真的不太好，好像一朵快要枯萎的花，隨時都會雕謝似的，麻姑二話不說，又把她扶回床前“大女乃女乃要是還覺得累，就再多躺一會兒，等養足精神再說”</p>

韻娘很想硬撐，說她沒事，可是手腳偏偏使不上力，必須靠人攙扶行走，想到要是病倒了，可是會給人添麻煩的</p>

“那我就再躺一會兒好了”</p>

“大女乃女乃愛躺多久就躺多久，沒人會說話的”麻姑保證</p>

她被這句不加修飾的話給逗笑了“幸好有你在我身邊”就算被打發到這座別莊，身邊還能有一個熟面孔，心情也能很快安定下來</p>

麻姑豪氣地說：“奴婢會一直陪著大女乃女乃，有事就盡避吩咐”</p>

“好”韻娘又閉上眼皮</p>

見主子一下子就睡著了，身子真的很虛弱，麻姑皺著眉頭，轉身步出廂房，下了樓，在天井遇上葉大娘</p>

葉大娘擡頭看了二樓一眼“大女乃女乃醒了？”</p>

“剛醒，不過又睡了，似乎很累”她說</p>

“就算要睡，也得先吃點東西，我已經讓廚娘做了一品鍋，裏頭的豬肉、鵪鶉蛋，對身子虛弱的人具有滋補作用，這可是大當家特別吩咐，要咱們想辦法把大女乃女乃餵得白白胖胖的……”葉大娘笑著說</p>

“快去盛一碗送上去”</p>

“我這就去”麻姑這才笑了</p>

於是，她特地找來一只大碗，裝了滿滿五花肉、鵪鶉蛋、幹角豆、香菇、豆腐角、小油菜等等配料，送到二樓廂房</p>

原本已經睡著的韻娘，也不禁被食物的香氣喚醒，感到有些饑腸轆轆</p>

“這是什麽？”堆得像座小山似的，都是給她的嗎？</p>

麻姑先將她扶坐起來“這是咱們徽州菜中最有名的“一品鍋”，意思就是為官一品接一品，日子一天比一天好”</p>

“這道菜的寓意真好”她也能奢望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嗎？難道真的就這麽被擊垮了？哥哥若尚未投胎轉世，要是地下有知，一定會更放心不下</p>

這麽想著，韻娘便執起白瓷湯勺，一口一口的吹涼，然後就往嘴裏塞，說什麽都要把它們吞下去</p>

“大女乃女乃吃慢些！”麻姑兩手捧著那只大碗，還以為得花上一些工夫才有辦法勸主子吃下東西，這會兒卻擔心她會噎著</p>

韻娘搖頭，要她別擔心，然後繼續奮鬥</p>

就算真被相公休離，她也不要像個棄婦似的，哭哭啼啼的被掃地出門，一定要擡頭挺胸地離開</p>

她絕不能這麽被打倒了！</p>

於是，韻娘為了盡快恢覆體力、養足精神，連著幾天下來，都是吃吃睡睡，什麽都不去想</p>

見她吃得下也睡得著，葉大娘她們也就安心多了，又按照大當家的囑咐，在村子裏找到同樣是從蘇州嫁過來的媳婦兒，做了幾樣道地家常的蘇州菜，讓韻娘解解饞，只要心情一好，相信身子自然就會跟著好</p>

能夠吃到家鄉菜，韻娘氣色果然一天比一天紅潤起來</p>

這天早上，別莊外頭停了輛馬車</p>

邢阜康一面穿過天井，一面問葉大娘“她好嗎？”</p>

“氣色比剛到這兒時好多了，大女乃女乃看來柔柔弱弱的，不過個性堅強，沒有那麽容易倒下”她笑著說</p>

他臉上多了一抹釋然“我知道”</p>

“大當家就快點上去看看她”葉大娘疊聲催道</p>

於是，邢阜康上了樓，來到二樓的廂房門外，有些怯步</p>

“大當……”麻姑正好出來</p>

邢阜康比了個噤聲的手勢</p>

“大女乃女乃正在午寐，還要好一會兒才會醒……”麻姑壓低嗓音回道，不忘示意邢阜康進去“要不要奴婢叫醒她？”</p>

他搖了搖頭，心想這樣正好，於是走進廂房，來到床前，見妻子睡得很沈，眉心舒緩，唇色也多了紅艷，真想將自己的嘴巴覆上去，再品嘗一次，但也明白光只有吻是不夠的，還想再狠狠地抱她一回，可總不能又讓韻娘喝下避子湯，那種湯藥到底傷身，不能多喝的</p>

最後邢阜康只得把伸到一半的手又縮回去，用目光癡癡地凝望，告訴自己，即便夫妻分隔兩地，只要她沒事，其餘的都可以忍受</p>

又待了好一會兒，他才下樓</p>

等在樓下的葉大娘問他跟大女乃女乃談過了沒，他只是回了一句沒有，不禁再次規勸說：“你們都已經是夫妻了，有什麽“秘密”不能說的，相信大女乃女乃一定不會有半分嫌棄，大當家也別什麽事都憋在心裏，這樣會憋出病來的，早說晚說，總有一種解決的辦法的”</p>

“我這一趟要去湖北和湖南，可能會待上一、兩個月才會回徽州，大女乃女乃就交給你們了”他直接跳過對方的問題</p>

葉大娘跟著他往外走“大當家現在還是新婚，先不要急著出門，自己的身子也要顧好，不要太累……”</p>

至於邢阜康是如何回答，因為人走遠了，已經聽不見</p>

他前腳剛走沒多久，原本在午寐的韻娘突然驚醒，翻身坐起，見屋內沒有旁人，以為是在作夢</p>

麻姑端著茶水進來“大女乃女乃醒了”</p>

“我剛剛好像聽到相公的聲音，不過八成是聽錯了……”那個男人若真的來了，也是送休書來給她吧</p>

“大當家確實來過，剛走沒多久”麻姑證實地說</p>

韻娘有些詫異“相公來過？為何不叫醒我呢？”</p>

“大當家不讓奴婢這麽做，只是站在床前看著大女乃女乃，又問了這幾天吃得多不多、睡得好不好……”她用力地說“大當家真的很關心大女乃女乃”</p>

“他關心我？既然關心，為何又要把我送到別莊？”韻娘就是不懂那個男人，而那個男人也不肯讓她有機會了解，更別說一起找出夫妻之間相處的方式，這才是最讓自己苦惱的地方</p>

麻姑有些辭窮“大當家這麽做想必有他的道理在”</p>

“你自然替他說話了”</p>

她連忙表示忠誠“奴婢也同樣站在大女乃女乃這一邊”</p>

“相公還說了什麽？”韻娘又問</p>

“大當家說這趟出門，約莫要一、兩個月才會回來，要咱們好生伺候大女乃女乃”麻姑將大襖披在她身上</p>

韻娘攢起兩條秀麗的眉心“到時都過年了，他能趕得回來嗎？”只要他還是自己的丈夫，就算只是一起吃頓飯，說幾句話，甚至能看到人也好</p>

被逼著喝下避子湯，還被送到別莊住，韻娘心中不是沒有怨怒，但她並個想放棄這段婚姻，不過問題是該從何著手呢？</p>

是誰在唱曲兒？</p>

餅了兩天，韻娘正在翻看著之前所繪的繡花圖樣，斷斷續續地聽著蒼老的婦人唱著傷感的民謠，飽含在其中的難舍和愛戀，令人不禁聞之鼻酸</p>

“……四送郎，送到房門邊，左手模門閂，右手按門閂，不曉得門閂往哪邊；五送郎，送到樓梯頭，左手搭欄桿，眼淚往下流，右手提起羅裙揩眼淚，放下羅裙透地拖……”</p>

她凝聽了片刻，出於好奇心，便拉開花格窗，冷風一下子灌了進來，不禁縮了縮脖子，就見外頭是天井，再往下一看，東廂房門口坐了名頭發銀白的老婦，歌謠就是出自她口中</p>

“……九送郎，送到燈籠店，別做燈籠千個眼，要學蠟燭一條心；十送郎，送到渡船頭……船家啊！今天撐俺家郎哥去，何時撐俺家郎哥回……”</p>

韻娘聽著她把難分難舍的心情都唱出來，就算不是完全了解曲子中那份傷懷和依戀的人，一顆心也會跟著揪緊</p>

“一送郎，送到枕頭邊……二送郎，送到床頭前……”老婦唱完一遍，又從頭開始唱著曲兒</p>

就在這時，麻姑正好送茶水點心進來，馬上嚷嚷“大女乃女乃怎麽開窗了？今天外頭可是很冷，千萬別著涼”她指著下頭的老婦“那是誰？在唱什麽？”</p>

麻姑探頭一看“大當家都叫她嬸婆，所以咱們也都跟著叫，這首曲兒叫做〈十送郎〉，是徽州的民謠”</p>

“嬸婆？”那麽是邢家的長輩了</p>

“聽說這位嬸婆不到三十，出外做生意的丈夫就死了，守了一輩子的寡，把兒子養大，給他娶了媳婦，還生了孫子，想不到最後卻嫌她老了，便搬到外地去住，也不知去向，把她一個人丟在老家，都不管她的死活，而邢家其他的族人，同樣當做沒看到，誰也不想多事，攬下這個大麻煩……”麻姑憤慨地說“大當家知道之後，就把她接來別莊奉養”</p>

韻娘微愕地問：“是相公主動把她接來的？！”</p>

“是啊，大女乃女乃也想不到對不對？”她可以明白主子驚訝的反應</p>

“而且不光只有嬸婆，住在對面西廂房，還有大當家一位族妹，叫做秋娘，去年從事木材生意的相公也在外地出了意外，不到二十就守寡了，又沒有孩子，婆家竟說她克夫，趕她出去，幸好有大當家出面，否則真的只有死路一條”</p>

“有這種事……”她不禁聽呆了</p>

想到相公自願照顧守寡的邢家女眷，不求回報，此舉真是難能可貴，連韻娘都不禁為他的所作所為感到驕傲，可是這個男人卻唯獨對自己殘忍，狠心不讓她生下</p>

孩子，甚至將自己送走，委實令人百思不解</p>

“那麽住在這座別莊裏的都是女人？”韻娘又問</p>

麻姑比了下前頭“倒座房那兒住了個門房，以及兩個仆役，除了看門，就是幹些粗活，沒事的話，是不會到內院來的，而葉大娘、周大娘以及蔚娘他們一家人，則是住在後罩房”</p>

“……六送郎，送到廳堂上，左手幫哥哥撐雨傘，右手幫哥哥拔門閂……”樓下的嬸婆還在唱著曲兒，得知她的遭遇，再想想自己的處境，讓韻娘的鼻頭也不禁跟著酸了</p>

不能哭！有什麽好哭的？</p>

哭了就代表被擊垮，她還不想認輸，依舊抱持著希望，就算最後真被相公休離，在那之前，也要找出一條活路來</p>

接著，麻姑伸手把窗關上，好隔絕寒風，再將主子扶到幾旁</p>

“大女乃女乃先喝口熱茶，再吃塊苞蘆髁，這可是葉大娘的拿手點心，才剛做好，就叫奴婢送進來，大女乃女乃若睡醒了，先墊一墊肚子”</p>

“代我謝謝她”雖然還沒見到對方，但常聽麻姑提起</p>

“是”麻姑回道</p>

韻娘小口小口吃著兩面烙成金黃色，外表焦脆，有著玉米香的圓餅，感受到關心和善意，若不振作起來，從此一蹶不振，連自己都要瞧不起了</p>

又過了一天……</p>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